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2节
“你心中其实不愿意伤害我,对不对?”
那美丽的睫毛柔弱地颤动,渐渐shi润,泪水落到姬允的手指尖。
白宸对他的自信感到惊讶,惊讶得简直要显出一种刻薄来了。
“凤郎可真是相信他啊。”他凉凉道,眉梢几乎忍耐不住嘲讽的弧度,“凤郎对每个有二心的人,都这样地宽容么?”
姬允心中清楚,白宸既不晓得他与姝有怎样的前缘,自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待他如此宽容。
只装作听不见他话中讽意。
白宸却不肯轻易略过,突然微笑起来,道:“凤郎既然这么信他,不如试一试?”
姬允斜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他,只是他终究与你从未有过节,何以这么容不下他?”
白宸原本脸上难掩恶意,闻言却静下来。
他定定看着姬允,道:“凤郎果真觉得,姝同宸之间,该是毫无过节的吗?”
姬允便想起之前白宸吃醋情状,一时无言,又觉得对方可爱可笑,便真的笑了起来:“你啊,醋性实在太大了些。”
他说这话的语气,虽是含着无奈,却又实在是宠溺的。
年快过完了,藩王也打点行装,准备回各自的封地去。
别的人都算了,姬允实在不想放姬准回去,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却一时又没有正当理由扣住他。
只能再三挽留,迟迟不准行。
这日姬准又上书请辞,姬允已找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诸王已经都先行出发,唯独留下姬准一个,已是于礼不合,十分反常了。
终于只能批准。又假信陵之名,说不舍弟弟远离,令他正月之后,才能起行。
姬准得了旨意,气得立时笑了出来。竟不顾传旨的人还在,讥嘲道:“皇兄若果真忌讳臣弟,将臣弟一刀砍了便是,啰哩啰嗦,实在叫人生厌。”
姬允知道后,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玺印,愣是将其摔破了一个角。
这边兄弟俩怄气怄得厉害,太子那边又出了事故。
姬蘅自说要同他舅舅学武,姬允便索性将人扔给顾桓不管了。
顾桓同姬允是不一样的,宠着姬蘅的时候是真宠,狠的时候也是真狠,姬蘅现在时常不是这里青了,就是那里肿了,每日回宫都要偷偷地抹眼泪,还不敢让旁人晓得,怕舅舅听了又要笑话他,说他同父皇一样,娇气得很。
姬蘅自然是极崇拜父皇的,他生来便知,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最尊贵,是他自小便奉为神明的男人。他的一言一行皆仿效着姬允而来。父皇的高高在上,父皇的风流多情,还有父皇的奢侈糜烂,他不知好坏,只觉得那都该是父皇的行事,一股脑儿地全化为己用,也没人说他的不是。
但他开始同舅舅学武,日日相处之后,总是听到舅舅提起父皇,说他太过娇气,说他总是心软,说他让人c,ao心,然后便转到他身上,说他和父皇一个样儿。姬蘅年纪还太小,拿捏不准舅舅话里的语气。但他觉得那些都不像是夸人的词儿,所以舅舅再这样说他,他就很不高兴。
他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娇气,更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和父皇一样。
这日姬蘅在校场习骑s,he之术。宫里新进了一批宝马。姬蘅在顾桓手下c,ao练有段日子了,也该有匹自己的马驹,顾桓便让他挑,姬蘅眼睛倒是毒得很,一眼相中了脾气最差的那位。那本是大宛进贡来的蒲稍宝马,素有千里之闻。只未经驯化,性子尚烈。
顾桓自然不许,直言姬蘅如今水平,驭不住这样烈性的。
姬蘅受了打击,脾气反而上来,更非此马不可了,不管顾桓还要斥责,已经翻身便上。
谁料还没坐稳当,那蒲稍就发了脾气,翻腾着把人给从身上撂下来不说,还要再补一蹶子。姬蘅吓得心胆俱裂,大脑空白,却突然被飞身扑上来的人搂住,而后马蹄落了下来。
顾桓当场咳出血来,jian到姬蘅惨白的脸上。
彼时姬允正在同司农讨论春耕事宜,乍闻顾桓被马踢了,当即从座上站了起来。
震骇道:“顾桓他如何了?!”
