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
雪浮图 作者:白墨楼
第10节
竟然也是太初门下!
反复重复,细听来,却是哭音隐隐,悲哀无限。
“淮衣……淮衣……”
那少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癫狂,声音凄厉太过,只教林淮山心中顿然有不好的预感。
这少年应当是在哭的……然而他在哭什么?他又是为谁而哭?
细数来,皆在自己出手之后。他分明没有半点修为,却在看到“千浪叠嶂”后,反应一大至斯。
林淮山勉强按捺,手上灵气消散的一干二净,唯恐伤了那少年分毫:“……小顾公子,舍弟淮衣,也是在东莱太初么?”
那少年面上露出来古怪笑意:“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东莱太初?”
“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家门派,似东莱太初这般,道貌岸然。面子上做的光鲜无比,实际上,却做的是最肮脏污浊的勾当!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做起来的事,比那猪狗还不如!”
林淮山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起来。这少年,怎么敢这般说他的师门!
“你……”
“淮衣是在东莱太初。”他说的飞快,直接变截下来了林淮山话语。然而一语罢,在转目时,早已不掩饰目中冷意。
“……雨魄阁。”
三字一入耳,林淮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雨魄阁是何处?历来有年幼孩子被送入,若是调教成炉鼎,或是有鲛人幼童,皆是通通送往雨魄阁!
什么兄弟共仗剑,什么教导幼弟,皆在此刻,全数烟消云散。
“你骗我。”林淮山双目发红,反倒镇定下来,瞧了瞧少年身后男子,冷笑连连,“以为这般说我就会信你么?不要以为你找上渊山传人,我就惧怕了你……淮衣本来是家中幼子,天赋颇好,便是被送入太初,也是正正经经的学灵术,怎的会被送到雨魄阁那般地方去!你若是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总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俩!”
顾雪衣却大笑起来,所有顾忌、所有惧怕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是什么人,竟然值得我来骗你……”
“好!好一个天资上佳!可你知晓雨魄阁里,有多少原本就是天赋出众之人——被人剥去先天之灵,盗取灵海本元,难道不正是你们太初擅长的么?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人,先天灵海被抽取,就为了给你们那些门人,练什么培元固本、提升境界的灵丹!”
一瞬间所有顾忌远去,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刹那间全数爆发:“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五重境界,共有四劫,是,你们是有诸多手段来度过劫数,成就自己修为……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对无辜之人下手!你道是资质差者被送入雨魄阁?你道是太初门内全是天之骄子?我告诉你……普通门众,稍微差点的,幼年时,就被抽取了灵海灵脉,练就丹药供你们服取……这还不算,那些孩子还要练什么乱七八糟的双修功法,以供你们取乐、提升修为,直到死才停止!”
“你以为你们太初门下,就真的能够干净到哪里去!淮衣他才刚刚被捉进去的时候,灵海就已经被抽取了……他人可以正大光明的学习灵术,可是他只能去雨魄阁。你道他为何从来不与你们通信?一介孤弱幼童,哪里能将消息送到君山!他在太初里,日日夜夜都想逃出去……好得很!原来他的嫡亲兄长,就是那太初弟子,当真是好得很!”
放声大笑,不言悲愤,字字说来,宛如子规啼血。
林淮山一时如遭雷击,只因他看得分明。少年状若癫狂,眼中悲色,椎心泣血!
鲛人、娈童、炉鼎……
他一直知道门内蓄养此物,但却从未过问。
君山林氏一脉长公子淮山向来洁身自好,从来不曾与那些卑微玩物沾上半点干系。
但倘若一切真如那少年所说——
温柔面具早已经碎裂,露出其下,冷如霜雪的容颜。林淮山手背青筋暴起,一时间周身无风自动。
淮衣,淮衣……当真是相逢不相识。
他还在天南海北苦苦寻找幼弟踪迹,却从未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几乎令人发狂。
“我……我从不知道。”语调涩然,如着秋霜,“……我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在那里。”
顾雪衣歪着头,乜斜他一眼,却是嘲讽一笑。
☆、第48章 天人别
“你们向来口中说着不屑,挑起来雨魄阁里的人时,一个个却争先恐后……嘴里说着为求证大道,享乐,却也一刻也不愿意放下。”
林淮山默然无语,眼中血丝却越来越重。
“……怎么,我说错了么?”
