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4节
虽此地多是卖力气活的人,但茶不缺好茶。每日在此验货的买卖行管事来了一批走一批,他们歇息时要喝的茶可挑得很。罗云清把上好的普洱泡了三杯,虽他也清楚郡主少喝普洱,但此时他预感郡主会想和七爷喝一样的茶。果然,他倒了茶郡主不但没说什么,而是难得的笑笑。
沐海棠笑完想起什么,拿着纸扇指向罗云清道:“弄些葛粉来冲给七爷喝,她才喝了不少酒,估计正晕乎。”唐刀听了这话要起身去找,罗云清却拦住:“统领不必忙,这地界喝酒的人多,葛粉不会少,我马上弄来。”
他走后,七俭摇头晃脑的站起来嘀咕:“我不晕乎,我去那边瞧瞧。”说完有些趔趄的迈着步子往自家粮食堆那走去。沐海棠也不拦她,只是一直带着笑意的用目光随着。唐刀见此情形,咧嘴回避,也起身拱手:“郡主,属下去跟着大管事,别给摔了。”沐海棠笑着点头,唐刀才转身,她忽然欸并一声,引得唐刀应声转身:“郡主,何事?”
沐海棠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前边道:“快去七爷那边,防着她身边那穿葛布服的人!”唐刀虽不懂怎么回事,但常年养成的默契让他立即听随命令往七俭那边跑去。还好来得及,那人一刀刺向七俭时被唐刀手中的刀柄档住,只一瞬,唐刀手上的刀就出鞘架在了他脖子上。
七俭果真是喝晕乎了,还直直的往前,都没回头看一眼身后发生了何事。走到尽头,往台阶上一坐,望着河面出神。沐海棠赶过来看了一眼前边的七俭,又看看唐刀给按跪下的人。唐刀会意的问道:“何人指使?可还有同伴?快说!”那人一脸愤恨的摇头,就是不开口。
唐刀见郡主往七俭那边走去,于是赶紧示意属下过来押住这人送去官府,自个则带人赶紧去护着郡主。罗云清端来了葛粉水,本想递给七俭,却被郡主接过,然后示意他退下。于是,所有护卫在唐刀的示意下背对着两人围成一圈戒备着周遭情形。
“守信是在看什么?”沐海棠知道这人此时是真有些醉了,酒劲和愁绪同时上来,最易醉人。舀了一勺葛根水递到七俭嘴边,见她避着不喝,只得追着喂。七俭摇头晃脑好一阵,似是突然发觉身边是谁在喂自个喝东西,于是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后又小声嘀咕。沐海棠听了好久才听清她是在说:
秦淮生暮潮,陌上花已开,你可缓缓归来矣……
原来,不是在望船,而是在望人。不,望魂。
沐海棠坐那看着波光粼粼,不再言语。久了,那水里的波光似是印进了她眸间,那秋水粼粼而动,欲语还休。
贰捌回
葛根水很有用,七俭酒醒了一大半时,终于从河面上看着了插着辰宿予睦商号旗的船。一时激动站起,转而笑着看向郡主道:“看!来了来了!”沐海棠还是坐着没动,只是抬头应了她一笑:“是啊,来了。”
这是商号挂旗后正式的也是最大的一批运货,船上岸上的都兴奋,其他商号的人瞧了也都咂舌,这金陵地界又要出一头强悍的地头蛇啊。还有好些早就订好货的买家,都不准备让货入沈七爷的商号他们就要直接拉走了。
四艘货船两两并着而行,七俭负手走来走去,见立在船头的男子正在向这边挥手,她眯眼瞧了一下,虽看不太清,但能猜到那就是她的堂兄沈云桐,于是也挥手致意。沐海棠见她如此高兴,也放下先前的情绪,站起来一齐看着远处。
就在此时,七俭的神色却慢慢僵掉,因她看到,有一艘船,竟然像触礁了一般船渐渐的沉了下去,接着就见其他三艘船也同样的开始东倒西歪。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惊得不知所措,原本热闹得像煮粥的码头突然间无比安静。
在这异常得诡异的安静中,远处传来的呼救声是如此煎心,而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的一声“不”把所有人的魂都叫了回来,七俭跳进河里时,沐海棠捏紧了那只没能抓住人的手,都不用她示意,唐刀首先跳了下去救人。
人们看到,在水里,先跳下去的那位公子根本不会水,在水里扑腾得快没力气时被后来跳下去的人抱住了往回拖,但那公子似乎着了魔一般的还要往前挣扎,一时所有人都揪心的看着水里的两人,生怕他们一齐沉下去就再也不浮头了。
沐海棠见身边的人还站着,头一回生了十足的怒火:“会水的都跳下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应着她的命令,四五个人先后噗通跃进水里,游到唐刀身边齐力拖拽着七俭往岸边游。
落雨,从七俭被从河里救起的那个晚间就落雨,三天了。七俭烧得唇瓣脱皮,眸角灼痛,喉间疼得不能言语。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在水里泡了一遭,得有些时日才能好,重要的还得先宽心。沈刘氏也回来了,她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又想起上回,是又害怕又心疼。
七俭一倒,沐海棠不得不临时出来主持一下大局,但也没什么心思听事后的处理情况,茶叶药材那些往水里一泡,哪能还有用。这次亏损的,可不是小数,否则七俭的心也不会装不下这事。
唐剑回来时脸色阴沉,见胡氏正在喂郡主吃粥,本不想说,但似是真忍不住,隐忍了一下当即又说了:“郡主,查明了,是“水鬼”作祟。放鬼的人,正是余家。”
他话音落,沐海棠轻咳一声,胡氏赶紧拿了帕子替她把嘴角拭干净,本欲再说什么,但见郡主挥手让她退下,她也只得退下。这几日,她和轻竹轮流着来当值,安排府里事宜,还算井井有条。也是累得紧,特别是见郡主这模样,心里更是难受。
“他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想逼我入绝境,很好。把那帮毁我商船的‘水鬼’留下一个,剩下的全数杀掉。放出话去,以后金陵地界的三教九流,敢为余家做事的,就要有胆承担后果。留下的那个,拖去堂上告官,让应天府尹好好听听,就在这皇城根下,有人敢作恶至此!”唐剑也明白告官只是敲山震虎,余丰年敢这么做,就定是有人在背后撑他。本想等到余老爷子去世再弄清那人是谁,现在看来,不清楚敌人是谁,是会防不胜防。
沈云桐头一回来就遇上这么大的事,他不安至极,这几天都有人守在七俭床边他近不得身,这会向丫头打听到主家都在饭厅用晚膳,于是他央着丫头带他去瞧瞧七俭。丫头本是得了吩咐没事不要让人去扰七爷,但这时见这俊俏后生求得紧,也就一时心软给带了路。临走还吩咐他看完赶紧走,郡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
七俭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得有人唤七弟,于是勉强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男子,确定自个不认得此人,但想想又明白过来哑声道:“是云桐哥哥吧,你看这初次见面……”“七弟不要说话,留着精神养病。七弟,哥哥对不住你,没能把货安全运……”沈云桐见七俭面色泛白,只几日就瘦了一圈,很是心疼。没见时本以为一结实男儿,见了才知真是要人护着的弟弟,他这个哥哥,可真是欠得多了。
“哪里是你的事,我惹了瘟神却没防范,确是个狠教训。哥哥从昆明而来,那些族人可都还好啊。”七俭一连说了这些话,口又渴得厉害,沈云桐见她想起身,赶紧给按住去把水端了来喂。七俭喝了些水,两人又小声说着话,说过去,说现在,说将来,说得哭哭笑笑。
沐海棠轻咳两声沈云桐才听到,当即转身跪着请安。他太清楚沐姓在云南是何意义,如今见着沐王府的郡主,怎教他不惶恐。沐海棠仔细瞧了他一阵才说:“你七弟身子本就弱,这一次估摸着一时半会不会好,我能理解你们兄弟相认的心情,往后等她好了,你们再好好叙。”这是让他不要再踏进这卧房的意思,沈云桐当即应是,又听得让他退下,这才敛首退下。
“喉咙不疼了?见着哥哥就肯说话。我在这守了三天,你可有理我一句?”这话颇似怨言,七俭不知这是真责备还是玩笑,呃了一声才说:“愧对得紧,不知说什么好。都要无颜见你了。”
沐海棠听她这样说,也不搭话。轻竹进来把一大捧秋菊□□了花瓶,又往房内洒了些桂花,雨后微风从微开的窗户漾进来,满室清香,让七俭感觉精神一振,于是披了件衫衣起来。走到窗边一看,雨后的小花园里花瓣残落混与泥泞一起,虽如此,却感觉没什么不好,因从小就明白,吹风落雨必会打落花瓣,雨后天晴,又会繁花怒放。
“世间的俗理,你懂的不比我少,我也不打算劝你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此事更加坚定了我要铲除孽障的决心。你只需记住,从我选择你帮我斗开始,你后面就有我,而我后面,自然也有人撑住。若不是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斤两不是一个浪头就能打翻,又岂会开局。”沐海棠站在七俭后面说这些话时,七俭已瞬时明白她所说的那人是谁,心中顿时起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沐海棠说完良久,见她不应话,于是拉着她转过身来,强迫她看着自个:“沈守信,你现在该有的,不是难过,而是要想如何反击。你看,你要面对的,是恶人,十恶不赦之人。你若不变成一头狼,我们就只能一起一步步被他逼到绝境。”“若我不是他对手……”“我们会是他的对手。”沐海棠断了她的话,笃定的看着她,手掌不自觉的抚上她的脸颊又重复道:“我们。所以,沈守信,只要你别背叛我,我们就有赢的把握。”
微风一直在卷着花香到处跑,七俭不确定自个闻到了什么香味,似是从来都没闻到过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感觉又迷糊了起来,而面前这人的目光像带着蛊惑一般,让她不自觉的越凑越近,最终将有些凉意的唇印在了一处温暖的地方。而后汲取着这和某处久违的温暖相似的温度,有些欲罢不能。而那处温暖温柔的包容着她的汲取,彻彻底底安抚到了她内心。
微风转强风,把没撑住的窗户刮得砰的一声。两人应声分开,都双颊飞绯,气息紊乱。七俭记不起这是怎么开始的,自个又怎会如此,也不知现在该如何。一脸呆滞,笔直站那等着发落。等了良久,等来的却是郡主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而且走时神色已复正常,看不出喜怒,这才真叫人不安。
这太突如其来,七俭坐窗边很久才意识到刚才的事是真实的——自个刚才切切实实亲吻了郡主,而郡主没推开更没发怒。难道真的被唐剑说中了吗?可这着实荒谬,明明是想着花娘,且一直告诫自个主家始终是主家,凡事不可越界,且自个也没对郡主动心啊,怎就如此了……自个病得糊涂还说得过,那郡主为何不怒,难不成是可怜这模病躯,更懂自个是一时病糊涂才如此所以才不怒?