“大将军现在昏迷不醒,小的赶忙来问陛下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姬允已经一本奏折摔了出去,大怒:“还问什么问!事从紧急,还不赶着去找太医!大将军若有不测,朕扒了你们的皮!姬蘅呢!让他滚进来!”
姬蘅面色惨白,眼圈通红,上一世顾桓因他而死,他也露出这么一副惨象。
姬允看着越发怒气上涌,隐隐还感到了不安。
上一世是没有这个事发生的。
姬蘅既不向顾桓习武,顾桓当然不用为救他而被马踢一脚。
但顾桓确实是为救姬蘅而死的。
思及此,姬允脸也跟着有些白了。
马的一蹄子是直接能把人给踩死的,何况还是惊怒的时候。
顾桓被踢断了两根肋骨,昏迷不过半日,便醒了过来,实在全赖顾桓自己身体强健,和整个太医院的倾巢之力。
待顾桓意识清醒一些,能见客了,姬允便携着一直在宫中禁足的姬蘅,亲自登门去了。
顾桓脸色苍白,本就显得太深的轮廓,因为病中消瘦,几乎有些嶙峋起来,连眉间都难得显出憔悴,不如以往威严厉色——断骨离肺部太近,他连呼吸都是觉得痛的。
姬蘅红着眼睛鼻子,站到顾桓床前,小声地喊舅舅。
顾桓微微抬手,大约是想摸摸他,抬到一半他就皱紧眉头,额头渗出冷汗。
终于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姬蘅,声音慢而又慢,沙哑道:“殿下最近不可习骑s,he了,臣不在,其他人护不住殿下。”
姬蘅原本还强忍着,闻言,眼泪珠子啪地就滚落出来,什么绝不在舅舅面前哭的话全忘记了,稀里哗啦地哭起来,连顾桓嫌弃他怎么又哭了都顾不上了,哭得岔了气,打了好几个嗝。
见他要哭个不住,吵得影响顾桓休息,姬允让人把他给带出去,到外面尽情哭去。
小哭包一走,便陡然安静下来。
室内郁着很浓的一股药味,顾桓恹恹躺在床上。
姬允没见过如此脆弱的顾桓,上一世顾桓死的时候,他没能见到最后一眼。尸体运回京,他也只摸了棺木,没有忍心看他的死状。
顾桓道:“……你也别怪他,谁都料不到的事。我已吩咐下去,不会生乱的。”
姬允闻言,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桓大概以为他带着姬蘅亲自来赔罪,是怕底下的人怀疑顾桓受伤是他布置的,引起哗变,才特意来安抚。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顾桓之间,知交于年少,却相疑至今。顾桓揽权、把持朝政,处处掌控自己,但自始至终,他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
连最后身死,也是为了护住他的江山皇位,为了保存他的继承人。
大忠似j,i,an,抑或大j,i,an似忠。
他重活一世,反而更看不清了。
他脚下终于动了动,走到顾桓床边。
微弯下腰,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进被里,又掖了掖被角。
“早日好起来。”被那双微绿的眼睛注视着,姬允又道,“蘅儿离不得你。”
对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姬允终于认输一般,叹口气,道:“我也离不得你。”
听了这一句,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微微地显出一丝笑的意思来了,衬得那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气色。
“嗯,”他低声地一笑,“臣知道了。”
笑声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又皱起眉来。
姬允也就不好跟他再计较这点口头之快。
姬允不便久坐,又赐了一堆的名贵药材之后,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李承年小心地问:“圣人,怎么不问大将军姝的事情?”
“问什么问,他为了蘅儿差些丢了命,朕还怎么问?让人寒心么?”姬允白他一眼,道,“即便真是他的人,也不好再计较了。”
李承年被他发作一通,却不住嘴,仍小声嘟囔:“那圣人果然就放任姝不管了么?他是别人的人,老奴始终不放心。”
姬允没好气道:“有你在旁边没日没夜地盯着,他想出幺蛾子都不能,朕放心得很。”
回到宫中,却被人通报姬准来过,等了许久等不到姬允,已经走了。
姬允奇道:“他来干什么?”