“没有。”他勉强按捺住心神,却思及师门同辈,数年苦修,终于是一丝不苟的反驳,“你如果当真与太初有干系,应当知道,门内从不涉足雨魄阁的弟子,也有不少……门内一直有分歧,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然而那句话说出后,林淮山只见得那少年笑了一笑,眸中嘲讽之色,浓重得几乎将人淹没。
“我只知道……”少年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在嘲笑谁的天真愚蠢,“有那么一群人……就已经可以把人毁掉了。”
林淮山心头一痛,面上哀色顿现,已经不敢去想象,少年那笑容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意思。
“淮衣……他可还在雨魄阁内?”
顾雪衣凝视他,倏尔,极轻极微地摇了摇头,带起的涟漪,将人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掐灭。
“……早在七年前,他就被人带走了。”
阴云密布,风雨将至。
好一场踏青风光,来时兴致勃勃,去时,却满心悲怆。
倏尔,茫茫然道:“……我从来不知道,淮衣哥哥也在那里。”
傅少棠不答,只能按住他肩膀。
“……淮衣以前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哥哥,很早的时候就被人看中,带去学习灵术,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说他想去找他哥哥,所以,才定要跟着那人走……”
却从未想到,一步错,步步错,从此阴差阳错,一人为天之骄子,一人却跌落尘泥。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么?”
顾雪衣低低一笑:“哪里见得到……平素躲着他们还来不及,谁又愿意跑出去晃!我从未听过林淮山的名头,若不是‘千浪叠嶂’,连他出身太初也看不出来。”
满心想来,竟是完全的无奈与苍凉。
他们,又如何料得到,淮衣心心念念的兄长,其实,也在东莱太初之上?
那一刹那间,顾雪衣不知为何升起来荒谬之感,仿佛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可笑之至。命运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将□□拨转,渺小而卑微的他们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拨弄这一切的大手……还在无情微笑。
忽然间就疲倦起来。
“我们不回去了……好么?”
纵然再不愿回顾,依旧将方既白吐了出来。林淮山眼中震惊,顾雪衣却无意去想,他是为了何事。去向方既白求证也罢,返回东莱寻找林淮衣踪迹也罢……终究,只能凭林淮山自己心愿。
而他……又能做什么呢?
两年前一别,已是永远。后来自己小心翼翼打听,再没有听到过林淮衣踪迹。
从此重壤永隔……再未相见。
从南荒一路行来,到今日已是诸多风雨。顾雪衣身心俱疲,半点也不愿再回那一方别院中去,日日夜夜,掩藏心中仇恨,他只怕……再也压盖不住。
傅少棠默然点头,径直在街上寻了处客栈,点了顾雪衣睡穴,小心翼翼替他掖好了被子,自己却是身形一转,直直向门外踏去。
“……少棠哥哥?”有人拉住他衣角,白沧河欲言又止。
傅少棠无声无息询问他。
“……你要走么?”
“我去取回玉堂春。”简短解释,足以让幼童放开捏紧手指,傅少棠低低看了白沧河一眼,毫不迟疑,将自己长剑解了下来。
春水别一声清鸣,甫一入手,却比风轻。
“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孩子眼神清明坚韧,仿佛无声息承诺。傅少棠点点头,不再迟疑,立时便走。
阴云凝结了多时,终于再不迟疑地打下来,凄风呼号,天地间皆是茫茫水汽,然而那风雨却沾不了他半分。
傅少棠并指如剑,指尖似有风声旋转,吹得衣发皆动,白衣愈冷,如凝霜覆雪。
太初……
两字从舌尖上滚过,终于掩不住心底冷意。他曾经只道,太初内那些鲛人、娈童是蓄养来供人取乐,然而从来没有想到过,却是这般阴毒残忍的手段!
七年前自己盘桓数日,从未对那处投去半分目光,也未曾想过,那些孩童命运,竟然悲哀至斯。
☆、第49章 转生瞳
他们如何敢!竟然冒天下大不韪,来做这事!
然而少年面容却渐渐浮现在眼前,眉目清秀,脸色苍白,经脉脆弱如悬丝,体内——没有一分半点的灵力。
他分明两年前已经逃离太初,早应当是去南荒走了一遭,又如何,还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抽取灵海,练就丹药——从此根骨一落千丈,大道无望。
傅少棠虽然修的不是什么灵气,然而对于灵修的灵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知晓。灵修的灵海,便类似于武修丹田,而本元被抽……任是你有再好的资质,也只能,硬生生跌落下来!
