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节
双仇记 作者:白日梦0号
第9节
两人眼瞅着马车不见了踪影,方自门口回转屋中。贺长峰见他二人有说有笑回来,称谓也变作了「汪兄」、「贤弟」,浑不似方才乌眼鸡般,不由莞尔。
经过这一闹,谢霖并谢苇也没了逛灯市的兴致,眼瞅着已是晚上,索性亲自下厨,弄出几道精致菜肴,四人一并吃酒用饭。不想一顿饭还未用完,金宝又来禀道:「谢姑娘遣人送东西来,便在门口呢。」
谢霖并谢苇相视一眼,赶忙道:「快请进来。」
汪展鹏亦放下碗筷,同二人一并出去相迎,走到院中,便见大何小何搬着只箱子从门口进来,见了几人,躬身一礼,「见过诸位相公。」待进了屋子,打开箱子一看,竟是码得整整齐齐一箱子银锭。
不等谢霖发问,大何便道:「我家少帮主吩咐,几位相公若是往苏州去,只管来钱家老店向掌柜的吩咐一声,漕帮自会备好船只相送。这箱子里是五百两银子,给相公们路上花用。」
谢苇暗忖,这钱家老店必是漕帮设于此处的堂口,如此一来,倒是便宜,遂拱手谢过。
待何氏昆仲告退离去,谢霖看着那一箱银子,喜笑颜开,道:「姐姐手面当真大方,如此一来,盘缠是尽够了。」
贺长峰看徒儿一眼,忽的道:「展鹏,谢姑娘家资丰厚,咱们神兵谷便搬出家底来下聘,恐也入不得人家法眼呐。」
他既知谢霖乃谢汀兰亲弟,那谢夫人便算不得无子,若谢霖回返苏州谢家,谢夫人岂会白放着儿子不用,倒让女儿并赘婿承继家业,说不得此番谢汀兰回去一禀,谢夫人肯改口许嫁也未可知,届时神兵谷少不得要纳彩迎聘。
汪展鹏哪里想到此节,心中疑惑,既是入赘,怎的还要下聘?口中却道:「汀兰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定然不会计较这个。」
贺长峰见他尚自糊里糊涂,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
转眼间,年节已然过完,谢霖重回太医院,当日便向掌院告假,只道回乡寻亲,需个一年半载方得回来,柳思然听了直蹙眉头,问,「何方亲戚,怎的需去这般久?」
谢霖随口编道:「下官日前才知,家中尚有一位叔父在世,家叔年少时便随亲戚出外行商,经年不回,家里只当叔父已经过世,不想前几日遇着老家乡亲来京,道叔父已然归家,只是不曾赚得银钱,甚是落魄。家祖这一脉只得父亲与叔父两人,如今长辈有难,做子侄的怎好袖手,少不得回去安置。这一来一回,路途不便,再要重整家门,自是需些日子。」
柳思然这几年甚得谢霖助力,自是不愿他告假太久,然听谢霖所述又是正事,不好不放,只得道:「眼下太后并宸妃娘娘俱倚重于你,万不可日久不归,失了恩宠。」再三叮嘱早归,谢霖自是满口答应。
待从宫中出来,谢霖转道樵云寺,将莫恒遗骸取出归家,同谢苇道:「幸得当日不曾下葬,待我们母子团圆,便将爹爹葬在苏州,爹爹地下有知,晓得我娘便在近前,必然也是欢喜的。」
谢苇亦是方从四海镖局辞行回来,闻言点点头,「正是此理。」片刻后,又道:「今日漕帮遣人送信来,雍钰堂定下二月初一午时动身,坐的乃是一艘官船。我已知会漕帮备下一艘大船,届时咱们尾随在后,寻机下手。等除了雍钰堂,再径直往苏州去便是。」
谢霖道:「既如此,我这几日便将行囊收拾起来。」
两人商议已毕,各去忙活。
谢霖想着此次前去拜见母亲,岂能空手,待收拾完随身物件,又去京中游逛,寻了些珠玉首饰,并人参首乌等补养之物,一并装了箱子。如此忙活五六日,万事齐备,只待动身。
这日一早,谢霖谢苇一并醒来。两人这几日俱是有事要忙,并无闲暇亲热,眼下诸事准备妥当,便生出些别样心思来,尚未起身,先在榻上厮磨一通,待洗漱整衣之时,见谢霖一张脸沾过水后眉青目翠,好不招人,登时把持不住,又黏在一处,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道:「师叔,贤弟,怎的还不出来用饭?」话音未落,汪展鹏已推门而入。
汪展鹏自幼同谢苇玩在一处,熟不拘礼,待同谢霖相熟起来,不免愈加亲热,这日见两人迟迟不来前厅用饭,便找到寝房中来。他几人俱是男子,原也无需避讳,是以推门便进,不想正撞着这一场情事,只见两人相拥着委在榻上,衣衫半退,那还有甚么不明白的,登时目瞪口呆,僵立原地,指着两人,「你……你们……」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苇内力深湛,屋外来人脚步声本逃不过他耳目,奈何方才忘情,一心只在谢霖身上,竟是全无察觉,此时遮掩已是不及,只得站起,将身子一横,挡在谢霖身前,蹙眉道:「怎的也不敲门?」
谢苇自忖与谢霖两情相悦并无见不得人处,不过好事正酣时突被打搅,心头不免大为不悦,故而脸色便是一沉。他虽与众师侄年岁相近,却因性子稳重,素有积威,且这些年颇经风浪,面皮日厚,被人撞破,亦浑无半丝羞赧之意,反倒教训师侄不懂礼数,直将汪展鹏噎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谢霖却不似他这般理直气壮,七手八脚将衣裳穿好,下了榻来,见汪展鹏一副尴尬之态,自家亦不由面色一红,旋即道:「我去厨下看看,可要再加两个菜。」一低头一侧身,从汪展鹏身边溜了出门。
谢苇慢条斯理整好衣衫,横了汪展鹏一眼,亦出得门来。汪展鹏晕晕乎乎跟在后头,待一起用过早饭,方醒过神来,避过师父,觑个空隙,同谢苇道:「师叔,你和谢兄弟,你们……」吱唔半天,到底说不出口。
谢苇岂会不知他言下之意,道:「我与霖哥儿两心相许,决意厮守终身。」
汪展鹏咽了咽口水,问,「那汀兰可知此事?」
谢苇从未想过此节,登时一愣,忽的想起,自家父母皆已过身,无人管束,倒也没甚么,谢霖却是母姐俱在,若知此事,说不得便要额外生些事端来,略一思忖,道:「待遇着机缘,霖哥儿与我自会向师尊并谢夫人母女禀明。」说罢上下扫视汪展鹏一番,似笑非笑道:「你若多嘴多舌,提前泄露出去,莫怪师叔不留情面。」
汪展鹏哪敢得罪于他,只得苦着脸应下。
又过几日,谢霖将家中事务一一交付程家父子,嘱其守好门户,待安置妥当,已是二月初一,四人一早便到妫水码头,自有漕帮分堂堂主在此相候,将几人引至一艘大船之上。
那堂主周渔是个精干汉子,一早得了谢汀兰吩咐,晓得几人身份大有来历,是以十分恭敬,将掌舵的舵工并十几名舟子俱叫到跟前,吩咐道:「此乃咱们漕帮贵客,一路上万事听几位相公吩咐,不可轻慢。」
漕帮众人齐声躬身应是。
周渔见四人中贺长峰年纪最长,隐隐然为众人之首,遂一指舵工,又向贺长峰道:「这是曹老六,先生有甚交代,只管与他说便是。」
贺长峰微微一笑,「如此,这一路上便有劳了。」
他身处神兵谷多年,极少在江湖上行走,虽已是一代宗师,似曹老六等人却从未听闻,便是周渔亦不知底细,只当贺长峰是位饱学宿儒,见他谦冲和气,待下有礼,不免亦觉欢喜,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待交代妥当,周渔遣散一众舟子,吩咐各去忙活,将几人请至舱中,打开一扇窗子,指着数十丈外一艘官船道:「那便是同安侯座船了。」
谢苇自窗中望去,见那官船大小与几人搭乘这一艘相差仿佛,亦是三桅帆船,遂点一点头。
周渔见几人再无吩咐,便告辞离去。
过不多时,码头上行来一队人马,自马车上卸下十数只箱笼,依次运到那官船之上。待到近午,又是一队人马来到,车马华丽,随侍簇拥,论气派,远非早上那一队可比。一行人在岸边停下,正中车上下来一人,只着一件半新石青色蜀锦常服,却掩不住一身风流蕴藉,不是雍钰堂又是哪个。
谢苇看得眸光一沉,脸上便带出些憎恶之色,贺长峰瞧见,遂向徒儿使个眼色。汪展鹏机敏过人,当即上前合了窗子,道:「眼下外头还冷得很,开了这半日窗,屋里头都不大暖和了。我这便叫人再添些炭火来。」
说着起身出门,过得好半晌,方才端了一笸箩木炭回来,道:「那边已收拾妥当,这便开船了。我已吩咐曹老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一面说,一面往炭盆里添些炭火。
谢霖帮着将炭火拨旺了些,便在此时,船身微微一动,亦是离了岸边,扬帆启程。
漕帮备下的这一众舟子俱是行舟多年的好手,船行平稳,并不觉如何颠簸起伏,却已然行出数十里外。