“扶风王脸色不佳,”小黄门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奴才并不敢问。”
“……”
另一个小侍从怕被骂,紧接着道:“是姝公子伺候着王爷的,奴才们不清楚。”
姬允一愣,便看向姝。
姝略微茫然,道:“王爷只独自饮酒,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姬允摆摆手,道:“罢了,现在时辰晚了,明日再着人去问问就是了。”
结果第二日,等天子使者去到扶风王的临时宅邸,竟发现已人去楼空,姬准跑了。
第39章
姬允心口一跳,大为惊怒:“跑了?!”
姬准跑了,使者只带回一封敷衍告罪的信。
大致是讲藩王久留京中于礼不合,心中惶恐不安。又言昨日家书抵京,小儿高热不止,心中忧虑,急切想要归家。又解释了昨日原本准备入宫辞行,奈何久等皇兄不至,只有不辞而别,望勿怪罪云云。
表文恭顺有礼,情真意切,一看就不是姬准本人的手笔。必是哪个幕僚怕他自己动笔把皇帝给气死,给代劳的。
姬允草草览过,一时不知其中几分真假。他大约记得姬准的确是有个儿子高烧夭折了,却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想来就是这阵儿了。而以扶风王之性格,不打招呼便跑了这种行事,其实也实在不足为奇。
若仍是上辈子的姬允,恐怕着人斥责一顿,也就罢了——所以姬准才这么有恃无恐。
他总是作出张狂乖戾的姿态,反倒让姬允误以为他的心计太流于表面,不以为真。
但姬允记得那场由姬准掀起头的叛乱;记得多少将士宗亲死于他手;也记得手起刀落时,姬准怨恨而不甘的神情,和手足之血染出的一片腥红。
那成了他心头的刺,渐渐腐烂,烂成一桩心病。
姬准趁夜私逃,牵扯到那桩心病,实在触动了他的逆鳞。
脑中有片刻的混乱,仿佛又闻到浓稠的血腥味道,他眼睛微微发了红。
“扶风王抗旨离京,北大营统领荀羽,虎贲中郎将樊业,共领五十人前去追捕,捉拿扶风王归京。沿线各驿,如遇姬准相干等人补给,不得放行。”
姬准最早也是昨日城门关闭之前才走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他迅速传令下去,待要下意识喊让顾桓进宫,又想起来顾桓还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心下更沉了几分。
挑这个时候跑,莫不是以为顾桓伤重,便无可忌惮了吗?!
姬允眼中y翳更深,大步跨出殿外,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了。
他转回身,深深地看了脸色发白的姝一眼。
“扶风王跑了?”
白宸略微惊讶,他收回白玉节般的手,放下鸟食,道:“凤郎最近举止奇异,迟迟不许姬准回封地,姬准心中起疑是一定的,以姬准性格,不辞而别也不足为奇。”
但又隐约觉得,姬准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会突然连夜就跑了呢?
他低眉沉思片刻,问:“姬准临走之前和谁见过?”
“扶风王入宫去过,是那位姝伺候的。”
白宸若有所思:“若是凤郎身边宠爱的人,向姬准透露凤郎已容不得他的意思,姬准心里那点怀疑,恐怕就不能不当真了。”
他又问:“凤郎如何了?”
束稚敛眉道:“陛下着人去追捕了,似是怒极。”
白宸微微拧眉,难不成姝竟是姬准的人,同姬准说的也是真话,并没有骗他?