这事真是比沉船更大的事故,简直乱套了。七俭撑着额头想得头痛不已,唾弃自个羞耻的欲/望来得如此莫名其妙,更不安轻薄了郡主以后该如何相处。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想得痛苦,直到轻竹送来夜宵时说郡主有话让她带到,七俭这才活过来,一脸期盼的看着轻竹道:“郡主……”“郡主让奴婢转告七爷,先前的事七爷可不必放在心上,她明白病弱的人心往往更脆弱,她明更白你在思念什么。郡主还说,如若,如若七爷真有需要,可向奴婢示意,奴婢自会尽力去寻合适的人……”
轻竹把话说得半暗不明,七俭却被羞得脸上一片血红。果真被那么想了,所以,先前的不推不拒只是冷眼不想和一个被情/欲冲昏头脑的人计较?这滋味真是太不好,不好到,简直让人绝望。
贰玖回
沐海棠昨夜接到蜀王府飞鸽传书,她的悦然姑姑要上金陵来了。也不知为何,看了这消息,心头隐隐有些许不安。因船沉一事,七俭要回云南一趟亲督盐务以备后续买卖所需钱银。轻竹这几日忙着准备这事,府里的事大多由胡氏协着处理。悦然郡主来金陵,定是要住这,要备的物件必是不少,胡氏自得知这消息始就开始忙着置办物件,但沐海棠总觉着奶娘这几日心神不宁,手头上得的差事老出错还不自知。
秋桂已浓香满园,沐海棠对丫头端来的桂花糕闻闻点头示意撤下,她不爱吃这些,可朱悦然爱。对吃的挑剔,极挑剔,为伺候好这姑姑,不得不亲自把关,否则让她去常宁公主那告一状可得不偿失。
朱悦然自小称常宁为玉盈,如今也没改口,她们之关的关系,沐海棠自认不懂,也或许是不想懂。但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如若她和常宁公主同时遭遇难题,朱悦然会先帮常宁公主,但如若是她和朱悦然同时遭遇难题,常宁公主会先对谁伸援手,如今她还不好下定论。太过自信总不是件好事,凡事留点自退的余地为好。
一道玫瑰露腌螃蟹端上,有人先劫了去,沐昕和沐斌两叔侄前来打劫。沐海棠颇觉惊奇,这两人平日可不走一道,更不一块往她这来,今儿这风是往哪吹。
请了两人去厅里坐,让人把厨房今天试做的点心全数端上来,而后又让轻竹去注意七俭何时回来,要是回来先给她打声招呼说府上来人了。她约莫着这两人是冲买卖上的事前来,几日前那翻船一事可轰动金陵,茶馆酒肆都拿这事当书说,也都在猜在这沈七爷是否就此折戟沉沙再无翻身之日。
两叔侄都是玉树临风身姿,且不约而同穿了玄黑,一绣麒麟一绣白泽,王者之风颇显。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都在私下窃窃私语,轻竹不经意瞄了一眼胡氏,发觉她真是胆大妄为,眼里的神彩是个明白人都能看懂。
沐昕亲自剥了一只蟹,津津有味的品着,末了笑道:“咱的高阳郡王可最好这口,听闻皇上有意将他封地云南,我估摸着这爷是不会听话。对了秋儿,他和你家相公走得近,你可有见过他?”
沐海棠心里顿了一瞬才笑着摇头:“海棠连自家相公都见得少,他四处经商,我无趣才来金陵陪娘亲,更别说见高阳郡王。四叔与他可熟?”“四处?这可怪了,我前日才在街市上见过余丰年,他也在金陵,怎么,秋儿不和他住一起?”说这话的是沐斌,一脸纯真好奇的模样让沐海棠只能笑笑不语。还是沐昕给解了围说这螃蟹好吃让他多吃些。
待沐斌专心致志对付吃食后沐昕这才说:“他是常宁公主兄长,我自然不陌生。此人……”说到此处,沐昕顿住,思索一瞬又笑着摇头:“罢了,不说他。你家大管事可在,几日前秦淮河上那事传得沸沸扬扬,四叔来安慰安慰他。”沐海棠被她这话逗乐,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轻竹领着七俭往这边来,一时竟站了起来,等回神才看清沐家叔侄诧异的目光,于是说道:“她这人……怕她怠慢你们,我去迎迎。”
这话让沐家两叔侄更不懂,但却没机会问,沐海棠说完就上前去迎七俭了。自那天莫名一吻,两人至如今也没说一句话,如今可不是僵着的好时机。轻竹见郡主来,她便停步,七俭独自上前,先问道:“他们来是?”“估摸是为秦淮河上的船来,我四叔和沐斌平日里不爱管闲事,和沐王府走得也不近,他们究竟是为沐王府还是为我暂不清楚。等会他们问始作俑者,你答比我答效果好。四叔与常宁公主婚期就这一两月的事,他是男子,有驸马都尉衔后和朝廷里的人打交道比公主出面好。话要如何讲,你明白了?”
七俭听话的点头,这可不是个好差事,比商号里的事复杂多了。临走想对郡主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果然只能说公事,私事还是回避比较妥当,否则又要僵住。想明白这点,干脆的踏步向前。
沐昕见七俭不卑不亢的走来,笑眼对沐斌点头道:“宜秋看人不错。”“那丫头从小厉害,她看人哪能有错。”“她也是没法子啊,早些年咱可都帮不上她。”沐昕回完这句,沐斌也无奈的点头,这时七俭已上前来行礼。几人互道名号后坐下闲谈,沐海棠让轻竹吩咐厨房可以备午膳了,这一聊,必是得午时过。
沐海棠料得不错,谈到秦淮河上翻船一事已是酒过三巡,沐昕听完过程和损失的银两,狠叹一声问:“你给个实话,究竟是何人所为。江湖传言余家为争地盘和你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真的?若是真,又为何,他和郡主可是夫妻。”七俭细细看了沐昕和沐斌的神色,斟酌再三才说:“是和我有仇,守信发妻,死于余丰年之手。”
沐昕正要喝的那杯酒顿住,放下对七俭上下打量,最终只是点点头道:“你娶妻甚早,不容易。事情原来如此,我心中有数了。先前听常宁公主说辰宿予睦商号是宜秋在幕后出资,这才寻思来问问。”一旁的沐海棠见沐昕表这个态,不由得无奈的对七俭看了一眼:明知这样说就只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只说余丰年和她有仇,丝毫不牵涉自个。这是等着看自个和余丰年和好如初还是为那个吻在负气至此,真是让人又气又好笑。
“个中恩怨,我也不细问,既是因你而让他们夫妻之利有冲突,那确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叔今儿可是代常宁姑姑前来?”沐海棠截断他的话,收了笑意问。沐昕不点头也不摇头,意思让她继续说,沐海棠也就就继续说道:“四叔不必含混其词,事实明摆着,如若真是同一座庙,那为何还分夫妻?恩就没有,怨确有,我与他,守信与他,都有,且都不浅。”
听了这话,沐斌抢先道:“先前王府有人传话来,传与你拜堂的并非余丰年而是余家找人代之,他们本想蒙混过关,岂不知宜秋乃天生过目不忘。我爹与三叔却都因无确凿证据而罢手。如今看来,此事并非传言,而是事实?”
这糟心事本不想现在提,没想沐斌给说个彻底。沐海棠微敛其首不语,沐昕则了然的点头:“原来如此。我本不想多想,可现在看来,那时我见到的人,确是余丰年。”说完又拿扇子一挥:“此事暂且都别过问,牵扯甚广,言多必失。既然如此,那四叔知道该如何了,宜秋放心,此后在金陵,绝不会再有此类恶事出现在辰宿予睦。”说完见沐海棠还是不说话,于是对沐斌看了一眼说:“且不说沐斌不会将今日所听之言传回王府,即使传回,谁是沐家人,姓沐氏族人心中都有数。敢辱沐氏族人者,难不成沐氏族人还会助之?”