到了晚间,曹老六命船上厨子治备出一桌河鲜,清炖甲鱼、红烧鲤鱼、油爆河虾、鱼头豆腐汤一样样端上来,尚且过来赔罪道:「船上无甚好吃食,慢待诸位相公。」
谢霖指着那金黄鱼尾笑道:「这条金鲤足有三斤,放到醉仙楼,少说也要一两银子,这等饭菜若还称不得好,那便合该饿着肚子了。」
这般说说笑笑,谢苇亦不复上午那般沉闷,几人用过饭菜,便即各去歇息。
因这船只甚大,船上舱房便多,眼下船上只得他们四人,自是安排的一人一间。谢霖方才躺下,便听舱门响动,过去开了门,便见谢苇闪身进来。谢霖纳罕,问他,「怎的还不睡?」
谢苇走到床边,脱了鞋袜,一掀被子躺了下来,道:「船行水上,湿气重,冷得厉害,那炭盆烧得再旺,后半夜也该熄了。你又是个怕冷的,少不得我过来给你暖暖被窝。」
谢霖乐不可支,插好门栓,几步蹦上床来,扑到谢苇身上,顷刻间笑闹成一团。
这舱房隔壁便是汪展鹏,此时盘膝榻上,正要打坐一番,忽听隔间传来说笑声。因这舱壁并不如何厚实,汪展鹏耳力又好,故此便听了个真切,晓得自是他那小师叔并未来内弟,虽并无淫声浪语,可一想到两人情好之事,哪里还能坐得住,只得将被子蒙住脑袋,恨不能一双耳朵就此聋了去。
第二十六章
平京距淮阴两千里之遥,此番南下又是逆风而行,既张不得帆,行程便甚是缓慢,一日不过百十里罢了,好在谢苇几人原不是为着赶路,只需缀在雍钰堂那官船之后,凭座船每日行出多少,绝不催促,只叫曹老六将前方官船动向及时报来便是。
待行到第八日上头,那曹老六进到舱房之中,向几人禀道:「前头再有二百里水道便是兖州治下的东昌府,乃南北通衢要地,来往船只多在此处泊靠采买。前头那官船与咱们大小相若,可上头载的人却多出一倍不止,这人吃马嚼的,船上不拘粮食还是炭火,这几日想必也所剩不多,明日多半要在东昌府停泊一宿,待采买齐全方才上路。几位相公若是在船上待得闷了,明日不妨上岸去游玩一番,便住上一宿也使得。」
待曹老六出去,贺长峰道:「说起这东昌府,我年轻时倒曾来过,当日为着诛一淫贼,自城中追至城外三十里处一片林子,终叫此人毙于掌下。那林子幽深僻静,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言下之意,自是要将雍钰堂引至此处再行动手。
汪展鹏当即道:「我去引他出来。」
贺长峰点点头,再看谢苇一眼,道:「你同我一道去林中等候。」
谢苇自是听从师兄安排,又不忘嘱咐谢霖,「你在船上等着便是。」
谢霖于武学一途仅知皮毛,晓得帮不上甚忙,非要跟去,倒给谢苇平添麻烦,便道:「我晓得,倒是你们,千万小心行事。」
待得翌日晌午,两艘船先后行抵东昌府。这一条水道自城外蜿蜒而过,两岸停满大大小小船舶,岸边酒楼茶肆妓院歌坊鳞次栉比,来往客商川流不息,纵比不得平京繁华,亦是人烟鼎盛的富贵之地。
那官船果如曹老六所料,停在岸边,放下舢板,便有仆役舟子下去采买。曹老六亦将船停在左近,两船之间隔着五六只轻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暗中窥视起来倒甚是便宜。
汪展鹏将身隐在舱房窗后,盯着那官船动静,足有顿饭功夫,方见船舱中步出一人,身后跟着两名随侍,缓步走下船去,登时捡起顶宽大皮帽扣在头上,将帽檐压低,遮住眉眼,亦下船上岸,远远缀在那人身后。
谢苇亦在一旁看着,见了雍钰堂身影,恨不能一道追了上去。
贺长峰见他眉目阴鸷,恐他沉不住气,唤道:「三弟过来,陪我下上一局。」说着,使唤谢霖将舱中备下的一套棋盘并棋子摆了出来。
谢苇哪有心思下棋,却又不愿拂逆其意,只得强笑道:「大师兄倒好兴致。」踱了过来,自盒中捡起一枚白子。
谢霖从未见他下棋,此时诧异道:「不想你还会这个。」
谢苇回以一笑,「你若想学,得空教你就是。」说罢,定一定神,静待贺长峰黑子落下。
汪展鹏行走江湖几有十年,论武功与雍钰堂尚在伯仲,论起江湖经验,却比这位养尊处优的同安侯多了不止一星半点,如此缀在身后,雍钰堂竟是丝毫未觉。
两人一前一后,眼见雍钰堂进了东昌府城,寻到城中一处名唤品味居的酒楼,入内坐下,汪展鹏亦跟入其中。待雍钰堂被小二引上二楼雅间,汪展鹏却不再跟上,只在酒楼大堂中寻了张靠门的空桌坐下,点上两个小菜,慢慢吃着。
这酒楼本是东昌府数一数二的食肆,此时又恰逢正午,食客众多,那小二见汪展鹏衣着平常,所点菜肴亦是价廉,便无心殷勤招呼,自去伺候其他人客,汪展鹏等上片刻,见无人注意,忽自袖中掏出一截木炭,在那大门右边的木柱上画起来,先是画上三横,又在横下点上三点,点旁写个「林」字,最底下画了一柄断刀,却与谢苇当日交托段行武的信函上所画一般无二。
这图不过巴掌大小,离地四尺有余,待画完,汪展鹏转过身去,正将一副图遮在身后,复又吃起菜来,待盘干碗净,掏出一把铜钱扔在桌上,离了酒楼,却也不走远,径自踱到酒楼斜对面的一间字画铺子里,佯装赏玩墙上字画,一只眼只盯着酒楼门口不放。待过了足有一炷香,方见雍钰堂自楼上下来。汪展鹏将身子半隐在门扇之后,见雍钰堂站在门口处,看着门柱足有移时,暗自揣测那图必是被瞧见了,遂放下心来,闪身出了字画铺,倏忽便没入街上人流之中。
品味居店门前,小二方将三位客官送到店门口,便见当中相貌不俗的公子停了脚步,只看着门柱发愣。这小二是个有眼力,只看这公子一身穿戴,便知是位贵人,见人堵着门口不走,却也不敢怠慢,躬身哈腰的在一边候着,等了足有盏茶时分,方见那公子问道:「你家门柱上这幅图是甚么时候画上去的?」
小二被问得一头雾水,心道:门柱上能有甚么图画?顺着客人手指看去,却见柱子上果然被人用黑炭涂抹出一块,不由怔了怔,回道:「回客官的话,小店每日打烊时必要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再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在上头。眼下这处炭迹必是今日才画上去的,也不知哪个手欠的,倒将好好的柱子画花了。」
雍钰堂点点头,看着柱子上那三个点并一个「林」字,又问:「你这东昌城外三十里处可是有一片林子?」
小二道:「正是,自城墙东门出去,过了码头径直向东,再走三十里,便是山地,密密麻麻一片林子,本是个打猎砍柴的好去处,只因几年前不知何处窜来一只老虎,伤了人命,便再无人敢去了。」这小二实是个话唠,见客人问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絮絮叨叨了一堆,末了还问道:「客官莫不是想去游猎一番?莫怪小的多嘴,这可使不得,那老虎可是厉害得很,想当初咱们知府大人派了一队人马前去,也不曾奈何了它,客官何苦去冒这个险。」
雍钰堂微笑道:「不过白问一句罢了,有劳费心。」回头吩咐身后随从,「打赏。」
小二接了那随侍掏出的一串钱,乐得眉眼开花,见雍钰堂抬脚欲走,一迭声道:「谢客官,客官回头再来。」
汪展鹏所画涂鸦乃是门中暗记,雍钰堂一见那断刀,便知必是有神兵谷门人在此,约定今晚三更于三十里外林中相会。他出师已近十载,自雷家堡一行后,因心虚之故,便再未回过谷中,只每年遣人奉上年礼,以示不忘师父教导之恩。如今相隔多年,忽见师门中人便在左近,不知何故深夜相会,料想必非小事,不由暗中惦念,待出城回到船上,思忖半晌,终是换过一身衣裳,待到晚上二更过后,取过佩剑,避开仆役耳目,悄悄出舱,纵身跃到岸上,施展轻功,一路疾奔,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林子边上。
此际夜深人静,因天气尚未回暖,连鸟雀之声亦无,只冷风拂过,吹得树枝轧轧作响。
雍钰堂奔至林边,脚步缓了下来,凝神静听,见四下并无人息,想一想,纵身跃至一棵树上,踩着高处树枝,四下瞭望,忽见前方一点火光,注目细瞧,竟是一小块空地中点起的一堆篝火,暗忖应是门中弟子所燃,登时提气一纵,跃到另一棵树上,这般脚步不停,倏忽便到了篝火所在,待落下地来,只见那篝火上架着树枝,枝上穿着硕大几块肉,已烤的八成熟,肉香扑鼻中又带了一丝腥臊,火堆旁一团斑斓皮毛,想是新剥下来的,还带着丝丝血迹,定睛一看,竟是张虎皮。