只是凤郎一向对姬准宽宥有余,却突然这样防范起来……他止住了,没有任自己再想下去。
只道:“派几个人去,到必经的官道通行处截住他们。”
姬准连夜跑了,想必急着赶路。水路既慢,航路单一极容易被逮到。小路险难不易行,耗时更长,而且这躲得太明显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姬准没必要和凤郎摊牌。走官道是最快的,凤郎不管他让他走是最好的,即便被逮住了,自然也找得到话说,有个回转余地。
姬准连夜赶路,才走出王京,却遇到一伙拦路匪寇。
姬准一行三十余人,除了有两名自小培养的死侍,还有数名自江湖中重聘而来的高手。来者不过七八人,与他们且战且退,竟也耗费不少时间。
一通波折下来,伤亡虽不严重,马匹却被惊得四散,跑了大半,追回来也不过两三之数。
荀羽樊业急驰追来时,正好赶上姬准收拾狼藉。姬准等人被团团围住,若不想真的顶上叛逆之名,只有缴械,跟着荀羽、樊业回京了。
姬准看着神色轻松,半点儿不觉自己抗旨离京是多么大的罪责,还有心情说笑:“本王许久不在京,盗匪倒是比以往更猖獗了,数人也敢袭我三十余众,皇兄真是治国好手段。”
荀羽虽然名字文雅,相貌也颇俊秀,只是长期对着军营里的刺头儿,难免脾气爆一些,闻言便要发作起来,被樊业按住了。
樊业向姬允拱拱手,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陛下知人知己,不为己所不能。陛下自登基以来,以大将军为国之辅弼,使内无忧而外无患;又不行苛政,不兴战事,使百姓休养生息。东西两市早晚热闹不休,城内可夜不闭户。敢问王爷,若是十年前,可能想见今日帝京繁华吗?”
姬准的回应只有一句嗤笑,道:“外人拢权下的蜃市浮华,皇兄夜中竟也能安枕吗?”
顾桓靠在床头,他受不得风,肩上又披了层衣。
听来人汇报之后,他略微皱起眉毛,道:“陛下仁柔,姬准拿准他这点,一贯是肆无忌惮的。此次姬准回京,其乖张不逊,总算让陛下动了防备之心。但姬准是陛下亲弟弟,人又已经控制住了,他未必狠得下心再做什么。”
所以姬允才只让人将扶风王捉拿回京,其余一概不提。
“陛下先前已错失一次良机,让扶风王得以占据一方为王。”顾桓脸色苍白,说话时断时续,不时还伴有咳嗽,但那眼中,却已经显出同以往一般的狠辣之意,“眼下陛下对姬准猜忌正浓,绝不能再错过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仿佛要咳出心肺一般的咳嗽,顾桓脸都涨出紫红了,他忍住疼痛,喘息匀了,才沙声道:“去传信。同他说,如他所愿,这是最后一次。”
他目中晦暗不明,唇边扯出一个似讥似怒的弧度,道:“陛下不愧是多情之人,将我的人都要哄到他那边去了。”
姬准悠哉悠哉又回到京城府邸,姬允令他禁足,也无所谓地耸一耸肩,整日在家饮酒待客,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极为坦荡。
转眼便到上元夜,华灯满城阙。
前些时各坊间的花魁大比,已数年不参加的桐花阁也报了名,自然拔得头筹,今岁便轮到桐花阁的花车游行。
桐花阁一向大手笔,此次甚至请了宫中御匠亲描花车彩绘,更添富丽辉煌,姬允上一世因故未能亲历那场极致热闹,遗憾非常,今世竟然有机会重历,也难得很有兴趣。
便趁着黄昏偷溜出宫,穿过朱雀大街,穿过玉带桥,见到身着月白锦袍,背影清隽的少年郎站在柳树下。
姬允越走越慢,心中仿佛太满了,沉甸甸地快要溢出来,他站在桥上,看着那个背影,向自己转过身来。
此时桥上街中,已经有些拥攘。明月悄悄地越出山头,挂在树梢上。
各家檐下衔了纸糊的金鱼兔子样式的花灯,灯火掩映在丛丛树中,打眼瞧去,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月亮悬在一弯玉带上,桥下流过的船儿,漾起一波弦歌绝处的细纹。
白宸走上桥来,手里提着一盏懵懂稚拙的兔子灯。
走近了,不等姬允笑他,他自己先笑起来。
“途经卖灯的老叟,说宸夜着锦服,冠履如新,必是要去会心上人。”白宸说着,仿佛也有两分困窘,但眼眉还是温柔地弯起来,他将兔子灯递给姬允,“还说这灯,一定能哄心上人开心。”
姬允接过灯,左右看了看,还是忍不住笑了:“那老叟恐怕对无数路过的郎君说了这样的话,又或者以为宸郎的心上人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子呢。”
说是这么说,灯还是提得好好的,还抽空问一句:“这灯是密密封好了的,若是燃尽了,要怎么续呢?”
