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20)
三个人,六只眼睛灼灼逼视,审讯室内摇曳不定的灯火仿佛幽灵作祟,死不瞑目,铁窗之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呜咽声不远不近,幽幽袅袅,听不大清。
可正因为听不清,才更让人心里发怵。
老管家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因为、因为老太爷在世时,给袁家留下了一批财物!
凌岳二人相视一眼。
他们之前就推测过,凶手几番杀人,看似与杜蕴宁有奸情,其实兜兜转转,最后都围绕着袁家,很可能正是由于袁家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求之不得。
如今看来,杜蕴宁、袁冰和阿兰三人之死,就算跟老管家没关系,也一定跟这件事有关。
什么财物?
老管家捧着碗的双手不断颤抖,神色变幻,可见内心激烈挣扎。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将这桩埋藏多年的密码继续隐瞒下去。
黄金,数不尽的黄金足以铺满半间屋子!
非但沈人杰合不拢嘴,连凌枢和岳定唐,也禁不住流露出震惊之色。
财帛动人心,幸亏审讯室内现在就他们三人,否则很难保证其他人听见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因此疯狂,再闹出事来。
岳定唐适时看了沈人杰一眼。
后者何等机灵,马上起身立正:案件所有内容,在结案之前一律不得公开,相关人员的口供我也会收藏妥当,一旦外泄,您唯我是问!
岳定唐点头,转向老管家:你继续。黄金从哪里来的?
袁秉道在四川能够说得上话的时间不长,派系争斗中失意的他,很快就被迫离开那里,但他之所以能够下半辈子都过得安稳舒适,坐拥数不尽的财富,不止因为他当权期间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还源于他发现的一艘沉船。
沉船是袁秉道亲信先发现的,当时只以为是一艘普通的民用沉船,年代大约在明末清初,但后来,当袁秉道派人将沉船里的大部分箱子都打捞上来时,竟发现里面不是黄金,就是器物珠宝。
船主是谁,又是何人沉船在此,那并不是袁秉道关心的重点,对于乱世里的军阀而言,没有什么比从天而降的财富,更让他们欣喜若狂。
袁秉道很快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他虽然是军阀,可军阀也分大小,大鱼吃小鱼,袁秉道的势力绝对不足以称雄,若是让人发现这些巨额财富就集中在他一个人手上,用不了多久,别说离开四川,就连家里都未必安全。
袁秉道想了三天三夜,终于下定决心,他叫来亲信,拿出一部分财物,先给他们分掉,再把剩下的分批伪装,运出四川,然后他自己则装病隐退,逐渐淡出四川军政界,急流勇退,去上海花花世界享福。
他的计划很成功,虽然也有一部分路上出了意外,又或者被人私吞,但大部分黄金,还是运到了上海。
只有把黄金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老太爷才能放心。但当时时间很紧,想要找个这样的房子并不容易,最终老太爷看中了袁公馆,正是因为它有一个足够大的地窖。
沈人杰:地窖?我们搜查过,没有发现你说的黄金。
老管家:你们看见的,只是房子自带的地窖,在那下面,还有一层。
岳定唐:房子本来就有的?
老管家点头:买房子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当时已经荒废了,石头土块堆积,根本不能用,老太爷让人重新清理了一下,把黄金藏好之后,就重新锁上,入口隐蔽,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没有钥匙能打开。
凌枢:如此说来,房子闹鬼之事,果然就是你杜撰虚构出来的?
老管家苦笑:我也是迫不得已。老太爷膝下只有老爷一子,他知道老爷自小浪荡惯了,挥霍无度,根本不是撑起家业的料子,所以一直没将这个秘密告诉老爷,就是怕他坐吃山空,袁家彻底没落。太爷把钥匙给了老爷,又让我帮忙保守秘密,直到老爷振作起来,或者他们的孩子出世。
袁冰果然不出老父所料,他非但染上烟毒,还把袁家偌大家业都败光了,如果那批黄金到了他手里,势力很快也会散尽一空。
只是袁秉道没有想到,不仅袁冰指望不上,老管家甚至没等到袁冰的孩子出世,袁冰就死于非命了。
我想着,老太爷苦心积攒的家业,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外人夺走,这个秘密,我在一日,便守一日,哪怕将来姑太太她们回国,起码也是给姓袁的继承。
可那房子接二连三出事,你们全盯上那里,我怕人一多,来来去去,迟早会发现那里的秘密,所以才让三才在那里扮鬼吓唬人。
吓人归吓人,我是绝不可能去杀人的,长官明鉴,我怎么可能杀害老爷和夫人呢!