沐海棠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盈盈颇是可怜样,七俭刚要心疼,却又明白过来,这模样根本就是给她瞧的,而是给沐氏叔侄看的。一时有些无可奈何,这郡主,何时何地该做何事,从来都掐得分毫不差。这就更难让人看懂其真心究竟如何,譬如……
沐氏叔侄都是酒中神仙,七俭和他两人喝,捞不着便宜,人一送走就醉得软榻上一躺睡了过去。府里下人都清楚,郡主只准轻竹伺候大管事,这让有些小丫头颇有怨言却也无人敢破此规矩。这会轻竹拿了热水给七俭擦脸,沐海棠在一旁瞧着,瞧了一会干脆冲轻竹招手:“你下去吧,让她安生睡会。”
如此轻手轻脚还被嫌弃,轻竹几欲欲哭无泪,背着郡主对睡着的人没好气的睨了一眼这才走。
沐昕临走时的欲言又止沐海棠瞧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这四叔是想说让她和七俭分清主仆情谊别混了。坐一旁看着因醉酒而脸庞红扑扑的人,再想想四叔的话,只能笑笑摇头。这人对唐刀说的话,唐刀全数转给她了。若遭身边的人背叛,会拼命相护么,那是为何呢,知遇之恩?谈不上,卖身契搁那摆着。
也不知赶轻竹快走是想如何,或许就只是想坐着看看这人,好些天没仔细瞧瞧了。远远的遇着了,这人折转身就走,似在赌气一般。
也不知坐了多久,听见睡着的人在轻声哼哼,手指勾扯着前襟在胡乱扯动,似是难受至极。一下回神,倾身小声唤着,终于把人唤醒,但也不是全醒,因睡着的人看了她一眼就说:“什么时辰了,今儿早上吃什么……”这太过家常的言语让沐海棠意识到七俭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半梦半醒的在说梦话。
一时起了逗弄之心,于是轻言应道:“你想吃什么?”“嗯?立夏了?清晨这么热……”七俭呢喃不清的说着话,手指用力的扯开了前襟,沐海棠这才看清她颈下肌肤上起了一层红点,且有四处蔓延趋势。刚要惊呼,却又听得七俭说:“娘子,热,把窗关了……”这思维颠倒的话让沐海棠忍笑不已,随声附和道:“关好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七俭唔的嘟囔一声把本就没系腰带的衣衫给胡乱的扯开,不知怎么蹭着几下再一翻身,外衫和中衣就全数剥落,只留一个裹胸布的背影。沐海棠惊得好一会没回神,等回过神想拉衣裳给她盖上,却听得她又呼呼的哼了几声,裹胸布也掉落,再翻身,整个人平躺在那,似乎是舒服了,又睡了过去。
叁拾回
沐海棠将七俭褪掉的衣衫才拾起给她盖好,门外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伴随着轻竹宣告又有贵客到,七俭也被惊醒。两人四目相接,一时都没出声。轻竹得不到回应,只得继续拍门道:“郡主……”“慌什么。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还这么咋呼。”声音冷清得不正常,让门外的轻竹愣了一瞬才应声退下。
这几句话的时候,七俭全然感知了自个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脑子还是不太清醒,思索了一会才看着沐海棠问道:“郡主疑心守信不是女子?”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七俭不安,莫非她说错什么了?怎么郡主眸子里的神彩有些看不懂,似是在隐忍什么一般,刚又要说,只听得郡主说话了:“守信是女子。等会我让人送药来,你自个把药抹在疹子上后把衣服穿好再睡,入秋了,天越来越凉。府里来客,我得去迎迎,你继续睡。”
七俭这才看清自个身上的红疹,觉出痒刚要抓,被沐海棠一把握住手:“别挠,会留痕。”稀里糊涂哦了一声觉着不对,临睡又来了一句:“那下回见着我长疹子你也别趁我睡着了脱我衣服,怪难为情的。”沐海棠眸子里那种隐忍又出现了,但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嗯就走了。始终还是醉得不轻,不然早就羞得不肯说话了,哪会如此淡然。
秋月萧萧,辰宿予睦商号里灯火通明。当初设想的只做茶布瓷如今暂且搁置,货物五花八门,倒真真实实为一杂货栈,这时候了,还有不少周边客商来拉货。七俭要回云南,也要从金陵带一批货走商,这回她再三叮嘱罗云清和沈云桐,备货的事不得对外宣扬。悄悄的备,她择定日期走,这之前谁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走。栽了那么大一跟头,虽有沐昕再三保证,可这些事都是防不胜防,不时时自我谨慎提防不行。
那时跟随商从从滇入蜀,一路上最大的体会就是吃不好。要是吃不好,体力就会跟不上。这些时日七俭吩咐府里厨子按她的想法来制干粮,想方设法要把面条和米能制成长途储存的粮食。这会她正忙着掌控大局,时不时还来帮舒鸿笺一把,旁边有人递来一块吃食,她想也没想接过嚼吧几下,忽的愣住,这吃食,可从没吃过。
转身一看,郡主带着府里一帮丫头站那正在让伙计们都停手休息,又泡茶还发吃的,这让帮血性少年都傻笑着不动。丫头们再水灵再好看,泡的茶再香,递来的吃食再诱人,七爷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动啊。
七俭见都傻兮兮的望着她,嗯了一声:“别粗手粗脚,院里有沾不得水的货物。”一帮汉子都高兴得吼了起来,纷纷去往中意的丫头那领吃的,但再莽撞,七爷的话还是记着,不敢太放肆。真把茶水打翻可心疼,这里边的东西可都自个肩扛手搬的,知道辛苦。
“守信觉得如何?”几人走到了清净处找石凳坐下,郡主这一问让七俭愣住,什么如何?“大管事真是忙得晕了,适才你吃的就是府里制出的干粮,让你们这一路带着的,好吃么?”轻竹这一解释,舒鸿笺拿起盘中的一小块试了试味,而后点头:“我虽没跑过商,但这吃食味道确实不差。”
看出七俭疑问,沐海棠先说:“试过十来天了,能储存。你们路上生火煮着吃也成。面食、米食、菜干都有。”七俭惊讶的看着桌上的食盘,半晌才道:“郡主这可是大恩。”确实大恩,她也只是和府里下人商量过,没成想,这事郡主竟上了心,还真给做出来了。
七俭一夸,竟把沐海棠夸得暂时没词了,竟没回,而是略带羞涩的微敛着头笑着。舒鸿笺先对轻竹使了个眼色,而后把两人周边的人全数带走。
等人都走完,七俭才意识到这有些不太对,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对郡主笑笑:“都走了也好,我给你说说行程,就明晚。”沐海棠轻啊着隐去笑容,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过会才说:“一路上多多注意。我娘亲要回余府一趟,明日便与你同行吧。”
难怪一直不见沐余氏有意南下,原来是郡主有这一打算。沐余氏南下,派出的护卫定是不少,这是郡主又在保她一程。主家本可不操心这些事,这些原本就该是她来打算,考她本事的事,可郡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自个却还没做出点什么来报答。想透这点,七俭站起来鞠一大躬:“郡主大恩,守信铭记。”
沐海棠受了她这一拜,挥挥扇子让她坐,无奈笑道:“我不回余府,我娘亲心中总是有芥蒂。早已把你拖进来,就不再说客套话,这一路,还望守信多多忍让。”这话让七俭微红了脸,她明白郡主是指老夫人这一路会把她当成引诱郡主的罪魁祸首,可能还会把她真当女婿来说话。总之就是,尴尬必会发生。不说她本就是郡主之臣,就按老夫人的理解,她这“女婿”忍让岳母那是天经地义。该忍让,确实该忍让。
两人都想到了什么,一时都不再说话。良久,沐海棠忽的小声唤道:“守信……”话才到这,舒鸿笺走了过来对七俭说要开工了。七俭望着她没说话,明日启程这事除了刚才和郡主说过对谁也没讲过,但七俭猜想,这舒鸿笺可能是唯一看出她意图的人。明日是中秋,团圆盛节,世俗所定,大约都是不大愿意违背这一传统。
被人断了话茬,沐海棠只得起身,对七俭瞧了又瞧,也没再把那后话说出来。
郡主走了一会后,舒鸿笺递杯茶给七俭,两人走到角落歇息。舒鸿笺捏着茶杯对七俭看了良久冷笑道:“你的容貌确有本钱做面首,既已决心做裙下之臣,又何苦惺惺作态在此做出君子自强不息的模样。”
这挑衅来得毫无理由,七俭脸色发白的顿下茶杯:“舒鸿笺!我和郡主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出此言!”“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不甘心了?你与郡主究竟是否主仆之情毫无僭越你心中清楚。发妻离世不过几月,你可还记得她?沈守信,你本一追名逐利无情无义之辈,又何必做出虚伪情深,不如干脆点,别再扭扭捏捏一边装对亡妻一往情深一边又对郡主步步为营。”
听了这话,七俭忽的就不怒了,因她听出了舒鸿笺这话里不仅是不屑和嘲弄,更有愤怒。一时对这愤怒好奇,干脆坐下道:“不如把你的心事说来听听,看看我是哪里做得刺痛了你让你对我的事如此上心。”
这话让舒鸿笺一下像被抽了全部力气,颓然坐下摇头。她不说话,七俭也不急,果不其然,两三盏茶过,她还是说了。
“我与子妍同日而生,十几年间,形影不离。早起练女工,晚来学丹青。十五那年,她父亲因胡惟庸案的余波而下狱,家道中落,自此我父亲便不再让我同她来往。那时甚觉可笑,让我与子妍分开,是多不可能的事。可世事往往不由人。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去找子妍,却被告知他们举家外迁。我实在不相信,她竟避着我远走他乡却说也不说一声。”
舒鸿笺说到此处,七俭忽然明白过来。官家女子家道中落者,往往堕入风尘。那位子妍,大概也是如此。
见七俭哦的一声,舒鸿笺也点头:“你的悟性是我除了子妍之后见过最好的。再见她,却是在杭州府最有名的青楼院馆,那时我的心,真的碎成细沙,想捏握成团都勉强不了。我要赎她出来,她却只问了一句,然后……当时已嫁为妇人的我无言以对那句然后。她那时的凄笑如今亦清晰在心。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猜到。她猝然去世,我用疯癫来欺骗自己那不是事实,直到如今。”
“你把我代成你,把花娘代为她,所以,你不能容忍我不为花娘守节。我懂了。”七俭拍拍她的肩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明白,她总望你好过。”“所以,你对花娘的感情也终于一句人死不能复生?”愤怒的神情又显现,这是还要冲她来。七俭不愿在此时与她争论,只得避而不答。
“你以为,以你的身份,真能攀得郡主这高枝?别痴心妄想了。看在你今晚听我说了这么多话的份上,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一直在猜我为何在你身边,今天我可明确答复你。是常宁公主让我来看着你,如若你敢越矩,她知晓那一刻,则你命休于那一刻。沈守信,常宁公主与花月郡主的感情,不是你我能猜得一二。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舒鸿笺的离去让七俭久坐不语,最终想明白一件事。无论将来她和郡主谁主动先生出情愫,只要她敢往前一步,就得死。虽从不奢望郡主真能对她生情,可常宁公主这意思让她看得明白,她与郡主,离得越远越好。
忙完货栈的事,已是子时过。街市上竟还有家店亮着灯,细细一想,明白过来,明日,不,此时已是中秋,月饼作坊的生意可不得好得不得了。
上前和大娘打过招呼,买了几块兔子纹样的月饼包好。进府门之前都在自欺欺人这是买给府里天天等她回来才能歇息的丫头小厮吃的。可进了门,见着厅里烛火亮堂,郡主拿着书坐那秀气的打着哈欠时,就在心里承认,这几块月饼,确是想哄这人一笑的。
“明日中秋佳节,晚间宴席我不能陪伴你与母亲赏月,特地买来月饼提前过这个中秋。”把纸包打开的瞬间,七俭见着郡主嘴角孩童般惊喜的笑容,心房仿若瞬间被这笑填满,满满的满足感,不由得也被感染得憨笑在那而不自知。
叁壹回
当年□□洪武帝平西南凯旋时正值元宵佳节,应天府各工匠在灯会上各显所能讨得圣心。有应天府皮匠在灯会上制羊皮大靴灯,后被人告此乃影射马皇后。皇帝大怒,大批皮匠发配云南。这批皮匠后被木氏土司收在束河,因此束河的皮具实乃跑商之人最爱。做工好,经久耐用。
沐海棠把让人从别的商队收来的皮靴给七俭换上,虽朝廷严禁庶民穿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查到会处极刑。但她花月郡主的人穿双靴子,她倒要瞧瞧谁敢来查。七俭拗不过她,也知道郡主是体恤她这一路路途遥远,如若还是布鞋,脚又会磨破溃烂。
穿着新靴走了两圈,七俭憨厚一笑道:“着实舒服,有这靴,这一路倒也不怕走路了。”说完对天看了看叹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向娘亲辞行。”
话说完了,人却没转身,像在等着郡主点头应允。沐海棠确像有话要说,只是在酝酿。天空滑过几只飞鸟,叽叽喳喳一阵,一阵风拂过院墙上的花藤,沙沙作响。她这才说道:“就此一别少则一两月。本想劝守信不走这一趟,但你执意要去,也就罢了。去向你娘亲辞行吧,好好和她说说话,你这一走,她可担心得紧。”
“矿盐现在是我们的支撑,我总觉得账不对。究竟是刚起步这样还是确有人中饱私囊,我得去瞧瞧。在那的人,薛释只懂匠艺无权过问经营细则,金老板与我算是过命的交情,沈云松又受了这么大恩惠,面上看都不会与我们反着,但仔细想想,哪一个都不是我们自己人。这边有罗云清和舒鸿笺看着我放心,舒鸿笺那人虽看着不着调,但究竟如何我心中有数。所以说,用到个放心人真是能省许多事,这一趟,我非走不可。”
七俭一说上商号的事就滔滔不绝,这会说完又摇头晃脑一阵道:“郡主怎么看我那族兄沈云桐?”