这却难住了无所不知的白小郎君,他困惑地按一按眉,有些为难地笑了:“那恐怕得找到那老叟问一问才知了。”
两人同行,竟也不觉得浪费时间,果然又绕回那老叟所在之处,那老叟见他们俩一齐出现,姬允手中又提着灯,听了他们的话,哈哈笑道:“不过一个消遣玩意儿,原本就是玩过了就该扔的,根本便没准备着还要续火。”
又看向他们俩:“两位看着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一个破灯而已,何以舍不得呢?”
这番话听着,却总有种不入耳的感觉,姬允略感不快,心中觉得这老叟怕是不会做生意,也懒得计较,只转了身便走。
两人走得远了,还听到后边拖长了的,仿佛刻意说给他们听的声音:“哈世间情,如露如电,过眼云烟呐。”
盛朝向佛,连街边老叟都能随口胡诌两句佛门偈语。
姬允不知该怒该笑,只又不快哼了一声。
那段小cha曲,姬允倒不放在心上,反而白宸神色郁郁,还想把那个兔子灯给扔了。
姬允当然不许,护住了灯,道:“既然送我了,怎么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这东西寓意不好,”白宸抿住嘴唇,“宸本来便不该送这样的东西给凤郎。”
姬允不由好笑:“白小郎君经史博纶,竟然也信这些莫须有的吗?”
“凤郎心中从无珍重畏惧之人吗?”白宸轻声道,看向他的目中似沉进深水之中,仿佛平静,底下却无从知晓。
“宸已经容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了。”
姬允到底是不许白宸把兔子给扔了,两人提着一盏简陋的灯,在灯市中闲逛。
花车游行还要再等一等,但已经是锣鼓喧天,热闹极了。扎总角的孩童串着龙灯穿街过巷;姑娘们着了新制的春裳,三两结伴,执扇掩住欢声笑语不断;酒楼伎坊里,传来阵阵的喝彩叫好之声,想必又是哪个才气横溢,惹来赞赏;每家灯铺前也都凑了猜灯谜的人,唧唧喳喳,热闹不休。
姬允置身于这繁华热闹之中,心中便也有种安慰之感。
他时常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天下之主,这天下太大了,背在一个人肩上,没有人能全然地心安理得。他坐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却处处受限,总觉无能为力,心中难免发虚。
好在眼下仍是盛世太平。
迎面却撞到一行人。
姝作了一身贵家小公子的打扮,锦衣玉带,头发也束成时下年轻小郎君喜欢的样式,全部束到脑后以缎带绑起来。他本来生得格外艳丽,这下愈显出粉面桃腮,只眼梢微吊起的傲气,显得不好亲近。
因是迎面相遇,姬允连掉头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让白宸也瞧见了。
姬允偷眼一瞥,见到白宸原本含笑的脸,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
心道不好,还说什么盛世太平,眼下他自己就要不太平了。
姝已经走了上来,大约顾虑是在宫外,只简略地躬了躬身,也跟着别人喊他:“凤郎。”
白宸的脸色,这下简直可以称作是y沉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姬允顶着白宸仿佛捉j,i,an似的质问,一会儿心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硬着头皮,强作出无所谓的姿态,道,“姝他说从未见过京中的元宵盛会,很是好奇,左右无事,便将他带了出来,看看也好。”
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向姝斜了一眼,有些不悦。
姬允再是多情,也不可能在明知小爱人惯爱喝醋的前提下,还将醋源带在身边,给两人幽会添堵。
姝既然求了他,带他出宫也没什么。只是一出宫两人就分开了,姬允只派了侍卫跟着他,让他自己去好好玩,到了时辰在宫门口见。
哪晓得京城这么大,竟然也能迎面撞上,姬允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好运气了。
姝也是,看见自己竟不晓得避一避么?
