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节
双仇记 作者:白日梦0号
第8节
我俩同门所出,所学功夫一模一样,拜师年头又相差无几,这一交上手,便是旗鼓相当。我心中有气,出手便重些,雍钰堂心虚,先时还让我几分,百招之后,见夺不过来,心中急躁,自然也不再留情。我见状愈加生气,出招越来越狠。他对雷震子势在必得,见我始终不肯让步,便也下了重手。我那时心浮气躁,又觑着缝隙把绢布往烛火上送,被他寻着招式间破绽,抢过烛台,砸在我后脑上。之后如何,我便毫不记得了,想来是他砸晕了我,抢过绢布,又怕回谷后我向师父告状,便将我自船上丢入水中,想着淹死了我,如此一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师父便问起来,他也大可搪塞了去,再无后患,却不防我命大若此,竟被你和莫叔救了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霖却听得胆战心惊,虽知谢苇眼下便在自己身前坐着,然揣测当日情形,必是凶险至极,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抓住谢霖双手,「亏得你命大。」
谢苇此时想来,亦觉后怕,过得良久,方道,「天可怜见,叫我留得此命。前些时日,我去小王庄取刀,回程时途径妫水码头,竟撞见雍钰堂来京,我当时只觉眼熟,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不防与你姐姐冲撞,脑袋磕了一下,却将往事尽数记了起来。那日我自码头出来,便四处寻找雍钰堂落脚之处。记得往日里听他说起,他家于京中也是有宅子的,我转了半日,终于在长兴街上找着。这几日晚上,我换过衣裳出去,便是去他府上搜检。
雍钰堂此人心思慎密,他得了雷震子制法,便献与朝廷,必然也会留下原本,那绢布定然还在他手上。我当日只顾生气,全然忘了父亲嘱咐,竟叫祖传之物落入他人之手,实是不该,如今既晓得了雍钰堂所在,便需想方设法取了回来。我怕你担心,故此没同你说,如今你已晓得,莫要生我的气才是。」
谢霖听完原委,哪里还会同他计较,忙道:「我怎会生气,只是你日后行事,还是该与我说一声才是,不然乍见你半夜出门,我一无所知,岂不更加担心。」
谢苇于他每日饭食中放了曼陀罗散,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取回雷震子图样,日后再寻个机会细细说与他,也省得他跟着担惊受怕,不想这一晚谢霖没吃几口汤水,药效未起,倒撞破了自己行迹,如今既已道明前因后果,自然也无甚再瞒的,便把请四海镖局送信一事也说了,末了道:「含山外那云来客栈便是神兵谷弟子经营,我信中已讲明原委,待信送到,师父得知雍钰堂残害同门,必然会为我主持公道,说不得过几日便有谷中同门来寻,届时我们一道清理门户,雍钰堂休想逃过。」
谢霖晓得他性子,这仇是定然要报的,然雍钰堂乃宗室子弟,说不得现下已承了爵位,堂堂侯爵若暴毙于京城,绝非小事,不定便要惹来甚么祸端,略一思忖,劝道:「雍钰堂此番来京,必然是为太后圣寿而来,一时半会儿离不得京城,便是想取回那图样,也不必这般心急,左右你师门要来人相助,不如便等人到了再做计较,不拘是大伙儿一起去当面质问,还是夜探侯府寻那雷震子图样,多个人手总比你独个儿一人稳妥些。」
谢苇晓得他忧心自己安危,不忍驳了他一番心意,只得应道:「成,便听你的,等大师兄他们到了再说。」
两人这一番说话直耗去半宿,眼瞅着天色亮了起来。谢霖这一夜连惊带吓,睡意全无,此时也不觉困倦,起身去换过衣裳,与谢苇一道用了些粥水点心,便要去太医院当值,临出门前不忘嘱咐,「我去宫中打听打听,且看看有没有这雍钰堂的消息。你这几日三更半夜的忙活,也不曾好睡,不若今日在家好生歇息。那雍钰堂毕竟是凤子龙孙,咱们便要他偿命,也需先想出个稳妥之法,徐徐图之才是,你已因他丢了一次性命,若为着报仇再冒性命之险,岂非太不划算。再者说,他又不知你还活着,左右是他在明,你在暗,咱们以有心算无心,还怕他逃了不成。」
他这般苦口婆心,谢苇听了,心中自是熨贴无比,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等得,我还有甚么耐不住的,只管放心就是。」
谢霖晓得他素来言出必践,听了这话,当下松出口气,唤金宝去牵了马来,骑了上值去。
谢霖存了心事,入宫后便旁敲侧击的向人打探同安侯府,无奈同安侯府二十年前便举家迁往封地去,这些年京中只剩了个空宅院,宫中诸人所知均是不多,竟是无从问起,接连三四日,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谢霖正在配殿里查阅历代医书药典,核对几味药材的性味归经,忽见在院中当值的一个小太监进屋,行礼道:「掌院大人叫小的请太医过去。」
谢霖忙放下医书,随着小太监去见柳思然,方一进门,便听柳思然道:「今日为太后请平安脉,你随我同去。」
为太后诊脉,素来是两名太医会诊,谢霖已然陪着柳思然去过一趟,不想今日又得了这番差事,忙应了,取了药箱来随着柳思然出门。
太后所居仁寿宫离此足需走上顿饭功夫,柳思然身子尚且硬朗,一面走一面与谢霖说笑,「上月太后不思饮食,吃了你配的几服消食丸,极是见效,此次指名要你诊脉,泽仁可需好生用心。」捋一把胡子,又道:「犬子若能有你一半本事,老夫做梦也能笑醒过来。」
谢霖谦道:「若非掌院大人提点,晚辈哪里能得太后青眼,大人实是谬赞。至于柳世兄,精明强干乃是出了名的,若不然,如何会被阮侍郎看中许以爱女,大人实乃过谦了。」
柳思然长子上个月才成的亲,娶的乃是礼部侍郎之女,阮氏一族书香传家,门第倒比柳家还高些,端的是门好亲事。柳思然心中得意,只觉谢霖知情识趣,惜乎自家女儿年纪尚小,不然倒可招揽为婿。
两人说笑间已到仁寿宫前,宫门处自有管事太监相迎,柳思然轻咳一声,端肃面容,拱手道:「有劳公公相候。」
那管事太监名唤冯昶,乃是极喜说笑又和气的性子,见着二人,笑眯眯道:「掌院大人忒也客气。」领着二人迈进宫门,一面走,一面道,「今儿个几位藩王并侯爷来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心里欢喜,已吩咐晌午赐宴,眼下宫里极热闹的,待会儿进了殿去,两位太医也不必拘束,只管如常诊脉就是。」
柳思然忙道:「多谢公公提点。」
到了殿门,冯昶先行进去通报,不一时,出来领了二人进殿。
这仁寿宫是历代太后居处,其精致华美,自然高居六宫之首,殿中亦极是轩敞,正上方一张座榻以金丝楠木制成,椅背并扶手满雕鸾凤,当今太后盛装华服高坐其上,满是笑意。殿中另坐了五六人,有花白胡子一把的,亦有青壮之人,其中一个眉目如画,宛似芝兰玉树,虽是敬陪末座,那一身风华,却将一殿亲贵俱压了下去,由不得人不另眼相看。
谢霖一眼望见这人形容,不由心中暗赞一句「龙章凤姿」,又见他一身侯爵服色,暗自揣测必是哪位进京贺寿的宗室子弟,正想再看两眼,却碍于宫规,只得将目光垂下,随同柳思然近前行礼问安。
太后见了二人,道一声,「免礼罢。」
虽则太后有话,柳、谢二人又哪敢托大,仍是恭恭敬敬行礼毕方站起身来,一旁已有女官为太后卸去镯子,谢霖忙取了脉枕出来置于一侧小几之上。
待太后放下一只右手,谢霖看一眼柳思然,见掌院微一点头,已明其意,躬身上前,为太后诊脉,片时后收回手来,禀道:「娘娘脉象平稳,正是凤体康泰之象。」
禀完,退至一旁,待柳思然上前再行诊过,亦道:「娘娘凤体安健,并无异象。」
两名太医诊脉之时,殿中众人俱是屏息静候,这时听柳、谢二人道此平安之语,登时便有藩王道:「娘娘凤体康泰,正是臣等的福气。」
此语一出,余下众人亦纷纷附和。
太后自是晓得众人奉承之意,不过也自欢喜,笑道:「甚么福气不福气的,不过少生几场病,少给儿孙们添些麻烦罢了。」