雍钰堂走到虎皮旁站定,捡起一看,见整张虎皮自腹部一刀剖开,切口处整整齐齐,余下再无创口,想是一刀毙命,这般刀法,三位师侄中唯有汪展鹏使得,余下两个师侄一个使鞭,一个擅拳,刀法却都不如这个了,登时提声叫道:「可是展鹏在此吗?」
静待片刻,便听林中深处传来一声招呼,「正是汪展鹏,来人可是二师叔吗?」
话音才落不久,一人自林中走了出来,不是汪展鹏又是哪个。
雍钰堂许久不见这位师侄,乍一见当年的稚嫩少年长成个英挺汉子,倒比自己还高了半头,不由失笑,「多年不见,你竟长得恁高了,若非晓得是你在此,走在街上,我许都不敢认了。」
汪展鹏嘻嘻一笑,「二师叔怎晓得是我在此?」
雍钰堂微笑道:「我见了门中在东昌府中留下的暗记,想是有甚要紧事,遂过来看看,不想看见这虎皮,这般利落的刀法,你师父徒弟虽多,也只有你才使得了。」
汪展鹏摇摇头,「二师叔这可猜错了,这只老虎却不是我杀的。」
雍钰堂一怔,旋即笑道:「那必是大师兄了。怎么,大师兄也在此不成?」
汪展鹏道:「我师父倒是在此,却也不是他杀的。」
雍钰堂这下更是奇怪,问道:「那又是谁?难不成师兄又收了新徒儿?」
汪展鹏又摇摇头,「师父不曾收新徒儿,杀虎之人二师叔也认得的,一见便知。」说着向旁退开一步。
随着他话音落地,便见后面走出两人,其中一个自是贺长峰,雍钰堂正要见礼,冷不防瞥见另一人,火光摇曳下,这人面目忽明忽暗,然那道剑眉星目,却是印入骨髓,午夜梦回间亦挥之不去的一道梦魇,登时一股冷意自脚底直窜上来,浑身一片冰凉,僵在原地,半点作声不得。
谢苇见他一副如遇鬼魅的神情,唇角不由绽出一抹冷笑,轻轻道:「二师兄,许久不见,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晚上睡得可踏实吗?」
雍钰堂闻声如遭雷殛,忍不住便是一颤,连退两步,好半晌,方挤出一句,「你是人是鬼?」嗓音嘶哑,已是变了腔调。
谢苇向前一步,「老天垂怜,叫我侥幸不死。没能如你所愿,小弟惭愧。」
这一句讥讽之语宛如利刃,直插心窝,雍钰堂胸口便是一痛,苦涩难言。
便在此际,贺长峰道:「二师弟,三弟当年下落不明,我遣莫聪前去问你,你说与三弟中途分道而行,不知他下落,如今三弟回转,却说你为得雷震子戕害于他,你可有甚话说?」
多年同门,贺长峰再是恼恨雍钰堂所为,亦忍不住暗下期盼其中有甚误会,或可转圜一二,故而有此一问,然静待良久,始终不见雍钰堂作答,再观他神色,知其无可辩驳,只得心中一叹,面色亦沉了下来。
几人说话间,汪展鹏已站到雍钰堂身后去,同贺长峰、谢苇成三足鼎立之势,将雍钰堂围在正中。
雍钰堂初见谢苇,惊惧慌乱不能自已,这时既知面前所站并非鬼魂,渐次回神,余光一扫,见已被三人围住,情知今夜必不能善了,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当年之事,确是我的不是,不该觊觎雷震子,戕害三弟。」说罢看向谢苇,「你今日可是来报仇的?」又看一眼贺长峰,「想是大师兄不放心,也一并跟了来。」
贺长峰道:「此事三弟已禀明师父,我等奉师尊之命,前来清理门户。」
此话一出,雍钰堂心中便是一沉,他自忖与这三弟情分匪浅,便是当年险些伤了三弟性命,也不过是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且到底人还活着,诚心认错,求上一求,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孰料师尊云澄心已然下令清理门户,依着贺长峰一板一眼的性子,便是三弟肯刀下留情,今日怕也难逃生天。想到此处,脸色顷刻煞白一片。
谢苇当年与他日夜相对,相知颇深,瞥见雍钰堂目光向自己看来,眼中一片哀求之意,便知他打的甚么算盘,当下冷笑一声,「念在同门之谊,你自裁便是,我留你全尸。如若不然,动起手来,刀剑无眼,难免断手断脚,你堂堂侯爷,死得恁般难看,也丢了你宗室的脸面不是。」
雍钰堂原想提一提旧情,换得师弟一丝不忍,然当着贺长峰并汪展鹏之面,却不好将旧时私隐宣之于口,此时见他眉目清冷,话语间再无一丝当日情意,一颗心好似先在油锅里炸过一圈,又被冰雪冻了一冻,心念电转间,再不犹疑,脚步一动,便欲夺路而逃。
他轻功颇佳,原是师兄弟三人中的翘楚,便连贺长峰亦稍逊些许,这时命在顷刻,更是施展平生所学,纵身一跃间,当真是疾逾闪电,倏忽便自汪展鹏身侧飘出数丈。汪展鹏再不料他说逃便逃,待得去拦时,已慢了半拍,落在身后,正要暗叫不妙,忽听一声破空之声,却是谢苇早有提防,将手中佩刀掷了出去,直奔雍钰堂后心。
雍钰堂逃命中亦不忘全神戒备,耳听得身后风声袭来,反手将佩剑横在身后一扫,电光火石间,刀刃磕在剑鞘之上,斜飞出去。这一下虽不曾受伤,到底阻得雍钰堂脚步一慢,便在这须臾之间,贺长峰已追了上来,挡在前头去路之上。雍钰堂自忖功夫并不在师弟与师侄之下,不拘与谁单打独斗,输赢总在五五之数,唯独这位大师兄修为远胜自己,与之交手,便连一分胜算亦无,当下也不出手,脚步一转,疾向左冲。
贺长峰冷哼一声,「往哪里去?」一掌挥出。他精研武学数十载,论内力之博大精深,当今之世仅在师尊一人之下,此时心中怒极,这一掌间力道使到十成。雍钰堂不敢硬接,急切间一个旋身,险险错了开去,饶是如此,那掌风擦身而过,亦将袍袖震裂。
雍钰堂狼狈避过这一记,还想再逃,却已不及,汪展鹏同谢苇亦追上来,一左一右拦在前头。
谢苇已将佩刀收回手中,此时兵刃在握,刀锋直指雍钰堂,缓缓道:「当年我学艺不精,船舱之中败于你手,是以丢了一条命去,今日咱们再比一场,且看看到底谁输谁赢。」说罢,又向贺长峰道:「还请大师兄为我掠阵。」
贺长峰心知不叫小师弟亲自动手,终难出这口恶气,遂双手负在身后,道:「放心便是。」
雍钰堂见难逃此地,终于忍不住出声央求,「霆弟,当年是我鬼迷心窍,对你不起,只是看在你我……」
孰料还未说完,便被谢苇冷声截断,「雷霆已死,你也不必再来说这等废话,拔剑出来,动手便是。」见雍钰堂只是看着自己,迟迟不动,不由轻笑道:「莫不是你不出剑,便道我不忍动手不成?」话音未落,手中刀锋直刺雍钰堂。
谢苇心中恨极,却也知两人武功当在伯仲之间,轻敌不得,这一刀刺出,便只使出八成劲力,权做试探,虽说如此,刀锋去势却是不慢,转瞬便及雍钰堂面门。
便在此时,雍钰堂心知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得拔剑相迎。他这一手剑法名唤「逍遥剑」,与谢苇所使的「怒涛刀法」俱是师尊云澄心中年亲创,云澄心依着二人喜好心性,分别教导,待学会之后,又时常命二人相互拆招,印证所学,此时生死相搏,二人自然将看家本事使出来。只是雍钰堂坐拥侯府,家资不菲,钱权在握,又有心苦寻,数年前终于觅得一柄名剑,乃是前朝一位锻造名家所制,唤做「映虹」,端的是锋利无匹,甫一出鞘,便是林中昏暗,亦可见剑芒吞吐,寒气逼人。
雍钰堂宝剑在手,横过面前,向上便格,将谢苇这一刀挡了开去,两人锋刃相交,谢苇手中佩刀虽也是名匠所制,到底稍逊一筹,只听一声金鸣,刀刃已是磕出一道缺口。
谢苇心中一凛,不敢再与之硬碰,手腕一转,刀尖划过半弧,自雍钰堂肋下斜抹下来。这一式名唤「峰回路转」,原是取出其不意之意,只是同门相斗,彼此招式俱是烂熟于心,本也无出奇之处,奈何这一式来得着实太快,雍钰堂闪避不及,情急下只得反手使一招「闲看落花」,直刺谢苇咽喉,却是拼着腰腹挨上一刀,也要戳谢苇一个窟窿,竟是无奈之中两败俱伤的打法。
眼见剑锋便到跟前,谢苇急退一步,身向后仰,待避过这一剑,忽地右脚向上一踢,竟将脚下一块碎石踢起,鸡蛋大小的石块裹夹内力直向雍钰堂膻中穴飞去,这一下若在身上砸实了,必然殃及脏腑,雍钰堂再不料刀剑比拼中竟还夹带暗器,大惊中使个铁板桥,狼狈避过,待直起身来,便见谢苇刀锋又至,却是斜劈向自己左肩,忙将左手中剑鞘当作长剑使唤,左右齐上,攻守兼备。不过数息之间,两人已是拆出十余招。
汪展鹏看在眼中,咋舌不止,暗忖若是自己与小师叔交手,怕也要手忙脚乱一番。贺长峰看得片刻,亦暗暗点头。