沐海棠听她问这话,眼里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而后才摇头道:“相处时日不多,日后的事说不准。买卖事上你从来都懂防人之心不可无,其他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七俭看出她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又懂这郡主不想说的话你怎么套也套不出,于是干脆的拱手作礼转身离去。七俭才刚离开后院,沐海棠就瞥眼见着一直站在一旁的胡氏脚步忽忙向外走去。一时疑惑的招来远处的唐剑,吩咐一番。
七俭到了娘亲那,顺手关门时看到娘亲神色沉重,正对着桌上的一碗汤药发呆。沉叹一声,过去跪下仰头悲道:“娘,女儿不孝,可也别无他法。此去云南路途迢迢不说,日后走南闯北是少不了的事。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回不了头。女儿此生也不奢望真有一天能以女儿身示人嫁为人妇,此生,就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娘请宽恕女儿这逆天不孝吧!”
沈刘氏被她这话瞬间勾出眼泪来,连忙扶起道:“让你遭这等罪,娘将来真是无颜去见你爹啊俭儿!”七俭被拥着痛哭,心中也悲痛不已。将来的路,其实早已择好。如此选择,无关离不离开郡主,只为能活下去。所以,不用对郡主交代,但一定要对娘亲交代。从喝下这碗汤药开始,她沈七俭此生,就绝无可能再有嫁人这一说了。
神医许原本许诺不会有太大的痛苦,可七俭真饮了那药才觉出下腹有被人生撕皮肉一样的痛,但为免娘亲惊慌,只得咬着舍尖顶住。半晌,一脑门冷汗簌簌,不得不艰难道:“娘亲,还有两三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要赶夜路,孩儿先去歇会。”沈刘氏虽觉出稍许不对,但也没深想,本也正难过,便抹泪让七俭快去歇息。
轻竹忙完老夫人和七俭的衣物装箱,却没见着人,一打听才知道正在歇息,本奇怪这时候不是晌午的怎么会睡觉,小丫头又说听见大管事临进房时说晚上要赶夜路先睡会,别让人来扰。这才哦的一声点头。
想着去找郡主复命,找了一圈,最终却在后山阁楼上找着人了。这可不是个好地方,郡主一般心里不好过的时候才独自上高楼。莫非因为七爷要走,因这事上愁绪了?
秋风有些肆掠,上去时拿了斗篷,给郡主披上斗篷时明显感觉她轻抖了一下,这才明白,是神游甚远。为尽忠仆之心,不得不问:“郡主这是忧心七爷这一路南下?”沐海棠回身对她瞧了一眼,不语。后边跟着的丫头上完茶走后,沐海棠这才道:“唐刀带人跟着,她安危会有保障。”“奴婢看郡主这模样还是在忧心不舍。奴婢大胆了,主子恕罪。”轻竹大胆了一回,换来沐海棠无奈的叹息摇头:“你是觉着,我着实不想让她走。是啊,我确有此心,至于为何,你看看这。”
轻竹接过郡主手上的信鸽纸,才看一眼就大惊失色:余家老爷子已在昨夜经去了!这,这就说明,郡主如若不在近期赶回云南奔丧,那这事很快就会被传向风言风语。若依郡主猜测余丰年背后的人真是那人,那余家告到礼部宗人府的可能性极大。当今皇帝因建文帝的事本就极避讳亲人、家人不睦之事,要是宫中再有人添油加醋说一番这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让她走,只是不想这事有可能会发生的祸被她惹上身。不想她走,也只不过想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找个支撑,即使这支撑并不能真的把事情回转,但只要那时她在,我也能感觉到有个伴,也是好的。”沐海棠这番话让轻竹一直摇头,因她从这话里听出了悲凉。何时,曾真的风光,外人眼里的鲜衣怒马不过是自个的忍辱负重。
正悲痛着,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常宁公主!……”“她多助我一分,我就多惶恐一分。越长大,这感觉越清晰。罢了,不过都是低头,只是看对象是谁而已。”正说到此处,有仆人慌慌张张跑上来一下跪下:“郡主恕罪!奴才有要事禀报,七爷,七爷他吐血了!”
精细的木雕花纹床上月白缎面的被子被染红,七俭正脸色惨白的趴在床染,嘴角还有血丝滴下。沐海棠拨开人群疾步过去抱住七俭,见她神智不清,于是环怒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沈刘氏已被吓得几近瘫软,想说话,但口齿一直在抖。一旁的丫头见状,只得哆哆嗦嗦上前答话道:“我陪沈老夫人今天去了一趟神医药庐抓了包花,沈老夫人说是给七爷补身子的。”听闻此言,沐海棠知道事有蹊跷,禀退所有人,让沈刘氏留下。
这会沐余氏又派人来问何时出发,沐海棠一咬牙挥飞了一旁的药碗:“走!都走!现在就走!传令唐刀,让他带着宇文恒沈云桐赶紧出发!”从没见过郡主这般,唐剑肃穆领命出去,且让人守着门没郡主发话不许任何人进。
胡氏随着人走出后疾步往府里西南院角走去,那有人正等着,见她来,赶紧问:“如何?”“我先问你,她的药你可有动手脚!”胡氏一怒,那人愣住:“什么药?谁的药?”见他确不像装糊涂,胡氏这才继续说:“七爷去不了云南,起码不能和商队一同去云南,这正你的大好时机。赶在七爷到云南前给我找到他们,否则要是让他们先找着七爷,你我都会不得好死!”
沈刘氏把实情相告,沐海棠瞬间如鲠在喉,半晌心哀的挥挥手:“夫人先出去,大夫马上就到,那时你可再进来。”沈刘氏也明白郡主这是有话要对七俭说的意思,看清此时郡主的神情,又不由得心中狠叹,孽缘啊。
那时这人月事初来那天,同样一碗汤药让她选,是做女子还是做男子。做女子,就是终有一天可以用女子的身份让卖身契失效,从而得以离开。做男子,就是选择跟她沐海棠一辈子。那时候给的答案,明明是做女子,明明是会离开。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手指上带了恨意,不由自主的捏紧了七俭的下巴,这力量让本来昏睡的人竟然痛醒。昏昏沉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嘴唇动了又动,发不出声音。沐海棠愤恨的盯着她,却不由自主低了身子去听,最终听到她在说:“当初不选,是不想你背负我一辈子。走上这条路,哪还能回得了头。”
听了这话,沐海棠狠狠的点头,边点头眼里的泪水却涌出来点点滴滴的往下掉。就心意相通这一点,这辈子哪还有人能替得掉。
七俭费力的抖着手替她抹掉眼泪,又说:“又是他要置我于死地?”沐海棠扭着脸点头,不想她看见眼泪还一直在掉。彼此都是买卖人,知道消息灵通是最大的筹码。他能猜到这边已掌握他的事,怎么掌握,打听到,再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神医许,这次必死无疑,否则她就不姓沐。
吃的喘了几声,七俭要水喝,沐海棠才把水喂到她嘴边,就见一抹嫣红倒灌,茶杯里都是血色。抖着手把茶杯放下,转身把七俭抱得更紧:“你不许有事啊沈守信,你还得替我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哪天我被褫夺封号俸禄后也不会害怕,不用向人乞怜。你听到了吗?”
