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149)
锦水先生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慜,这人的口气听着像是极有身份,他是齐朝高官之子,还是来调查这件事的锦衣卫?
我?陆慜回过神,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想要给大皇兄报信都不可能。
陆慜顿时像泄了气的球,没精打采地摆手道,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见到不平事也只能喊个几嗓子,哎!下层吏治败坏,原来根源在此。
老船工哼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世道就是这般,即使朝廷把这些人都抓完了,该坏的还是坏,补不过来。这里面的区别,就是百姓能过得下去,跟完全没有活路的两种情况。
老丈这般说,又带着人乘船逃走,看来在码头上没活路了?孟戚随口问。
老船工的脸黑了,他不吭声地抽着烟锅袋子。
何耗子在舱门口伸个脑袋,插话道:客官这话就错了,太京码头船来船往,货物进出频繁,卖苦力的人怎么会没有饭吃?
只凭本事,自然是有饭吃的,就怕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帮派势力盘根错杂。为了抢占地盘,三天两头的斗殴,为了向那些管码头的小吏示好,希望他们支持自己这方,还要按时送上孝敬。这钱从哪儿来呢,不就是你们这些帮众辛苦赚来的钱里抽取的,我说得是也不是?
孟戚对这些阴私了如指掌,不用多问,张口就能报上一堆。
老船工动作一顿。
何耗子脸色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船桨,警惕地挡在老船工面前,语气不善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这些?
孟戚摊开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什么秘密吗?
当然,这是何耗子蓦然住口。
你们青蛇帮内部的事?孟戚反问,不禁笑道,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遭,哪里谈得上秘密?如果你不信,我还能再说一些。
老船工死死地盯着他,何耗子更是异常紧张。
龙脉自然不是无所不知,即使是孟戚,也要根据眼中所见亲身所历之事推测思索,他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原本抢地盘也好,给小吏送钱也罢,你们咬咬牙便过了,总得抱成一团才有饭吃,可惜世事变迁,人心难测。
何耗子瞪大了眼睛,陆慜更是一脸崇敬,不明白孟戚是怎么看透。
墨鲤木着脸,他不能戳穿孟戚,只好保持沉默。
倒是锦水先生身在局外,倒是琢磨出一丝不对。这世上的人和事,只要出了意外,都能套上世事变迁人心难测这句话吧!
其实孟戚也不是一味唬人。
太京城外的这处码头年代久远,楚朝繁盛时期,天南地北的商队纷涌而至,以前的码头自然不够用,所以专门翻新修整过了。陈朝末年天下大乱,许多百姓家破人亡,即使是太京户籍的人,也没有田产糊口,商队养活了诸多客栈酒楼,也养活了码头上的苦力。
何耗子跟老船工都是一口的太京话,如果不是京城人,就是在码头待了许多年。
何耗子尚且不说,老船工必定是亲眼看着码头渡口繁华兴盛,又逐渐败落的人。
按照老船工的年纪算,他壮年之时,恰逢楚朝兴盛,一群没有田产又找不到铺子做工的人来到码头上混饭吃。那时可能抢活的冲突也少,商队能赚到钱,就不会在雇人方面吝啬,船只往来不绝,只有缺人的份儿,没有吃不上饭的道理,可现在呢?
孟戚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而问:那些带路钱,你要上缴多少?是遇到不懂行的外地商客,勒索得越多,自己能拿到钱就多上一些,否则就白跑一趟?我想,这个钱不会低,该不会是一次二十文?
二十文就是锦水先生给何耗子的钱,为了价钱他们还对峙了好一阵子。
孟戚是随口猜的,看何耗子的表情,孟戚自己也觉得巧了。
真是二十文?先生之前还说十文就行,看来抽走你们钱的人,胃口越来越大了。孟戚若有所思,领路赚来的钱自然比撑船渡江、卸货来得快,还轻松得多。
难道何耗子是心里不痛快,不愿意拿这份钱,受这份盘剥?
