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209)
船工掂了掂,见是齐朝的实心儿铜钱,脸上顿时笑开了,两只眼睛冲着书囊里拼命瞧。
结果只见到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料子是细布,除此之外只有草药、书本、墨汁、毛笔等等。船工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挪开了视线,不耐烦地挥手道:上船罢。
隐士模样的人路过哭求的老妪时,微微低头。
那老妪慌忙给他磕头,似要乞讨银钱。
行了行了别在那里磕碜人,今天生意不好客不满,横竖是空船过江那边带货,带你一个也不多,上来罢。船工看了看天色,大踏步走向江边。
老妪欣喜若狂,连忙拖着孙儿,紧着包袱,抢在那两位苍髯银发的老者前面爬上船,似乎生怕船工反悔。
天渐渐黑了,船工解了绳索,招呼旁边蹲着的两个抽烟锅袋子的同伴,齐齐上了船。
伴随着船橹的吱吱呀呀声,小船贴着岸边在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穿行。
老妪抱着孙儿缩在船舱一角,那个行脚商人却像是缓过了气,赔着笑主动跟船工打招呼:常爷今儿怎地你亲自来了,劳烦常爷,小的真真不好意思,这是给兄弟们吃茶的钱。
船工抬手就收了荷包,嘴里道:嗐,都怪下晌的天狗食日,屁的不吉利!一帮王八羔子胆小如鼠,死活不肯出来,可不就得我亲自出马?三天才走一回,这少一次进项,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行脚商人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都不容易。
说着又往船头望了一眼,奉承道:常爷是菩萨心肠,饶了那老妪半贯钱不说,就连那两位您也没多要。
船工跟着望向站在船头的那两人,哼笑道:本来这船资,什么人什么价,去了回头的一个价,不回头的又是一个价。那帮毛小子只会逮着肥羊大鱼讹诈,招子却不擦亮。王三,你瞧着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这兴许是有名望的读书人。
行脚商人说得很谨慎,船工一边摇橹一边低声道:可不就是,他们那衣裳破旧,行囊里装的里衣却都是好料子,一般人穿得起吗?
那
行脚商人目中闪过一丝戾色,转瞬又伪装得唯唯诺诺。
船工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教训道:王三啊王三,你给咱们将军办事多年,怎么还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就算他们身份不凡,可能随身带着银票财物又如何,读书人最是难办,特别是这种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指不定就有哪个故交同年门生在做官,江这边江那边的都有。别说讹诈欺辱,倘若抢了杀了你以为就没人追寻他们的下落,到时候谁都不死,就死咱们这些下面跑腿办差的。
行脚商人恍然大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船工特别好说话,把老妪也捎上了。
所以啊,这种人你敬着远着,收了钱好好把人送过去就完了。船工说着,唏嘘道,这些年陆陆续续往南边的读书人还少了吗?南边富庶,北边干旱,谁都觉得江南好其实啊,除了什么名士什么大儒,那等举家逃过去的乡绅书生,我看肠子都能悔青喽!
这是如何说?
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船工跟行脚商人一跳,抬头只见那隐士模样的长者不知何时到了这边。
船工心想这人怎么走路没声,江面风浪摇晃,船行得并不稳当,这两人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在船头伫立看景。他顿时一抹脸,得嘞估计真是什么有来历的人,不过这也跟他无关,于是装似不经意地摆手道:是我胡言乱语,扰了老丈清净。
无妨。老童生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他须发齐整,面容清癯,一开口说话就让人无形中矮了半截。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人的举止、说话的语调皆是不同。
船工回过神时,方才发现自己半弓了腰。
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还好今个自己没昏头,这一看就是麻烦。
这个姓常的船工压根不想沾麻烦,他挤出几分笑意,轻快地说:得嘞,我等会儿说的话,就当被江面上的风刮散了,过了这条江,老丈别往心里记,我也不认。
隐士皱了皱眉。
船工放下桨,抽着烟锅袋子说:咱北边闹干旱,颗粒无收,南边风调雨顺不假,种什么出什么也不假。可前提是,能买着地儿啊,再换句话说,买着了要能保得住!这不,荆州上月就出了一桩人命官司,有李秀才一家,耕读传家,二十亩上好的田地,传了几辈子的老底儿,叫人强买了去。二十亩啊,就给了三两银子李秀才诉状无门,一家老小直接挂在了州府门口,这要换了在我们北边真真闹大了,锦衣卫隔天就上门了。南边呢?人拉下来乱葬岗一丢,啥事没有。
岂有此理!