七俭感觉自个周身越来越凉,但沐海棠的话她听到了也听懂了,于是用手指勾着沐海棠的手心,吃力的在上面划道:“好。”
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时,沐海棠害怕得茫然的松开些,看看七俭,又看看门口,复又看向七俭,最终泪水决堤的涌出,嘴唇紧紧的贴在七俭嘴角呢喃:“是我的不幸导致你的更加不幸,沈守信,重新来过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我们拜完堂就远走高飞。我不再执恋我的一切,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啊!沈守信……”
叁贰回
晚来秋虫闹夜,沐海棠负手站那看着大夫替七俭诊治,窗外虫鸣不绝,屋内泣声隐隐,这都让她烦躁,无比烦躁。从小到大,没今天这般心躁过。
大夫诊治完,在铜盆里洗去手上沾上的毒血,用手巾擦净,环看这屋内的人,最终对沐海棠说道:“郡主,恕老朽有心无力。要说这金陵城内若神医许还在,女公子定能得救。许兄或是准备云游,在老夫出门时传来噩耗,他被恶人斩杀于荒山野岭,尸体才运回府。”
听到此处,沐海棠对不远处的唐剑看处,得到确认后冷眼看着大夫:“你是说我的人没救了?”这目光虽极冷,但大夫还是无可奈何的摇头,正欲叹气,却又忽的把这口气呼回去道:“还有一人,若她肯下山,也是有救!”“谁?”“清凉山上三清观内有女道士名玄妙道长,她的医术乃是一绝。只是此人从不下山,无论谁人相求,她都只在观内医治。女公子中毒甚深,经不住来回颠簸,就看郡主是否能请得她下山了。”
大夫才说完,沐海棠已然转身向门外走去。从不奢望老天真能垂怜,事事都得靠自个才靠得住。比如此时,与其在此痛苦,不如最后一搏。
上山时细雨纷飞,让青山翠木都在雾雨中沾了仙气。唐剑骑着马在前边探路,时不时又回看看紧跟着的枣红色马匹。郡主会骑马是当然的,她沐氏一门武将,她从小就被抱着在马上玩耍,只是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主子的马上英姿,如今得见,却是这样的天时,这样的境地。心中郁得慌,一挥马鞭,马蹄溅起泥浆点点,树与花都在飞速后退,雨阵仿佛在下一刻就能被这极限的奔跑突破。
到了观前,沐海棠见唐剑拍开门,于是赶紧上前,但才走到跟前,就听得开门的女道士答唐剑说:“师父已于十日前去见三清祖师爷,两位请回吧。”
真是,天要亡她?沐海棠浑噩的站那任雨浇透,雨水顺着脸庞滑成水流。
在女道士要关门的瞬间,沐海棠一脚挡住,用力的推开门:“继任道长是谁!让她出来!”女道士见她往里闯,正追着要拦,却得马鞭一指,瞬时不敢再做声,只得畏畏缩缩的指指南边:“师姑已歇息,居士……”
走到那厢房前,沐海棠连着被雨水呛咳几声,嘶哑着声音道:“道长乃出家人,救人一命乃无上功德,求道长大发慈悲!”屋内的人听完她的话,沉稳的问道:“居士让我救的人可在观中?”“她中毒甚深,无法前来,还请道长随我下山一趟。”沐海棠说完这句,众人都等着音,屋内却再无声响传出。
唐剑不得不服郡主的心智,山门讲究传承,无论佛道,继任者一定得前任师父几分真传是必须,而这真传不仅包括道,还包括生存技能,否则又怎能坐镇山门。一大家子指着师父养活呢。他听说玄妙道长仙逝时都已绝望,而郡主却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继任者可用这一可能性。
“居士,掌门师姑自入山门就誓愿此生绝不出山门,您还是回去吧。”一旁的女道士看得着实不忍心出言相劝,沐海棠见屋内的人确不愿再出声,沉吟半晌道:“一命与一誓愿相较,原来道门中人更看中自个的誓愿吗?漠视生死,就是道长的道?”
还是不出声。沐海棠撩起袍子时,唐剑瞬时过去拦住:“使不得啊主子!”而后又转对屋里的人说道:“我家主上乃云南沐王府上花月郡主!还请道长出门相谈!”报出家门,原以为能震慑屋内的人,却收效甚微,只是把屋外的几名道士给震得瑟瑟发抖。当今的官家,还是不要惹的好。可屋内的人似是不明白这个理,就是不出声,更不出门相见。
“沐海棠,在此跪到道长愿意下山。”苍凉微抖的一句,推开唐剑,决然的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唐剑悲愤得想拿剑变罗刹杀光此地的人。而观内出来的道士更是抖得厉害,皇家的人,今日有求于你你不应,都跪了还不应,那明日,他就可血洗三清观,毫不留情。就算你此时应了,他日后也会血洗三清观,因事关皇亲国戚声誉。
每一秒对唐剑来说都是煎熬,他时时提剑欲闯进去,都被沐海棠的眸光压下。良久,屋内的人终于再说话:“病人,是居人什么人?”沐海棠愣了一瞬,沈守信是她什么人?仿佛被点化了一般,明白的点点头道:“她是当今世上除了我娘亲,唯一能让我此时此地跪在这里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沐海棠和唐剑同时望去,又同时被惊得全身僵住。唐剑正要上前,却被沐海棠一把拉住。意会主上的意思,唐剑只能停住步子僵在那。
“居士起来。贫道随你下山。”
一句话,真是把人从地狱的油锅里捞出来的功德。
出山门时,沐海棠得知这女道长的名号曰:淳和。
他们一行回到郡主府,七俭已气若游丝,只是有心在撑,所以在黄泉路口徘徊不肯真的离去。府里的下人见来人是个身穿玄黑绣白八卦图道袍的女道士,都在小声嘀咕,而轻竹见着人时,神情和先前的沐海棠如出一般,只是被唐剑过去阻止其说话,这才没把要脱口而出的两字喊出来。
屋内的人全数被清走,只留轻竹搭下手。看完七俭喝的那碗□□残渣,淳和道长边吩咐要煎煮的汤药边吩咐要把七俭的上衣全数脱掉,她要在背后施针。沐海棠犹豫片刻,还是亲自动手把七俭的上衣剥落,末了对道长看了一眼,瞧见道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心中那一路的不安这才稍许落下去。不是同一人,确认不是,这一瞬的情绪,是装不出的。
修道之人果真是修道之人,有沐海棠先前的那番话,如今见七俭是女子,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有条不紊的吩咐着相关事宜。都吩咐好了,这才上前仔细听脉。边听边摇头,欲说什么,对沐海棠瞧了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沐海棠懂她这一眼里的话是想说七俭喝那碗汤药的事,大约是误会自个逼七俭的喝的。也罢,这时候多说无益,先把人救回来才是正事。
把所有的准备齐全,房内就只留了道长和沐海棠。淳和道长给七俭背后扎针时,每下去一针沐海棠都要闭闭眼,明知这针扎下去不疼,且疼这人此时也觉不出疼,但是,她看不下去。
整整大半宿的救治,汤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因全身是针,只能由沐海棠扶坐着。天破晓时,原本没生气的人忽的躁动,一旁端坐的淳和道长见此,赶紧拿了新痰盂到七俭面前,一口黑血吐出,溅上道长的道袍,把那白色八卦溅上了戾气。
“现在我要施针让残余毒血从她指尖流出,汤药方子要换。”道长声色倦惫,沐海棠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这会见七俭有了动静,更是忽的精神满满。
午时时分,守在七俭身边的沐海棠突然见七俭指尖那小口上冒出的血不再是黑色,才想叫道长,却见淳和道长已走上前来查看。听了会脉,又看看七俭,道长道:“人是救回来了,这些日子要好生养着,待会我开食疗方子。”说到此处,犹豫片刻对沐海棠看了一眼,轻叹一声,终没再说什么。
本是边说着话边给七俭手指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却忽然被那只手握得紧,道长低头时,沐海棠也低头看去,看到七俭的手莫名的握紧了道长的手,就是不松开。道长神色如初,沐海棠却微有些尴尬,正要说话且把七俭的手掰开,就听得微弱的一声:“花娘……你来接我了……”
瞬时,万籁俱寂,只有七俭粗重的呼吸在房内清晰。
“中毒甚深,余毒要慢慢清。她此时尚且神智不清。”道长说完,七俭果然又昏睡过去,只是那手仍然紧紧攥住道长的手不松,道长也不急不躁,又等了一会,七俭的手便自然松开了。得空,道长起身道:“贫道要告辞了。”
话音落,才转身,脚步就略趔趄了一下。沐海棠见状,赶紧唤人进来吩咐道:“带道长去歇息。”说完又看向道长:“道长大恩无以为报,请道长略作歇息,一起用完斋饭我再派人送道长回山门。”斋饭一饭算两清,道长也没推辞,点点头随丫头出去了。
都走后,沐海棠握着七俭的手这才略松开些,手指在她手心摩挲一阵,叹息一声。此时想说的万语千言,都在这一声叹息里。
给七俭又换了身中衣,见她睡得平和,沐海棠这才去沐浴。
与淳和道长吃斋饭论道时,沐海棠那疑惑的心才彻底放下。这位道长的道家功底如若不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修行绝达不到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所以,这人不是花娘,只是与花娘容貌长得甚像的一个人。
