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升沉——落淮(9)
年却升对这句话颇为认同,但他还是不愿承认姜冬沉就是她的故人,撇撇嘴,撤了姜冬沉的化形术,退到一旁默默地不说话了。
瞧他神色不对,姜冬沉本想上前去安抚他一下,这时原慈开了口:如果姜四公子现在不知道我是谁,那你可还记得林慈吗?
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姜冬沉道:啊!是你,林姑娘?
这语气没有惊喜,没有愉悦,只是一种揭开谜底时自然而出的恍然大悟。原慈道:十二岁那年我和抚花一起叛出家族,来了这里,改姓为原。去年抚花全身心附入落花弓,我就做了城主。她遗憾地笑笑,我以为那几年我都不再去姜家找你了,你好歹也会打听一下我的去处的。
姜冬沉没接这句话,他问:抚花?他为何会在林家?
抚花很多年前下凡办事,途中遇了点麻烦,林家一位公子在外历练,出手相救,抚花对他一见钟情。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事情办完,抚花以为林家那位公子对她是有情分在的,回去复了命就私自下凡,隐去身份,在林家做了女弟子。直到后来林公子做了家主,娶了旁人,抚花才知是她一厢情愿。她待我如同亲姐姐,问我可愿与她一同叛出,我同意了,她就带我来了这儿。后来天庭派人下来寻她,她为了躲避自废神身,铸了落花弓,镇在枕梦山上,原城原本极荒凉,落花弓镇住枕梦山后,才开始逐渐兴起。去年枕梦山大乱,梦灵冲出结界逃出一二,她为了保护原城的姑娘们,全身心附入了落花弓,把原城交与我管。
她说了这么多,可姜冬沉实在不知如何和姑娘打交道,就点点头,不讲话了。
原慈仰起脸,极认真对姜冬沉道:姜哥哥,抚花之于林公子,正如如我对你了。
听了这句年却升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冷哼一声道:姜哥哥?哥哥在外面的弟弟妹妹当真不少。
不是,我
要给哥哥留点与故人叙旧单独相处的时间吗,我先告辞,不打扰哥哥花前月下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已然黑了,姜冬沉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夜色中,眉心又不自觉拧成了一个结,心里责怪他无理取闹,却还是想要跟上去解释。
他没有跟上去,转身面对原慈道:他这人,小孩子脾气,原姑娘别与他一般见识。
想起方才两人在木兮桥上安然的笑,原慈问道:这位年公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姜冬沉闻言一怔,这种话从原慈嘴里说出来,愣是染上了一股酸溜溜的奇怪味道,姜冬沉不解:此话怎讲?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时年却升已回了那间屋子,一屁股坐在榻上,一个人气呼呼地坐了好一会,随后撒气一般地抓起枕头狠狠地丢出去,撞翻了桌上的烛台。
很气。
年却升合了双指,指向那盏烛台,烛台就变成了一个五寸左右的小人,蹦蹦跳跳地跑到年却升手上。
年却升摸摸小人的头,道:去木兮桥,找个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地方躲起来,别被发现了。
那小人就颠颠的从窗户跳出去了,又颠颠地跑去木兮桥,跃上了一棵树。
年却升双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双眼,告诉自己:冷静,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冷静。
此刻姜冬沉正背对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原慈,原慈接过,轻声问道:姜哥哥,自始至终,你当真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操!年却升骂了一声,放下手不再看了,反身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声喊道,我!年却升!今天出这门找姜冬沉一步!我就是畜生!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姜冬沉很坦诚的对原慈道:时间能冲散很多感情的,四五年前我对你可能如哥哥之于妹妹,但现在,我对你,不过是对一位肯在我需要之时出手相助的陌生城主的感激罢了。
蒙了自己半晌,冷静了些许,某畜生掀开被子,闷闷地走出门去。
好吧,算我输了,旧相识是一回事,可他现在还是我夫人呢。
此时户外朗月当空,光晕皎皎,地上仿佛渡了一层银一般,年却升顺着一路树影斑驳向木兮桥望去,一眼就望到了姜冬沉。
原慈已经走了,他正独自站在桥上,侧对着年却升,双手亮着一点白色的灵光,神色淡然。月光从他脸上静静流落到肩胛,顺着他的长发一路洒满了月白色的长衫,默默地与他融为一体。
