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升沉——落淮(27)
后来有两个家仆抬空棺去禁器室,我实在太瘦,他们根本没发现这里面多了一个人。我根本不敢拍棺木叫他们放我出来,因为我出来要挨打,年殷他们一定会添油加醋编造我贪玩跑到那里面去。给他们造成麻烦,他们最烦的就是我带来的麻烦。我才八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出来要挨打,要挨饿,所以叫人放我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禁器室就是这一间,时常听见孤魂野鬼的哭叫。我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敢动,胡思乱想许多。想过我为什么要过这样不公平的生活,想过死,又怕死,怕我会落得我母亲那样的下场。怨我母亲生我出来,又怨她在我出生就离我而去,否则我也会像这世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最起码还有一个人会爱我。
年却升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他被姜冬沉紧紧握住的手上,他道:可是,没有。
想完之后心绪就逐渐变得平静,透着棺木听见室外的萧萧风声。我又想,不行,我不能再认命了,如果能从这儿出去,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不好过。我使劲踢棺盖,想尽各种办法,可我就是出不去,也没人来救我。我在棺材里被关了一天,后来,是年却清带人来找我的。
年却清那时候才六岁,尉迟宿还没来年家。我天赋未显,与他关系还是很好的。我猜他是发现我不见了,去告诉父亲,父亲也不管我,他就带着几个家仆找来,将我放了出去。
年却清问我:兄长,为什么你躺在这里,不回房间?我一句话也不说,他一直跟着我,后来我叫他回去,他不肯。我只好将他先关在屋里,一个人去找年殷。
年殷见到我,笑得嘲讽至极,跷着二郎腿鄙夷道:这么快就出来了,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在棺材里躺了一天,好不好玩呀?
他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我问他:你我素无恩怨,为何做出如此卑鄙之事。年殷撇撇嘴不屑道:看你不爽,就像捉弄捉弄你。
年殷不过是一个改姓为年的外姓弟子,我怎么说也是有亲血脉的,如何容忍他再骑到我头上来。于是我当场用灵,和那些人打了起来,在这之前我从未打过架,可他们一群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打到兴发,只觉得他们在我面前狼狈不堪颇有快感,有几个人不住求饶,可我根本不理会。年殷举起一块石头砸我,我闪身避过。那一刻,我竟起了杀心。
我手中的灵力聚的越来越多,映亮了一方黄昏,打红了眼,我这个八岁的孩子,只想着让这些人全死在我面前。他们或许是看我表情太过可怕,全都怯了,不住后退想要逃跑。我正待将这一记灵力击出去,突然有人在背后叫道:混账!
我心中一惊,手中灵力打偏了方向,击碎了一方屋檐。这一声把我心中所有杀意都熄灭了,我转过头,年风龄的表情惊讶又愤怒,像从未见过我一般地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那时我对年风龄还十分畏惧,闻言就忙低下头,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年风龄怒不可遏,叫人把我关到白月祠堂顶层的仓库去,那时我不到九岁,第一次关禁闭。
在棺材里呆的那一天已经让我害怕极了,再把我扔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去,我几乎要发疯,可无人理会。那时候我突然明白挨打挨饿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永远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我就在那样风声鹤唳的环境下,被关了十一天。
后来关禁闭关习惯了,渐渐的不再怕黑,不再怕年家的虐待,也不再对年家抱有任何一点希望。年却清有了尉迟宿,我的天赋又日益显现,我和他的关系逐渐恶化。可我还是一个人。
每个人都出入成双,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我从小最怕一个人醒来,可我从小又一直如此。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又没有死的理由。
年却升仍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那方棺材的纹路,描着落上去的泪痕,声音郁郁而黯然:偶尔想过我这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她是否温柔善良,是否容貌出众,是否在垂死之时对我这个遗孤感到丝毫的难过,我全然不知。她十六岁就嫁入年家,没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如今我十七岁了,她还是十七岁。
年却升望向姜冬沉,努力抑制声音里的颤抖:哥哥,这具棺材在这儿十年,这就是曾经关我的棺材,何其残忍,这就是我母亲的棺材。
姜冬沉的心仿佛被这一句狠狠击了一记,倏地一疼,下意识伸手抱住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别哭。
年却升点头,死死咬着唇,呼吸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姜冬沉轻轻顺着他的背,温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年却升还是点头,过了好久,才继而开口道:哥哥,所有人都觉得我坚强,你万不要那样想。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别人会怕的我一样会怕,只是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表达。哥哥,我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知无人可以包容我的任性想法,哥哥,只有你。
所以啊。姜冬沉开口道,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从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你不是了。
年却升从姜冬沉怀里出来,拭干眼泪道:不是一个人那我是什么。
姜冬沉温声细语道:傻吗,这句话的意思,你会听不出来?