想完又停了筷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始终执念不忘。而自个,又为何要在意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即使朦胧,也该打住。
“师父从不下山是因祖师父给她算过一卦,不宜下山。听师父说,我入山门时才是襁褓中的婴孩。也被算了一卦,生来和道门有缘,但红尘缘颇重,始终要被扯入其中。但只要此生安坐山门,便也可免了这些不必要。我从小在山门长大,对俗世中事兴趣寥寥,更不想被牵扯其中,所以誓愿不下山门。此次下山,只为观中老少得以平安,望郡主…… ”
既是一观主持,观里老小都指着她养活。而观里老小都录籍道录司,官家若要断其生路是易事。虽说当今皇帝对道教颇是敬重,但重的是一教,而不是她这一观。虽说人在道门,但哪能真不管红尘俗事,五谷杂粮养活的皮囊,就必要来这红尘中滚一遭。
沐海棠对此颇是无奈,她本真心相求,而真正救了七俭一命的,却始终是皇权威望。想想道:“道长若只是想说此事,那大可安心。来日她好了,我必带她上观里拜谢道长。”“不必如此,郡主有心,贫道便感激不尽。”说完起身道:“时辰不早,贫道告辞。”
临走也没再说去瞧七俭一眼,这是对自个医术十分自信,沐海棠发觉自个欣赏这自信,于是难得的笑笑点头:“道长慢走,来日有闲,上道观再与道长论道。”“贫道恭候。”说完便转身离去。拜谢不要,论道恭候,果真是十足的道门中人。
叁叁回
七俭真正清醒的日子已近八月末,梁道远传来加急书信一封,信中言辞模糊,但从这字里行间七俭大约知道他有多急着盼自个赶紧过去。掩嘴咳嗽几声,有点畏缩的把信递给沐海棠看。不畏缩不行,自从醒来,只要稍微有丁点想离开金陵的意思都会惹得郡主不高兴,几次三番下来,怎能不惧。
这次从鬼门关逃脱,府上的人都不说她是怎么被救回的,但看轻竹每回端茶递水时的模样就能猜得一二,这次能活着,又是全托郡主的福。这一明白,就更得看郡主神色行事,命本来就是人家的,又三番几次得其相救,这情到哪一世才还得清,更别说今生今世逆着郡主来了。
“不是不让你去,我也忧心那边的局势,可你的身子真经不住长途颠簸,再养几日再说。”沐海棠说完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在窗边也不对七俭看。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驳回,七俭只能摇头低叹一声,也不再说些无用的话来争取。想想开始提笔回梁道远的信,信里所写,也只能是让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如今她是两眼一抹黑,那边的人是各说各话,连过去的罗云清和沈云桐传回的消息都各不一致。
回完信,交与下人送去镖局,七俭这才见着郡主依然心事重重站在窗边。眉头紧锁的模样让她心里不好受,于是轻步走近道:“不必过分忧心,他们中有人中饱私囊就必有人在替我们平衡局势,那只耗子也明白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辰宿予睦的主人才是矿主。钱银是会损失,但趁这个机会把人识清楚,倒也不是很坏。”
听了这话,沐海棠应声回头。这眸光如水,温柔却也韧性,那一瞬本觉得有千言欲诉,转瞬却被躲开去。七俭正要问沐海棠是不是确有话要说,就听得她轻笑一声道:“看你是这府里呆久了真想出去转转,也罢,这天气候不错,我带你上山还愿。”
被一道士相救的事已听府里下人说过,这会忽然听郡主说要去还愿,迟顿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连连应下:“也好,确实想出门走走了。”说完转身去换衣裳,却没听得身后的人幽幽一句:“我想看看你的心,如今长什么样。”
秋凉的天气,沐海棠给七俭穿了件厚实的紫锦道袍,看上去着实就是一贵胄雅士。两人同乘马车,一路看花看蝶看云,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门前。这回唐剑先带人上了山,观里早做好迎接事宜,而淳和道长,就站在山门前的放生池那镌刻着“相忘于江湖”的大石边等候着。
下马车时已习惯七俭搀扶,下人们更清楚这点,这会都站在一旁颔首待命。七俭把郡主扶下马车,好奇的对道观四周看了一圈,又细细听了四处的鸟叫声,不由得点头:“道家中人往往能寻得洞天福地来修行,看来此话不假。”沐海棠也不应她这话,只是示意她往前走。七俭不明白这是何意,见郡主一直不上前来,也只得负手先转身往前走。
不过才跨入山门就看得清淳和道长带着一班弟子站在那,七俭原本轻快的脚步慢慢缓下来,最终停下。缓缓转身,果然看到郡主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于是又看看前边的淳和道长,反复两次,最终转身走向沐海棠:“轻竹这些天的不快与你这些天的眉头紧锁,只因道长与花娘长相相似,你们怕我难过或者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
语气神态都自然,且目光清明。这让沐海棠有些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此释然,是好还是不好。
“相处过,神情如何了然如心。是与不是,一眼便知。守信多谢郡主一直关怀,只是此次,您多虑了。此时是要上前与道长相谈还是折身回府,请郡主发话。”七俭此时的言语神情都极为柔和,柔和到一旁的轻竹除了把这理解为在宽慰郡主外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既然已到观里,自然是要与道长吃斋论道才是。你也要给三清道祖们上柱清香。”吩咐完,已先上前去遇前来相迎的淳和道长,七俭悠悠跟在她身后,步子又复了先前的轻快。一顿斋饭,吃得异常融洽。淳和道长喜爱和沐海棠论道,但也爱听七俭说些野史杂闻。
三人吃完斋饭,淳和道长带着两人游览这三清观。到了后山,她指着清凉山上另一处山峰说:“师父就是在那捡的我,我也算是生于此山,也终将老于此山。一顿斋饭,听沈居士说了做买卖的轶闻趣事,倒颇觉有趣。既然沈居士说要拜谢我,那我送居士一句我的同门所作诗句,望居士谨记。”她说完,七俭和沐海棠都望向她,倒真好奇会是什么诗句,道门中人擅长卜卦,莫非是和商号前路有关?
见她们都神情肃穆,淳和道长笑着点头道:“我虽不入世,但也明白真情可贵,就赠居士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竟然是鱼玄机的这句……两人都没料到,不仅没料到,且此时脸都有些微红。道长见此,更是笑得豁达道:“在我看来,世间唯有真情无价,就望居士这个买卖人不要忘了贫道今日之言。”七俭肃穆拱手答道:“世间情为本,不忘本乃为商之道,道长所言沈守信此生必铭记在心。”
下山时七俭有兴致骑马,沐海棠便教唐剑带护士往前离得远些。她俩在中间一路嬉戏蝶花枝影,优哉游哉。这引得唐剑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他明白,有些事,他已无力阻止。即使曾尽力阻止过,但现在事情还是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在走。
从观里回来,七俭精神头好,沐海棠气色也不错,两位老夫人似是受了影响,也来了兴致,晚间要在院里举行家宴,让把商号里的人都叫来吃吃饭。这一吩咐下去,下人们赶紧忙活起来。
七俭让人搬了把躺椅躺那听舒鸿笺报日前的账目,一壶茶一把扇,优哉游哉。只是那嘴角的笑掩也掩不住,这让舒鸿笺来气了,一把扔了账本:“你有在听?你在神游!不伺候了!”她一走,唐剑怀抱长剑过来看假路过,却恰好停住,对七俭看了又看,最终冷哼一声道:“果然买卖人性子,趋利是本性。见了与发妻模样极相似的人,竟无动于衷,还能与人嬉戏一路,佩服,唐某佩服七爷啊!”
一个拱手欲走,七俭伸扇拦了一拦,停顿稍许才道:“那依你说,我此时当如何是好?你我位置,本不必剖心于你相见,可唐兄你细细想想,我这样真有做错?”说完已是眸眼泪光。唐剑顺着她的目光对郡主看去,看到一脸灿然之色,握里腰间的剑,瞬时似是懂了些。
长望七俭,他不由得摇头。确实,确实艰难。感情一事本就不能控制,如今彼此都明白对对方动了情,那七俭做得一脸释然过去的让郡主稍稍开些心,是否真的罪过大于天。此时,他也有些迷茫了。而七俭心中所受,非旁人所能明白,也确实如此。真心笑与不笑,从来看心不看面。
良久狠叹一声:“孽缘!好自为之!”叹罢转身就走。他这模样被抬头望来的目光瞧得清楚。沐海棠手持装蚕豆的钵盂缓步走到七俭身边,还未言语,七俭就伸手去摸钵盂里的蚕豆吃,被她一手拍开:“生的。”“生的才好吃,有豆子原本的清香味。”说罢剥开一粒就往嘴里送。沐海棠拿她没法,只得顺手把钵盂递了一旁的人,免得她犯浑还要吃。
等人走开,沐海棠划动手中的茶杯盖,轻言道:“唐剑对你有怨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七俭点点头又笑笑才道:“他有怨气说明他忠心护主。你我之间,虽无万水千山之隔,却也是一天一地的距离。”这算头一遭坦白心事,说完也不再避,目光盈盈的看着面前的人。沐海棠被她这目光看得脸红,略避了避才道:“天地间有人得灵,而人有心得情。守信觉得呢?”