姜冬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到来,转头向他温和一笑,目光轻而澄澈,唤他道:到哥哥这儿来。
年却升被这一笑迷了眼睛,迈开步子,踏着细碎的月影奔跑到他身旁。姜冬沉往桥下一指:你看。
桥下是万千游鱼,从北方迢迢而来,背上符有灵纹,此刻正发着点点萤火一般的微光。鱼群向北绵延好几里,都静静待着,宛如一条星河一般。
星河欲转千帆舞。
年却升被这场景震撼了好一阵,半晌才呐呐开口:哥哥,这
时已近冬,他们在南徙了,我猜你没见过这些,就没让他们走。
一幅极可爱的画面涌上年却升的脑海,他想到姜冬沉站在桥上对着鱼群,双手合十轻声恳切道:我就耽误你们一小会,拜托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姜冬沉一挥手,他的折扇破水而出,没有沾湿一丝一毫,缩了原来大小,稳稳当当地落回姜冬沉手里。
鱼群争先恐后地向南游去,万千流光与头顶的星辰相互辉映,全倒映在姜冬沉明亮的眼睛里。
年却升感动道:哥哥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对啊。
哥哥等了多久,也不知叫我出来。
也没多久,一炷香吧,我不能离开的,我要是走了,鱼也就走了。
年却升心头一阵温热,心疼道:哥哥传声给我就是了,我若是不出来,你岂不是要在这吹一夜的冷风?
你不会不出来的,你若不出来,我便一直等。
年却升感动得无以复加,嘴里喃喃道:哥哥
好看吗。姜冬沉指着游鱼,笑得很温柔。
年却升却看向了姜冬沉的眼睛:好看极了。
姜冬沉极易脸红,这会发现他目光炙热无比,脸上又隐隐烧起来,责怪道:别这样看着我,阿升
哥哥!年却升闻言突然欢叫道,你刚才唤我什么!你再唤一次!
姜冬沉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只再重复了一遍:阿升。
年却升冲过去一把把姜冬沉抱在怀里,把他冲得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便听见年却升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样唤我,他们都直言我名字,要不就是哎不提了,哥哥,哥哥以后就这样唤我,好不好?
姜冬沉自然温声答好,年却升抱着他,却是一点也不想撒手了。
从未有人这样亲切地称呼他,他父亲叫他死小子,平粥叫他小杂种,年却清虽肯叫他兄长,语气却嘲讽至极。年家众多下人也从不将他当做公子,向来都以大名称他,使唤来使唤去。
从未有人,肯跟着他一起来来往往,游历四方。从未有人,在他挨了灵鞭之后细心地为他上药。从未有人在他入眠之后还传声到梦里去叮嘱他盖好被子。从未有人,肯包容生活带给他的一切坏毛病,还愿同他一起胡闹。从未有人,在深秋微凉的风中伫立许久,只为给他筹备一份惊喜。也从未有人,愿意向他伸开手,去回应他的拥抱。
幸好小时候没有自暴自弃死在书志楼里,要不然,他该去哪找到一个这样好的姜冬沉。
不善表达,心中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憋在胸口当真难受至极,思来想去,挣扎良久,最后竟炸雷般地喊出一句:哥哥!你嫁给我吧!
这一声喊得姜冬沉耳朵疼,知他在说胡话,姜冬沉无奈道:你是不是感动糊涂了,你是男子,我也是。
年却升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哥哥,嫁给我吧。以后咱们去千欢渡隐居,我耕你织,渔歌唱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教我诵读诗书,我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法术,然后你给我生一群小孩满地跑,好不好!
前几句听着确实温馨,但最后一句姜冬沉实在不敢苟同,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奈何他抱的太紧,姜冬沉颇无奈地抬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道:傻了吧你。
挨了这一下,年却升冷静了些许,微一俯身把头埋在姜冬沉颈窝里,嘴里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哥哥。
姜冬沉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地道谢,心头闪过一丝欣慰和感动,不再反抗了,任他静静抱着。年却升呼吸平稳至极,呼出的气息有规律地打在姜冬沉衣服上。若不是感受到他心跳得猛烈,姜冬沉又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年却升忽然猛的撒手,平静道:哥哥,天不早了,回去吧。
察觉到他有一丝异样,姜冬沉道:阿升?你怎么了?