话音才落,便听一人道:「娘娘此言差矣。臣等虽远在封地,亦知皇上至孝,娘娘但有微恙,便免不得令皇上忧心,身在朝堂,却心系仁寿宫,臣等不得为皇上分忧,亦觉惶恐。如今娘娘安泰,皇上正可专心社稷,可不正是臣等的福气,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这话虽有阿谀之嫌,却是说得入情入理,既奉承了太后,又捎带了皇帝,且言辞间情真意切,风度犹嘉,只叫太后听得心怀大畅,指着说话之人,与身前那几个上了年纪的王爷笑道:「你们听听,钰堂这孩子,越发会说话了,听着便叫人欢喜。」
最近前坐着的福王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身兼宗人府宗令一职,最是熟知宗室子弟,当下亦附和道:「可不是怎的,不止会说话,模样也越发俊俏,咱们老雍家这一代子孙里头,数他生得最好,又是文武兼顾,十九弟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谢霖本在一侧垂首肃立,听见「钰堂」二字,登时心中一凛,悄悄抬了眼皮去看,只见末座上那俊俏男子谦逊一笑,「七伯父谬赞,钰堂实不敢当。」
众人说笑中,柳思然一拉谢霖,两人躬身告退出去。
待出得殿来,冯昶依旧将二人送出宫去,谢霖趁机问道:「敢问公公,方才太后所赞之人是哪位亲贵?如此风仪出众,却怎的从未在宫中见过?」
冯昶顿时笑道:「太医年纪轻,所有不知,那是同安侯,祖上乃靖西王,先帝在位时,将老同安侯封在淮阴,就此举家迁了过去,得有二十余年不曾回过京城。数年前老侯爷殁了,便由儿子袭了这爵位,此番是为太后贺寿,新侯爷方才进京。莫说两位太医,便是咱家,也是头一遭见呢。」
柳思然听闻,亦赞道:「怪道有如此风姿,原来是太祖嫡脉。」
谢霖心下了然,拱手告辞,与柳思然一道回返太医院,一路上回思雍钰堂形容举止,莫名便想起谢苇那晚提及此人时的神情,越想越觉憋闷,回到太医院中,径直坐到桌边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耳边有人唤道:「谢太医,谢太医。」
谢霖猛地回过神来,便见身边站着个小太监,正是在章桓跟前伺候的桐籽儿。
那桐籽儿也不知这位谢太医今日是怎的了,看着竟有些呆愣愣的,这时见谢霖醒了神,赶忙道:「谢太医眼下可忙着?若是得空,我家公公叫小的来请太医过去吃茶。」
谢霖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那等闲情逸致品茶说话,正要推辞,便听桐籽儿又道:「余统领亦在我家公公处,这几日身上不大舒坦,尚要请太医给把一把脉。」
谢霖便不好拒却,挤出一抹笑来,「既如此,这便过去罢。」
随着桐籽儿来了章桓值宿之处。
此时正值隆冬,章桓屋外那几丛竹子光秃秃的,两人绕过竹丛进到屋中,便见章桓同余鏊正对坐闲话。见了谢霖进来,余鏊大笑起身,一把将谢霖拉到身边坐下,一面道:「太医来得也忒慢了些。」一面吩咐桐籽儿,「快去沏茶。」说罢又转头同谢霖道:「我这几日颇得了些好茶,今日得闲,正好拿来与你们尝尝。」
这余鏊乃是个爽朗不拘小节的性子,自打上次请谢霖帮着切了那瘤子,再见面时便熟不拘礼起来,谢霖这数年间同章桓交好,连带着与余鏊也相熟,便也不同他客气,笑道:「余统领这回又是哪里得来的孝敬?倒让我这外人也跟着沾光。」
余鏊身居要位,平日里自然少不得人巴结,惜乎这人不爱女色不嗜银钱,唯独偏好佳茗,送礼的自然投其所好,是以余家一年四季好茶不断,便是章桓这里也跟着茶香袅袅,谢霖颇来此蹭了些好茶下肚,此时便借此打趣。
不待余鏊回话,章桓先道:「此番太后圣寿,诸地藩王宗亲上京祝寿,少不得要向他们这起子权臣打点一二,这些时日,这厮只茶叶便收了不止七八样,喝到后年也尽够了。」
正说着,桐籽儿端了三盏茶上来,谢霖端起一看,见那汤色碧绿清澈,再一嗅,顿觉清香幽雅,茶香中隐隐然又似掺了股梅花香气,轻啜一口,只觉口味凉甜,鲜爽生津,当即脱口赞道:「好茶。」
余鏊大有得色,道:「这茶名叫寒碧香,是掺了梅花揉制而成,香气别有不同,等闲莫说尝上一尝,便是听都不曾听过,我也只得人送了二两罢了。」
章桓久居宫中,自是不少见识,却亦是头一遭吃这等好茶,不由问道:「哪个送的这般好茶?」
余鏊道:「说起这人来想必你也听过,便是同安侯。」
不等章桓面露讶色,谢霖心中先暗自打了个突,强自稳住心神,问道:「这位同安侯可是唤作雍钰堂?」
章桓一挑眉,「怎的,你也晓得?」
谢霖一笑,「方才去太后宫中请脉,正遇上诸位宗亲入宫问安,当中便有这位同安侯,当真是一表人才,风华过人。」顿一顿,问道:「莫非这位侯爷与余统领是旧识不成?」
余鏊点头,「可不是。我爹娘去得早,自幼便在舅舅家住着,同安侯府与舅舅家乃通家之好,老侯爷常带了儿子们一道过来吃酒,现下这位同安侯乃是第三子,那时我同他们兄弟几个便常在一处做耍。后来侯府迁出京去,这才见得少了。上一回瞅见还是他陪着老侯爷来京请立世子,距今也足有十年了。」
余鏊口中舅父便是当今皇后之父,卫国公段烨,章桓闻言便道:「我听闻卫国公与老同安侯年轻时同在一军,乃是过命的交情,只不知真假,如此说来,竟是真的。」
谢霖见余、章二人熟知旧事,说不得能问出些别情来,一念既动,便装作好奇,问道:「这同安侯乃是三子,如何便由他承了爵位,莫非上头两位兄长并非嫡出?」
余鏊登时摇头不止,「太医这可猜错了,雍钰堂两位兄长均是嫡出,倒是他,生母卑微,非嫡非长,却谁也想不到,竟是他得了这爵位。」
谢霖故作吃惊,「这其中有甚缘故不成?」
章桓影影绰绰也曾听过些传闻,到底不大真切,这时也自好奇,催问道:「你既知道,不妨说来听听,左右这里只我与泽仁两个,你还怕我们传出去不成?」
余鏊嘿嘿一笑,道:「这有甚可怕的,又不是说不得。」抿一口茶水,略作思量,道:「要说老同安侯生的儿子可不止这三个,只余下皆是庶出,在京时又都年纪尚小,我不曾见过罢了。单只说这前三子,嫡长子雍玉琦与我同岁,才成亲不过一年,一日去岳家饮酒,醉后骑马归家,不想跌下马来,摔折了脖子,当时便没了气。同安侯夫人因此迁怒长媳,这长媳既伤心又愧疚,便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待人死了,身边的奶嬷嬷大放悲声,道是大奶奶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同安侯夫人先是没了儿子,不想连孙子也没保住,一口气没上来,不多久也殁了。她这一死,余下儿子自是要守孝三年。这嫡次子雍玉铎当时已然定下了锦乡伯家的嫡女为妻,因母孝便不得不推延婚期。
这雍玉铎论人品才干,远不及其兄,为人又贪花好色,哪里耐得住,不多时便将个青楼女子养在了外宅里。这事本来做的隐秘,却不知怎的被锦乡伯得知了去,自是不悦,叫人递了话来,道是雍玉铎打发了那青楼女子,方才肯叫女儿嫁过去。也不知那青楼女子施了甚么迷魂药,雍玉铎只是不肯,把老同安侯气得险些动了家法。不多久,那女子传出有孕在身,锦乡伯夫人爱女心切,见雍玉铎实不是良配,便欲退婚。老同安侯自是不愿儿子婚事有变,执意不肯,偏偏又管教不了儿子。锦乡伯气急,索性将此事捅到巡按御史处,巡按御史当即参奏同安侯府一本,先帝闻之,下旨申饬,锦乡伯借此由头退了婚约,自家女儿名声丝毫不损,又许了户书香门第。
雍玉铎因孝中淫乐一事,被夺了世子之位,老同安侯无法,便请立这三子雍钰堂为世子。按说雍钰堂庶子出身,本是不成的,只是此人文武双全,精明干练,比两个嫡兄倒更胜一筹,也不知他使了甚么法子,竟寻得了一件兵器的制法图样,献与兵部。这兵器名叫雷震子,颇有些奇妙之处,据传当年安王曾下令兵部仿制,好用于军中,奈何此物制法繁复,兵部一直没能制出来,却不想雍钰堂建此奇功。当时先帝大悦,传令宗人府,准了老侯爷的折子,这世子之位便落在雍钰堂身上。之后兵部锻造处费了三年功夫,仿照雍钰堂所献图样制出一批雷震子,却因里头填塞的火药不对,威力不佳,终是不得装备军中,那图样就此收进兵部密库里,无人再提。此后先帝驾崩,今上继位,老同安侯不久后亦因病过世,自然便由雍钰堂袭了爵。」
章桓听完,笑得甚是意味深长,「这雍玉铎置外宅一事做的既是隐秘,如何便被锦乡伯知晓了去?你却又是如何知道?」
余鏊一哂,「同安侯府子嗣众多,各有各的算计,雍玉铎只当做得隐秘,却又哪里逃得过有心人耳目去,自是有那见不得他得意的捅到锦乡伯处去。至于我……」说到此处,面上忽的一窘,讪讪道:「我那时逃婚在外,寄居淮阴,本是想去寻雍玉琦打秋风,正巧撞见他家这桩桩件件,后来舅父允我退了婚事,捉我回京城,我便进了御林军当差,恰又撞见老侯爷同雍钰堂进京来,自然便晓得了。」