“一片赤诚付你,予取予求。即使将来被弃,也绝无怨言。”字字温吐,气息抵得越来越近。沐海棠感觉这人在失理智,于是后退些醉声道:“止于求字。后面的,你给我一字一字吞回去。”七俭见面前的人避得已是极为明显,这才醒神,环看四周,正好对上自家娘亲的目光,一时羞怯,轻咳一声来掩饰,这才继续道:“不,这是我的心,给你看。你是皇亲国戚,是天之骄子,但你也有你的不可为。海棠,当下,沈守信只求与你当下不离不弃,苍天有眼,便感激不尽。将来,你有难处时,别瞒我就是。”
轻轻一声海棠,真把沐海棠的魂唤走了。几欲醉在这眸光里,挣扎几许,最终起身断了这要着火的暧昧。她走,七俭的眸光就被牵着走,直至那窈窕身影没入绿林繁花中不见,这才一脸痴笑的回神。
磕磕绊绊纠结了这么久,临了还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心境清爽了。明白喜欢上了,就要好好对待这份喜欢,否则,哪天不能再见了,懊悔也博不来上天一怜。要背负的,都不推卸。周遭的人都觉得她在诠释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是,人活着,总得往下走。花娘大仇未报之际就已痴恋别人,确是她负了花娘,没能为那份感情守节到头。想来只能一叹,再无多话辩驳。
叁肆回
从云南到金陵的路两人来时如那稻田里的水与穗,虽相互依存,但始终你是你,我是我。如今再回相遇之地,已是醇香的酱酒一杯,米与水的融合,是醉人的味道。
依绵长的河岸而建的盐田从河中央望去会散出奇怪的光泽,那一片一片的,就是盐的颜色。上好的矿盐挖出就是结晶能直接入仓,而矿井中的盐大部分都得用水形成卤水再打上盐田来晒,是稀释再结晶的过程。盐田依河岸而建,打长木桩支撑起一片盐田,一片连一片,像宫殿建筑群一般。
挑水晒盐需要劳力,而这么大一片宏伟壮观的盐田需要的人自然不少。七俭站在船头负头远眺一会,便吩咐船夫把船往回划。随船的是唐刀,疑惑的盯着盐田看,继而问道:“七爷不过去?”七俭摇首不语,回到船仓喝了口茶这才道:“你看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大多是我的族人,他们为了多挣一口吃的,正拼命活着。我过去,不仅耽搁他们手头上的事,还会让他们有种酸楚的感觉。”
唐刀嘴里转的一句妇人心思始终没有吐出来,他可真体会不到这些。酸楚?不应该是感激吗?正咬嘴斜望天的心里嘀咕,又听得七俭说道晚间要把薛释找来,赶忙哦了一声。心道,来这谁也不见,先见薛释那匠呆,看来是事情不明朗前谁也不打算真的信过。这样的心,是颗好买卖心。细微处谨慎,才驶得万年船。
七俭一走,沐海棠就复了往日的冷清,常宁公主今日派人来接,她原本借身子不爽欲推辞,但随即出现的声音让她心中一凛。朱悦然既亲自来了,那这趟,是躲不掉了。
换了身衣裳移步厅里,见朱悦然正品着美食笑而不语,这模样像猫,有点阴郁的贼气。略想了想上前道:“姑姑竟已到了金陵,想必有常宁公主派人迎接,我这才没得到消息。”“这话听着怎么话里有话,不过,我不介意。走吧,玉盈可一直等着我接你过去。刚听府里下人说你身子抱恙,看着还好,是哪里不舒服?”朱悦然边说边拢到沐海棠的身边,这让沐海棠瞧得仔细,这人脸上没半点长途奔袭的疲惫,看来来了至少五日左右。早不来晚不来,七俭走了才来,真是有意思。
不着痕迹的躲着朱悦然稍移两步,望着门外泛着金黄秋的天色微叹一声:“你从蜀地过来,可否有话要对我说?”“客在主后,宜秋可先有话对姑姑说?”从不自称姑姑的人这样说,就已说明此时心情之肃然,前所未有。
沐海棠端扣着手站在那狠闭了下眼,转身微笑着看向朱悦然:“自然。好多好多话要对姑姑说,既然常宁公主让我们聚聚,那便走吧,耽搁了不好。”才欲转身,却被朱悦然一把拉住胳膊。沐海棠此时对轻竹看了一眼,轻竹便把厅里的人全数带走了。
人一走,朱悦然的气息便乱得浓重起来,愈发把沐海棠的胳膊捏得紧,像是气极难顺,好久才说:“你明知她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怎还敢与一奴才交好!你是想她先杀你还是先杀那个人!”几乎是气急败坏,沐海棠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无辜:“姑姑在说什么,海棠听不懂。”
“跟我你还这样你就是真想置沈守信于死地。玉盈从小身子不好,又是唯一不是皇后所出的公主,她是算看尽人间百态长大,求得不多,你在她心里什么位置,不用我来说明。她要的,不过是你。宜秋,莫要伤她,否则,后果你我都承受不起。我这么急的从蜀地赶来,只是因她给我的书信一封比一封焦躁。她怕失去你,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而我却清楚,她正在失去你。”
沐海棠刚要说话,朱悦然又抢道:“我明白你想说你的婚事她为何不阻止。秋儿,你的心岂是一个余丰年能收的?这点,我都懂,她怎会不懂。如今,莫要说你与沈守信只是心死红尘后的一晌贪欢。这点,我都不信,她岂会信!若她知道你已动心……”
话已说透,沐海棠明白已不必装糊涂,有些无力的找了椅子坐下,望向朱悦然时像个迷茫的孩童般。“不觉可笑么姑姑,她是否真心想过与我白首此生暂且不论,当初明知我不想嫁,也只能看着我嫁人而无动于衷,如今她亦即将下嫁我四叔,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又何苦要这样为难彼此。还有姑姑你,到了适婚年龄不嫁,如今要眼睁睁看着她大婚不算,明明知道她对我如何,却痴傻这些年任她予取予求。我们,都很可笑。最后,我很想知道,胡氏有何把柄在你手中竟能让她帮着你,和花娘有关?”
夜深山里凉,下人燃了炭火,又嘱咐七俭早些歇息,在看书的人随口应了一声,眼睛还是盯在书上。门外再次有响动时,她赶紧丢开书起身,到门口时门被推开,薛释大笑着抱住了她。这一抱来得突然,躲也躲不掉,七俭只得任他抱了一会才把他往屋里引。
“七爷可算来了!可把俺想坏了!想着您这要是再不来瞧瞧咱,咱可真要回金陵找你问问是不是忘了咱了!”薛释抹抹手心的热度,笑得一脸灿然。七俭欣慰的点点头,慢慢和他闲聊起来。
这边暖火温火聊得畅快,那边有小茅棚里的一对男女正在低声说话。男人似乎很焦躁的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女人被他得心烦,扯住他道:“你白天想犯傻我扯住你了,怎到了晚上还想继续犯傻。七爷是来了,你我都瞧见了,可她身边跟的谁也瞧见了。那都是郡主身边的人,甭说你我近不了身,就算近得了身,七爷信郡主还是信我们,赌的是她对夫人的情有多重。可如今,你敢赌么,一个是已逝旧人,一个人是权势新欢。我不敢赌,不到万无一失,我不敢赌啊德来。”
这两人正是福德来和红儿,他们一路从蜀地辗转回滇,听了七俭如今的境况,也不敢找去。明知二喜就在这滇地,竟也不敢找上前去,因明白她如今周围都是七俭的人,一旦现身,那就再也无处可躲。
和薛释畅聊一番,七俭心中略微有数,一觉睡得安稳,良人夜里入梦,梦境些许荒唐,这耽搁了精神头,二喜来催了好几遍才不情愿的起了。
住的地儿出门能见远处雪峰,清新宜人的爽朗感,人立在此,能觉自身渺小,一时心中竟能愿不求其他,只求某人此时能伴在身旁。一时无比想念。
“七爷这神情可是在心念金陵某?”梁道远捋着胡子,一脸道骨亦然的笑着。七俭收了这套强身拳法,某人再三嘱咐得天天练,不得不听啊。接过二喜递过的手巾边擦着细汗边对梁道远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椅。
这悠远空旷之地以山河为景吃河鲜时蔬,仿若真是灵气东来的仙人在此论道。两人食不语的吃完早膳,二喜上茶时,梁道远说道:“昨日在盐田附近见得一船只在河中央停留,一时不敢贸然船上人认是七爷,晚间听人说薛释被人接走,便晓得真是七爷到此了。今日贫道不请自来,不知可有扰到七爷雅兴?”
七俭默然了会才说:“金与沈云松为何能合谋,道长又为何从中浑水摸鱼。莫非,真都不瞧好我?”见七俭如此开门见山,梁道远哈哈爽笑几声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七爷可愿听我细细道来?”
梁道远这一席话确实说得长久,期间二喜几次上来换茶,原是想问七俭要不要上点点心填肚,但见那人一脸肃穆,竟一时不敢开口。这次再见,公子似乎已不再是当年的公子,但对她却依然好,这已足够。
听梁道远说完,七俭用手蹭了蹭眉心,摇头道:“你是说沈云松是个不错的人,金爷也是一时被人蒙蔽,那你倒是明说,下这盘棋的主是谁,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七爷还不明白么,谁最急着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谁便是那幕后想与你分食这盐矿的主。他抢先上金陵,一是让我等都忌惮你受他蒙蔽,二是担忧你真念族人之情与他兄弟情深,不敢与你明说事实。都不是傻子,买卖人的忠心,并不一定要如杀场兵士般抛头颅洒热血。七爷可认同我的话?”
七俭由着他的话想起了与沈云桐相处的那些时候,又想起了问郡主沈云桐如何时郡主的避忌,一时不由得呵了一声。
“你的族人虽感激于你,但对于你,他们并不了解,他们更加信任一直朝夕相处的沈云桐与松。而前者善攻人心,又不怀好意的蛊惑人心,且长袖善舞的在极短时间内搭上云南官府中人与各地私盐贩子,如今,他是你的对手。就不知七爷,是否会念族人同胞之情分这一半食予他?”
梁道远问这话时收了笑意,七俭听了这话也放下手里的茶杯,轻顿于桌上:“我手中所有盈利分毫皆是郡主所有,她与沈家,可没有族人同胞之情。”梁道远压着她的声音道:“好!等了这么久可算没白等,七爷这话就是镇尺。我等以后以尺为界,知道办事分寸如何。七爷就坐等大权收拢之日吧。”
七俭与他对视良久,点头道:“鼠目寸光之辈便只能瞧见这里的一时之利,我要的,又岂会是偏安一隅的此处。”这话让梁道远听得终于破了道士的淡然,一时动情的点头:“贫道果真没跟错人!”
晚间又是和一般人闲谈到深夜,沈云松与沈云桐都在,七俭来了这么久,也不避他们,每每找人来说话,他们要来,七俭也不拒。就是闲聊,闲聊中哪些话该听出什么意思,该懂的人自然会懂。这样的说话方式最费脑子,席间一散,七俭就揉着额头喝浓茶。
金老板是老狐狸,他早已听出了七俭来此的意图,可他如今也是身不由己,一旦断了那些贩私盐匪子的货源,那他的商队哪也不用跑了。这真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罗云清一路随沈云桐来滇,路上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如今态度暧昧不表心迹。沈云松,从来都一脸沉默,偶尔与七俭对视,也是极快避开,看不出是想站在哪边。七俭也谅解他,因这些族人里,有位年纪颇大以族长自居的老爷子,是他与沈云桐的爷爷。这位老爷子可是从来把七俭当小辈,认为她给沈家洗冤赚银子都是族人应尽的本分,言语间拿沈刘氏来压七俭,那模样真不像苦难里熬了那些年的人。
门被推开,七俭也懒得抬头,只懒懒叹了一声:“不用管我了,你且去歇息。”来人并不出声,而是一直莲步轻移到她跟前。一阵清香袭来,七俭猛的醒神,抬头看去,果然,沐海棠正一脸怜爱的瞧着她。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抵在耳畔的一句,让沐海棠在这温暖的怀里瞬时软了身子。知不知?用唇间的温软来回答,不知可否安抚你的入骨相思亦解我这相思入骨。
叁伍回
郡主是大张旗鼓回云南,因此时她示弱不得。余家丝毫没看沐余氏的情面,一状将郡主告到沐王府与礼部,那日常宁公主派朱悦然接她去宫里,就是提前告知她此事,并问她,想如何。沐海棠明白,这事已不是她想如何就能如何,若只是余家势力,礼部不会有人理睬更会嘲讽并打击一番,但这事如今闹得朱玉盈都已知晓,说明余丰年背后那人这次非要看出好戏才肯罢休。不知为何,那一时竟会莫明想到余丰年跟那人委屈抱怨的情形,当下寒颤不止。
两人抱着君子之隔的躺在床上说了大半宿的话,醒来才发现离得近,近得都已是拥抱的姿态。七俭先回了神,笑笑退了些,这才用手小心翼翼抚过沐海棠的耳畔,轻问一声早安。昨夜都是七俭在说话,沐海棠在听,对于这边的情势,沐海棠算是了解七八,京里的情势,她却并不想说给七俭听让她忧心。沐王府这边四叔有休书过来,二叔三叔必不会全心帮着余家人。这里,是沐家的天下,还没人能敢更没人敢伤她。
面对近在咫尺的人,七俭屏气息谦谦恭敬不乱思更不乱动,这倒不是强迫自个做出来的,清醒的面对沐海棠时,她总是能由然的生出恭敬来,但一亲密,就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了,就如昨晚那个绵长的亲吻。这会,温香软玉就在身旁,心中想就这样说说话就好,不能再恣意冒犯。
“结了这边的事,我想去景德镇瞧瞧,郡主觉得如何?”低哑的声音像在哄婴孩睡觉般,沐海棠听了,心中升起股温暖。记起小时候与爹娘同睡时,总能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爹爹低哑着声音和娘亲说家常,伴随着那让人安稳的声音,爹爹温暖干燥的大手掌轻拍着她,那种感觉如今忆起来,让人眼角酸涩。
一时动情,忍不住往七俭怀里凑去,不由自主的呢喃道:“抱一会。”七俭愣了一瞬,僵住的手臂停在那一会后又自然的轻拢住怀里的人轻问:“还想睡?那我哄你睡会。”沐海棠抵在她胸前低笑一声,慵懒且缓慢的说:“白居易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那我日后可会变成留守九江的琵琶女,日日一曲琵琶诉相思的盼你归?”