顾雪衣分明有先天之灵,然而他却极少使用;他分明是天赋甚好的鲛人一族,全身上下,却空空荡荡,并无丝毫灵力……
胸臆中若燃着团火,烧得坚冰成水宛如洪流翻滚,越是惊涛骇浪,面上便越是冷漠,嘴唇抿成一线,恰似春水别横过剑锋。
暴雨中,若有一人立在他身前,不避不躲,不退不让。
“让开。”傅少棠声音十分冷淡,眉眼凛冽如霜。
“……傅公子。”那人只定定看着他,双手笼于袖中,并没有退让。
风声如啸,鬼哭狼嚎,刹那间雷云阵阵,平空里一个霹雳,炸出万千白光。
傅少棠眼神一凝,直直注目于眼前之人。
“何事?”
林淮山眉目温文,语声肃穆:“……我有疑问,存于心中,还请解惑!小顾公子,他是否为南荒鲛族……”
风雨隆隆,雷声厉厉,人声方一出口,便被杂音淹没。然而傅少棠仍是听得清晰,缓缓注目,却终于是点了点头。
“……可否告知我,小顾公子目灵是何?”
这要求近乎于无理,已然可说是得寸进尺,然而林淮山神色坚定,似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
傅少棠于他目光之下,只摇头:“……我不知晓。”
林淮山想过千万种答案,也做好了傅少棠不告诉他准备。一人先天之灵向来是极大秘密,众人无不是藏之掖之,他已想过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他答案,然而却从未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一种。
然而再看傅少棠神色,林淮山却知晓,他说的正是实话。
他说不知晓,便定然不知晓。
唇边不由得一丝苦笑,心神动荡之下,灵气动摇,连风雨都近了身。
傅少棠无声无息看他,微作迟疑,终于发问:“……何事?”
他已遭受过这样的痛苦,而林淮山这般神色……只叫人想起日前自己。
“我知晓有一灵瞳,说是先天之灵,然而只出于南荒海族,且已知者全出自王族血脉……修炼至高处,可以替转生之人唤醒前世记忆,助其修炼途上事半功倍,而再至高处,却可将人送入轮回转生……”
傅少棠沉沉与他对望,已将他所说猜到:“转生之瞳。”
先天之灵中,蕴于目部中最顶尖的一种,而所有者,无不出自于海族王室。
沧陆上向来便有转生之说,若是有人进入“合道”境界,便可以灵魂不死不灭,倘若再入轮回,便可称之为“转生”。除此以外,也曾听说有秘法可将人送入轮回,而那秘法主持者,修为……也必须得到合道境界。
合道于人,难上加难,千万载来甚少听说有人进入转生。何况就算遁入轮回,再获新生,然而前世记忆、经验无不是被封存住,于修为并无裨益。是以有记载转生者极少,若是那转生之人一生都未拾起前尘,那么,自身也与常人无异。而转生之瞳,不仅可以替人唤醒前尘,还可将人送入轮回!
此时林淮山提起来,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他身上没有半分灵力,先天之灵如同虚设……没有半分可能。”傅少棠毫不迟疑开口,直接堵上林淮山所有话。
林淮山摇头:“傅公子……你也并不知晓小顾公子是何灵瞳,为何现下如此笃定?我不过想求之一观……”
傅少棠漠然道:“你若求他……不如去太初看看,你弟弟是否还活着。他生死未定,活着也未可知。”
林淮山摇头,涩然道:“若淮衣还在人世……我又何必现下来堵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傅少棠冷然道,“你既然如此看重幼弟,连他身首都未找到,又来纠缠我做什么!”
☆、第50章 尽筹谋
傅少棠注目于他,倏尔,冷冷一笑:“雪衣修为低微,进不得太初,打探不了准确消息。你既然本来就是太初弟子,当去寻找你门中之人。此刻纠缠于我又有何用!”
林淮山双目猝然一张,手心合拢:“……总要做万全打算。”
风愈盛,雨愈急,然而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牵引,让横风斜雨远远避开去。耀目霹雳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林淮衣忽而开口:“倘若小顾公子果真不是转生之瞳,能否请他引我去见鲛族前辈……”
“就凭你太初弟子的身份?”