谢苇与雍钰堂学艺时日相仿,内力相当,这般倾力相斗,怎么也要在五六百招之外才得分出高下,奈何雍钰堂这些年养尊处优,便是每日练剑不辍,又怎比得谢苇行走江湖,隔三差五便与人过招比拼,经验上已是差了一截,待百招一过,见谢苇所使虽是旧日刀法,一招一式并不陌生,可出刀方位、招式变幻却是从未见过的奇诡刁钻,远非当日可比,心中一慌,渐渐便落了下风,兼且贺长峰便在一侧戒备,只待谢苇稍有闪失,便欲出手相帮,雍钰堂本就心虚,这时愈发慌乱,待拆到近二百招上,终于一式剑招使老,从谢苇耳畔划过,不及回手变招,蓦地便觉心口下方一凉,旋即一阵剧痛袭来。
谢苇一记「破浪行风」,刀刃直入雍钰堂左胸,穿身而过,一击得手,再不稍待,拔刀而出,须臾便退身丈许之外,刀身自手中垂下,一滴滴鲜血自刃口处落至地上。
雍钰堂受了这一刀,虽未伤及心脉,却是重创肺腑,哪里还有还手之力,身子一晃,勉力踉跄几步,背靠一棵大树,缓缓坐倒在地下,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他情知自己命在顷刻,只是看着谢苇,目不稍移,也不去费力遮掩伤口,一面急促喘息,一面自怀中颤巍巍掏出一物,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当年谢苇祖上所传的那一只银丝香囊。
谢苇见了这香囊,眼神一变,忽听雍钰堂道:「我这一生,所负之人……唯你而已,当日……悔不该迷了心窍,铸下如此大错。这些年……我日日将此物带在身上,寝食难安,如今,原物奉还,以命相偿……日后,望霆弟……莫要再记恨于我……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伤重之下,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最后一句更是低如蚊呐,举着香囊的那一只手也再支撑不住,渐渐低垂下来。
谢苇见他气息渐至低微,眼见便要丧命,犹不忘祈求自己原宥,一腔愤恨终于消散了去,上前单膝跪下,将香囊并那只手握在掌中,道:「若有来世,你不再骗我负我,我自然还当你是兄弟。」
雍钰堂本已涣散的眸光忽的一亮,不过须臾,光彩又失,终至黯淡无光,再无声息。
谢苇记起两人年少时种种光景,报仇雪恨之余,却也忍不住一丝难过。
雍钰堂既死,几人再不耽搁,汪展鹏取来一早备下的锹镐之物,挖出一处深坑,将雍钰堂尸首安置其中,那柄「映虹」宝剑亦一并葬了进去,填土埋好之后,只将地面整平,撒上落叶,半丝看不出痕迹,唯在近旁一株树上剥下一块树皮,以为标记。
待收拾完,已是五更天,眼见快要天亮,三人施展轻功一路疾奔,天色微曦之际,已然回到船上。
谢霖提心吊胆等了一夜,尚不曾合眼,这时见三人全身而回,总算松出一口气来,问道:「如何?」
谢苇心中殊无报仇后的欢欣之意,只轻轻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那银丝香囊,取出其中暗藏的绢帕,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香囊被雍钰堂藏在怀中,受伤时染上斑斑血迹,此刻血迹干涸,看来犹觉心中怅惘,谢苇扬手一抛,将香囊自窗口掷入江中,绢帕交至谢霖手中,道:「收好便是。」
谢霖见他神色倦怠,也不追问,将绢帕收好,便去为三人张罗茶饭。
不多时,天色大亮,曹老六进舱来给众人请安,听了汪展鹏吩咐,当即吆喝众舟子拔锚启程。此际雍钰堂所乘官船上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想是仆役们找不见主子,已然乱作一团。便在这一团混乱中,船已行出数十丈外,飘然远去,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七章
自东昌府启程,又过七八日,船行甚是稳便,谢苇闲来无事,与贺长峰说起谷中旧事,不免十分惦念师父,眼见便要行至扬州,此处水陆两便,转道含山亦极是便宜,不由益发心切,便想先回谷中拜见恩师,遂与谢霖商量道:「原该陪着你先去苏州拜见伯母,只是我这些年不曾见过师父,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着实放心不下……」
话未说完,谢霖已明其意,道:「师尊年事已高,又记挂你多年,正该先去看望才是,待谷中无事了,你再来寻我亦是使得,左右需得在苏州盘桓些时日,我等着你便是。」
两人商量已毕,谢苇便去寻贺长峰师徒知会此事,贺长峰听完,道:「如此甚好,我带展鹏此番去漕帮提亲,亦要禀明师父,索性你一并代劳,我们同谢小兄一道在漕帮等你。」
此事既定,谢苇便去收拾行囊,又将那晚林中猎到的虎皮塞入囊中,道:「正好与师父做床虎皮褥子。」
谢霖又分出一匣人参并鹿茸,一并塞了进去。
待到扬州码头,谢苇别过几人,上岸买了匹马,转道直奔神兵谷。
又过两日,余下三人直抵苏州城下,不待弃船登岸,已见码头上停着一队车马,几名仆役装扮的小厮远远望见船帆上那一个「漕」字,便纷纷叫道:「来了,来了。小姐,少爷的船到了。」
一片纷杂中,自车上下来一人,明眸皓齿,可不正是谢汀兰。
自行入苏州地界,谢霖便在舱中坐不住,一早到甲板上来回溜达,只盼早日见着母姐,这时见谢汀兰便在岸边,正笑意盈盈望过来,哪里还按捺得住,几步蹿到船头,不住催促,「快些靠岸,快些靠岸。」
汪展鹏亦是出得舱来,望见心上人,嘿嘿乐个不住。
贺长峰着实见不得徒儿这般形状,狠狠咳嗦一声,唤道:「还不去收拾东西,只管傻乐作甚。」
汪展鹏脸一红,赶忙回舱将师徒二人行囊背了出来,老老实实守在师父身后,饶是如此,那唇角却也是一个劲的翘个不住。
待船停稳放下舢板,谢霖当先一个箭步蹿了下去,几步便到谢汀兰身边,唤道:「姐姐怎知我们今日便到,可是等久了罢?」
谢汀兰拉住他一双手,笑道:「你们一到扬州,自有底下帮众快马报与我知,算着行程,今日怎么也该到了,娘一早便催着我出来等,可算是等到了。」
正说着,汪展鹏师徒亦走下船来。谢汀兰停住话头,先向贺长峰见礼问安,待到汪展鹏,眼波流转间,却只抿嘴一笑,便转过头去。汪展鹏恨不能同谢霖一般,拉住她手一诉思念之情,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得只好强自忍住,亦步亦趋跟在谢汀兰身畔。
此际自有小厮迎上前来,接过汪展鹏所携行囊,又有小厮上船去,将谢霖带来的东西一一搬了下来。不过片刻,东西安放妥当,谢汀兰携着谢霖上了自己的马车,贺长峰师徒所乘车马随后而行,往谢府驶去。
这谢府便在苏州城西,临着阊门不远之处,不过顿饭功夫,车马便即驶到门前。那门口一左一右分别立了三名仆役,身形健硕,虽是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却不掩彪悍之气,门口又站着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罗帽直身,做管家打扮,几人见谢汀兰牵着一位容貌相仿的年轻相公自车上下来,当即上前行礼问安。
那老管家端详谢霖两眼,问谢汀兰道:「小姐,这可便是咱家少爷了?」
谢汀兰含笑点头,「可不是,吴伯,你看弟弟与娘生得可像?」
吴管家连连点头,喜道:「像,像,可是把咱家少爷给盼回来了。」一扭脸,一迭声的吩咐下去,「快去禀报夫人。」
待贺长峰师徒亦自车上下来,吴管家又是一番行礼,道:「我家主母听闻神兵谷贵客前来,喜不自胜,特命小老儿在此等候,与贺先生、汪少侠问安。」
贺长峰识得这位吴姓管家,原也是江湖上一位有名有姓的人物,因被仇家追杀时为前任谢老帮主所救,自此后便自愿在谢府为奴为仆,只是漕帮上下谁也不敢当真以奴仆相待,故此,便也不肯坦然生受,忙拱手还了半礼,道:「有劳管家。」
当下便由吴管家领着,将几人迎进门去。
这谢府占地甚是宽大,前后五进院落,处处雕梁画栋,又有假山顽石、浅池流水,纵是花木尚未回春,亦可看得出极尽巧思,正是一派精致秀美的江南景致。惜乎谢霖心思全在母亲身上,也无心细赏,只跟在姐姐身畔,穿厅过廊,径直到了后院中厅,还未走到近前,已见一众丫鬟簇拥着个中年美妇自厅中迎出。
这美妇正是漕帮帮主谢韵芝,听得下人禀报,知晓儿子近在咫尺,哪里还坐得住,当下起身便往外走,待见到女儿所携之人,眉眼无一不与自己肖似,纵二十余年未曾见过,那也决计不能认错,正是遗失多年的爱子无疑,登时再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伸出手去,唤道:「霖儿,我是你娘。」