老丈息怒,慢说读书人了,普通的乡绅为这个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这南边啊,看着盛世光景,人人富足,可要是老老实实做个佃户家里人都有口饭吃,穷得安心,怕就是怕在你有家底。
船工慢悠悠地继续说,比如那李秀才,他是招谁惹谁了吗?没有,他一家子人都老实本分。那是他家的田地肥沃,招人眼了吗?没有,放在北方算肥沃,在南边不算什么。我知老丈要问,如此这般,祸从何来啊?嗨,他家附近本是零散的田地,这些年逐渐被权贵盘买下了,一大片的看着舒爽,结果这中间,偏偏就夹了李家的二十亩。这就叫人不高兴了,四面八方都是自家的,中间是别人的算怎么回事啊?李家人也脑子迂腐,不肯卖祖产,如果他肯吃点亏,卖地拿银子也好。可是呐,不够市价的银子李秀才不甘心,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说着,船工忽然感到后脖子鸡皮疙瘩全部蹿了起来。
这杀气?
船工吓了一跳,连忙抬眼。
隐士模样的老者走到了船舷边,似乎张望风景去了。
其实这黑乎乎的天,月未出东山,江水没啥好看,不过文人嘛都有点儿臭毛病。
船工心想要是个牛脾气的读书人,一通文章骂得狗血淋头,掀起江南大风浪就有趣了。
我不识字,没什么见识,不过听人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看这话说得极妙,太平盛世能做的只有狗,人是做不成的。船工打了个哈哈,继续划船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这就是孟国师的样貌,昂头.jpg
墨鲤:回忆了一下秦老先生的装扮,照着来。
易什么容,龙脉一键搞定【不是】,摇身一变即可
孟戚:大夫,你八十岁好有气度丰神俊秀好好看的一座山【咽回后面三个字】
墨鲤:算了,变成八十岁,总比八岁好。
两个胖娃娃挽手上船过江是不可能的
封建社会的土地兼并,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有些有名的文官,他们家人在老家买田置地,造成的问题很多,强买强卖基本操作,别人带着田地主动来投基本国情,霸道一点的是在大灾之后直接把百姓的田地占了。流亡的难民回到故土也无田可耕,朝廷兴建堤坝的时候,只建保护官员田产那边,百姓的就随便了,发洪水冲了完事。泄洪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秀才那个事,就是土地兼并,人在家中坐祸从地里来。聪明人可能见势不妙,发现周围的地被一家或者几家瓜分,看到苗头赶紧卖了跑了,但是古代卖祖产是败家子干的事,很少有人做,想做家里也反对
所以如果穿越,穿到盛世,你家土地肥沃,你一心好好种田种不了的,这得架空,必须架空,不然种田文写不下去,常规操作不做官的话只能家破人亡。
第250章 世沦至此
半贯钱的船资可以说很昂贵了。
一般来说渡江也就十几个铜钱, 五百钱等于翻了十几倍。
墨鲤原本是打算游过去的, 不过长江不比青江, 水域更广, 水流更湍急,学青江上水流推木板的那套有些风险。
再者,青江那会儿不怕人看见,此刻却是不同倘若被看到,两岸驻军受到惊吓, 万一打起来就不妙了。
这个隐忧直到墨鲤上了渡船之后,才慢慢消失, 看船工只收钱不管事的架势,没人想要打仗。不过这也好, 阿颜普卡还不知盘算着什么主意,单看他在闰县城隍庙那一遭, 就能看出他不像是要掩饰异相的样子。
历来天下大乱,异象横生,百姓还就信这一套。
本来出一件怪事,就足够人心惶惶了,倘若没有后续没人煽动, 大家慢慢惶恐着也就定下了心, 毕竟还得养家吃饭,哪有闲工夫耗在没影子的事上。可要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怪象频发,再镇定的人也要坐不住。
日食的事孟戚没推算, 阿颜普卡那神情却是早有准备。
妖蛟、天狗食日
要是再来个江面遇到人影如履平地,绝对不会有神啊仙啊的好话,八成说遇妖撞鬼了。
哪怕天色再黑,孟戚武功再高,这么宽的江面,怎么能保证绝对没人看见?江面没有雾,他们又不是神仙能使障眼法。
这还没到飞鹤山,保不齐那边有什么大动作等着他们呢!