这余鏊说了一通旁人辛密,不想连自家逃婚一事也招了出来,谢霖顿时大感好奇,却也不好追问,只得压下满腹兴味。
几人这般说了一通闲话,章桓方才提起余鏊求诊一事,同谢霖道:「这厮近来身子不大舒坦,又懒怠求诊,恰今日来我这里,便请你过来给看上一看。」
谢霖自也不会推却,当下叫余鏊伸出手来,待摸完脉象,又问明不适之处,不免哑然,轻咳一声,强压了笑意,道:「余统领这是肾虚所致,好在此病初起,尚无大碍,吃些金匮肾气丸也就是了,只是却需节制房事,不可纵性才是。」
章桓听罢,脸上倏忽掠过一抹红晕,继而埋头吃茶,只做不闻。
余鏊却是一脸愕然,良久方干笑两声,道:「这节制起来得多少日子?劳驾太医给个准话。」
第二十三章
谢霖这一日在宫中听了如许轶事密闻,下半晌便早早告假出了宫,本欲回到家中说与谢苇,不料到家一看,却是不见人影,金宝亦说不清大爷去了何处,便只得在房中枯等,混混沌沌间倚在堂屋那张罗汉榻上睡了过去,待听到动静醒来,已然是日头西斜,一睁眼,只见房门开了又合,谢苇身披大氅,怀中抱着件石青色蜀锦外袍自外头迈步进来,那袍子上沾了一片泥水不说,上头还黏着些枯草,也不知在哪里滚过。
谢霖揉揉眼睛一翻身坐起,「你这是打哪儿回来,这袍子怎的这般腌臜?」
谢苇见他睡眼惺忪,左颊被引枕硌出一片红痕,还粘了几根头发,伸手过来给他拂了,「前几日把袍子丢在了外头,今儿个去寻了回来。」
谢霖尚还记得他说那袍子丢在了四海镖局校场里,不由奇道:「四海镖局仆役恁多,怎的也没给你拾掇干净,这般脏着便拿了回来?」
谢苇那日不过随口撒了一谎,这时露出破绽来,便也不好再瞒,支支吾吾交代道:「倒也不是丢在校场里,那日我撞见雍钰堂出城往净慧寺拜佛,一路跟在后头,他家马车甚快,我穿着外袍施展轻功不便,便半路脱了丢在道边。那日心急,也不记得到底丢在哪里,寻了这两日才找回来,原来是落在一处草窝里,万幸不曾被人拾了去,回来浆洗一遍也就是了。」
他不说此事也便罢了,说到竟是跟了雍钰堂一路,谢霖心中倏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再一想今日雍钰堂那般风采,还有那晚谢苇言辞神态,不由沉了脸色,盯着他问道:「你心心念念惦着这人,到底是报仇心切,还是旧情难忘?」
谢苇初时只觉诧异,再一细看谢霖神色,心里登时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脸上不由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心念电转间,赶忙笑道:「你这是怎的了,胡言乱语些甚么?我自是惦着报仇,甚么旧情,这又是从何说起?」
两人同床共枕数年,他这一丝神情变幻又哪里逃得过谢霖眼去,这一下更坐实几分心中猜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腾地起身,道:「我今日在宫中看见雍钰堂,好一个风采翩翩的玉郎君,你俩自小一道长大,同起同卧,除了兄弟之情,敢说再没别的心思?你俩这等情分,哪里是我比得上的,若不是他贪心不足,只怕今儿个跟你双宿双栖的便是他罢?」
谢苇少年时情思初萌,守着雍钰堂这样一个姿容出众又善解人意的师兄,倒当真有过一段不清不楚,只是时过境迁,早已抛诸脑后,这几日回想起来,亦不过偶作怅惘,更多却是气恼愤恨。这等旧事,他并非有意隐瞒,不过不知怎的,心中只隐隐觉得不叫谢霖知晓的好,免得徒增事端,至于何等事端,却也说不大清楚,故此那晚言语间便含混了过去,不防因心意难平,言辞中到底露出些端倪,叫谢霖落在心上,着了痕迹,今日又撞见这一桩桩一件件,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谢苇原就心虚,这时被点破旧情,登时现出些窘色。
谢霖本是诈他一诈,若谢苇矢口否认,也便罢了,但眼下见了他这模样,愈发笃定无疑,一时心中也说不清是个甚么滋味,要说他与雍钰堂情好之时,尚无自己甚事,之后两人反目,只见谢苇惦念报仇一事,倒也不曾有意重修旧缘,这火气何来自己也觉莫名其妙,却总归是心里大不舒坦,然待喝破此事,之后是该哭该骂,却也没了主意,愣愣地看着谢苇好一会子,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垂了头,再不言语。
谢苇不防他嚷过两句便没了声,只垂头丧气坐着,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伤心。他几时见过谢霖这般模样,只当是因自己瞒了此事才惹得他不悦,也自慌了,丢了手中外袍,在一侧坐下,好声好气道:「我年轻时识人不清,他又生得一副好皮囊,我一时头脑糊涂,确也……确也被其所惑,有过……那么几遭……,只是晓得他真面目后,哪里还有这等心思,甚么情分,早就烟消云散了。那晚没同你说,实是觉得无颜开口,绝非有意相瞒。」
谢霖听他说得吞吞吐吐,斜睨一眼,冷笑道:「恁般标致出众之人,才只几遭?你倒也忍得?」
谢苇讪讪道:「他身为宗室,心高气傲,岂是甘愿雌伏之人,我亦不肯屈居人下,是以从来只是略作厮缠,始终未曾入巷,哪里能同你我这般如胶似漆。」
谢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谢苇晓得他从不是不讲道理的性子,今日自己已将旧事和盘托出,怎的谢霖仍旧不依不饶,正自纳罕间,忽的福至心灵,探过身去看了看谢霖神色,嘴角便扬起一抹笑来,问道:「霖哥儿莫不是吃那姓雍的醋罢?」
谢霖顿时回头嚷道:「胡说八道。」话音才落,自己也纳过闷,一张脸火烧似红了起来。
谢苇一怔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乐得几要直不起腰来。谢霖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双脚一跨骑了上去,照着身上一顿乱捶,「笑笑笑,有甚可笑?似你这等贪图美色被人坑骗的呆子,倒来笑我。」
谢苇双手护在脸前挡了几下,一面笑一面道:「莫要打脸,明儿个还要出门见人。」待笑够了,一手捉住谢霖一只拳头,「打这半晌,不觉累吗?且歇歇,等养足了力气再打如何?」
谢霖拳脚上哪里是他对手,气咻咻的只是挣脱不开。
谢苇见他怒气犹自不消,只得一叠声求饶,又再三哄道:「我如今已晓得雍钰堂为人,凭他如何俊俏,单只那份口蜜腹剑的恶毒心肠,便叫人避之唯恐不及,与我们霖哥儿提鞋也不配,我守着你这样一个宝贝,欢欢喜喜过日子尚且不及,难不成还去惦记他那等蛇蝎之辈。」
谢苇自来讷于言敏于行,两人虽情好弥笃,却极少对谢霖说这等甜言蜜语,此时也顾不得了,好话不要钱似往外倒,甚么「此生唯你一人」、「如若相负,天打雷劈」都说了出来,直说得口干舌燥,谢霖方消了气,却是按下心中欢喜,依旧板了脸,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没人逼你,我只当成真话,日后可不许反悔。」
谢苇点头不迭,抱住他道:「自然当真,决不反悔。」
谢霖心花怒放,脸上便露出笑模样来。
谢苇见雨过天晴,终于松出一口气。
闹了这半晌,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谢霖起身去点起烛火,不多时,金宝送了饭过来,两人欢欢喜喜吃了,饭后吃茶消食,谢霖方省起尚有事没说,遂将与余鏊闲聊时听来的话讲了一遍,道:「那收录诸般密件的库房便在兵部衙门后院,雷震子图样亦在其中。半年前兵部尚书突发心疾,请太医救治,我倒曾去衙门中转过一遭,看见那后院门口有七八个兵丁把手,也不知里头又是怎生情形。」
谢苇略作思量,道:「如今雍钰堂身上藏着的那份一时半会儿寻它不着,这兵部密库里的一份倒可先拿回来。我明晚便先去兵部衙门转上一遭,探探深浅再说。」
谢霖闻言,一颗心登时提起来,却也知此事不便劝阻,只得嘱咐道:「务必小心,若有甚不对处,只管先逃得一命回来再作打算。」
谢苇一笑,「我自晓得。」