谢霖惦念母亲恁多年,今日终于得见,亦是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疾走几步扑到母亲跟前,双膝跪倒,喊一声,「娘。」转眼已是泣不成声。
谢韵芝俯下身去,将谢霖抱入怀中,母子俩相拥痛哭。谢汀兰亦止不住泪流满面,余者见此,尽皆动容。
过得足有盏茶功夫,谢汀兰先行止住泪水,上前劝道:「咱们今日合家团圆,正是天大的喜事,娘快别哭了,咱们进屋坐下慢慢说话。外头天冷,莫要叫弟弟再吹了风去。」
谢韵芝这才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水,道:「瞧我,竟欢喜得甚么都顾不得了。」一面将谢霖扶起,一面道:「好孩子,回来便好,日后你便在娘身边,咱们娘儿俩再不分开。」说罢,又掏出帕子给谢霖拭泪。
待两人皆止住泪水,谢韵芝方才省起尚有贺长峰汪展鹏二人,忙与之见礼,又口中道罪,「喜见幼子,一时失态,怠慢了贵客。」
贺长峰与之平辈相交,忙还过一礼,道:「母子团聚,喜极而泣,人之常情,哪里说得上怠慢,帮主忒也客气。」
等两人见礼毕,汪展鹏方才上前,跪下磕头道:「晚辈见过谢帮主。」
他既要求娶人家女儿,自是执子侄之礼。谢韵芝早从女儿处得知他师徒二人来意,又知儿子与贺长峰师弟结拜为兄弟,亦是极中意这门亲事,心下已然暗许,这时便坦然受了汪展鹏大礼,笑道:「当年我初见汪公子,便觉是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不想如今咱们还有这般缘分。」
汪展鹏听她这般口气,料想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准了,心下暗喜,起身时已是红光满面。
待厮见已毕,谢韵芝将几人请入厅中,落座之时,仍是拉着儿子不放,只叫谢霖坐在自己身畔。不一时,丫鬟们奉上茶点,谢霖见那一碟一盏俱是精洁雅致等闲难得一见的上品,不由暗自咋舌,心道,怪不得一路上贺长峰师徒说起漕帮,直道乃天下第一富庶帮派,便冲眼前这份排场,亦足见端倪了。
贺长峰携徒儿坐下,微微一笑,道:「不瞒夫人,贺某此番登门,实是有事相求,咱们江湖中人,行事原也不必拘泥小节,贺某便觍颜直说了。」遂将徒儿求亲入赘之意娓娓道来,末了又道:「谢姑娘自京中回返已有时日,想必夫人一早得知,只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谢韵芝乃一帮之主,执掌帮务多年,自有一番气度,得见爱子的狂喜过后,便又是一副干练中不失温婉的端庄之态,此时端坐主位,亦是笑道:「汪少侠乃神兵谷高徒,英雄了得,能得如此贵婿,实乃我谢门之喜,且这两个孩子亦是情投意合,我还有甚么不乐意的。」说着看了谢霖一眼,又道:「至于入赘一事,大可从长计议,只要孩子们欢喜,是招赘也好,出嫁也罢,咱们再行商量便是。」
此话一出,虽未允诺一定叫女儿出嫁,却也是实打实的应下了这门亲事。
师徒二人听完,汪展鹏喜得简直没做手脚处,贺长峰见了谢韵芝看向谢霖的眼神,心下了然,虽早在意料之中,亦不免欢喜,忙笑道:「展鹏可听到了?还不拜见岳母。」
汪展鹏登时跳起来,咚咚咚磕下头去,道:「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谢汀兰素来爽朗大方,此时听得母亲亲口许婚,又见了汪展鹏这幅傻样,亦不免又羞又喜,面含红晕,起身道:「我去厨下看看,叫厨子做几个好菜,晚上与前辈接风洗尘。」一扭身,避了出去。
谢霖看得好笑,等姐姐出去,便上前去扶汪展鹏起来,不忘打趣道:「姐夫可莫要再磕了,我听大哥说你练过铁头功,你这般用力,再把我家地砖磕坏了去,回头成了一家人,也不好要你赔钱啊。」
他自小便是促狭爱玩闹的性子,一路上或随着谢苇称汪展鹏做贤侄,又或唤一声汪兄,挤兑个不住,这时终于称了一声姐夫,却还是满口揶揄,汪展鹏听了哭笑不得不说,便是谢韵芝并贺长峰,亦是失笑不已。
谢韵芝今日既寻得了儿子,女儿终身又定,心中大喜,道:「托赖贺兄,鄙府今日双喜临门,还望贺兄在此多盘桓几日,也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两个孩子尚须合八字,订婚期,亦要请贺兄做主。」
贺长峰捻须笑道:「夫人美意,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便在此时,吴管家进来禀道:「两位贵客便安置在兰雪院,一应器具俱已妥当。」
一时话毕,自有仆役领着师徒二人前去梳洗歇息。
待厅中只剩下母子两人,谢韵芝方得余裕细细打量起儿子来,见谢霖眉目虽像自己,然轮廓间亦依稀可见莫恒的影子,不由心下便是一痛,眼圈又是一红,哽咽道:「你父子遭际我已然听兰儿说了,不想当年一别,竟与你爹爹便成永诀,早知如此,当日你外公叫你改宗一事,我说甚么也不能答应了去,倒害得咱们一家子不得团聚。」
谢霖想起十余年父子相依为命之情,亦是心中酸楚,但见母亲哭得甚是伤心,一味自责,反倒不敢与之同哭了,口中只劝道:「原也怪不得娘和外公,爹爹还在时便同我说,实是他当日想左了,想他和娘你恩爱非常,天长日久,怎的也不止我一个儿子才是,便是叫我归了谢家,日后再生出其他兄弟来,仍旧还是莫氏子,岂不两厢欢喜,若要怪,也只怪他那日乱了手脚,钻了牛角尖罢。」
如此温言劝抚一番,谢韵芝方渐渐止住哭泣,道:「天可怜见,总算寻了你回来,如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心中难安。」
谢霖想起父亲遗骸尚在行囊当中,忙又道:「娘,我爹爹当日走得匆忙,不及好生安葬,如今我已将遗骸取出,此番来苏州,也一并带了来,如何安放,还请娘替我做主。」
谢韵芝与莫恒虽做夫妻时日并不长久,却实是情投意合,此时听闻,当即便道:「你爹爹骸骨便在此处?如此甚好。咱们谢家自有祖坟,回头寻个日子,安葬于祖坟之中,待我百年之后,你将我一并放进去,做个合墓便是。」
谢霖念及父亲待母亲一往情深,原便存了叫父母同归一处的心思,此时听母亲如此说,自是乐意之极,连声道:「儿子都听娘的。」待了却此番心愿,又想起汪展鹏一路上各种讨好请托,遂又道:「娘,姐姐年纪已然不小,好容易遇着个肯迁就不计较的姐夫,娘也莫要似外公般执意叫姐夫入赘,待姐姐姐夫诞下麟儿,挑一个过来承继香火也就是了,姐夫大度,必然也是愿意的。」
谢韵芝笑微微看他一眼,道:「此事我自有主意,不须你来操心。倒是你,连日来赶路辛苦,纵是坐船累不着甚么,也必是闷坏了,且先去洗漱歇息一番,等到晚上,娘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好菜。」
说罢,亲自领着谢霖往后院去,一面走一面四处指点,「这飘絮院是你姐姐住的,若是缺了甚么,只管找你姐姐来要。那边听雨斋是你外公旧时所居,空了十来年,听闻你回来,我一早叫人收拾出来,你日后便住这里就是,离着我那院子不过一墙之隔,娘来看你也是便宜。」
母子俩一路走一路说,心下俱是欢喜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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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谢韵芝当真亲自下厨做了四色佳肴,连同江南名厨烹制的各色山珍海味,备下满满一桌酒席,为贺长峰师徒并谢霖接风洗尘。待酒宴过后,各人自去安寝,谢汀兰担心母亲这一日悲喜交集,有伤情志,故席散之后并不忙着睡下,先回院子卸了簪环,换过一身家常衣裳,又到母亲屋子里来。
谢韵芝才净面卸了妆,正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服侍着捶腿,见了女儿进来,问道:「怎的还不去睡?」
谢汀兰走近来坐到榻旁的一只绣墩上,道:「今儿个忙碌一日,我怕娘累着,便过来看看」