于是两人一合计,干脆乔装改扮坐船。
齐朝驻军在这边偷渡货物贩卖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这也是朝廷威信不足的象征,不怕里通敌国的罪名,必有所恃。这个恃自然就是手中所握的兵力,而且大到副将参将小到提辖统管,都对朝廷没有多少忠心。
齐永宸帝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烂摊子,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
就像被蛀空的房梁,目前就勉强支撑着,一遇到什么事,整栋屋子都要塌下来。
永宸帝身体就更糟了,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他几个弟弟更是没有一个成器的,也就二皇子心性不错,勉勉强强有点样子,但是要出来独当一面甚至做皇帝那就差得远了,少说也得历练打熬个五年十年的,永宸帝却是等不了的。
也不怪阿颜普卡信心十足,这天下大势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可谓占足了便宜。
墨鲤一想就发愁。
愁归愁,路还是要一步步走。
飞鹤山要去,阿颜普卡也得解决。
倒是渡江的船资,上船的地点,认真一打听就能知道,不费什么劲。
乔装改扮是必须的,南北消息不通,过了江一般人想查他们的来历,只能查到他们渡江的事。既然查到了渡江的消息,就觉得是有来历了,不认真的人根本不会往下查,认真的也会被伪装糊弄过去。
特别是对墨鲤孟戚来说,易容都不需要,年纪改变一下就成。
孟戚甚至提议了让墨鲤变成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一个四岁的孩童渡江。
这个乔装简直天衣无缝,毕竟再怎么易容,也没人能把自己缩水成那么小的孩子,缩骨功都做不到。
奈何墨鲤不应。
牵着一个胖娃娃还不如揣着一只沙鼠,沙鼠能塞竹筒杯里,胖娃娃能吗?
渡江船资是按人头算,甭管是抱在怀里的婴儿,还是走路颤巍巍牙齿掉光说话漏风的老人,统统都是五百钱,变成沙鼠还能省钱。孟戚想了想,没有答应,阿颜普卡在江南的布局是什么样还很难说,楚朝覆灭不过十七年,距离孟戚弃官是二十六年,虽然还能记得孟国师长什么样的人不多,但没准就遇到了一个呢。
孟戚怕别人提醒墨鲤自己的年纪,如果再有人想不开,画过孟国师的样貌那就更要命了。索性就在这时候把隐患解决掉,孟戚开始巧舌如簧地劝说大夫跟自己一起变老。
没错,不用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白首偕老,眨眼他们就能携手共老。
墨鲤:
墨鲤其实是知道自己老了之后长什么样的,当年他以为自己是妖怪的时候,谁还没个好奇心啊,他九岁的时候就躲在秦老先生的卧房里,趁着秦逯出诊,对着镜子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洵洵儒雅的青年,看透世情的中年文士,最后到苍髯白发满面皱纹的老者。
不仅变过,他连什么年龄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
秦逯就是一个现成的标杆,墨鲤不自觉地效仿老师,他觉得老去之后如秦逯这般是最适合的。
这使得墨鲤看起来比传说中的孟国师更像一位隐士。
孟戚则不然,尽管他找了一件老童生的袍子,带着破旧的书囊,可是他周身上下没有一点落魄潦倒的气息。他初次跟墨鲤在平州相遇时,还因久离尘世更显超然物外,现在越来越多的旧人旧事冒出来,孟戚又在墨鲤的影响下不再受到那份不能释怀的仇恨与愧疚的折磨,神态举止都多了一分杀伐果决的意味。
饶是船工没见过多少大人物,也能察觉到孟戚身份不一般。
不过,偷偷搭乘渡船往南边去的,想来不会心向北朝,船工说起话来就更没顾忌了。
水流拍击在船帮上,小船开始左右摇晃,三个船工一起发力,颠簸的幅度仍然很大。
带着孩子的老妪在船舱里瑟瑟发抖,嘴里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瞎念一气。
行脚商人嫌她吵闹,往外稍微避了一些,他偷眼看站在船舷边的墨鲤,心里暗暗诧异,要知道为了安全,两岸驻军偷摸着做生意的都是这种最多只能运十个人的渔船,如果是大船天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火药,是不是在瞒天过海搞偷袭。
说是三天走一回,可船太小,刮风不行,下大雨不行。
一年到头能过江的日子,估摸着就几十天。
所以今天虽然闹了一场天狗食日,但夜里天气很好,船不过江就亏了。
然而在船工、在行脚商人眼里的好天气,在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正值夏汛,水量最大也是最湍急的时候,纵然船划得再稳当,这黑灯瞎火的,船又摇晃个不停,胆子小点的唬得脸色发白,跟老妪一样神仙佛祖的念叨上了。
那两个老者却直直地站在船舷边,不见半分怯色。
吾之前听说,南边百姓的日子未必比齐朝好过,以为遗楚三王争夺正统之名,百姓受尽盘剥的缘故,没想到
稍微有些家底的读书人,竟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帝王将相、黎民庶姓,一样是人为何活着这么难?
难怪老师归隐山林,神医尚且治不了天下病,见过楚朝覆灭更知良臣名将、盛世太平救不了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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