简短一语,登时让林淮山心中发苦。太初于鲛人……何异于血海深仇,不死不破!
“傅公子……”沉沉叹息,诸多无奈苦涩,“……若小顾公子昔年运气稍稍差一些,沦落到一般境地,想必傅公子也与我相同。我已后悔万分……你又何必在此讽我!”
讽?
傅少棠看他一瞬,蓦地挑起冷笑:“不,你错了,我想你现下还未看清事实……你以为到得现在,师门之情,骨肉之亲,还可以两全?若你要将幼弟抛之身外,当做今日不曾见过傅某,自然也可!”
林淮山身体一震,他确然是心中纠结,难保两全。师门毕竟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然而另一方却是幼弟性命,叫他如何来做取舍!
事到如今,只有救回淮衣性命。只要他还活着,那最大矛盾……自然而然,便已经化解。
“我却能如何?师门之恩,难道让我倒戈相向!”林淮山神色含愤,字字激烈,“我自然舍不得淮衣,师门之恩,难道就如此丢弃?傅公子,你是渊山传人,难不成有朝一日,小顾公子被你师父所伤,你还会对她一剑相向!”
傅少棠恍若未觉,淡淡道:“难不成伤你幼弟的,是你师父?”
“……自然不是。”
傅少棠目转向他,眼底几分哂笑:“那你又有何惧!”
“难道至亲之血,也抵不过你这身荣华!”
傅少棠蓦地一声厉喝,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一时剑意嗡然,只教林淮山连退三步,摇摇欲坠。
傅少棠冷然不语。
不过一个亲传弟子,竟然让人为难至斯。方既白乃是太初宗主华池关门弟子,在太初内地位极高,今生若不出大差错,少则长老,多则宗主,是以极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傅少棠不知林淮山是太初内哪一脉哪一派,而见他此刻作为,分明是不愿与华池一脉起冲突。
他虽然不常管闲事,然而此刻却看得一清二楚。太初内明争暗斗与他何干,只不过见林淮山现在作为,说不得,眼底讥嘲就浮现起来。
林淮山面色惨白,嘴唇蠕动,似有话想说。
傅少棠生平最不喜这一类人,当下身形闪动,便要离开。
却听林淮山道:“……我不惧己身,但师尊要靠太初灵药续住性命。若我当真倒戈相向……师尊,又要如何?”
傅少棠不觉停下步伐,转头来看他:“……你一力承担,又干你师尊何事!”
他问的十分自然。沧陆上诸多门派,极少有听到,哪门内弟子出事,师尊却要遭受大祸的。若是师尊出事,牵连弟子,那还差不多。
林淮山苦笑摇头,面上已露无奈之色:“……傅公子,我师尊早年受过重伤,修为,只有炼气了。”
此言一出,便是傅少棠,也惊了一惊。
若太初、太始这类门派,并不同于寻常,历来只有晋入炼神、炼虚之后,才能招收弟子。傅少棠方才一说,是因为炼神境界,在哪一门内,都是不可损失的主力。若是林淮山自己承担,太初门内至少明面上不会怪罪他师尊,若他师尊修为高深,便是将他保下来也不可。
然而他此刻却说,他师尊修为倒退到炼气……岂不是比他自己还低!
“……我师尊,现下只得我一个弟子,我绝不能因自己的过错拖累于他。”
现下?
傅少棠眉目一凝,果然,便听林淮山苦笑回答:“师尊昔年遭受重创后,他座下其他弟子便转投其他长老去了……现在只剩的我这一个。”
“我万万不可能离师尊而去的……傅公子。”
他面上分明诸多无奈,显然是并不愿提起这一段陈年旧事。然而说至末处,话音里的苦笑却全数消失,化作百折不挠的坚定,若壁立千仞,无坚不摧,这世间无一物可动摇他决心。
傅少棠明白先前是自己想的岔了,他向来想什么便做什么,直来洒脱,因此立即道:“先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住。”
林淮衣摇摇头:“没什么……先前你那样想,也是应当。”
言辞磊落,显是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知是想起来什么,面上有些迟疑,终究不过一声叹气:“方既白……是师尊昔日关门弟子。”
傅少棠闻言一惊。
“只不过他入门没得多久,师尊就已经遭逢大变……宗主喜欢他天赋,亲自出面,将他讨到了自己门下。”
傅少棠默然,半晌,低声道:“……你可曾后悔过?”