说完姜冬沉又道:抱歉,不知道你在年家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总是逼你,不许你对我有任何的隐瞒。
哥哥。年却升低下头去,这个世界上,对不起我的人太多了,可哥哥不是,所以哥哥永远都不要对我说抱歉。
姜冬沉想再安慰他,可却不知再说什么话。
就在此时,三折门的第三折 出现了。
第28章 三折门3
此次传递,两人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或许是哪个荒僻的边城,小镇门庭各自冷落。道路千回万转,转到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城门一般的山洞口。
山洞是打通了的,并不长,能望见尽头的亮光,只是景色一片虚芜。望不清楚,朦朦胧胧却并不是起雾。此时正应是黄昏,而小城天色大亮。天色大亮便罢,万径人踪灭更让人起疑。两人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往里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窣窣轻响,两人一同回头,被猛地吓了一跳。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来一位老者,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手中拄着一支形状怪异的拐杖。
年却升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因那老者过于慈祥。慈祥得近乎诡谲,一张笑脸毫无生气,仿佛天生就生在脸上,像极了民间神鬼志怪传说中的无常。虽是鹤发童颜,双颊看上去红润无异,目光却空洞非常。并不能说是面目扭曲,只是五官不协调,看上去十分别扭。
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年却升怀着敬畏之心,试探道:您
年却升。老者忽地一笑,笑得年却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完他又转向姜冬沉道:姜冬沉。
年却升闻言一惊,不太确定地向姜冬沉使了个眼色,姜冬沉会意,便上前温声道:荒城开路,老者挡门,请问您是否与他们一样,在等什么人?
民间流传过一种说法,少无人迹的荒城,若有老者挡于城门,是死于荒郊野外的野鬼在等什么生前来不及见到的人。路过之人不问是不是他所寻,都要对他有十成十的敬意。否则地裂城坍,无人可以生还。死去之人便接替这个位置,成为下一任守门的老者。
这种疑神疑鬼的故事民间常有,年却升并不知是真是假,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者仍旧笑得极尽慈祥,顺着长到胸口的胡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二位由三折门传送于此。
姜冬沉点头:是。
老者笑得翘起的嘴角向上弯的越发诡异,这笑容两端近乎碰到耳根下面去。年却升和姜冬沉看了都觉得瘆人,老者从两人中间穿过,笃、笃地敲着拐杖,向山洞走去。头也不回道:跟我走吧。
年却升思忖片刻,拉过姜冬沉道:哥哥,走吧。
穿过这道山洞,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更加荒凉的村落,四周沉寂无比,风吹草动,又仿佛四面皆兵。村落布局十分古怪,被一片巨大的树林包围,只留一个入口。年却升十分怀疑那头是否有出来的通道,但那老者向入口走去,两人只能在身后跟着。
迈入树林时,老者突然开口说话,自顾自地,一眼也不回头看。仿佛他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十分确认年却升和姜冬沉就在其后跟着。一边笃、笃地敲着拐杖,一边森森然的开口道:此地,镜玫林。
年却升与姜冬沉十分沉默,听着那老者自顾自地讲:镜玫林,上古村落。多数人生于此,死于此。一辈子不曾踏出城门,从未见过尘世的日月星辰。
有一日,镜玫林中闯入一只大妖,名作:撕面。
顾名思义,撕面以生人气息寻找猎物,瞧见人面就撕,撕下来后安在自己脸上,继而寻找下一个猎物。
于是,一夜之间,镜玫林所有村民全部遇害。在熟睡中被撕面撕去面颊,之后便没了生息。
而他们大多不知自己已然死去,以死魂之身于第二日清晨醒来,一如既往地男耕女织,只是失了五官,再认不出彼此身份,无从交流,镜玫林于此趋于沉寂。
后来,有一支迷途的商队误入于此。死魂们嗅到生人,忽然发觉自己没有他们的生人气息,才发现自己已死,心生嫉妒之意。便撕下那一队人的面庞,按在自己脸上,那一队商人也就加入到这个村落中,寻找接下来要来的生人。
老者突然回头,还是那一张慈祥的近乎诡谲的笑面,声音陡然阴冷:二位,欢迎加入我们。
年却升瞬间觉得脊背一寒,拉过姜冬沉道:跑!