还有阿兰,我完全没想过她会上吊啊,这肯定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老爷夫人的事情,良心不安,日夜难寝,才以死谢罪的!
说话间,沈人杰从外面拿来一个铁盒子。
岳先生,这是我们从阿兰房间里搜到的,据说是存着她所有的家当。
岳定唐接过打开一看,却露出狐疑的神色。
第26章
这么少?
存放阿兰积蓄的铁盒子里,零零散散就十来块银元。
岳定唐抬头看向管家。
阿兰平日薪资多少?
管家毫不犹豫:每月三元,吃住都在袁家。
她在袁家多久?
跟着夫人嫁过来的,有五六年了吧。
她平日花钱大手大脚?
不可能,她素来节俭,头绳断了都不肯买新的,还两边接起来继续用。
既然勤俭,五六年下来,怎么会就只这一点积蓄?
老管家自然答不上来。
沈人杰生怕岳定唐误会,忙主动解释。
岳先生,我们知道这个案子上头很重视,袁家的东西收缴之后,弟兄们是一点都没敢动,原来是什么,现在就是什么,不多也不少,铁盒子里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
岳定唐嗯了一声,他也相信捕房的人现在没胆子在这上面动手脚,否则一旦影响案情进展,这些人通通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凌枢拿起铁盒子。
盒子上印着糖果的广告,已经锈迹斑斑,色彩磨损,看得出有些年份。
但盒子周围细心地用毛线织了一个套子,严严实实把盒子边角套住,虽然毛线套子也不如何精致,用的是最糙最便宜的线,但就阿兰的生活条件来说,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珍视了。
由此也可见她对这个盒子的重视。
那里头必然曾经存放过她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积蓄,她半生飘零,无依无靠,唯一能够让她稍感安慰的,也就是这些劳动换来的心血,假如有人想要剥夺她的心血,那肯定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严重。
如果捕房和老管家,谁也没私吞的话,那就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阿兰自己把钱挥霍一空,那必然是她得到了更多的钱财,让她不必再在意这点积蓄。二是阿兰的亲人突然出现,让她心甘情愿把钱花在对方身上。
岳定唐忽然道:为什么是亲人,难道不能是爱人?
凌枢:哪来的爱人?
但下一刻,岳定唐的话让他彻底消音。
洪晓光。
凌枢从未将洪晓光与阿兰联想在一块。
因为在许多人的描述里,这个年轻人英俊不凡,虽然他们在对方临时住所里发现,洪晓光并不像旁人想的那么有学问,但只要杜蕴宁愿意沉浸在他编织的美梦里,别人就永远叫不醒她。
而阿兰,就更好下手了。
这个不会说话,也不识字的女佣,离开了袁家甚至无法活下去,她一辈子的活路是遇到了杜家的贵人,但最后将她埋葬的,也与杜家有关。
如果有一个人,对她温言软语,能用熟练的手语与她沟通,给她前所未有的关怀,让她感受到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温暖,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常年阴暗的牢房,牢房里的人必然如获天赦,顿觉新生。
岳定唐的话,为他打开一个新大门。
钥匙呢?岳定唐问老管家,你说地窖入口的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那里。钥匙被做成吊坠,老爷也不知道那是吊坠,随手就送给了相好的头牌舞女,当时我知道之后,赶忙告诉夫人,说那是老太爷留给她的传家之宝,夫人这才出面,去将钥匙要回来,后来钥匙就一直存放在夫人那里。管家面露疲惫,但是夫人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把钥匙了。
所有细枝末节与琐碎线索串联起来,凌枢隐隐有了完整的雏形。
洪晓光与其幕后主使从某种途径得知袁家地下黄金秘库的消息,于是借机接近对方,按照杜蕴宁的喜好虚构了一个长相性格爱好才华都符合她想象的人,一步步攻占她的心。
也许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洪晓光还不断给杜蕴宁洗脑,用未来的美好,对比现实的残酷,让杜蕴宁逃离袁家这座华丽牢笼的心思一日胜过一日,最终下定决心,跟洪晓光私奔。
这也正是为什么她来找凌枢,随着次数增加,越来越透露出想要离开袁家的想法。
凌枢回想起来,当时的杜蕴宁对袁冰早已失望透顶,竟连华衣美服,纸醉金迷的生活也不再留恋,神色行为不似作伪,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追求的浪漫,竟是通往死亡路上的迷障。
而凌枢,当时他以为杜蕴宁对自己还怀有旧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已婚妇人藕断丝连,却也没料到,杜蕴宁只是拿他做幌子,来布一个局。
假如当时杜蕴宁跟洪晓光果真私奔了,几次跟杜蕴宁约出去的人证,就足以让凌枢陷入泥潭,而杜蕴宁早就金蝉脱壳,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了。
但以上这些,都是杜蕴宁一厢情愿的臆想。
她没能私奔成功,反倒断送了卿卿性命。
而凌枢的确是被拖入她布下的陷阱里,但是现在反倒成了帮她追查真凶的人。
老管家为袁家尽心尽力干了一辈子的活,现在却连主人临终的嘱托都做不到,早已心力交瘁,面容沟壑分明。
我可以带你们去地窖下层入口,但钥匙,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凌枢道。
夜长梦多,岳定唐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两个加上老管家,却明显有些势单力薄。
万一又遇到上次的凶徒,只怕两人都要歇菜。
岳定唐望向沈人杰。
不等他开口,后者知机道:岳先生,我可以一起,您看还需要再带两个弟兄吗?