没事,哥哥,回去吧。
真没事才是怪了,姜冬沉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这一摸恍然大悟,姜冬沉道:怨气上来的时候,抱着我不比松开好受一些吗?
我怕我再吐一口血,把哥哥衣服弄脏了。
衣服脏了是可以换的,问题根本不在这好不好。
年却升嘻嘻一笑:难受也是可以忍的,我还是不想弄脏哥哥。
姜冬沉啼笑皆非:你啊。
这时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原城草木四季常青,这风吹的桥边杏树的枝叶都簌簌响起来。姜冬沉正待拉年却升回屋,面前的杏树枝叶上啪得掉下一盏烛台来。姜冬沉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一盏烛台,上前俯身捡起,瞬间明白,回头望向年却升:解释一下?
啊年却升尴尬地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年却升一脸紧张,仿佛在怕姜冬沉责怪他,怯怯缩缩,挪下桥去,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姜冬沉好笑地望着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默默地拿着烛台跟回去,回到屋中才温声对他道:又不怪你,跑得那样快,也不怕摔了。
年却升已手快地脱了外袍躺在床上了,闻言掀开被子露出一个脑袋道:哥哥,摔什么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姜冬沉无奈地将烛台搁在桌子上,捡起年却升先前扔在地上的枕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回床上,边解外衣边道: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得找个什么小法术,偷偷监视我。
年却升将两个枕头换了换,骨碌碌滚到床里面,留了半床被子给姜冬沉,撇嘴道:好吧,哥哥给原慈什么了。
那两盒胭脂,我又用不上,便当做答谢她出手相助之恩了。
第12章 失散
这一夜姜冬沉睡得并不安稳。
年却升在身边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个晚上,姜冬沉轻声唤他,他也不应,只紧闭着双眼,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着身子,双臂抱着自己,缩在靠墙的小角落里,满额冷汗,瑟瑟发抖。
姜冬沉忽然一阵心疼。
他从不曾知晓年却升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他隐隐觉得,他在这个蜷缩在角落忐忑入眠的年却升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仿佛找不到任何安全感,只得抱紧自己聊以慰藉,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一小节被角,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指节已迎着月光隐隐发白,他还是不肯放开。
姜冬沉伸手为他掖掖被子,忽然他一阵颤栗,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实在极小,就宛如燕子掠过水面轻轻一点一般。姜冬沉没有听清,往前凑了一点,轻声问道:什么?
年却升尚在梦中,并未听到姜冬沉的问话。他松开了紧攥着被角的手,在身边不断摸索,一巴掌拍在了姜冬沉手上,嘴里喃喃呓语,声音稍大了些,语气急切地唤着:哥哥哥哥
姜冬沉忙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是我,哥哥在呢。
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年却升轻轻嗯了一声,紧抱着自己的一只手稍稍放松下来,蜷缩着的身子舒缓些许。良久,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
阿升?见他睁眼,姜冬沉轻声试探道。
嗯
你怎么了?
怨灵吓唬我
听了这小孩子一般地回话,姜冬沉知他并未全然醒来,说的话兴许明日也就忘了,但他还是极认真地问道:吓唬你什么了?
年却升撇撇嘴,喃喃委屈道:说你不要我了。
闻言,姜冬沉极无奈的一笑,安抚道:怎么会,你别听他的。
年却升颇乖巧地点点头,翻了个身滚到姜冬沉怀里,吸吸鼻子,合上了眼。
姜冬沉坦然伸手,任他像只小猫一般地黏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穿过乌黑散乱的长发,轻轻拍着年却升的背,温声道:睡吧。
小脑袋在胸口前蹭了蹭,算作点头。
忽然间,姜冬沉思绪翻涌。
在外人眼里,年却升似乎是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放浪公子。纵然生于如此艰难困苦之境,也从未当自己做涸辙之鲋。依旧谈笑风生,在年家日复一日的压迫下笑得轻狂而不羁。看不到严父厌恶,弟弟嘲讽,一个人生活,不生半分奴颜和媚骨。天赋异禀,法力高深,又偏生低调,从不曾张扬。
众人皆叹他生于逆境,福浅祚薄,却又桀骜,不肯低头向年家屈服一丝一毫。连姜冬沉的父亲都称赞过:年家这位年却升公子,若好好教养,必成大器。但若被仇恨迷了心神,则年家必有祸从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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