翌日晚上,谢苇换过夜行衣,伺到三更天,悄没声儿的出了门去。
谢霖坐在床上,自是担心的睡不着,捡起本医书,翻了几页,无奈着实看不下去,便丢了书,瞪着烛火发呆,直待到四更漏尽,忽听房门吱呀一响,谢苇从外头闪身进来,摘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笑脸来。
谢霖见他平安回来,先松出口气,旋即跳下床来,追问,「如何?」
谢苇含笑不语,拉他在桌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叠折了几折的纸来,往谢霖面前一晃。
谢霖哪里憋得住,一把抢过纸来展开,见是三尺方圆一张白宣,上头绘了数十机关部件的图样,顶头处端端正正写了「雷震子」三字,登时喜得叫出来,「这是得手了?」
谢苇倒出杯茶来润喉,一口灌下,方道:「这密库院内院外各有一队兵丁把手,原没那般容易进去,却不知这些人晚饭吃的是甚,竟有近半腹泻不止,只顾得往茅厕跑,守卫当真松懈的很。我撬开库房后窗进了屋子,见里头尽是上了锁的柜子,那锁头俱是精铜打造,等闲撬它不动,正觉灰心,不想一旁还有两具书架上散放着不少图册,无遮无掩,落了一层灰,想是兵部诸人觉得上头东西无甚要紧,故此不曾锁起来,这张图便在那架子上放着,略翻了翻便寻着它,当真是鸿运当头,祖宗保佑。」
谢霖亦是喜不自胜,待要再细瞧那图样两眼,忽地想起谢苇先父遗命,赶忙把图收了叠好,交还谢苇手中,嗔道:「既然得手,说一声便是,何必还拿出来,你家规矩,这图原不是我能看的,快些收好才是。」
谢苇噗嗤一乐,「先父只说不准示之外人,你算哪门子外人。」一转手,重又塞回谢霖手里,「咱家贵重物事俱是你收着,这图也交你收好。」
谢霖忍不住便弯了唇角。
谢苇见他眉眼弯弯,心中痒痒,一把抱起谢霖扔到床上,手一挥,烛火便即灭了。
谢苇拿回兵部那一份图样,之后接连几日去酒楼茶肆那等热闹之地打探消息,见平京城内始终太平无事,兵部也不曾传出甚失窃的风声,暗自揣测必是无人发觉此事,渐渐放下心来。
转眼间,年节已至,两人今时不同往日,一个御医,一个镖头,平日里交好的师友同僚便不下数十个,又有漕帮谢汀兰一行,光是采买年礼便足花去数日功夫,之后挨个上门拜望,又是一通折腾,连带着金宝亦跟着两人跑细了腿,直待除夕那日方消停下来,谢霖给程贵父子发了过节的赏钱,便同谢苇关起门来过节守岁。
两人乔迁后这还是头一遭过年,以往那宅子破旧逼仄,过年时因怕火星崩落走了水,不过放挂鞭应景罢了,今年既是地方宽敞,谢霖便提早买回一堆烟花爆竹来,吃过了年夜饭,与谢苇打双陆做耍,待子时一到,忙不迭去院子里点那爆竹。
金宝还是半大小子,也是个爱热闹的,跟着谢霖跑前跑后,耍了个痛快。
此际平京城中漫天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谢苇忍不住也去凑了个热闹,挑起一挂长鞭点上,等五两银子买来的那一堆花炮俱化成了烟,方拖着谢霖回屋歇下。
除夕之夜两人睡得恁晚,翌日早上便均高卧不起,眼瞅着已是巳时,谢霖方懒洋洋伸个懒腰,眼却仍旧未睁。谢苇也是醒了,正要起身去耍上一通拳脚,忽听院里蹬蹬蹬一阵脚步声,旋即听金宝敲门道:「大爷,二爷,可醒了?」
谢苇只当他送饭来,一面披衣,一面道:「都甚么时辰了,早饭不吃了,待晌午再端了送来。」
却听金宝道:「大爷,咱家门外来了两位相公,说是来寻一位雷霆雷公子,小的说咱家没这人,叫他俩别处寻去,这俩人只是不走,现就站在外头,可怎么打发?」
谢霖此时也睁了眼,两人一听,同时愣住,对视一眼,腾地坐起身来,一面七手八脚穿衣着鞋,一面嚷道:「快将人请了进来,莫要怠慢。」
金宝答应一声去了,谢霖谢苇整好衣冠,急匆匆往前院走,到得正堂门口,已可听见里头说话之声,一人道:「你家主人当真不是姓雷?」
谢苇听见这语声,鼻子便是一酸,止不住心怀激荡,一把推开门,道:「大师兄。」
这厅中除金宝外,另有两人,一个年约五旬,面容和蔼,虽只一身粗旧布袍,却是恂恂儒雅,并无半点武人之风,倒像位举馆的先生。另一个年岁与谢苇相仿,眉目深重,蜂腰猿背,挺拔如松,比不得谢苇俊美有加,却也极见英伟,这时见了谢苇,失声惊道:「小师叔。」
那老者亦从座中起身,紧走几步,握住谢苇双臂,欢喜道:「三弟。」
这两人正是神兵谷主云澄心的首徒贺长峰,并贺长峰的徒儿汪展鹏,时隔十年,众人于谢苇生死不知,如今重又聚首,欢喜感叹之情自是难以言喻,便连稳重如贺长峰都红了眼圈,一手拽住谢苇不放,一手去拭眼角泪水。
谢苇自幼抚于贺长峰膝下,名为师兄弟,却实是亦兄亦父,于这位大师兄敬慕爱戴之情,并不亚于恩师云澄心,此时见大师兄喜极而泣,自己亦是把持不住,落下泪来。
谢霖见二人相对而泣,忙从旁劝慰道:「久别重逢,乃是喜事,大哥怎的倒哭上了。大年下的,原该欢欢喜喜才是。」又吩咐金宝去沏茶上果点。
贺长峰久历风雨,一时情难自禁,须臾便即镇定下来,仔细打量谢苇一番,只觉十年未见,这位小师弟褪去青涩稚气,风采更胜当年,不由点头嘉许,再去看谢霖,问谢苇道:「这位便是你信中所提义弟?」
谢苇道:「正是。」一把拽过谢霖,「这便是大师兄。」拉着他齐齐跪倒在地,向贺长峰磕头行礼。
贺长峰还了半礼,扶二人起来,一旁汪展鹏又过来与二人相见行礼。
一时厮见完毕,金宝奉上茶点,几人方落座说话。
贺长峰道:「谢天谢地,可算找着了你,这十年来,师父他老人家日夜惦念,那日接着你书信,得知你尚在人世,可不知有多欢喜。」
谢苇道:「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可好?」
贺长峰含笑点头,「好得很。」
谢苇又问:「大师兄同诸位师侄也好?」
贺长峰一一答了,随后肃然问道:「三弟,你信中所言俱是真的吗?」
谢苇回道:「此等大事,小弟岂敢有半分胡言欺瞒。」遂将当年事件前因后果又详述一遍。
那信中所言毕竟有限,贺长峰只晓得雍钰堂为得雷震子戕害三师弟,于其中细节到底不大清楚,如今听了谢苇亲口所述,自然再无疑虑,听到雍钰堂搜检雷家堡旧居,已然心中大为恼怒,待晓得雍钰堂为夺雷震子图样狠下杀手,更是气愤填膺,只是他年事渐高,愈发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喜极而泣已是忘情,这时便神色淡淡的,冷声道:「雍钰堂身为宗室,功名利禄之心,本不比咱们这等山林野人淡泊,当初若非为着安王颜面,原也不该将他收入门下,如今他既做下这等残害同门之事,那咱们也不必再念甚香火之情了。」
谢苇听他如此说,已知这位大师兄立意要清理门户,便道:「此事可要禀过师父?」
贺长峰道:「我与展鹏出谷之前,师父已然发话,若此事属实,便无需顾忌,只是雍钰堂身份贵重,便是出手,亦是神鬼不知的好。」
谢苇想一想,道:「他此行上京贺寿,太后寿宴一过,必然返回淮阴,路上动手或可避人耳目。」
师兄弟俩商议既定,便转而说起旁事,谢苇将落水之后如何获救,寄居妙春堂,莫氏父子因何远走他乡,两人又如何改名换姓至京城谋生,报仇雪恨,而后撞见雍钰堂,记忆失而复得一一道来,只是略去二人情愫并谢霖身世不提。
贺长峰初见谢霖,觉这年轻后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只当是位出身富贵的文弱相公,却不料竟有这样一番际遇,不由刮目相看,温声赞道:「三弟能得你这样一位义弟,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谢霖心知谢苇对这位大师兄敬重已极,不免亦是恭敬有加,道:「贺兄谬赞,我能得大哥相伴,才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几人这般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午时将过,谢霖谢苇尚不曾用过早饭,这时肚皮先后咕噜咕噜叫唤起来,方自惊觉,谢霖道:「看我这般糊涂,竟忘了叫厨下备饭。」连连道罪,便去厨下吩咐程贵做饭,又叫金宝去将后院东厢那三间屋子打扫出来,娶出两床崭新被褥铺上。
待他出得门去,屋中只剩师门三人,汪展鹏方道:「小师叔,你不在这几年,可真想煞我们几个。」
