>北斗——梦溪石(51)
迷迷糊糊到了下半夜,凌枢被尿意憋醒。
四周悄无声息,窗外寂静空旷,唯独背后床边
似乎有人。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但是当一个人闭上眼时,若身边有其他人,是很容易能感觉到的。
凌枢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听说医院常年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白事在这里屡见不鲜,多年下来,也不知多少幽灵午夜徘徊,舍不得离开人世。
又听说,这间医院早年是个坟场,后来才建的医院,许多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就将医院当成家,夜半无人,自然是它们活动的时候。
寒毛一根根竖起。
凌枢屏住呼吸,故作不经意梦呓翻身,紧闭的眼睛挤出一条缝隙。
床沿处月光照进来的地方,隐隐绰绰多了片黑影。
一只手蓦地落下。
凌枢想动,却已经动不了了!
他的脖子被扼住!
第66章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凌枢喘不上气!
他想也不想就飞起一腿踢向对方,却忘了自己身上还盖着被子,这一踢就打了折扣。
对方加重力道,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凌枢身上。
那一刻,他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浑身彻底软下。
但脑海深处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当先反应过来。
就像身体本能千百次的反射,这种本能是在许多次生死一线中磨练出来的,也曾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
凌枢食中二指戳向对方心口!
迅猛如电,正中弱点!
不是鬼,而是人。
黑影吃痛,嘶的一声,往后一缩,力道也就跟着松懈。
凌枢趁机挣开他的钳制,从床上跃起,扑向对方。
对方冷不防被他扑倒,两人直接从床上滚至床下。
凌枢确定对方是人非鬼之后,自然也用不着客气,一拳挥下,用上了九分力道。
但拳至中途,突然顿住!
借着微光,凌枢看见一把枪。
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
而持枪之人
陈文栋?!
此人原是沈十七派给何幼安的司机,但他不仅仅是司机,还经常帮沈十七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交给何幼安的那份暗杀名单,肯定不是第一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凌枢还记得,自己跟岳定唐讨论过,沈十七作为商人,乃至纨绔子弟,看谁不顺眼,喊上帮派分子套麻袋痛殴一顿扔进黄浦江,也就算是最严厉的报复了,出动江河那边的人去暗杀,委实小题大做,说不定这其中,有那位成先生的影子。
钱氏的死是个转折点。
何幼安开始怀疑上陈文栋,她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凌枢他们,随后还发出警告,让凌枢他们小心陈文栋。
事情的发展似乎印证了她的说法,何幼安受伤,差点丧命,而当天横梁砸下来的地方,正好是之前成先生站过的位置。
之后陈文栋人间蒸发,彻底无影无踪。
现在,他又出现了。
不是去见何幼安,而是出现在凌枢的病房里。
别动,别声张,不然我就开枪了!
刻意压低了的凶狠在寂静黑夜里分外瘆人,像极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我可以不动。凌枢叹了口气,但是你我无冤无仇,你杀了我,又有何用?
我现在被追杀了!陈文栋恶狠狠道,全是你害的!
陈老兄,这你就冤枉我了,这件事明明是何小姐委托我追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又怎能不尽力?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去找何小姐,怎么反倒找上我?
今夜无风,云后有月,窗外有灯。
隔着窗帘,凌枢看见对方持枪的手在颤抖。
不是愤怒,而是紧张。
陈文栋现在很紧张。
因为他的额头微微冒汗,连鼻尖也不例外。
手心肯定也被汗浸湿滑腻。
他在紧张什么?
凌枢想,对方肯定是不想杀自己的,否则他第一时间就应该开枪了。
不想杀人,说明陈文栋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有谈判回旋的余地。
凌枢不想冒险去挑战他的枪法。
陈文栋此时已经逐渐后退,两人之间隔开一个安全距离,足够在凌枢扑上去发难时,被他开枪打死。
从陈文栋握枪的手势来看,对方也是个用枪的行家,刚才身手表现也不错,更加证明他不单纯是司机。
一个电影明星的司机,身手这样利索干净,本身就是古怪的存在。
凌枢最近住院次数频繁了些,他实在不想再看见输液针,闻见消毒味了。
哪怕护士长得再漂亮,也不行。
最可怕的是,姐姐凌遥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他再受个什么伤,势必要面对凌遥哭哭啼啼的抱怨。
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我能帮你什么?