林淮山洒然一笑:“有何后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将我领进灵修之门……我自然不可能离他而去。”
傅少棠不觉替他惋惜。
他虽非武修,但林淮山境界不及于他,是以他也已看出来,林淮山此刻,已到炼气后期,虽然比方既白弱上一线,但是在太初门内,也算的上是佼佼之辈。然而他师尊却已经跌落练气,在修炼一途上,能够给他的指点,比之初时自然是沧海一粟,想必他同门其他师兄弟,便是因为此故,方才另投他人。
傅少棠不知晓他师尊是太初内哪一位,然而明知在师尊身上所得无多,却还依旧守护左右,这份初心,实在可贵。
“我会问他,如若不可,也无法强求。”
林淮山定定瞧他,却朝他长身一揖:“多谢。”
“你不用谢我,成与不成另说……这只不过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傅少棠声音淡淡,“若太初内蓄奴之风不除,那骨肉离别之事,便一日不休……你不若从根源上斩断,彻底消除隐患。”
林淮山若有所思,忽而微微一笑:“我知晓……太初内,也不是只有宗主一脉的。”
傅少棠默然,忽而道:“……钻营取巧,也只帮得了你一时。”而若遇到难以阻挡的力,自然,就如骄阳下雪花,自然而然消融。
“我明白。”林淮山眉目温文,却不知为何,有肃杀之气,“若我修为高深,自然无人敢阻。”
言尽于此,再无多话。
林淮山得到他承诺,深深看了一眼,便立时辞别。傅少棠辞过他,自然也往方既白别院行去。
万没想到,林淮山与方既白……竟然还曾是直系师兄弟。
他不知道林淮山究竟是想用什么手段,然而听他言辞,分明是不会干休。
若是能够废去太初内蓄奴一事,自然是最好不过。傅少棠目中异光闪现,他早年去太初之时,就觉得其门内看上去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和睦,众多弟子与他交手之时,隐隐然,也看得出来几分勾心斗角。
那时傅少棠只觉得无趣,冷眼旁观,细细思来,当时,与自己交手之人中,没有一人,相貌与林淮山相似。此时想来,心中却有一分叹惋。
那时候方既白已成华池弟子,是以他才成为自己东道。想来华池如此安排,心中未免没有存了一分,让太初弟子与渊山传人交好之意。只是当时自己学剑略有小成,连败太初数人,同辈之人,一个也瞧不上眼。
林淮山……其实适合修剑。
自己折道东莱之时,想必林淮山师尊修为已经跌落,他在太初内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是以当时也不曾见过他。
傅少棠不曾见过林淮山真正出手,然而他心中却有一番笃定。昔年在太初之内,与他交手者,学剑之人并不在少数,他也无这番感觉。只是不知,林淮山为何并未修习剑术。
一番思忖间,不知怎的,便想起来渊山。
林淮山说他那一脉,走的走,散的散,只剩的他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在渊山之上,岂不是也只有他与他师尊两人?而自自己从南荒折回,请师尊铸剑以后,便再也寻不到师尊踪迹。偌大渊山,竟然也只剩的他一个人。
手中有剑,他极少觉得寂寞。
只是于瀚海之中,于渊山之巅,于绝域之底,偶尔想,若有一人来陪自己比剑、饮酒,该有多自在。
而今后……有人相伴,再也不会寂寞。
他只学了剑,他也只会剑。
然而在他眼里,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傅少棠以指为引,以风为剑,行的极快,不多时,便已看到那处红墙绿瓦。径直飞身而入,守门者不过见得一阵风过,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径直进入那一方小院,也不去看其他,只拿起来那方装着玉堂春的玉匣。
原本也没得什么好收拾的,皆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之所以要折回来,也只是为了这枝玉堂春罢了。
☆、第51章 长堤决
窗外雨狂风骤,鬼哭狼嚎,凄声大作,一时间天色昏暗,连人影也未见得。傅少棠微微皱眉,也根本没了去见方既白的心思,便随意在桌上留了字,继而再不迟疑,折身便走。
忽而一阵心悸,不知何处所来,去的也极快。
春水别鸣。
那是与他心血相连的宝剑,向来遇险而鸣,他走时将之交到了白沧河手里……
心念电转,瞬时有了不妙预感,归心似箭。
傅少棠立即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孰料春水别这时再无半分反应。他心思焦急,客栈入眼的刹那更是毫不减缓的冲入,倒惊的厅堂内三三两两食客诧异看他。
上二楼,却未察觉到半分杀气。傅少棠推门欲入,门却丝毫未动。他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幼童声音,隐隐紧张:“……少棠哥哥?”