老者在身后开始叽叽咯咯地怪笑,这一笑立刻有人回应,整个村落瞬时被怪笑声笼罩。年却升方才心里还有几分失落忧郁,这下全被那样的怪笑驱散了,死死拉住姜冬沉的手,七拐八拐地拐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四下无人,年却升深吸一口气,对姜冬沉道:真是,见了鬼了。
姜冬沉轻轻喘气,拉过年却升道:阿升,我们先顺一下,这都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只能等三折门将我们送到那猫妖的巢穴。原慈说三折门会使很多人丧命,前两折无事,这一折一定很危险。哥哥,先说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和我走散。
那是自然。你也是,不要冲动,我觉得在这样的地方,妄用灵力对我们绝没有好处。
嗯。还有一点,哥哥心细,方才许也注意到了,那老者说撕面以生人气息寻找猎物,看见人面就撕,或许我们
年却升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盯向一处,姜冬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对上一张惊悚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
年却升下意识拉住姜冬沉躲入深巷,小巷蜿蜒曲折,绕来绕去,到最后竟只看到了一面冰冷的墙。
两人一惊,转过头去,只闻那撕面的怪笑逐渐逼近,无处可躲,年却升猛的转身,将姜冬沉砰地抵在墙角,叫道:冒险试试,哥哥得罪!
姜冬沉尚未反应过来这句冒险和得罪是什么意思,突然四周一暗,唇猛的被封住。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十分惊慌失措。
上次他是醉了,而且醒来之后并不记得,这怎么能一样。
年却升发觉姜冬沉整个人呆住了,心觉好笑,可面上一派严肃,侧耳听听那撕面尚未逼近,悄悄分开道:哥哥,屏住呼吸,要是被他们找过来,我这一下可是白吻了。
姜冬沉仍是一片迷茫不知所措,胡乱点头,闭上眼睛认命地听那群撕面的怪笑和脚步声。年却升左手紧紧拉着他的手,右手挡在墙面上,遮住了两人的侧脸。与此同时,撕面正朝这边飞快地冲过来。
年却升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他也不知这样做是否有效,姜冬沉隐隐感受到紧贴的胸膛中正砰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撕面冲到两人跟前,突然停下了。
此时两人的心都高高的悬起来,因为撕面长长的指甲将要触到年却升的右肩。年却升十分沉得住气,仍旧不动声色,避也不避。撕面的长爪触过去,却透过了年却升的身子,捞了个空。似是不太甘心,又捞了一下,又是什么都没触到,只好悻悻而归。
姜冬沉确实松了口气,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但是心里仍不住想道,撕面应该已经走远了吧,可年却升为什么还不放开我?
可姜冬沉又不敢推他,生怕哪个动作做的不对了,会激起年却升关于那一晚的回忆,引得两人尴尬。心中叫苦不迭,只好乖乖等着。过了许久,年却升终于占够便宜了,才慢悠悠起来,波澜不惊地拉着姜冬沉绕出巷去。
然后,脚步一转,走进了村落旁遮天蔽日的树林。
姜冬沉一惊,问道:阿升,你带我去那干什么?
年却升转过头,好笑地望着他,摇摇他的袖子道:你这标记不是在指示我们朝这儿走吗?哥哥,想什么呢。
姜冬沉被他问的无话可说,窘迫地转过头,不敢与年却升对视。
实在是我在想什么
年却升越发觉得好笑,眨眨眼,抛下一句:那好像是我的初吻,记得对我负责。
姜冬沉的脸蓦地一红,向年却升愤愤道:恶人先告状!
换了往常年却升肯定要好好逗逗姜冬沉,可此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或者说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一点他不愿意看到的事。他难得有几分仓皇,不想表现出来,为了掩饰,抬手搔搔姜冬沉的下颔,无所谓地笑笑道:开个玩笑。
可这份不安和惶恐,又逼近了几分。
再往前走,树木越发高隐,撒下的树荫将整个树林的视野都抹黑了些许。
年却升十分沉默,每往里走一步,那分惊惧和惶恐就越深一分,他始终不露声色,拉着姜冬沉顺着标记指示的路往下走,前路越来越黑,不时有不吉祥的乌鸦扑着翅膀飞过。远处的天空罩着一片黑云,日光撒上去,像是洒满了斑斑血迹。
这斑斑点点的红,撒在一片漆黑的云上,倒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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