谢韵芝先是一笑,「能见着你弟弟,便是再累再苦,我也愿意。」接着又是一叹,「只是可惜你莫叔……」话到一半,黯然不语。
谢汀兰怕再说下去又勾得母亲伤心,见身畔桌上堆着几只锦盒,正是下半晌谢霖自行李中取出来奉与母亲的,忙转了话头,拿起只盒子道:「听丫头们说弟弟带了不少好东西与娘,可惜我这半日忙得陀螺似,也不得空闲来凑个热闹,现下倒是得空了,我也瞧瞧究竟是甚么好东西。」
说着掀开盒盖,见里头竟是满满一匣子药丸,便是各个用蜡封好,犹能闻见一股子清香药气,不由奇道:「这是甚么?」
谢韵芝被她这一打岔,愁思稍减,坐起身来,看着那一盒子丸药笑道:「你弟弟说这是按宫里的方子配出来的一味延年益寿丸,特制来与我养身的。」
谢汀兰亦笑起来,「弟弟这份孝心,便是我也及不上,非止如此,医术既高,性情也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行事再是周全不过,便连拳脚也会一些,还是贺前辈的三师弟,叫做谢苇的亲自教导的,听弟弟口气,似是只学了个皮毛,可行走江湖自来便是以和为贵,咱们漕帮又不是日日与人打打杀杀,武功高不高原也不打紧,只需笼络住人心,还怕无人帮衬不成,再不济,有谢苇这个结义兄弟在,谁还能小看了他去。」
谢韵芝一挥手,遣退屋中众丫鬟,方道:「便是这个道理,你弟弟虽算不得江湖中人,可在宫中做御医,结交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论起人脉,倒是比咱们这些草莽出身的强了不知多少去。我今日看你弟弟谈吐行事,也是个极聪明的,好生教导两年,不怕他担不起这一个漕帮来。」说着握住女儿一只手,轻轻一叹,「好孩子,娘自来最倚重你,原是想着把这偌大家业交到你手上,只是咱们毕竟是女流之身,倘能安安稳稳相夫教子,谁还风里来雨里去挑这一副重担。这些年为娘是怎么过来的,你也看在眼里,娘心里实是不愿意你再步为娘后尘,只盼你能做个寻常女子,风风光光嫁出去,有个好归宿罢了。娘看这汪展鹏也是个实心的,必不会委屈了你,日后你便是嫁了,你们夫妻两个也莫要离了苏州,同你弟弟守望相助,方是正理。」
自从谢汀兰自京回来之日,便事无巨细,同母亲尽数说了,谢韵芝晓得儿子为报父仇竟改了姓谢,暗道此乃天意,已是存了叫儿子认祖归宗的心思,盘算着将这一盘家业交由儿子承继。谢汀兰做这漕帮少主多年,面上风光,内里却深知其中苦楚,也不如何恋栈,更何况一颗芳心已然系在汪展鹏身上,自是盼着能嫁了出去,做个正正经经的汪夫人,也免得叫汪展鹏做这赘婿,叫人笑话。母女两个这般一合计,竟是想在了一处,及至今日谢韵芝亲眼见了儿子,更是再无犹疑,母女一夕交谈,就此便将谢霖前程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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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谢韵芝讨要了汪展鹏生辰八字,连同女儿生辰一并送到城外寒山寺,请了有道高僧批算,不过两日,便得回个极好的批语,道是天造地设,谢韵芝心中欢喜,请贺长峰过来商量婚期,连择几个吉日,最终定下四月中为二人成婚。
两人商量已毕,遣丫鬟将汪展鹏、谢汀兰并谢霖一并叫了过来,与几人说了。
谢汀兰大方一笑,「全凭娘做主。」
汪展鹏已是喜得说不出话来,只知嘿嘿傻乐个不住。
漕帮与神兵谷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此番联姻,自是要知会江湖同道,广邀宾朋。谢韵芝又遣人将漕帮诸位长老请来,一一分派下去,这个去少林请主持方丈,那个去武当邀掌门道长。众长老得知本帮娇客便是神兵谷高徒,各个一脸喜色,没口子与帮主母女并贺长峰师徒贺喜,待得知一旁文质彬彬的年轻相公便是帮主寻访多年的儿子,更是道贺不住,一时间府中热闹非常。
眼下已是二月中,离着婚期不过两月,众长老得了差事,不敢耽搁,当即便回去收拾行装,动身启程。
待众人尽皆离去,谢韵芝又道:「我原是意欲为兰儿招赘,故此不曾备有妆奁,眼下看来,还是出嫁为好,只是时日匆忙,不及细细置备嫁妆,只得趁这两日略略归置了些东西,着实简薄,还望贺兄与鹏儿勿要介怀。」说着唤丫鬟呈上嫁妆单子与贺长峰师徒。
此话一出,便是笃定汪展鹏无需入赘,师徒俩对视一眼,俱是心下暗喜,再翻开那厚厚一摞嫁妆单子一看,见头一页便写着三进宅院一座,地处苏州城内锦和街上,又翻两页,另有城外田庄两处,田地百倾,铺子若干,不由吓了一跳,汪展鹏当即起身,道:「岳母厚爱,小婿原不敢辞,只是这嫁妆也忒厚了些,小婿却无像样聘礼,这个……这个……」
却是不知说甚么才好了。
谢韵芝笑道:「自来父母为儿女婚事计,财帛多寡尚在其次,不论媳妇还是女婿,为人品性如何方是第一要紧之事,只需你与兰儿琴瑟和鸣,便是一文彩礼没有,我也欢喜。」
汪展鹏听完,不禁心下感激,贺长峰却暗自盘算,需写封信尽快遣人送回谷去,好歹筹备出一份聘礼送了来,方不为失礼,尚未盘算完,便听谢韵芝又道:「只是尚有个不情之请,还需与贺兄商量。」
贺长峰道:「夫人请讲。」
谢韵芝看一眼一双儿女,道:「不瞒贺兄,当日要小女招赘,实是谢家并无男丁,如今霖儿回来,谢家有后,这家业自是要他来承继的,不止如此,还需担下我漕帮千余人的生计,他年轻识浅,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只恐一时半刻担不起这幅重担,尚要姐姐姐夫从旁扶持。兰儿身在漕帮多年,便是嫁了人,这一应帮务一时片刻也离不得她,还请贺兄看在小妹面上,允他俩成婚后长住苏州。」
贺长峰听了,当即一口应下,「这有何难,劣徒承蒙夫人青眼,自当承欢膝下。待日后令公子可独当一面时,再叫他夫妻俩回返谷中便是。」
他两人正说得热络,谢霖却是吃了一惊,怔愣间,便听母亲又道:「等办完兰儿的婚事,便该轮着霖儿,鄙帮几位长老家中俱有妙龄女孩儿,或武艺出众,或为人贤惠,皆是品貌俱佳之人,不拘哪个与霖儿为妻,总归都是大好姻缘,许是过不多久,便要再请贺兄吃一杯喜酒了。」
贺长峰哈哈一笑,「恐怕不止一杯,说不得令公子今年成婚,明年便要开枝散叶,这喜酒连着满月酒,老夫也不必回谷,只在这苏州住下不走就是了。」
「承贺兄吉言,便是盼着如此呢。」这话直说到谢韵芝心坎上,登时喜滋滋又道:「贺兄乃我漕帮上宾,鄙帮上下敢不尽心款待,只盼贺兄就此长住才是呢。」
谢霖这下再忍不住,腾地起身道:「娘,我京中自有营生,万没想着承继谢家祖业,再说帮中已有姐姐姐夫,何苦叫我这门外汉来执掌漕帮,没得倒耽搁了帮中生计。回头他俩诞下子嗣,择一过继谢家便是。」
谢汀兰只当他手足情深,不愿从自己手中取走这偌大家业,忙起身安抚道:「弟弟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是男儿,咱们谢家这一份祖业不给你还能给谁,日后你开枝散叶,方是谢家正经血脉。至于帮务,自有我和娘从旁帮衬,你这般伶俐,学上几年,自然也就会了,说甚么门外汉不门外汉的。」
谢霖同谢苇一早有白首之约,万没想过娶妻一事,不想母亲与姐姐自作主张,竟将他婚事都盘算在内,倘若真如他俩之意,又将谢苇置于何地?如此一想,便说甚么也不能答应了去,只一梗脖子,道:「姐姐不必劝我,总之莫想要我成亲娶妻,亦不必指望我承继家业,我只向宫中告假一年,待日子满了,定是还要回京。日后母亲但有差遣,儿子必不敢辞,母亲若愿意随儿子往京中去,儿子也定然好生奉养,余者却不必再提。」
他面色凝肃,又说得斩钉截铁,谢韵芝母女俱是吃了一惊,却着实想不透谢霖何以至此,一时皆愣住了,贺长峰亦是奇怪,在座诸人,只汪展鹏想到他与谢苇情事,心下登时咯噔一声。
第二十八章
谢家究竟是女儿顶门立户还是儿子承继家业,毕竟是人家家务,贺长峰不好多听,只道要去城外寻幽访胜,携汪展鹏告辞了出去。
待厅中只剩母子三人,不拘怎样劝说,谢霖主意只是不改,谢韵芝母女也是无可奈何,及至晚上回房歇下,谢韵芝拉着女儿道:「你这兄弟也不知是猪油蒙了心,还是钻了牛犄角,咱们母女竟是说不动他,你不是说他与那谢苇情同兄弟,许是能听得进这位结义兄弟劝说,可惜这人不在此处,倒是女婿与你兄弟同为男子,又是一路同来的,许能说得上话,你去叫鹏儿劝劝你兄弟,说不得霖儿还能回心转意。」