如果按照老管家的说法,那地下一层全是黄金,难保会有人把持不住,租界巡捕房的大部分人什么德行,岳定唐倒是有所了解,如沈人杰这般察言观色的不少,贪小便宜误大局的也比比皆是,还有许多洋捕,仗着肤色,自诩高人一等,根本不将华人放在眼里,未必肯听岳定唐指挥。
相比之下,反倒是沈人杰还靠谱一些。
不用了,你回头给我一把枪,我要带着防身,先准备一下,半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沈人杰立正:是!我这就去准备!
趁着沈人杰去取枪的间隙,凌枢抓紧时间盘问老管家。
他看得出后者精力不济,思绪已经开始飘散,再晚一点,未必还能回答得出问题。
你们家夫人出门的时候,阿兰有没有跟着?
有时跟着,有时不跟。
什么时候跟着,什么时候不跟?
我想想夫人出门赴宴的时候,不让阿兰跟着,我曾听见她对别人说,阿兰不会说话,怕去了失礼,被太太们笑话。早年袁家还有一个阿青,略通文字,说话也机灵,夫人出门都爱带着她,但后来袁家一日不如一日,都让老爷抽大烟给败光了,阿青是自由身,也就离开袁家。
老管家果然上了年纪,絮絮叨叨,一说起来就容易离题万里。
凌枢不得不提醒他:你还没说,夫人什么时候才带着阿兰?
老管家:夫人有时候出门买东西,需要人帮忙拿着,像是去百货公司,或者是约了好友,就会带上阿兰。
凌枢:她约了什么好友,你记得吗?
老管家:我不敢过问这些,但有一回她和老爷吵架,老爷说了很难听的话,说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友,全是去见奸夫偷情的借口。
凌枢:那你家夫人是怎么回答的?
老管家苦笑:夫人说,老爷不仁,她也不必守贞,即便偷情,那也是老爷逼的。可依我看,这些都是气话,老爷对夫人,终究还是念旧的,否则这些年外面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老爷也没想过要另娶新人。只是老爷这性子哎!我也说不好,要是老太爷还在世,老爷必会收敛许多,不至于到今日的!
岳定唐淡淡道:你家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也管不好他,即便在世,他年高老迈,又能奈何?小时候觉得他是独子,难免更宠爱一些,哪怕犯了一些小错,也都可以容忍,久而久之,小错变成大错,容忍度也跟着升高,最终误人误己。
袁秉道不算什么好人,他在四川的时候,也从未为四川百姓做过一件好事,反倒是利用手中权力,搜刮了不少地方财富,就连这笔从天而降的黄金,他也没有想过拿出来行善,除了分给手下的一小部分,其余全都中饱私囊,如此落得今日下场,袁家家破人亡,也算应有之报。
只不过这些未竟之言,在面对老管家的时候,岳定唐没有再说出来。
管家自己心里也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面对现实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之际,凌枢打破了沉默。
你们夫人最后一次带阿兰出去,是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
管家苦思冥想,不确定道:仿佛是二十三号。
凌枢:别仿佛,你再好好想想。
管家:我想起来了,的确是二十三号,因为那天阿兰来找我,说想趁着跟夫人出去,顺便给自己买点过年的东西,所以跟我告个假,晚回来一些。她这么多年来,过年也没说给自己买点什么,我瞅着她挺可怜的,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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