白宸面目僵冷,对姝似笑非笑:“凤郎待你,可真是极尽体贴,所求无有不应了。”
虽然隔了点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目光y冷地戳着自己。
姝没有同以往一样避开,反而微微抬高下巴,与对方不善的目光对个正着。
或许是身上最大的秘密将要不存在了,他的良心终于能够安稳,他终于不感到卑微到了尘埃里——至少是落了地——他多少有了些底气。
姝微微敛眉,道:“凤郎待姝如何,姝铭感五内,牢记在心。不劳白小郎君挂怀。”
分明已经入了春,姬允却突然感受到从白宸身上溢出的阵阵寒气,他莫名打了个冷噤。
两方既然已经会师,姬允之前做的安排便都是无用功了,索性破罐破摔,将两人都带着,看了一场冰火两重天的花车游行。
花车以白象为驾,象上驮着名男子,踩在象背上作飞天舞。花车则以白玉为栏杆,雕镂了玉兰牡丹诸多富贵花草。车上桐花阁的女子或坐或站,或琴或舞,轻绸罗衫,笑意嫣然,仿佛九天神女乘云车,下凡尘。
车行处俱是水泄不通,金银绡纱掷了满车,姬允也抛了一枚玉佩,却不知究竟抛进车里没有。
他随着人潮涌动,等反应过来时,身边人都被挤散了,白宸在两三层人之外,虽然还能看见,却无论如何挤不过来了。
姬允这才觉出未免太挤了,呼吸都不畅起来。
这时手却被握住了,姝仗着身形瘦弱,又柔韧,硬是挤出一条路来,对他说:“凤郎,姝带你出去。”
那声音被淹没在漫天的焰火声人声中,姬允听不清,只随着他走。
不知肩膀被撞了多少下,鞋也被踩丢了一只。
总算走出了人山人海,到了河岸边,人声陡然远去。
两人形容都颇狼狈,姝脸上还印了两个唇印。不知哪家大胆的姑娘,趁乱亲上去的。
姬允忍不住哈哈大笑,姝一脸莫名,但看着他笑,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腼腆地笑起来。
焰火此时正好在他头顶上绽开。
他眼中映出灿烂烟火,笑如春花盛开。
姬允神色柔软下来,忍不住道:“你今天这样,就很好。”
他想,纵然他此生诸多遗憾,总算至少保住了这一个。
姝看着他,仿佛是欲言又止。
姬允觉得自己大概猜得出对方要说什么,但他对姝总是存着怜惜,不忍心说太伤人的话。
所以他笑着,道:“你若准备好有话同我说,我便听着,你若还没准备好,我们就先回去。”
他静静看着对方,等了一等,对方只咬住唇。
他宽容地微笑:“走罢,回去找他们。”
便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牵住了。
姝张张嘴:“再,再等等……”
他的神色张皇,还有种焦虑感。
这种焦虑和姬允见多了的,告白前的焦虑又有些不同,仿佛在等待什么,但因为等待的是未知,又更感到不安畏惧。
姬允微微感到疑惑,待要问。
便闻到破空一声,一枚箭矢朝姬允飞s,he而来。
姬允脸色大变,同时看见姝比他更为大惊失色似的,脸色即刻惨白下来。
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得呆住了,不晓得动了似的。
姬允反应更快一些,他的身体自动回忆起曾经遭过的暗袭,比脑子更快感应到危机,他迅速后退身体后折。
但箭矢的尖部近在眼前,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脚踝一痛,好像是被石子儿之类的东西击了一下,他保持着向后折腰退步的姿势,一下站不稳,就这样跌在地上。
那箭矢方向很寸,本是直直s,he向他的脑袋,这一陡然生变,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
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姬允已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姝这时才回过魂来,后怕不已,也跟着腿软,跌倒在地。
他爬到姬允身前,张手护住他,声音又惧又怒,尖利得破了音:“你们做什么!你们怎么敢伤他!”