他是贺长峰所收大弟子,比谢苇不过小了一岁,余下两个师弟亦均是年岁相差仿佛,几人幼时时常在一处玩耍,自然情谊深厚,自接到谢苇书信起,三人便争着随师父同来平京,贺长峰思虑再三,只带了汪展鹏随行,这时说起,汪展鹏便道:「二师弟前些时日才订了亲,说好年后便去迎娶,师父本欲亲自主持婚仪,不想接了你信,便急着赶来,只得叫三师弟陪二师弟同去,他俩不得前来,心中还不知怎生惦记。」
谢苇喜道:「少华要娶亲了?是哪家姑娘?」
汪展鹏道:「正是他姑母家的嫡亲表妹,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
谢苇自是代这位师侄欢喜,又问:「少华比你还小着几岁,这便成家立业,你和莫聪又如何了?」
汪展鹏一挠头,讪讪笑了两声,道:「我俩哪里有这等福气。」
贺长峰道:「三弟不必听他胡说,这小子心中有人,姑娘也确是不错,只是女家还不曾应允。」
谢苇正要再问,谢霖从外头进来,道:「酒席已备好了,咱们一边吃酒一边说话。」引着几人到了旁边花厅里坐下。
冬日里吃食多是腌肉、腊鱼等物,稍加烹煮便可上桌,程贵一早已预备出来,便在蒸笼里热着,见过了饭时仍未传饭,已是心中嘀咕,待谢霖到厨房一催,赶忙又多炒出几个菜,置备出一桌席面。
谢霖与谢苇腹中空空自不必说,贺长峰同汪展鹏一早赶着进城,亦早是饥肠辘辘,方才还不觉甚么,此时闻着饭菜香气,登觉饥火难耐,待得坐下,几人顾不得说话,略做礼让,便吃了起来,待一碗饭下肚,方觉肠胃略微好受了些,这才有余裕闲话家常。
这时金宝端了温好的酒水进来,谢霖起身为几人斟满,笑道:「这是年前宫中赏下的梨花白,只得一坛,今日正好拿来款待贵客。」
他这一笑,露出嘴边那梨涡来,汪展鹏看见,不由一怔,随后细细打量谢霖两眼,目光便有些发直,只是看个不住。
贺长峰并未觉出徒儿异样,捋须一笑,道:「有幸得尝如此佳酿,可真是老夫的福气了。」说着浅抿一口。酒入口中,只觉清冽爽净,回味悠长,不由赞道:「果真好酒。」一仰头,将余下半杯酒尽数干了去。
谢苇晓得这位大师兄别无所好,唯喜小酌两杯,见他喜欢,忙再行斟满。
谢霖为着方便他三人说话,将金宝打发了出去,桌旁便无人伺候,一桌之上属他年纪最幼,论辈分,却是汪展鹏居小,这执壶之事,原该汪展鹏来做,谢苇素知这位师侄周全伶俐,怎知自己倒完酒,也不见他起身张罗,不免看了一眼,这一瞅,只见汪展鹏直愣愣看着谢霖发呆,登时眉头微皱,道:「展鹏,你看霖哥儿作甚?」
汪展鹏惊觉失态,猛然回神,甚是不好意思道:「小师叔,我见谢相公生得极似一人,这才多看两眼。」
谢苇一怔,问道:「像谁?」
汪展鹏听这一问,脸上忽的一红,低下头去,吱吱唔唔只是不肯作答。
谢苇愈发好奇心起,正要追问,贺长峰亦已看出端倪,微微一笑道:「这位谢兄弟生得颇为肖似他意中人,他哪里好同你们说。」
谢苇与谢霖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齐声问道:「你那意中人可是漕帮少帮主谢汀兰?」
这下不止汪展鹏大为惊奇,便是贺长峰也「咦」了一声,问道:「你俩识得谢姑娘不成?」
谢苇为避讳谢霖身世,方才并不曾提及码头撞见谢汀兰一事,这时只得道:「正是撞见雍钰堂那一日,漕帮押送漕粮入京,这位谢姑娘同帮中诸人亦在码头,我当日见了,也觉好生面善,不免攀谈两句,回家后才省起竟是与霖哥儿有几分相似。」
汪展鹏一听,腾地站起身来,失声叫道:「汀兰她……她也在平京?」
他这一下起得甚猛,酒水倾倒洒在身上亦不自知。
谢霖见他这副样子,显是对姐姐情意深重,不免大生好感,道:「正是,漕帮此行琐事颇多,一行人尚在京中不曾离去。」
汪展鹏听了,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黯,失魂落魄的坐回椅中。
他这一番神态落入众人眼中,谢霖与谢苇自是不解,贺长峰却是知晓内情的,与二人说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位谢姑娘家中人丁不旺,她母亲膝下只得一女,为传承家业,一早放出话来,需得男子登门入赘,方肯许以爱女。」
谢霖再料不到竟有这等事,登时「啊」的一声。
第二十四章
谢霖自知晓身世,便一直惦念母亲,只是念及母亲已然改嫁,便是与谢汀兰同游平京时,亦不好直眉楞眼深加打探人家内宅之事,故此竟全然不知,这时听见贺长峰提及,登时问道:「这话如何说?姐……谢姑娘家中竟无一个兄弟吗?」
他情急之下险些说出「姐姐」二字,匆忙间改口,除了谢苇,余下两人倒也不曾听出来。
贺长峰道:「此事说来话长。」夹一口菜吃了,慢慢道:「要说起漕帮谢家,那也算得是武林名门,谢姑娘的外祖谢天运谢老爷子,便是漕帮前任帮主,当年亦是响当当的一位人物,与家师颇有几分交情。这位谢老爷子一生只得一位夫人,乃是未发迹前所娶的糟糠之妻,只生了一儿一女,人丁便不大兴旺,待谢老爷子做了一帮之主,顾念夫妻情分,始终不曾纳妾,自然别无儿女,只悉心教导两个孩子。待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一个嫁入盐商之家,一个便随谢天运执掌漕帮。
谢老爷子之女名唤谢韵芝,便是谢汀兰谢姑娘之母了。这位谢夫人嫁人之后不久便即守寡,只带着谢姑娘过活。谢老爷子之子谢云和天资出众,又肯折节下交,本是极好的一个少帮主,不想天不假年,英年早逝。谢老爷子无法,只得将女儿召回家中,又将徒弟招赘为婿,本拟生下个一儿半女,好承继漕帮基业,不想这女婿亦是个短命的,不过一年,便害病死了。谢夫人连嫁二夫,二人皆不长命,登时便有些流言蜚语出来,只道这位谢夫人乃是个克夫命,再无人敢娶,谢老爷子无法,只得令外孙女改做谢姓,假充男孩教养。
要说这位谢夫人,虽身为女子,却当真是位女中豪杰,不止武艺出众,执掌帮务亦是井井有条,比之其父其弟,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帮中众人皆是叹服,待谢老爷子百年之后,自然而然推了她做一帮之主。谢夫人做了帮主之后,谢姑娘跟在母亲身边,自小耳濡目染,亦是出落得精明干练,巾帼不让须眉,才方及笄,便被其母指做少帮主,代母执掌漕帮。八年前,正值谢姑娘十八岁芳辰,武林中不少世家名门上漕帮贺寿,说是贺寿,亦不免有代自家子弟相看求亲之意,一时间,苏州城中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当真是踏破了漕帮的门槛。」
说到此处,贺长峰一指汪展鹏,向谢苇道:「你这师侄那些日子正在苏州左近打听你踪迹,闻听江湖子弟齐聚苏州,想着或有知晓你下落的,便也去凑了个热闹,不想没寻着你,倒在漕帮见着了这位谢姑娘,一见倾心,其后足足在苏州住了多半年,便是为了日日能见人家一面。」
谢苇谢霖齐齐去看汪展鹏,只见他一张脸已烧得似块红布,也不忍打趣,只问道:「后来如何?」
贺长峰续道:「这位谢姑娘不止为人干练,生得亦极是标致,想要求娶的又不止他一个,海沙帮的少帮主,崆峒派的大弟子,扬威镖局的少东家,不拘哪个,俱是一时之选,然不论何人,谢姑娘只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待后来追求者众,不少人请了家中长辈上门正式提亲,谢夫人方才发话,道家中并无男丁,需这一个女儿撑门立户,故此不发嫁,只招赘。此言一出,不少男方便知难而退,也有那不死心的,愿重金求聘,奈何谢夫人只是不松口。
你们想,那些名门子弟但有一二出众之处,必然为师门所倚重,哪家长辈肯让自家子侄入赘别家,如此一来,不过二三年,谢家便门庭冷落,无人再行上门求娶,便偶有一二提亲的,亦是资质平庸之辈,家中长辈不过借此攀附漕帮,谢夫人又哪里看得上眼。一来二去,这位谢姑娘摽梅之年已过,而嫁杏无期,婚事生生给耽搁了。」
谢霖不想姐姐尚有这等难处,不由既忧心又难过,一抬头,见汪展鹏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登时眉头一皱,问道:「汪公子既对谢姑娘有意,可曾上门提亲?谢姑娘可愿许身于你?」