凌枢尽量放缓了语气,以免刺激到对方。
你看,我这还发烧住院,能不能让我先穿个衣服?
陈文栋一动未动。
凌枢只好道:那么我们先谈谈,谁在追杀你?何幼安?我想,她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沈十七?他已经死了。那就只有成先生,是他派人追杀你,为什么?
他见陈文栋依旧没有吱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大半夜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拿枪指着我,然后一枪把我嘣掉吧?我贱命一条,无足轻重,但是你心中余怒未平,满腔冤屈,就找不到出路了。
成先生是个能耐很大的人,如果是他命人追杀你,这就不太好办了,除非你将误会解释清楚
说到这里,凌枢忽然灵光一闪。
所以你到医院原本不是来找我的?你想找何幼安,还是成先生?何小姐出院了?你找不到她,才找到我这里来?!
何幼安的名字终于让陈文栋有所反应。
我今日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全拜何幼安所赐!我没有对成先生不利,也不曾策划那些暗杀,是何幼安,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让成先生相信我就是那个内鬼!
陈文栋面目狰狞,仿佛在他眼前的正是何幼安。
凌枢注意到,他形容狼狈,仿佛刚刚经过一场盛世逃亡,惊悸未定,魂魄难平。
这么说,之前想杀我的人也不是你?
陈文栋一噎。
是沈十七,他让我干的!
凌枢:沈十七为何想杀我?
陈文栋:你在宴会上得罪了他,他早就恨你入骨,要不是碍着岳家,他早就将你杀了!
凌枢紧追不舍:那陈文华和肖俊呢?这两个人,一个是报社职员,一个是裁缝,跟沈十七八竿子打不着,他为何要杀他们?
陈文栋喘着粗气,却不说话了。
凌枢:陈兄,现在成先生的人在四处找你,他不可能再听你解释的,何小姐很快就要跟着他远走高飞了,别说找上门,只怕你连开口都来不及,就会死在成先生派来的人枪下 。你现在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身后有岳家,有市局,怎么说也能跟成先生分庭抗议,保你一条命吧。
凌枢当然没有市局当靠山,他甚至不知道岳定唐会不会出手相助,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信口胡诌,扯虎皮做大旗,先稳住对方。
谁知陈文栋却半点也不领情。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们斗不过成先生的!他的能耐根本不是你能想象的!
凌枢狐疑,顺着他的话道:不可能吧?成先生人脉再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商人,顶多跟日本军方有些瓜葛,哪来的通天能耐?你可别说他是蒋先生的小舅子,他又不姓宋!
陈文栋冷笑:蒋先生又如何?他压根就不姓成!他姓成田,真名是成田宫!
第67章
成田宫。
这个名字一出来,许多事情就都有了解释。
东北如今是日本人地界,为何一个中国人能在那里畅行无阻,为何关东军会卖他面子,让他打理满铁在上海的利益,为何沈十七那样横行无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对岳定唐也仅是多了几分客气,却对成先生如此战战兢兢,言听计从。
因为成先生不是成宫,而是成田宫。
一个日本人,才能让关东军将其当作自己人,而非带路捞好处的奴才。
也只有成田宫,才能让沈十七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老老实实。
凌枢还记得,岳定唐曾经说过,成宫虽然是生意人,国学造诣却很深,经常说起自己姓氏的来历,说自己是周武王的直系后裔,许多人都知道,成先生的血脉追溯上古,十分尊贵。
旁人只会当成先生生意往来,担心商人地位被政府里的官员看轻,才得强调自己的姓氏来历,但在几番接触之下,凌枢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成真,只是这绝不是凌枢想要的结果。
陈兄,事已至此,你拿枪指着我也无用,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陈文栋冷冷问。
谈判。凌枢笑了笑,随即意识到现在没开灯,就算自己笑得再有亲和力,对方也感受不到。
自己睡觉前,明明是把灯开着的,想必陈文栋进来之后,又将灯给关了。
别动!