“是我。”
紧闭房门刹那打开,露出来白沧河稚气小脸。小家伙侧身让他进来,将剑紧紧抱在怀里,讷讷地看着他:“……少棠哥哥,你回来前这把剑响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
“有人进来过?”
“没有……就响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白沧河将剑递给他,“我听说剑都是遇险而鸣的……是有人要对我们不利吗?”
“不一定……若有杀气,也不能确定是冲我们来的。”傅少棠不愿意加重他恐慌,因而敲了敲他脑袋,“……谁会没事瞧上你?”
白沧河冲他吐吐舌头:“我也不知道。但是莫名其妙的,我就听到剑响了……我生怕有人冲进来呢,你不在,我们都没有办法。”
他揉了揉白沧河头发,让这孩子不要担心。见得他困乏,便直接将他拎到了床上。
他不在时白沧河十分紧张,这时候终于缓下来,只不过一会儿,眼皮子便合上了。
傅少棠见得他两人都睡着,终于心情缓了些,然而想到适才异动,却皱了皱眉。
春水别断不会无故而鸣,而白沧河待在屋内,理应没人看到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要对他不利。若真要下手,当是自己回来之前最好,然而自己绷紧心弦回来,却见两人都是安好。
此事,甚诡。
他实在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什么,自己拦着便是。想来要对白沧河或是顾雪衣不利之人,左右下手时还要现出真身,到时候一剑了结便是。
待得晚间,他终于知道是为何。原来这客栈内,竟然又出现了太始门人。
傅少棠一行已经在君山下耽搁了许久,未想那些太始门人也还未离开。人群中有几人依稀面熟,应当是在君山顶上见过的,然而这次队伍又庞大了许多。仿佛还来了重要人物,有一黑衣男子处在中央,在一众弟子间,大有众星拱月之势。
这一行人想来也是去小镜湖,然而太始原本就在小镜湖西侧,若说那新加入那人是从西极来的,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傅少棠不愿意与他们起正面冲突,是以便唤小二送来饭菜,自己并不去下面大堂。
他不想在这客栈长住,然而天公似乎不饶人,一连七天暴雨,根本没见得停歇的时候。
风檐下悬着盆不知名花草,幼嫩顶端长着绒绒白花,弯成月牙形状,煞是可爱。顾雪衣原本还很喜欢这花草,不料夜里便被暴雨打的奄奄一息,即便将花盆放进屋里也未见得好转,不多时便已经花枝散落,连那清香也消失不再。
白沧河十分好奇:“小顾哥哥,你都有一枝玉堂春了,怎的还喜欢这个?”
小家伙脑袋探过去,觉得这被打的凌乱的白花实在没得什么好看的,于是又将花盆扔到了风檐下。
“少棠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雨停。”
白沧河一瞥屋外暴雨,顿时便垮着脸蛋:“这都下了七天了,我看是没有停的下来的时候了……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去小镜湖啊!”
“那就不去了。”
他说的十分言简意赅,白沧河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起来:“……少棠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了?”
“你就不想想我……也要考虑一下小顾哥哥啊,少棠哥哥!”
顾雪衣无奈叹气:“……你又逗他。”
傅少棠淡淡笑了笑,却敲了敲白沧河脑袋。小家伙十分不满,却半分都不敢流露出来。
他们还在感叹这雨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未想第二日,天色便晴起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沧河无论如何都缠着傅少棠要走,在这里憋了七天实在是要憋坏了,傅少棠却硬生生的还是让他再等了一天。
“水路,陆路?”
“水路,坐船好不好,少棠哥哥!”