汪展鹏委屈道:「哪里不曾提过,当年晓得谢夫人招赘之意,我便回谷请师父上门,想着以我神兵谷威名,或许能格外通融也未可知。太师父还特意手书一封,便是请谢夫人看在先辈交情上,能许嫁爱女,日后可令我长住苏州,并不耽误汀兰执掌帮务。汀兰于我也并非无情,见我上门提亲,极是愿意,怎奈谢夫人却是依旧不允,汀兰拗不过母亲之命,无法可施,只得作罢。」
谢霖又问:「汪公子对谢姑娘是情之所钟,非她不娶?还是打算求娶不成,另寻别家闺秀呢?」
因事关至亲,他这一问中便带了咄咄逼人之意,贺长峰略觉奇怪,但见谢霖又似并无恶意,便静坐旁观。谢苇却晓得他已然动怒,一只手自桌下伸过去,一拽谢霖袖子,意欲劝阻,不想却招来谢霖狠狠一瞪,当即缩回手去,不敢再拦。
汪展鹏心思全然已在谢汀兰身上,这数年间朝思暮想,情根深种,偏又求之不得,心中正是油煎火烧般,如今能得一吐情思,纵是对着个初识之人,肺腑之言亦脱口而出,道:「旁个女子再好,我也不稀罕,此生唯愿与谢姑娘共度,若姻缘终究不谐,情愿孤老神兵谷。」
谢霖再问:「汪公子家中长辈可能应允公子不娶无子?」
汪展鹏道:「我家中长辈已然过世,再无旁人,婚娶之事,我一人自可做主。」
谢霖自晓得自家身世后,因父亲一念之差,致使母子分离,虽嘴上不说,然时日长了,心里却不免有几分埋怨,这时听了汪展鹏之言,竟与父亲当日顾虑一般无二,只是他自家犯傻也便罢了,偏生耽搁了姐姐花信之期,心中怒火猛地窜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你这榆木脑袋的傻子,不开窍的呆瓜,既是不想再娶别个,左右这一辈子也是绝后无子,传承不得香火,既如此,还吝惜姓氏作甚,拼着不要这汪姓,换得个如花美眷,恩爱一世,岂不美哉?你是神兵谷高徒,师门名声在此,纵是入赘,人也只道你爱煞谢姑娘,谁个能瞧你不起,你怕来作甚?待日后夫妻恩爱,生下七八个儿子来,谢夫人百年之后,你与谢姑娘好生商量,择一子承你汪家香火,难道谢姑娘会不依你?枉你出身神兵谷,守着这一堆世外高人,竟不知何为不拘俗世率性而为?须知这世间礼法纵多如牛毛,又岂是为吾辈而设。」
谢霖这话说得再是直白脆爽不过,落入汪展鹏耳中,只听得瞠目结舌,呆愣愣好半晌,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窍,「啊」的一声跳起来,连声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我却怎的没有想到。」
贺长峰与谢苇再不料谢霖几句话竟说得汪展鹏决意入赘,一时面面相觑,俱是目瞪口呆。
汪展鹏想通此事,只觉说不出的畅快难言,欢喜过后,同贺长峰道:「师父,徒儿心意已决,此番手中事务一了,便去苏州谢家提亲,到时还请师父登门替徒儿美言两句,好叫谢夫人千万答应。」
贺长峰晓得这徒儿为情所困非只一日,如今此念既定,那是说甚么也劝不回来了,然转念一想,虽说入赘一事终究不美,可谢汀兰品貌才干俱是上上之选,徒儿若能得此女为妻,亦不失为一桩良缘。他是武学大家,自来心胸阔达,如此一想,当即释然,拈须微笑道:「都说女大不中留,如今看来,这男大亦是留不住的。也罢,早些打发你们几个成家去,也好叫为师清静清静。」
说着又笑睨谢霖一眼,「小老弟快人快语,爽利得很啊。」
谢霖但凭一腔郁气,一番话不管不顾脱口而出,此时方觉出唐突之处,登时面上一窘,讪讪道:「小子无状,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贺兄海涵。」
贺长峰不以为忤,不过哈哈一笑。
谢苇见大师兄并未生气,便也放下心来,赶忙劝酒布菜。
汪展鹏姻缘有望,不由喜上眉梢,一反方才呆愣郁郁之态,自谢苇手中接过酒壶,挨个斟满,说笑逗趣,插科打诨,忙了个不亦乐乎,虽桌上只得四人,这一顿饭却是吃得笑声迭起,热闹非凡。
当晚,贺长峰师徒在东厢中住下。谢苇惦念师门,同谢霖说一声,便去与师兄同宿,这一宿述及谷内情形,得知师尊又新创了几门功夫,不免大为向往。贺长峰晓得这位小师弟悟性奇高,又醉心武学,便将所学尽数告知,一面说,一面比划起来,师兄弟谈谈说说到后半夜,方才安寝。
如是几日,师兄弟便将后院当个练武场,一个教,一个学。谢霖经谢苇调教,亦知晓了些武林规矩,虽则好奇,却也耐下性子不去偷看,只关在药房中捣鼓一应药材,间或入宫上值时打听同安侯动向,不多时,便自余鏊处得知同安侯定下二月初一离京的消息,回来与谢苇说了,贺长峰并汪展鹏一听,商议道:「雍钰堂来时坐船,他家封地又在淮阴,回去多半仍是走水路,只是不知坐的是官船还是怎的,还需打探清楚。」
谢苇略一思量,道:「这倒好说,不拘官船私船,若是出京,必是自妫水码头启程,漕帮在京城本有分舵,专管着码头船运一事,万事逃不过他们耳目,必是知晓一二,眼下谢姑娘又在京中,倒也不必舍近求远,干脆径直上门求上一求,便也晓得了。」
谢霖一听,正要揽下这差事,却听汪展鹏兴冲冲道:「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就是。」
他自晓得心上人同在京城,当日便想上门一见,然当着师父师叔的面,却不好猴急太过,好容易耐着性子到第二日,按谢苇所说寻到钱家老店,不料竟扑了个空,也不知谢汀兰往哪处走亲访友去,等了一日也是不见,只得怏怏回来,还被谢霖好一通取笑,憋了这三五日,实是日思夜寐,不得一日消停,现下有了正经由头,正可光明正大上门去,如何不喜,当下起身道:「我这便去。」说罢便要出门。
看得几人只觉好笑。
谢霖欢喜此人率直,且又是谢苇师侄,知根知底,自是巴不得姐姐良缘得谐,一面笑,一面出主意,道:「当今太后寿诞便在正月十三,皇上下旨,十三十四十五三日普天同庆,这正月十五原便是上元节,今年又借着太后六十整寿,京中不定怎生热闹,届时花灯满街,流光溢彩,正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汪贤侄莫要只顾着求人帮忙,办完了正事,不妨再定个月下之约,偕美人同游京城,赏花灯饮美酒,岂不快哉。」
若从谢汀兰处论起,谢霖该称汪展鹏一句兄台才是,只是眼下尚无人知晓这层关系,他也乐得占一占便宜,只口称贤侄。
他既是谢苇结义兄弟,汪展鹏便是嫌弃他年纪小,却也只得以晚辈相称,心下少不得腹诽几句,然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当真是说到了心坎上,喜不自胜,当下诚诚恳恳道:「正是如此,多谢世叔指点。」
喜滋滋的蹿了出门,回房中换过一身衣衫,捯饬得光鲜齐整,出了门去。
待到晚上,汪展鹏回来,道:「汀兰说她自会叫人盯着,一有消息,即刻使人来告。」
众人见他一脸喜气,不免又是一番打趣。
转眼间便到正月十三,这一日京中自是热闹非常,先是宗亲勋贵入宫贺寿,再是朝臣命妇们觐见拜贺,随之太后赐宴,佳肴美酒流水般呈上,又有歌舞助兴,到了晚间,不止宫苑之中,便是京中各处,亦燃起烟火,好一派歌舞升平不夜天。
因太后寿诞,皇上特旨弛禁三日,京中商户们觑得商机,早早将各色灯笼悬挂出来,又有做小生意的,或支个摊子兜售胭脂水粉,或摆出桌椅卖些馄饨汤面,又有卖花灯的,卖面具的,甚或打把势卖艺,吃喝玩乐,不一而足。
贺长峰惯于清静,最是不耐这等热闹,只守在家中不出,打发师弟徒儿自去玩耍。汪展鹏巴不得师父这一句话,下半晌便急火火出了门去。
谢苇原也是想着同谢霖一道出去游逛一番,不想今日宫中事多,太医院一大早便将诸太医召了回去,直待晚上宫宴散去,方各自放出宫来。
谢霖晓得谢苇等了他一日,甚是歉疚,安慰道:「明日无事,我陪你好生逛逛去。」
这几日家中多出两口人来,谢苇便陪着师兄宿在东厢里,已是十来日不曾与谢霖同床共枕,亦不好在师兄眼皮子底下有甚逾越之举,心下未免不足,便想着借机出去,觑得无人处,好生腻歪腻歪,这时听了这话,忍不住握住他一只手,顺着袖子向里摸去。
谢霖哪里不晓得他心思,扑哧一乐,「你今儿个还住东厢不?」
谢苇也忍不住笑,道:「今儿个自然是陪你。」
说罢去掩了门,吹熄灯火,抱着谢霖倒在榻上。只是碍着家中人多眼杂,这一晚动作起来便不似往日那般无忌,一个轻手轻脚,一个闷不做声,直似做贼般,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待完事,谢苇道:「常言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往日里也不觉怎的,今儿个倒尝了这偷之一味,果然滋味格外好些。」