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老船工说的,只要日子能过下去,谁愿意变动呢?谋生最重要,就算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
墨鲤以传音入密试探着问:孟兄,莫非是他们帮派内部
大夫与我所见略同。
孟戚不等墨鲤回应,直接开口道:看来贪婪的不止是官吏,还有你们的帮主。
何耗子船桨都快拿不住了,看孟戚就跟看鬼似的。
青蛇帮快要烂透了,除了帮主,那些个长老舵主堂主遍身绫罗,出门就把粗布盖在外面。一个个虽然还是旧时面孔,却变成了老船工都认不出的模样。
最初因为自保聚成帮派,多年来争夺地盘蹿上连下,现在终于成了真正的地头蛇,别说同甘共苦了,直接就跟帮众变成了两类人。
一方继续顶风冒雨地在码头上讨生活,一方则是买田置宅,披貂裘饮美酒,蓄养伎子,整日里醉生梦死,不断地压榨手下的人缴更多的钱。
帮里的人打心底里羡慕后者的生活,恨不得爬上去变成他们,每次喝酒都要吹嘘从舵主堂主那里看见的东西,巴望着将来也能搂着女人躺在家里等钱进门。
码头这边不仅多了领路费,还有茶水钱,洗船打扫的钱。
所谓洗船就是舀起水一浇,不给茶水钱就不搬货,领路费是直接命令较大的渡船改位置停泊,没人带就不给上船,简直是雁过拔毛。
这就算了,还贪得无厌,价格一涨再涨。
何耗子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大头都要上缴,但钱他确实捞了一些,看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偏门钱越来越多,越来越贵,何耗子彻底慌了。
这样下去青蛇帮就完了,钱他这种苦哈哈享受不到,灾祸却要赶上。
好在青蛇帮里有脑子的人不止他一个,最终老杨头拍板,找个机会大家一起溜走。原本还有人不同意,结果没几日,太京就闹出了皇子夺权弑帝的传闻,城门都封锁了好几日。
这还有什么说的,赶紧跑?
何耗子拿着船桨,心中懊恼,原本算得好好的,怎么就多出了一个查爷,连带着来了一帮身份神秘,一眼就看透自己兄弟的人?
啪。
老船工给了何耗子一个爆栗。
都怪这家伙贪财,来码头的路上还想趁机赚一笔领路钱,然后就被查爷等人抓了差事,去坑人家书生。
第176章 无势者铤而走险
船行四五里, 青江水道被一座刀削般的巨岩截断了。
一波波水浪拍击着岩石,水下暗礁遍布,急流在此形成了数十个漩涡。
断头滩到了!
老船工一声招呼,亲自掌舵。
船身摇晃,陆慜一头撞上了舱壁。
二皇子闷闷不乐地揉着撞红的额头, 抬眼就看到何耗子一脸不善地瞅着自己, 顿时恼道:怎么着?还想打架?
何耗子哼道:咱这船的舱壁薄, 你要是撞坏了, 就得赔钱。
提到钱这个字, 陆慜脸色一沉,满身威势即将发怒。
锦水先生盯着他, 随后目光不小心跟何耗子对上了,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这个乔装成车夫的家伙, 经常出现这种高位者才有的威势,每当他们认定这人出身不凡,随后就被对方表现出的其他细节干扰了判断。
譬如这处船舱,里面弥漫着洗刷不去的鱼腥气,还有为了保护长期泡水的木板涂的油散发的怪味。
普通人无所谓, 因为渡船都是这样。换成稍有家财的富户商客, 绝对会掩鼻而行,上了船也会坚持留在甲板上,不愿意进舱。
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穷苦人住的地方总有这样那样的怪味, 不同的人习惯不同的生活。乔装改扮的人, 何耗子不知见过多少,不管他们扮得多么惟妙惟肖,总是会有破绽。有些事情不是穿破衣,弓背哈腰,涂黑脸膛就能遮掩住的。
陆慜在何耗子眼里就是一个很有身份偏要装穷鬼的家伙,可是他的一些习惯又跟真正的穷鬼很像。
船钱是一人二十文,就送到黑龙滩渡口,马匹双倍。
胡扯,我记得马车是双人的费用没错,可你怎么按照马算?我们只有一辆车!你这是讹诈!陆慜身上的气势瞬间消失,他跳着脚奋力讲价,普通渡船只要十文钱一个人,我已经按照带车马的大船算价了,你看你们的船,值这个钱吗?
墨鲤挨近孟戚,无声地问:二皇子是怎么知道渡船行价的?
孟戚想了想,同样无声地回答:大概是我去京城那家最大的车马行买车的时候,他借机问人的。
二皇子身上的钱少得可怜,虽然他的皇兄为他准备了人跟钱,就等墨鲤孟戚把二皇子送到事先约定好的地方了,但是这事二皇子完全不知道。
其实墨鲤想要告诉他的,然而陆慜在几日前就表现得十分沉重,一心沉浸在不舍跟懊悔之中,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不舍,是不愿意离开太京。
懊悔,是感觉到自己很无用。
于是孟戚就对大夫嘀咕,机会难得,要让二皇子多懊悔一会儿,没准就开窍了呢!结果显而易见
你说的行价只是过江的钱,现在我们可是多送了几里水路,把你们带到了断头滩。何耗子眼珠一转,狡辩道,再说一辆马车只能用一匹马,多了一匹,哪怕没车也是要算钱的。
陆慜出人意料地没有上当,他发现何耗子在试探自己。如果他脱口反驳说空余的那匹马能拴在马车上,这就是破绽。庶民坐的车只许用一匹马,争执时下意识也不会想到把马强行加上去算作一辆车。
陆慜避开马匹的说辞,据理力争:我们只想过江,多走的路算谁的,是你的还是我的?之前二十文引路费也毫无道理,既然你要算马匹,怎么那二十文钱不减去?断头滩附近道路崎岖马车难行,眼看天就要黑了,你要我们在那边下船?