陈文栋见他将手伸向台灯,立马出声喝止。
凌枢:别紧张,我只是想开灯,穿件外套。
陈文栋: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否则我不知道我手上的枪会不会走火。
凌枢叹了口气:成先生的人既然满世界在追杀你,那么他们一定会切断你所有熟悉的联系人,你现在无论是找昔日兄弟,还是亲朋故旧,只怕都不靠谱,他们面上答应得你好好的,转头可能就会向成先生卖了你。成先生已经相信你就是那个叛徒,只有我,你觉得从我这里,还能找到突破口,和一线生机。
陈文栋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反驳。
凌枢:那我们就更应该放下成见,彼此合作。我虽然职位不高,但认识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人多,就算比不上成先生,帮你伪造身份,远走高飞,总还是能做到的吧?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岳定唐吧,岳家想救你一命,无须通过成先生,不对,是成田宫,这名字可真拗口!成田也许在东北和上海一带手眼通天,但离开这里,他在湖北,在四川,甚至出了国,去美国,英国,世界那么多,他还能把手伸到那里去不成?
陈文栋许是站累了,他寻了张椅子坐下。
但这也意味着他的心防松懈一些。
凌枢冷得哆嗦,赶紧将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陈文栋也没说什么。
继续说,你要怎么帮我?
凌枢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伪造身份,你的面容稍稍化妆,或者干脆伪装成为女子,很容易就可以离开上海,日本自然是不能去了,我建议你往东南亚,那里地形复杂,也多华人,适合你先安顿下来,欧美也不是不可以,但路途遥远波折,去了语言不通,你也未必习惯,岳家在东南亚有橡胶园,完全可以为你提供这样一条途径。
陈文栋:那你想要什么合作?
凌枢:答案,我只想要答案。沈十七是不是你杀的?
陈文栋:不是。
凌枢:那你到底是沈十七的人,还是成田的人?
陈文栋:知道的越多,就死的越快,你确定你想知道?
凌枢想耸肩表示自己的潇洒,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棉被,这个动作做出来非但不潇洒,反而还显得很傻,只得作罢。
反正现在我的小命都已经被你捏在手里了,长夜漫漫,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也不为过吧。我不妨再给你一个消息,何幼安这两日就会启程离开上海,成田肯定与她同行,届时他的人肯定会有大半跟着走,这也是你离开上海的最好时机。
陈文栋沉吟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我既是沈十七的人,也是成田宫的人,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成田派给沈十七的人手,听命于沈十七,沈十七让我跟着何幼安,当她的司机,方便就近监视她,后来何幼安跟成田在一起,我也就重新回到成先生麾下。
他似乎骨子里有一股对成田的敬畏和恐惧,不习惯称呼成田的本名,提了两三次之后,又自然而然回到成先生的称呼上。
凌枢也不纠正,跟着他喊成先生。
据我所知,何小姐只是一个电影明星,为何要监视她?
因为沈十七需要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自己不方便出面,只能交给何幼安,很少有人会怀疑到何幼安身上,她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最危险,反而最安全。
凌枢挑眉:比如让她将陈友华和肖俊的死亡名单交给江河?
陈文栋看了他一眼。
目光锐利如刀,刀刀致命。
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只怕凌枢现在已经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凌枢还以为陈文栋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对方还是出声了。
不错。
凌枢:这两个人,是不是成先生交代给沈十七的任务?
陈文栋沉默片刻。
是。
凌枢:成先生为何要杀他们,你知道吗?
陈文栋:不知道。
凌枢:陈兄,如果我和岳先生不清楚来龙去脉,就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完全相信你,又谈何合作?
陈文栋:我虽然是成先生的人,但并不是他的亲信,无法得知太多。只知他是日本人,与关东军渊源颇深,沈十七表面与他经商往来,生意伙伴,实际上也为成先生做事。陈友华既然是成先生想杀的人,那其中内幕,也不可能是我能得知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只知道,陈友华没死,成先生好像一度怀疑何幼安,几番试探,但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盯上我,还派人追杀我,我根本见不到成先生,也无从解释。
说到自己无缘无故就步上逃亡之路,陈文栋犹有余恨,何幼安三个字在他齿间嚼碎碾为齑粉,只怕到死都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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