谢霖一怔,随之省过来,同谢苇笑作一团。
翌日,谢霖一早起来去厨下张罗饭食,才出屋门,便见汪展鹏手中拿着方绣了兰草的绢帕,闷声不出的坐在光秃秃的葡萄架子下,瞅一眼帕子,便抬头咧了嘴笑上一阵,摸一摸,又是一阵傻乐,说不出的憨傻滑稽。谢霖见他这样一副呆像,暗忖那帕子必是姐姐所赠,不由心下暗笑,有心上前取笑两句,但见他呆愣愣的,必是欢喜得傻了,实是对姐姐痴心一片,反倒不好作弄了,念头一转,放轻脚步,从墙根下溜了走远,也不去搅他。
待几人团坐一处用起饭来,汪展鹏犹是乐得合不拢嘴,贺长峰一早便见他这副样子,不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懒得搭理,只由得他去。倒是谢苇,昨夜春风一度,正是身心俱畅,见汪展鹏这副模样,颇有心思调笑,遂道:「展鹏昨夜有佳人相伴,虽月亮算不得十分圆,想必这心境却是圆满得很了。」
汪展鹏面上一红,欲顾左右而言他,谢苇却不依不饶,又问:「看你这样子,谢姑娘必是允婚了的,只不知我这师叔何时能喝上你这杯喜酒?」
说到婚事,汪展鹏再是不好意思,亦忍不住道:「汀兰说她这几日便动身回苏州回禀母亲,只待我上门提亲,便即应允,共商婚期。」
此言一出,谢霖少不得拱手相贺,又道:「待得大喜之日,必为贤侄备上一份厚礼。」
汪展鹏哪里晓得他是恭贺姐姐大婚,只当谢霖是看在师叔面上,饶是如此,亦甚是感激。
因一早起来便添了一桩喜事,用罢饭后,几人谈性不减,谢霖便叫金宝沏上茶来,品茗闲话。
汪展鹏一腔欢喜,哪里憋得住,只是儿女私情,种种绮丽旖旎之处,实不好宣诸于口,便只将昨夜见闻捡来叙说,提及京中灯会胜景,不由大为赞叹,「早闻京中繁华,风物不同乡下,以往我也见州府之中置办上元灯会,便觉极是热闹了,待昨日一见,才知竟是井底之蛙,整整数条街灯火如昼也便罢了,难得花灯各式各色,竟没一个重样的,且不说那些个兔儿灯、走马灯、双鱼灯,竟有人家拿琉璃做了灯来,又在上头绘了花鸟山水,当真栩栩如生。还有皇宫前头那条街上,左右分别扎了一盏龙灯并一盏凤灯,足有丈许高,鳞片羽毛纤毫毕现,据说是内务府的手艺,端的精致好看。」
谢霖是个好热闹的,昨日尽在宫里忙活,也没顾上游逛,今日听了这话,不由大是心动,同谢苇道:「今晚咱们两个也去瞧瞧。」
待到了下半晌,日头将将偏西,谢霖已然坐不住,便要拉着谢苇出门,两人方换好衣裳,金宝进来禀道:「大爷,二爷,谢姑娘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谢霖一听,也顾不上出门了,忙去门外把谢汀兰迎了进来,一面将人请到正堂坐下,一面问道:「这大冷天的,姐姐怎的倒出门来了?」
因是年节,谢汀兰打扮得便极是鲜妍,脱了外头大氅,露出里面一袭镶着白狐毛的大红锦缎袄裙,娇艳宛若红梅,一笑间,更是妩媚动人,「明儿个我便要回苏州去了,今日来不为别个,便是与你辞行的。」
谢霖已自汪展鹏处得知姐姐要回苏州,听了这话,自是毫不惊讶,道:「姐姐在京里的差事可是忙完了,这才要走?只是也忒急了些,眼下天寒风冷的,何不等出了正月再动身呢?」
谢汀兰回道:「漕粮年前便与户部交接完了,耽搁至今,也不过是有几户府第需上门走动一二,如今已然拜望过了,自是早些动身回家去。」
谢苇在旁道:「明日乃上元佳节,便是急着动身,也等过完节再走才是。」
谢汀兰抿嘴一乐,「不瞒二位兄弟,本是要等天气暖和才走的,不想这几日遇见桩要紧事,需回去报与家中长辈知晓,这才急着赶路,好在是水中行舟,倒也不怕天冷。」又道:「若无此事,原还想着请二位兄弟过去吃酒,热闹一番,无奈忒不凑巧,只得改日再与兄弟们相聚了。」
谢霖见她言语间面生红晕,明艳照人,暗忖姐姐如此急着回去,定是急于订下婚事,可见必是与汪展鹏两情相悦。眼见良缘在即,谢霖亦是为姐姐心生欢喜,与谢苇相视一笑,道:「我观姐姐印堂发红,似是好事将近,如此急着赶路,莫非便是为此?」
谢汀兰讶道:「弟弟难道还会看相不成?」旋即失笑,「不拘怎样,承你吉言,若姐姐当真好事临头,再进京来,必请弟弟吃酒。」
此一去,谢霖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她,心中极是不舍,但事关姐姐终身大事,自也不好挽留,只得百般叮嘱,从御寒衣衫到船上炭火,无不细细问到。
谢汀兰见他年纪轻轻,啰嗦起来却似经年嬷嬷,不免暗觉好笑,但见谢霖关怀备至,连舱中需用几个汤婆子都嘱咐周全,又觉心中熨帖,暗忖,便是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了,想起自家早年间不见了的那个弟弟,心头又是一酸。
谢霖啰嗦完,还要留姐姐用饭,谢汀兰却道:「回去尚要收拾行囊,却不好在这儿耽搁太久。」便即告辞。
谢霖谢苇只得起身相送。
金宝将大氅捧过来,谢汀兰正要取来穿上,谢霖已先一步拿在手里,双手一抖,轻轻披在她身上,又将带扣系好。两人这般站在一处,挨得极近,若非谢汀兰知晓谢霖光风霁月,绝无淫邪之念,原也不能容他这般近身。
待穿好大氅,谢霖犹自不舍,拉住谢汀兰一只衣袖,道:「待我得空,定去苏州看望姐姐……」
话还未曾说完,忽听一人厉声喝道:「你做甚么,还不放开了她?」
谢霖闻声望去,只见汪展鹏站在门口怒目而视,一张脸青中透紫,正是副怒不可遏之相。
谢汀兰亦转头看去,见是汪展鹏,亦是一脸错愕,「展鹏,你怎的也在这里?」
汪展鹏闲来无事,原是要去街上游逛,想着寻摸个把玩意儿拿去讨谢汀兰欢喜,不想一出门便撞见大何小何兄弟在门外马车上候着。何家兄弟自是识得汪展鹏的,晓得这位汪公子说不得便是自家少帮主未来夫婿,见他自谢府出来,亦觉奇怪,两下里一对上话,汪展鹏方知谢汀兰便在此处,赶忙折身回来,才进正堂,便见谢霖挨着心上人,几要贴在一处。
他素知谢汀兰端庄自守,两人便是独处,亦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越,眼下却见心上人对着谢霖笑靥温柔,心中已是大为不悦,再见谢霖揪着谢汀兰袖子不放,如此失礼放肆,登时怒气升腾,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谢霖浑然不知汪展鹏这是发的哪门子颠,犹自扯着谢汀兰不放,汪展鹏哪里还能忍得,迈步上前,一手抓住谢霖手臂,向后便推。他武艺高强,这一推便是不含内力,亦绝非谢霖禁受得住,当即便觉一股大力袭来,踉踉跄跄直退出七八步,眼瞅着要跌倒在地,谢苇已是从旁回过神来,一把揽住谢霖腰际,往身前一带,卸去力道,稳住谢霖身形。
第二十五章
汪展鹏这一出手,着实出乎众人所料,谢汀兰怔愣片刻方得回神,登时惊呼,「你这是做甚?」面上露出不虞之色。
汪展鹏本已心中有气,见谢汀兰眉头紧蹙,语带责备,愈加委屈,道:「这厮动手动脚,难不成还由得他占你便宜。」
两人说话间,谢霖已站直身子,惊魂甫定下,亦不由得怒气丛生,道:「哪个动手动脚来?好你个汪展鹏,青天白日便信口雌黄,似你这等不分黑白的莽汉,哪里配得上我姐姐。」
他伸手怒指汪展鹏,不料手臂才一抬,便觉一阵疼痛,竟是因方才那一抓伤了手臂,顿时哎哟几声,叫痛不止。
谢苇见他受伤,忙将袖子挽上去查看,只见那手臂上已然浮出五条抓痕。谢霖皮肤白皙,这几条抓痕便更是醒目,眼见泛出青紫之色。谢苇暗叫不妙,登时心疼不已,仔细查过一遍,见只是皮肉淤肿,骨头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却也不禁大为恼怒,顿时面色一沉,道:「展鹏,你便出手,也当先将青红皂白弄个分明,霖哥儿这等身子,哪里禁得起你这般劲道。」
谢汀兰见谢霖疼得眉眼皱成一团,亦觉心疼,但见汪展鹏殷殷切切望着自己,如此情深意重,又不忍多加责备,只得温言安抚道:「谢小兄弟与我姐弟相称,本不是你想的那般,你着实错怪了他,还不快去赔罪。」