谢汀兰忙应了,服侍母亲睡下。
待得翌日,谢霖生怕母姐揪住不放,一早便出了门去,捡着苏州城内外胜景一番游逛,连着躲了几日,俱是天明即出,日落方回,直把谢韵芝气出个好歹,奈何这宝贝儿子得来实为不易,也不好发作,只得叫两个武艺高强的下属跟着,服侍左右。
谢汀兰见弟弟这幅样子,晓得自己再怎样说他也是听不进的,只得来寻汪展鹏,将谢韵芝吩咐说了,又道:「若霖儿只是不应,谢家后继无人,说不得母亲便要改了主意,仍旧叫你入赘方才罢休,事关咱们两个,你可千万上心些,便是磨,也要磨得霖儿答应了才是。」
汪展鹏已是猜知症结许便在自家三师叔身上,奈何这等隐情却不好说出口来,只得唯唯诺诺应了。
这一日,谢霖又是酉时方回,陪着母姐用过饭,便道累了,告退回房歇息。谢韵芝也自暗怕,唯恐逼急了这儿子,母子间再生出嫌隙,且又知汪展鹏便在院子外头等着,便不多言,只笑微微道:「才吃了饭,慢慢走回去,莫要走急了吃了风。」
谢霖出了母亲的院子,正要抬脚往听雨斋走,便见汪展鹏站在门口,奇道:「姐夫在这里做甚?可是要寻姐姐吗?」
汪展鹏呵呵干笑两声,道:「倒不是寻你姐姐,只是才用了饭,出来走几步路消消食,正巧撞见你。」顿了顿,又道:「霖弟也是刚用了饭罢?不如与我一道去花园走走。」
谢霖暗忖汪展鹏实不似夜游庭园的风雅人,看这样子,似是有话与自己说,便不推辞,道:「既如此,小弟便陪姐夫走上一走。」
旁边便有伶俐的小厮忙去取了灯笼来,汪展鹏接了,屏退一干下仆,道:「不必你们跟着。」
同谢霖一前一后,往花园里溜达过去。
江南气候和暖,眼下虽刚刚入春,草木尚未萌芽,夜风却也不似那般冷硬,两人慢慢行到园中池畔,那岸边正有一座假山,靠山处一座小巧的邻水亭子,里头桌椅俱全,汪展鹏见此处幽静,四下无人,正是说话的好去处,便先去亭子里坐了,待谢霖亦进来坐下,方吱吱呜呜道:「霖弟,那日你说要回京中,不肯留下顶门立户,可是肺腑之言?」
谢霖跟着宫中一干人精混日子,察言观色已是炉火纯青,一看汪展鹏神色,再听他这一问,登时警觉起来,问道:「姐夫,可是姐姐叫你来劝我?」
汪展鹏不防一句话便漏了馅,只得将谢汀兰所嘱和盘托出,末了道:「汀兰说,你若执意要走,说不得岳母便改了主意,不准她发嫁,仍要我入赘才行。我倒是无妨,左右起初便是这般打算的。只是你又何苦推了岳母这番心意,凡是男儿,便躲不得成家立业这一遭,你便是看不上岳母相中的那些姑娘,再叫岳母与你寻好的便是,难道还能终生不娶吗?何必说那番话,倒叫岳母和你姐姐心下难安。」
谢霖自然晓得母姐俱是为自己打算,只是他与谢苇十年中相依为命,早已心心相印,再难割舍,如今叫他为了前程伤却二人情分,那是说甚么也不能应的,思忖片刻,道:「姐夫,那日我与大哥……在一起,你是亲眼见了的,小弟也不瞒你,我们两个这许多年在一起,一早发下誓来,只愿此生白首不离,快快活活一辈子。这些年间,小弟也攒下些身家,于京中薄有虚名,亦有不少人上门提亲,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官家之女,大家闺秀,小弟若是想娶,那也易如反掌,何况漕帮几位长老家的姑娘。便是大哥,这些年也少不得人上门做媒,只是他心中向来只我一人,我心中也只他一个,再容不得旁人进来,故此,母亲和姐姐这一番心意,小弟只能心领了。」
汪展鹏自钟情谢汀兰,亦是存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听了这番话,倒颇有戚戚之感,只是毕竟从未见过男子相恋,一时无语,竟不知从何劝起,好半晌,方道:「你和小师叔,你们……俱是男子,这个……这个……总归不成体统。」
谢霖微微一晒,「我与大哥原是草莽中人,蝼蚁之民,自来求的是个平安喜乐,随心所欲,又不是那等天潢贵胄、书香门庭,还讲个甚么体统不体统,那东西不当吃不当穿,守着也无甚好处,倒把自己拘得难受,实是不讲也罢。」
他这话说得大为洒脱,颇有股江湖子弟不羁之态,若非受人所托,汪展鹏倒要拍掌叫好了,只是如此一来,却再也劝说不下去,只得收了余下话头,叹道:「霖弟既已有盘算,愚兄便不多说了,你和小师叔……唉……你们快活便好。」
话既说开,谢霖微微一笑,便即告辞回房歇息去了,汪展鹏正发愁如何同谢汀兰交代,忽听假山后一人问道:「他说和你小师叔在一起,是怎么个在一起?那谢苇,他……他把我弟弟如何了?」
汪展鹏大惊站起,望向假山,便见谢汀兰自山后绕了出来,一张俏脸血色尽失。
汪展鹏着实被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汀兰,你……你……都听到了?」
谢汀兰方才从母亲屋中出来,晓得弟弟被汪展鹏找去,心中惦记,从下仆处得知两人来了园子里,便也跟了过来,只她抄得近路,自边门处而入,远远见二人行到假山附近坐下,便悄悄来到假山后头,想着从他二人说话中听出些端倪,也好再劝一劝谢霖。她武艺高强,这般放轻了脚步,原不易被人觉察,汪展鹏论功夫在她之上,却因顾着与谢霖说话,也不曾留意,这才叫她听了个真切,不想一听之下方知弟弟竟同那谢苇有了首尾,这一下不啻于晴天霹雳砸在头上,当即便手脚发抖,好容易忍住,待谢霖走了,方现身出来,急急追问。
汪展鹏不想这般阴私竟叫谢汀兰听了去,一时间期期艾艾不知从何说起,却招架不住谢汀兰连连逼问,终于将二人两情相悦一事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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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韵芝用过饭,又看了看帮中几个堂口新送上来的账目,正要歇下,忽听丫头来报,「小姐来了。」只见谢汀兰一阵风似刮了进来,方进门,便将众丫鬟屏退。
谢韵芝见女儿脸色极是难看,不禁心中一凛,问道:「可是出了甚事?」
待听女儿将花园中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亦忍不住面色阴沉,只她毕竟久历风浪,倒还沉得住气,听完,缓缓道:「咱们谢家只这一个男儿,断不能由着他性子胡来,以往无人管束也便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便须叫霖儿把这谢苇丢开手去,早日成婚生子方是正经。待有了妻儿,说不得这情分也便淡了。」
谢汀兰皱眉道:「我亦是这般想,只弟弟死心眼的很,如何说得动他?」
谢韵芝思索良久,一拍桌子,「后日便是春分,咱家备上两桌席面,你去请霍、杜、季、孙四位长老的夫人来家吃春菜,杜长老家的二姑娘尤其生得好颜色,其他三家的姑娘也是不差,你送两样首饰过去,一并请上各家的公子和姑娘们,届时叫你兄弟出来陪酒,与各家的夫人和姑娘们都见上一见。咱们这几位长老夫人个顶个的精明,不消我说,见了你兄弟的人品样貌,自然晓得为自家姑娘盘算。」
谢汀兰见母亲有了主意,心下稍定,亦道:「不止几位长老家,余下各堂堂主家中若有适龄的姑娘,干脆一并请了来,不拘哪个,只要能叫弟弟动心便好。索性再去买两个颜色好的扬州瘦马来放在弟弟屋里,若能引得弟弟收用了去,日后做妾也是好的。」
谢韵芝点头,「我儿虑得周到。」
母女俩商量已毕,便各去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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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一过,转眼便是清明,江南湿暖,草木几日间便生发起来,入目处青翠一片,待到谷雨时节,更是姹紫嫣红,满园春色。这谢府后花园中,不止草木芳菲,人面亦如桃花,七八个姑娘往园中一坐,各个鲜妍明媚,光彩夺目,欢声笑语间,好一派春日胜景。
这般春色中,便连谢府守门的家奴亦是晓得了诸位夫人小姐登门之意,每日里闲磕牙时只拿自家少爷打赌,琢磨到底哪家姑娘能得少爷青眼,成就一桩大好良缘,一时间连赌盘都开了出来,叫管家知道,赏下好一顿板子。