这话落在姬允耳中,却如针刺一般。
他猛地抬起头,极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的人。
姝这才惊觉情急之下,他那明显知道来人的语气,几乎是直接承认,他是刻意带姬允来等这波刺客了。
他脸色一变,慌乱道:“陛下,你听我解释……”
话音未落,两枚箭矢从暗处又s,he出来。
这下避无可避了。
呲啦两声脆响。
姬允眼睁睁看着那两支羽箭被拦腰截住,两枚小箭自箭身中端穿过,将羽箭刺了个肠穿肚烂。
白宸刚刚赶到,及时拦下这两箭,来不及松口气,又立即张弓搭箭,瞄准树中藏着的人影。
那人见已暴露,并不恋战,树影一阵摇动,一个黑衣人迅速向外窜出。
“追!”
白宸厉声疾斥,才赶上来的侍卫也毫不迟疑,只留下护卫姬允的人,其余纷纷掉头,往刺客消失处追去。
白宸这才扔了弓箭,疾步走到姬允跟前,蹲身下来,神色紧张地仔细看他:“凤郎可有受伤?”
姬允摇摇头,虽然有惊无险,但仍感到后怕,也毫无说话的欲 望和力气,他扶住白宸的肩膀,想要站起来,腿脚却软得厉害。
他又要跌回去,被白宸扶住了。
他索性靠在白宸身上,扫了一圈跪在自己眼前的人。
最后在垂着头,仿佛不能面对自己的那人身上停留片刻。
他总是过度高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地位,他也不知自己是从何而来的自信。
大约他的确是没有什么自知之明。
死过一次也没能给够他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犯同样的错。
他闭了闭眼睛。
他被白宸半搂半抱着,走到牵来的马车前。
上车之前,他听到身后一声极微弱的:“陛下……”
他没有回头。
第40章
陛下微服遇刺,当即全城设防宵禁。
上元夜热闹到一半,百姓便被全部撵回家中,花车游行亦被打散,因受太多关注的缘故,桐花阁还为此遭了一场盘问。
姬允回到宫中,几乎彻夜未眠。
烛火哔啵又燃断一截,终于等到去追刺客的侍卫回来。
“那刺客身手敏捷,且颇善逃脱之术,他引着我们在全城兜了个大圈子,几次险些将我们甩脱……”
姬允没兴趣听他们追捕过程中如何惊心动魄,声音沉怒地打断了他:“人呢?究竟抓到没有?!”
侍卫被这一通骂,也不敢称委屈,只头更低了一些,道:“我等只跟到了永安巷,那人便消失了。”
永安巷,正是姬准离京之前所居的府邸,他走了姬允也一直保留着,现在姬准回京,便又打扫干净了住进去。
之前姬允心中已隐有所感,现在终于听到这个消息,竟也不觉得多么震惊痛怒,反而如一根梗在喉咙的刺,终于被他狠心咽了下去,划破喉咙,口中漫出血腥味,痛得他手指都跟着抽搐,又终于感到了轻松。
“中领军将军顾襄,巡防营统领荀羽,领三百人前往永安巷,无论何人,无论地位,挨家挨户搜寻,务必将刺客捉拿归案。”
他将颤抖的手指隐入袖中,声音里仿佛也弥漫出一股腥气:“若有违抗,不必禀报,一切便宜行事。”
上元夜,姬准本在府上设宴,款待当世名流。
正是丝竹歌舞不歇,觥筹交错的时候,有人疾步进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
却是宫中眼线递出来的消息,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话:姬允着人来捉他了。
彼时姬准还不知道姬允被刺的消息,又事出紧急无暇思考,只是联想到姬允最近对他防范非常,想当然以为姬允这是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当即颜色一变,散了宴席,自己带着亲卫,欲从后门逃脱。
才出后门,却正正遇到顾襄领着一支先行骑兵,堵住他的去路。
顾襄乃是顾桓长兄的子嗣,是顾桓的亲侄。顾襄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已到了中领军将军的位置,一来仰仗了顾氏与顾桓的荫荣,二来也是因他确实长进,自小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引人侧目的缘故。
时人皆以顾襄为小顾桓,顾襄也确实以这位叔叔为人生榜样,将顾桓的话奉为圭臬。
姬准一看到来人是顾襄,心中便沉了下去。
上回他私自离京,姬允尚且只派了樊业与荀羽来捉他。荀羽领巡防营,又宿来是刚直不阿的品性,樊业领虎贲卫,则是姬允的近属亲卫,两人多少都代表了姬允的私心,他也因此忖度姬允对他尚且未有杀心,才敢跟着两人回京。
此时想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却是他小看自己那位仁慈宽善的哥哥了。
姬准面上倒还镇定,只有些皮笑r_ou_不笑地,道:“上元之夜,顾领军怎么气势汹汹地跑到本王府上来了。”
顾襄神态中与他叔叔有两分相似,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或许道行还不够,不太能收放自如,微微眯眼的时候就显出两分y狠。
他沉声道:“下官此行为何,王爷心中难道不知吗?”