她这般说,实是将汪展鹏视作自家人,不欲令他失礼人前,其亲疏远近,一看即明,可落到汪展鹏耳中,便只觉她偏心于谢霖,愈发嫉恨,指着谢霖道:「甚么姐弟,不过是借着个由头趁机亲近你罢了,嘴上唤你姐姐,心里不定怎生想。当年海沙帮那个金无患还不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殷勤,说甚么要与你义结金兰,难道不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算盘,只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谢汀兰见他说得愈发不像样,连陈年旧事都抖落出来,亦是气得不成,一张俏脸顷刻含霜带冰。
谢苇在旁看着,见汪展鹏只是纠缠不清,当真惹恼了谢汀兰,只怕这门婚事便要就此黄了,如此不止师侄伤心,便是谢霖见姐姐终身无望,怕也要为之难过,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其他,沉声喝道:「展鹏闭嘴。霖哥儿与谢姑娘乃是亲姐弟,便是行止亲近些,亦是寻常。你再胡说八道,便滚回神兵谷去,也不必上门提亲了。」
话音一落,谢汀兰并汪展鹏俱是怔愣当地,四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便在这时,贺长峰自门口缓步进来,道:「三弟,你这位结义兄弟可是身世上有甚隐秘之处?这屋中并无外人,不妨讲了出来,也省得我这傻徒儿胡思乱想,得罪了谢姑娘。」
原来方才几人争吵之声甚大,贺长峰本在后院遛弯,听见前堂中动静,不免过来看看,他内力深湛,便是蚊呐之声亦逃不过其耳目,更不必提这一番争执,早将诸人所说听个分明,此时见师弟说谢霖与谢汀兰本是亲生,又见二人容貌肖似,心念一转,已知其中必有缘故,故而有此一问。
谢霖此时疼痛稍缓,待回过神来,见谢苇已然透出自己身世,再瞒不下去,只得吸吸鼻子,忍住疼出的几点泪花,道:「家父莫恒,二十余年前,与漕帮谢帮主成亲,隐居杭州城外一处庄子中,生下我来。待我满月之时,外公亲至,欲叫我入继谢家,父亲不愿,又怕拗不过外公,索性带着我离家出游,不想再回来时,母亲已回了苏州老家改嫁,我父子只好从此寄居沔阳。」
说着,掏出用丝绳坠在脖颈间的玉佩,道:「这枚玉佩乃是满月宴上外公所赐,父亲嘱我戴在身上,不可轻离,若是这一世无缘得见母亲与姐姐也便罢了,若得上天垂怜,能叫咱们一家团聚,此物便是凭证。」
他右手受伤不便,谢苇便替他摘了下来,送到谢汀兰手中。
当日谢霖降生之时,谢汀兰年方四岁,虽在稚龄,因天生早慧,却已颇记得些事情,自是晓得自己有个弟弟。待年纪渐长,母女间闲话旧事,亦少不得提及莫恒父子,只是母亲二嫁莫恒一事本属辛密,再无外人知晓的,谢汀兰听到一半,心中已自砰砰狂跳,待接过玉佩,立时将自己佩在颈间的一枚金锁拽了出来,同玉佩放在一处,只见两只物件上纹样别无二致,登时再无疑虑。她母女俩自从权掌漕帮,这些年间便利用耳目四处打探莫恒父子行踪,只盼能阖家团聚,奈何这许多年却音信全无,母女俩本已无望,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霖竟自行寻上门来,谢汀兰再忍不住眼圈一红,扑上前去,一把将谢霖抱住,哭道:「你果真是我弟弟,可叫我和娘找的好苦啊。」
谢霖亦忍不住,与姐姐抱头痛哭。
贺长峰与汪展鹏再不料谢霖竟有这般身世,师徒俩俱是大感意外。贺长峰暗忖,怪道那日谢霖如此质问徒儿。汪展鹏见此一幕,怒气全消后,却是瞬时便忐忑起来,心道,若得与谢汀兰成婚,这谢霖可不正是嫡亲小舅子,眼下自己不问青红皂白伤了人,实是把谢霖得罪得很了,当真是大大不妙,不禁脸色由青转白,手心里冒出冷汗来。
谢苇忧心谢霖伤势,见姐弟俩哭个不住,忙劝道:「你们姐弟相逢本是喜事,莫要哭哭啼啼,霖哥儿手臂还伤着,且先上了药,咱们坐下慢慢说话。」
谢汀兰一听,赶忙住了哭声,急着去看谢霖手臂,连连问道:「怎么样,疼得可厉害?」一面问,一面狠狠白了汪展鹏一眼,只将汪展鹏看得心惊胆战,恨不能跪地求饶。
谢霖方才忙着哭,忘了伤势,这时提起,登觉疼痛难耐,苦着脸道:「疼得很,还好不曾断了,只得些皮肉伤,我药室中有祛瘀活血的药膏,敷上几日也便好了。」
谢苇忙去取了药膏来,不等他动手,谢汀兰一把抢过,亲自与谢霖敷上。谢苇见无自己插手之地,转头打发金宝出去,将门一关,请屋中诸人坐下说话。
谢霖上过伤药,谢汀兰方得了空,问道:「你和莫叔这些年怎样过活?莫叔呢,怎的不见?你却又怎的改了姓谢?」
谢霖便将父子二人于如何沔阳行医谋生,收留谢苇,莫恒因何身故,与谢苇改名换姓进京报仇,之后谢苇如何记起旧事,贺长峰师徒又如何进京来寻等一一讲了,至于暗杀雍钰堂,因兹事体大,便隐过不提,末了道:「那日听大哥说姐姐来了京城,我心里不知多欢喜,便想前来相认,可转念一想,我身世尴尬,平白冒出来说是你弟弟,必得提及当年旧事,于母亲名声有损,只是我想着便不能相认,能得与姐姐见上一面也是好的,遂虚编了那一番话上门拜望,不曾想姐姐竟待我一见如故,这些日子,我做梦都要笑醒几遭呢。」
谢汀兰听完,哽咽道:「还记得我小时,莫叔待我极好的,便是亲生父女也不过如此,莫叔恁般心善,不想却遭此劫难。」叹息一番,握住谢霖一只手,又道:「天可怜见,终叫咱们姐弟重逢,母亲倘若知晓,还不知怎生欢喜,你明日便同我一道回去,也好阖家团圆。」
谢霖亦是急于见过母亲,然念及谢苇报仇一事,总归放心不下,暗忖,须得了结这桩仇怨,方好再图其他,略作思虑,道:「我同姐姐一般,亦是盼着能早日与母亲相见,只是眼下我还有差事在身,总得向太医院告个假方好离京,且大哥他们尚有些事务要办,一时半会儿也动身不得。不若姐姐先走一步,回去同母亲报信,待我们了结此间事务,一并去苏州寻你,届时母亲见我归来,又有神兵谷上门提亲,双喜临门,岂不更是欢喜。」
谢汀兰此时方知弟弟一早晓得汪展鹏求亲之事,她性情爽利,也不是那等扭捏之人,闻言斜眼一瞪汪展鹏,冷哼道:「他来求哪门子亲,母亲若晓得他打伤了你,难道还肯许婚不成。」
汪展鹏哪里还坐得住,登时起身上前,期期艾艾道:「汀兰,我……我实不知他便是你弟弟,若是一早晓得,我便是伤了自己性命,也万不敢碰掉他一根毫毛。」说罢便向谢霖行一个长揖,赔罪道:「方才是我犯浑,不该胡乱猜忌,还望世……弟……谢兄弟千万原宥我这回才是。」
他这几日一直称呼谢霖作世叔,眼下却见谢霖成了谢汀兰的弟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磕巴两次,方捡了「谢兄弟」三字,面色已是急得通红。
谢霖本欲再刁难汪展鹏几句,但见姐姐面色如霜,说不得一怒之下当真不肯许婚,到时又去哪里找这么个肯入赘的傻小子去。
便在他思量间,贺长峰道:「小兄弟,我这徒儿虽鲁莽了些,待令姐却是一片真心,你便念在老朽面上,饶他这一遭罢。」
谢苇却道:「你若气不过,回头我揍他一顿与你出气便是。」
谢霖闻言,咧嘴一乐,「揍一顿倒是不必,只需汪贤侄日后好生与我姐姐当牛做马,万事不可违拗,我这气也便消了。」
他明知汪展鹏将成自己姐夫,偏偏仍要在称谓上讨个便宜,贺长峰听了,暗道一声促狭,便即捋须微笑。
汪展鹏听得谢霖这话,喜上眉梢,一连声道:「那是自然,不必你吩咐,我也是要听汀兰的话的。」
谢汀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是撑不住,也乐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然暗淡向晚,谢汀兰还需回去收拾行囊,只得告辞。谢霖依依不舍送她出门,汪展鹏亦步亦趋跟在身边。
行到门口,谢汀兰拉着谢霖手道:「你明日便去告假,早些启程来苏州,我同母亲在家等你。」又看一眼汪展鹏,「你们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我亦能放心些。」
汪展鹏自是晓得这是叫他看顾谢霖,当下满口答应,「你兄弟便是我兄弟,只管放心就是。」谢汀兰又殷殷叮嘱一番,方上车走了。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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