孟戚在旁边听得饶有兴致,还不忘对墨鲤说:我们原本可没打算来断头滩,他连这附近的地形也知道?不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能懂得这个道理,算他这些日子没有白白浪费!
陆慜对着地图揣测行程,打听行情,只是为了省钱吧?
墨鲤忍不住说,孟戚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那边何耗子跳起来辩驳道:我们这艘船上,如今只有你们这一行人,没有算你们包船的钱,已经很厚道了!
包船?麻袋里的人是死的么?陆慜气得笑了。
他们吵得热闹,两边的人却都是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掺和进去的意思。
锦水先生还有点战战兢兢,因为前方青江水道一处最险最急的所在。
断头滩,顾名思义,这里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一般船只到了这里都会尽量靠岸行驶,以躲避漩涡暗流,然而出京的商船太多,他们占据了较为安全的水域,其他船只能在后面排着队慢慢挪。
老船工眼尖,看到那边有些不对,好像有人设了关卡在搜查。
难道是我们绑走查爷的事
胡说,哪有这么快。
老船工斥责之后,又想到船舱里那个提到科举舞弊的书生,神情微变。
查爷最近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蹲在码头上,抓走了好几个书生。
虽然老船工不懂科举舞弊的关窍是什么,但也知道这些人必定会对负责替考的书生严加看管,怎么就让人跑了呢?查爷不像是抓书生补充人员,倒像是在抓知情人灭口,毕竟要找人做替考这一行,需得仔细查明身份户籍,不是随便上街抓一个行。
如果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在返乡途中被人劫持,肯定要惊动官府。
京城里换了皇帝,朝野动荡,难道也动摇了这帮人的根基,所以这些书生趁乱陆陆续续地外逃了?
最近有倒台迹象的,好似只有张宰相?
老船工咂了下嘴,张宰相的门人故吏最近被贬了不少,官船来来去去,码头上的苦力们也听了一耳朵,知道朝廷里要变天了。
能在断头滩这边私设关卡盘查的,可能是锦衣卫,也有可能是舞弊案的背后黑手勾结了地头蛇。
在码头上大张旗鼓地搜查,会打草惊蛇。
如今到了断头滩,两岸荒芜,水道被天然横断,船上的人很难跑掉,确实是个盘查的好地方。
杨叔,这怎么办?
几个苦力急着团团转。
就算不是抓书生的,搜查这一关他们也过不去,船舱还有几个麻袋里装着人呢!就算放出来也不能把人的嘴堵上!
甭管搜查的人是什么来路,看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把他们这条船扣下来。
何耗子闻声出了船舱,看见前面的关卡,脸一下就白了。
比他更惶恐的是锦水先生,脚下一软,差点绊倒。
孟戚正在张望,老船工已经一挥手道:都稳住了,我们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船忽而一个转弯,调头冲着江心去了。
岸边一阵哗然,搜查的人也发现不妙,想要去追却没有一个船工愿意。
断头滩并不是不能闯,只是要冒很大风险,船工们都不傻,没有把握的事情谁乐意做?除非出重金悬赏,而且这份钱已经到了他们老婆孩子手上,这才会安心卖命。
锦水先生抱着船帮,被浪花浇了一头一脸。
湍急的水流之中,船身忽而左。倾,忽而右转。
船舱里的两匹马都受到了惊吓,纷纷甩着脑袋刨蹄子。
妈呀!
别!
锦水先生眼前黑影一闪,只见何耗子跟陆慜不约而同地扑向了马匹,然后牢牢地把马头抱住了。人的力气哪敌得过疯马,就在陆慜奋力回头找孟戚墨鲤求救的时候,那两匹马就软软地靠着舱壁滑倒下去。
陆慜差点被压个正着,他也来不及抱怨,因为船正在漩涡里疯狂打转。
一眨眼四五个圈,别说人,连马都晕了。
麻袋在船舱里东撞西歪,里面的人估计被生生折腾地苏醒了,然而这境遇他们还不如继续晕着呢!
孟戚皱眉出了船舱,直接迎上了几个苦力惊讶的目光。
何耗子一边喘气一边爬出来,晕乎乎地想要抓住个东西,结果抱住了墨鲤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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