这一日,谢府门前依旧车马盈门,几名家奴方将帮中解、唐两位堂主家的夫人并姑娘迎进门去,便见一行人马缓缓行来,当先一人轻袍缓带,胯下一骑黄骠马不见半分杂色,神骏非常,身后四五人皆为杂役打扮,却也是身形矫健,极见悍勇,一行人马背上各提挈着一只红绫包裹的盒子,几人小心翼翼护在身前,显见俱是贵重之物。
几人行到门前,下得马来,当先那人抱拳道:「神兵谷雷霆,奉家师之命,特来向贵府下聘。」
自家大小姐许给了神兵谷高徒为妻,谢家家仆尽皆知晓,如今见姑爷师门送来聘礼,哪里敢有丝毫怠慢,一面向里通传,一面将贵客尽数请进门来。
仆役将雷霆并众人径直引入厅中,坐不多时,贺长峰师徒得了仆役传讯,亦齐齐赶了过来。
眼下离着婚期已不过半月,贺长峰这几日一直惦记聘礼尚未送到,唯恐路上耽搁,这时见着小师弟,方松出口气,笑道:「可算等着你来。」
雷霆回谷拜见师父,师徒俩自有一番悲喜不提,随后在谷中休整数日,忽接着大师兄遣人送回的书信,嘱咐谷中置备聘礼尽快送来。因汪展鹏乃是三代弟子中的首徒,所结亲事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帮派,云澄心亦不欲聘礼太过寒酸,失了神兵谷颜面,遂将谷中物事搜罗一番,捡那贵重之物着实备了几样,又命雷霆去谷外采买一番,方策马往苏州疾驰而来。
雷霆见过师兄,略说了说谷中光景并一应琐事,一指身后众杂役捧着的数只锦盒,道:「师父说咱们两家俱是江湖儿女,倒也不必效仿寻常人家备那金银俗物,只将咱们谷中所藏的一部鸳鸯剑谱、梧桐刀法并两部拳谱各抄录了一份,另有祖师爷当年重金请铸剑名家秦无名打造的雌雄佩剑一对,再有采买来的玉镯一双,以做聘礼。」
贺长峰素知谷中所藏刀剑并武学典籍俱是历代祖师爷珍爱之物,等闲拿出一件,便是江湖中人人眼馋的珍品,可谓千金难求,这一应聘礼着实不菲,足拿得出手了,不由点头微笑,「不错,不错。」
汪展鹏亦是喜出望外,当下向雷霆一揖,「多谢小师叔费心。」
雷霆见他红光满面,不由打趣几句,正说着,谢韵芝亦从内宅行了过来,进到厅中,相互又是一番厮见。
雷霆暗忖,若从谢霖处论起,该当以大礼跪拜谢韵芝才是,然从汪展鹏处论,两人却是平辈,且今日是为着下聘而来,这一拜下去,不免矮上几分,倒叫汪展鹏面上无光,是以只深深一揖。
谢韵芝已从女儿处得知雷霆便是谢苇,心中本无好气,这时见他只拜不跪,益发不悦,但念及今日乃是论及女儿婚事,不宜发作,便硬生生忍下这口浊气,面上仍旧笑微微的一派和蔼,道:「雷相公远来辛苦。」
一时诸人落座,雷霆将师父云澄心求亲之意说明,又命从人将聘礼呈上。
谢韵芝看过礼单,见那几本武功典籍俱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绝学,心下既惊且喜,道:「这份礼可也忒厚了些。」
雷霆当即道:「家师曾言,谢姑娘才干出众,品貌端庄,实乃展鹏良配,自是当得起神兵谷礼聘求娶。」
云澄心乃武林泰斗,爱女能得其一赞,谢韵芝自觉面上有光,遂笑道:「既如此,便是却之不恭了。」命人收了聘礼,请神兵谷众杂役下去用饭歇息,又转而与贺、雷二人说起迎娶诸事。
因吉日便定在本月十九,转眼宾朋便至,届时婚宴如何排座,贵客如何款待,几人一番商量,待诸事底定,雷霆方省起尚未见着谢霖,不由问道:「怎的不见霖弟?他自来好事,今日商量谢姑娘婚事,却不见他来凑热闹。」
他不提谢霖还罢,此时说出口来,落入谢韵芝耳中,笑容便是一僵,好险不曾拉下脸来,强笑道:「霖儿与他姐姐去了鄙帮分堂,一时半刻回转不来。」
原来自帮中诸位夫人并姑娘日日登门起,谢霖便觉出不对来,其后又接连被母亲逼着陪诸位姑娘赏花三五日,终于犯起脾性,说甚么也不肯陪客了,今日一早,见谢汀兰欲去分堂巡视,便死缠活缠跟在姐姐身边出了城,硬是将母亲今日请来的两位堂主家的姑娘晾在府中,岂能不叫人又气又急,总算谢韵芝城府颇深,强自按下心头怒气,顿一顿,又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儿多得雷相公照应,我这做母亲的还不曾谢过。」
汪展鹏在旁察言观色,见岳母笑意未及眼底,暗忖必是汀兰将那晚所闻尽数告知了去,心下便惴惴不安,暗中替小师叔捏了一把冷汗,旋即又想,虽说此事败露乃是汀兰暗中偷听所致,却毕竟由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尚不知小师叔知晓后如何与自己算账,登时愈发暗叫不妙,连看也不敢看岳母并小师叔二人,只将头深深低下,埋头喝茶。
雷霆浑不知这里头诸般情由,只当谢韵芝诚心致谢,便道:「夫人客气,若非霖弟与莫叔当日救我,只怕今日已无雷霆之人,其后种种,也不过是善有善报罢了。再者,我与霖弟既结为兄弟,理当守望相助,又哪里说得上一个谢字。」
谢韵芝暗骂道:好一个善有善报,难不成我儿因你断子绝孙,倒是当日救人的果报?老天爷可也忒不开眼了些。只恨不能使出泼妇手段,狠狠挠雷霆个满脸花。奈何眼下时辰不对,只能强自忍耐,一面含笑寒暄,一面命人置席款待。饮完接风酒,自有仆役请了雷霆前往贺长峰师徒所在的院落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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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两月不曾见过谢霖,雷霆自是心中挂念,待到了晚间,仍不见谢霖,不免问询在院中伺候的下仆,一个个不是摇头不知,便是道少爷还不曾回来,雷霆转念一想,说不得漕帮分堂距此不近,一夜赶不回来也是有的,便也不曾起疑,只与师兄说话练功,不想连着过了五六日,仍不见谢霖踪影,这才生出些疑惑来,进到汪展鹏房中,劈头问道:「霖哥儿同谢姑娘到底去了哪处分堂,可是有事绊住了身不成?怎的这许多日还不见回转?」
汪展鹏这几日不见谢汀兰,亦是相思不已,这日着实按捺不住,一早便去谢汀兰院子外头打探,正巧遇见平日里贴身伺候谢汀兰的大丫鬟青梅取了自家姑娘的衣裳首饰往外走,方才得知姐弟二人所在,道:「他姐弟当日去的玄武分堂便在城边上,一日便可来回,只是两人自堂中出来后并未回府,乃是取了城外的一处别院住着,不知何时才回。」
此时离着婚期已然不过十日,正是新嫁娘该当忙碌之时,谢汀兰却离家住到别院,着实不能不叫人起疑,汪展鹏又非傻子,回想青梅同自己说时那吞吞吐吐之态,揣测必是岳母吩咐,不欲让小师叔同谢霖再行相见,这才叫汀兰带了谢霖去别院居住,心知再瞒不下去,只得将谢韵芝母女欲为谢霖娶妻,谢霖如何不应,与雷霆情事又如何败露一一讲了,末了道:「小师叔,非是我嘴巴不严,实是不曾提防,这才叫汀兰听了去,眼下岳母正在气头上,一时不愿你们二人相见也是有的。」
雷霆听完,心下登时一沉,沉吟良久,道:「那别院在何处?」
汪展鹏道:「便在城外太湖边上,名唤落月庄的就是。」
雷霆听完,起身便走,汪展鹏唯恐他怒火上头,去找岳母理论,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离左右。
雷霆也不去理他,出了院子,叫仆役将马牵了过来,问明落月庄道路,骑上便走。汪展鹏见他并非要寻岳母,先是松出口气,待见他竟是去寻谢霖,一颗心又吊起来,赶忙也问仆役要了匹马,骑了跟上。
谢府仆役俱得了主母吩咐,这位雷相公但有举动,必要禀报,这时见贵客并自家姑爷皆是一脸凝重往自家别院疾驰,不敢耽搁,忙禀了上去。
谢韵芝听闻,暗叫不好,急命人备好马车,又将贺长峰请来,道:「鄙府于城外一处别院,这几日正开得几丛牡丹,可堪一赏,几个孩子们等不及,已先去赏玩,贺兄若无事,咱们两个老家伙也去凑一凑热闹,如何?」
打定主意,必要将贺长峰拉了去,看那雷霆当着师兄之面,还敢有何非分之举不成。
贺长峰不疑有他,自是一口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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