这要求无伤大雅,他也自然答应,于是便去寻自己先前系在君山崖壁下的小船,未想得还在原处。顾雪衣这时候手已经比先前好了些,傅少棠也不敢让他再去划船,便打算去君山上雇个船工,将自己一行人送到入江口白蘋洲。
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有船工接了下来,再一打听,原来是因为水涨的太厉害,怕出了事。傅少棠想起来先时在萍中渡下面翻船,登时心里便变了主意,只是这时候船已经行在了水上,说不得,便打消了这年头。
未想行至中途,却又下起来暴雨,只能又寻了一处歇下来。这样走走停停,还未到的白蘋洲,船工便已经不肯载他们,说什么都要离开。
暴雨未停,河水太急。已经没法子赶路,说不得便要寻一个地方住下。傅少棠带着两人寻了处农家借宿,总算是避了些风雨。
这村落就在湘水边上,一望便可见得水上风光。傅少棠几日里住在此处,便见得他水位越来越高,水色也越来越浑浊。
农家热情招待他们,听得白沧河询问,只是笑眯眯摸他脑袋:“……哪里会有事情哟!老婆子每年都见得这湘水涨啊,从来也没得越过堤坝的时候。前年这里发了大水,这河堤才又修了一次呢!小娃娃,你若是害怕,别往那边去便是了……”
白沧河禁不住笑的眉眼弯弯,顾雪衣去问他,这孩子才扭扭捏捏地说,这里已经是白国地界,那拨款下来修筑堤坝的定然是他爹爹,惹得傅少棠好一顿嘲笑。
第二日雨便停了,天气放晴,十分清新。白沧河在屋里憋得久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外面去。他们住的那户农家一大早便往山上去采野菌了,白沧河不想去爬山,自己便去要了个小鱼网,去河堤上撒下去捞鱼。
他年纪小,又没得什么劲道,一网子撒下去,拔起来都费尽全身力气,是以最后什么都没有捞着,便在河堤上气喘吁吁的,动也不想动。
顾雪衣在一旁瞧得好笑,惹得白沧河不住央求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帮他,只牵着他要下河堤。白沧河便在河堤上撒泼打滚,好似赖皮鬼,死都不肯下去。
两人磨了半天,顾雪衣终于说的这孩子听话了,不禁松了口气,牵着他正想从河堤上下来,却忽然间,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响。
“咔”。
像是有什么碎裂,被什么灌注,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带着隆隆的声响,仿佛天边的悬崖垮了一块。
这声音来的如此之快,惊的所有人都望向河堤。刹那间无数人的目光之下,河堤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小顾哥哥……”
孩子细微的声音完全被隆隆声响淹没,刹那间脚下闷响不绝于耳,随即,脚下一晃,河堤轰然下坠。
几乎同时,身后河水愤怒咆哮。
极度惊恐的眼神倒映着身后的惊涛骇浪,浑浊的河水筑成山一般的城墙,宛如泰山压顶般轰然拍下。
恐惧在那一刻油然而生,继而,席卷了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筋脉。四肢百骸里流窜的不仅仅是害怕与后悔,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如何活的下来?他如何保全自己?这般声势浩大的河水城墙——还有说不过他,被他软磨硬泡终于拉到了此处来的少年郎。
倘若他们都葬身在此处,那少棠哥哥……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飞快的产生,它出现的那么不可思议,然而又是那么理所应当。白沧河猛然挣开抓住自己的手,将拉着自己的人狠狠朝身前陆地推下。
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师尊、师兄曾经论道时讲过的诸多理法电一般从心里窜过,冥冥之中脑海里有什么被打通,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机顺着推出的手流转——他知道自己推得虽狠,然而被他推走的那个人,却绝不会受伤。
顾雪衣原本拉着他手,此刻手中一空,而又大力袭来,踉跄之后,回首之时,心神俱裂。
小小的孩童,还穿着向农家借来的粗布衣衫,稚嫩脸上犹挂着笑容,却像是在下一刻,就会被身后惊涛骇浪所吞噬。
铺天盖地的河水宛如远古而来的凶兽,张开咆哮大口,一口将孩童身躯吞下,顾雪衣不及多想,立住身体,立刻冲向河里。
此刻,冰冷的河水无情的张开了巨口,咆哮声浪,急于噬人。
☆、第52章 灵力竭
狂猛的巨浪当头压下,打得人心口一窒。万丈的压力都在那一刻轰入了人的躯体,隆隆的,咆哮的,几乎将人胸腔里的血液都全数挤出。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呼啸而不绝的压来,层层叠叠,前仆后继,仿佛再没有停息之时。
渺小人体置身于其间,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一时仿佛天地倒转,巨大天幕如将颓巨山,轰然砸下。
身体本能在那一刻被全面激发,提醒他立刻沉入水深处去。然而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必须寻到那孩童身影。
仿佛只是一刹那间,一切都调整完毕。顾雪衣深潜入水,四处寻找着孩童踪迹。
四周河水浑浊不堪,那是连日来暴雨的后果,大量泥沙被带入河水,以至于能见度一降再降。
顾雪衣别无他法,勉强调动起灵窍里些微一点灵气,尽数聚集在双瞳。
“小白,小白!”