姬准一心想套他的话,脸上只作出无辜神色:“皇兄禁我足就罢了,难道在府里设宴也不行了么?”
“王爷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王爷若非做贼心虚,怎么偏偏此时带着亲卫从后门溜出来?”
顾襄一抬手,骑兵迅速将姬准围拢在中间:“还请王爷交出行刺陛下的刺客。否则陛下说了,下官不必禀报,一切只便宜行事。”
在顾襄说出行刺两个字的时候,姬准心中就咯噔一下。
他几乎是瞬间得出一个结论。
他完了。
无论本应该呆在宫里,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侍卫的姬允,是怎么还能被行刺的;也无论怎么就认准了人在他手上,要他交出那个莫名其妙的刺客。
早在他得到消息,决定先跑的时候,他就完了。
他若不跑,顾襄来了,他还可以声辩,莫说他本就不知道府上还有这号人物,即便刺客真的藏在了他府中,他也能够一口咬定认不得。
但他却在这个时候跑了。
那刺客究竟和他有无关联,已经不重要。
他已经用行动承认,刺客是他派的了。
姬准电光火石间回想起来,刚才递给自己的那条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姬允被行刺。或者是因为被瞒得太严,他的人压根也不知道姬允为什么要捉他,或者就是那递来的消息,也和那个刺客一样,是设计好的。
若是后者,他恐怕不知道从哪步开始,就已经陷进对方织的网里。
而他走了一步最坏的棋,他被将军了。
不。
就算他不跑,结果难道会不一样吗?他们既然已经决定让刺客藏到他府上,姬允也已经派了顾襄过来,还带着违令者斩的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顾襄难道还怕找不着借口定他的罪么?
反而如果只要他能突破出去,只要他能联系上就近的藩王,告诉他们姬允容不下他们已经是事实,只要诸王联手……他还有一线生机。
姬准眉目一凛,心中已瞬间做了决断。
永安巷就在朱雀大街侧出的一条街中,与大将军府相隔很近。
顾桓病中无趣,让人端了棋盘在他膝上,他每日靠在床头,自己跟自己对弈,也能下半把个时辰。
对方刚刚吃掉了自己的一个走卒。
正这时,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刀剑相鸣之声。
他闭目侧耳,又仔细听了听,唇边缓缓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有些冷酷的微笑来。
那只过了河的走卒已经被吃掉了,大帅前毫无遮掩,而走卒身后,是早已等待好的车。
铿锵一声。
将军。
扶风王私匿逃犯,意图逃跑之后被禁军拦截,还公然武装抵抗。
数罪并起,罪同谋逆。
永安巷动起手来之后,顾襄就近从大将军府借调大将军私兵五百,前往讨逆。
如此重围之下,姬准饶是背生双翼,也难脱囹圄。激战之后,姬准亲卫皆被斩杀,他本人也被顾襄一剑勒住脖子,囚进车中,押入天牢。
所谓扶风王叛乱,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了。
姬允得报的时候,几乎不能置信。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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