微弱的声音甫一出口,立刻便被铺天盖地的浪涛声掩盖。他听不到半分回应,没有一点孩子回答声音——或者是有,他也听不到。
顾雪衣沉浮于河水之中,茫然四望,一片河水滔滔,根本不见那孩童踪迹。
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纵使他身负先天之灵,然而毕竟修为太低,所长并不在视物之上。
顾雪衣忽而想起,那一瞬自己被推开之时,孩子手上流转而过的气机。他当时急着去寻找,并未多想,然而现在——是了,是灵力!
少年身躯沉在河水之中,凝神细思,默然寻找那一丝灵力踪迹。闭住的眼瞳里,缓缓的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流,脆弱悬丝,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削断。
顾雪衣刹那间面色惨白,然而他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时循着那一丝气机而去。身体在飞旋奔腾的河水里起伏,只死死的追着那一丝气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丝气机猛然断裂。
顾雪衣心中大骇,猛然睁开双眼,却在那一刹那,望见身边不远处小小身影。白沧河扒在一块小小木板上,安静极了,黑亮的眼珠一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他。
“小白!”
顾雪衣一时心中大喜,先前那一时的绝望在小小身影出现的刹那都为之消散。身体浮沉,瞬间顺着奔涌河流到了那木板之前。
顾雪衣将手搭了上去,迎着小小孩童黑亮眼神,才欲说话,忽而天旋地转间,身体中陡然袭上来一阵晕眩。
他望见那孩子眼里惊恐万分,他听见那孩子口中凄厉呐喊——那般惶急,那般害怕,因为在他眼瞳里,是身前人急剧下沉的身体。
灵力,消耗太多了……
幼嫩小手仓皇间伸出来,只向着下沉的手而去。然而却还是慢了一分,差之毫厘,却完全错过。
顾雪衣想要叫那孩子闭上眼,然而那一刻,喉咙却似被河水倒灌,发不出半点声音。
双眼即将紧闭的刹那,一股大力袭来,一只手猛然扣住了他的胳臂。
那只手力气极大,扣住的一瞬甚至叫人手腕发痛,然而却扣得那么紧,仿佛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顾雪衣猝然睁眼,那张熟悉的面容便印刻在眼间。此时此刻,他再不复昔日所见,衣袂如雪,清冷漠然。眼底一点惶急还来不及消散,便那么,紧紧地扣住他。
“少棠……”
他才初初缓了一口气,便立刻被人抓住,推向脆弱木板。顾雪衣有心想要拒绝,却在那一刻,为他眼神所骇,一时间,一言半语都不能出口。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
晨起来便跟着农户上山,雨后多野菌,确然收获不少。然而下山之时心中惶惶,春水别更是铿然而鸣。傅少棠心中一点惶急难以掩盖,忍不住便拔身上了树端。
然后,就见到今后日日夜夜回想,都心神俱裂的一幕。
惊涛骇浪眨眼间便吞没了入水而下的孩童,而那一时,少年瘦弱身躯亦迎着洪流而去。仿佛从此便被吞没在那滔天巨浪里,在万丈汪洋之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身法一瞬间被催动到极致,漫长山路此刻不过弹指。然而身到河岸之时,早不见两人踪迹。
惶急压过了所有情绪,眼中见着所有漂浮之物,登萍渡江之术被全数展开,然而却未寻得少年与孩子身影。
傅少棠今生未有哪一刻惊恐比上此处,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少年是南荒鲛族,应当无事。直到他终于见着扒在木板上的孩童身躯,而那一瞬,仿佛有一丝异动,下一刻,少年便陡然破水而出。
那一瞬悬于半空中的心神终于缓缓落下,然而下一刻,少年仿佛又要跌落水里。傅少棠心中大骇将他紧紧扣住,自己真气却在那一时一空,猝不及防之下陡然落进水中。
此时此刻,三人都狼狈万分。白沧河嘴唇被冻得发紫,顾雪衣脸色更是苍白万分,然而傅少棠见着,却莫名有了一丝安稳。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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