这明显的打趣逗得七俭也笑了,不知不觉轻抚沐海棠的手也停在她腰间,思索了一会又无奈轻叹一声:“自古都言商人是为利来利往,可哪一朝的买卖人纯粹是为享受这利益?大多是为生活不得已奔波。若真人人富足安稳,不忧明日,那何不与妻孥同乐,朝耕暮收,晚来一家人吃饭谈天,多快活。可是,人生在世,多的就是不得已啊。”
听了这话,沐海棠久不做声,七俭以为她又睡了,正欲起身,却又听得怀里的人幽幽道:“那日后并无子孙环绕只能日夜与我相对的日子,你可会厌烦?”这问得七俭心中莫名疼得一紧,无子孙环绕的并不只是她啊,只要两人在一起,郡主也要这样过一生。一时不再说其他,只是臂上用力,拢紧了怀里的人。
两人无言的拥着彼此,沐海棠似是真来了睡意,困顿连连,而七俭却因这久抱面色越来越红,鼻息也渐浓。正克制已欲要起,沐海棠却忽然抬头望着她,眸光里是似懂非懂的羞怯。七俭被她这目光盯得避无可避,只得笑笑:“要不,咱起吧。你回云南就跑来这偏地儿,沐王府的人该担心了。今日带你去看看盐田,就送你回去。”“守信……”一声呢喃的轻唤断了七俭脑子里的绷紧的弦,一时不再想其他,而是翻身压住还是一脸懵懂的人,用力的吻在她颈间。
可能那带了力道的吮吸像被蛰了一下,沐海棠本能的发出呼痛,这一声让七俭压制住澎湃汹涌的欲望,抵在她颈间重重的喘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听着这一声一声撞进耳畔的撩人压抑,沐海棠手指微颤的慢慢触摸上了七俭的背,正要说话,敲门声响声,轻竹有些急道:“郡主,沐王府和余家都来人了。”
两人洗漱梳洗完毕同时出门时,轻竹和唐剑对看一眼都面色沉重。
沐王府来的是沐海棠的三叔沐昂,这让沐海棠会心一笑。而余家,是余丰年亲自带人前来。见着沐海棠,余丰年眼里的愤恨一闪而过,但这终不是个说家长里短的地方,虽把人一状告到了沐王府和礼部,但正是存了想过下去的心思才想办法把这人劝规正途。身为人妇,不知羞耻的千里徒徙来这会人,这不是上了邪路是什么。
沐昂手里捏着两个比石头还硬的栗色核桃搓得咯咯的响,余丰年要说的话硬是被这咯咯声给压了回去。见这人消停了,沐昂这才笑着对沐海棠说:“秋儿寻了个好风光处,这湖山雪峰,确实宜人。就不知秋儿可是玩赏够了?今日和三叔回家可好,三叔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可得好好和你说说话。”
沐昂带来的王府护卫把七俭住的这片方圆十里扎口,这会生人勿近,七俭都被隔在十几米开外,根本近不了这里。余丰年不敢在此处说的家长里短,沐海棠可想说。
“三叔带了这些人来,约莫是来绑我的吧?我回京之前有人相告,礼部收到状书一封,书里详陈我不守妇道、不顺父母之恶事。这会,朝廷的公文应是已下到沐王府。三叔不如明着说给海棠听,皇帝,要将我如何?”
“呔!竟有此事!何人如此心怀不轨竟对秋儿背后下手,要让我知道,我这手里的军刀必定把他切了七八段喂狗!”沐昂说着说着竟真的抽出了刀,寒刀出鞘,吓得余丰年当即跪下道:“三叔!丰年也是没得法子啊,海棠从嫁入我余家从没把余家当为夫家,一直游玩在外。这都不表,可我祖父病重,我亲自上金陵去接,也接不回来人。家中老小呜呼哀哉,亲朋好友争相窥听这到底如何,我余家已被逼得无法做人的位置。我上书朝廷,也只是想海棠知道,我与她是夫妻,她理应回家!”
沐昂彻底抽出了刀,眸光陡然的拖刀走到余丰年面前:“你口口声声说与秋儿是夫妻,可你做的事,猪狗不如!以为我一介武夫就好骗?余丰年,我沐王府这些年待你余家不薄,可你却真真是忘恩负义。你能将状书递上礼部就已很超我们意料,更没料到的是,有人为你从中兴风作浪,欲置秋儿于死地。你还敢说夫妻二字?你的心之狠毒,我与二哥都看错了。今日我沐昂在此以刀为誓,你听好了:胆敢再进犯沐家人,下场如此树!”
话音落,一旁的小树被切成两截。余丰年却慢慢站了起来,面色沉稳,瞧了一会那树才说:“莫要只说你沐王府对我余家的恩,想想我余家这些年对你沐王府的进贡。此事朝廷若知,不知是否会断你们沐氏一族一个心生异端?两家结盟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只是这妇人太不知好歹,自古祸水是红颜,因她断了两家的交情,不知沐三爷可是真想清楚了?”
竟敢如此猖狂!沐昂被气得当下就要拿刀劈去,沐海棠示意唐剑过去劝阻住,缓缓转向余丰年说道:“不装缩头缩尾了?如此甚好。想必,你身后的人向你许了重诺,才让你如此有底气有胆气。那不如明刀明枪斗一场,不何休书可带来了?”
“休书?你痴心妄想。花月郡主生是我余家人死是我余家鬼,这是沐余两家共同认定的事实。”
花月郡主,而不是沐海棠。他要的就是这个名分在皇亲国戚中游走,所以这次因状书花月郡主的俸禄仪仗被从此封罚,但封号却没褫夺。那个人,也要她安心呆在余家做一个傀儡。无钱无人,看你往何方走去。
“在云南劈了你,我就不信我的说辞朝廷会疑心!一个下贱的商人因战乱而死而已!”沐昂已不能忍,提刀上前一刀劈去,唐剑拿剑硬生生接了那力道大得震得他连连后退的一刀。沐昂还要上前,沐海棠赶紧走到他身旁耳语几句,他一脸震惊的不信,见沐海棠肯定的点头,这才重新看向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余丰年。
朝廷不会疑心,但朝廷中很有分量的那个人会因此暴怒,沐王府会因此遭横祸。不值当。还不到彻底你死我活的时候。
七俭从几人说话开始就已央求轻竹疏通守卫往这边走来,他们的对话,她听得清楚。这所有的一切让她激愤的握拳,忍得全身发抖。余丰年,竟如此对郡主。先前自己的拖沓不前,真是太该死,这样的人,就该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一无所有不得好死的死去。
待余丰年离去,一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的听到身后的响动,沐海棠回头看去,看到七俭额角因隐忍而凸起的青筋,于是赶紧走过去低声安慰:“守信可是吓着了,不怕。他对我对沐家,暂时也只敢言语猖狂……”“受了这么大罪,你也不说……”因一旁沐家人还在,七俭只得忍泣。被封罚此生俸禄,收了仪仗,那就等于告诉世人,这个郡主朝廷不要了,从此她是余家的人,生老病死靠余家。怎么可以忍?竟一句也不说。
见了七俭眼角的泪,沐海棠真觉出温暖来,笑叹一声:“朝廷里的利益本就是波谲云诡,我本是弃子,被人保了这些年,如今动了贵不可言的人的利益,就得从角落里找出来扔出棋盘。不过,有沐家,有你,我不惧如今加诸在我身上的这些。所以,守信别哭,你一哭我心里真难受。”
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始终不能抱在一起。七俭自个抹去眼角的泪,郑重其事的点头。以前不知郡主前路如此凶险,说变就变,如今真是亲眼得见,就知接下来该如何做事才是对的了。
叁陆回
立冬渐近,这是个大节,七俭也就准备着在那天结了这边的事。
无论是沈云桐暗中勾江湖中人把控的私盐贩运还是沈云松和金老板明着走的官家盐道,都不足为惧。大批量的盐众账本上消失,七俭估算了一下,这些门道加上自个现在的这份,还是缺了道大口子,这道大口子,才是沈云桐的命门。
自从晓得了余丰年的所作所为,七俭是寸步不离的在郡主身旁陪着。先前给她置办的院子成了两人临时的小巢,带来伺候的人也不多,就带了轻竹和红儿过来。她们只想着此时能彼此陪伴着就好,可这在外人眼里看来此举就是拆剥了余家的脸皮在无情的嘲弄。一时间,云南府把花月郡主的名声是传得难听至极,又把余家的懦弱可怜编成书了说。
沐海棠已料到自个不回沐王府而住在此地会引来什么后果,已是闭门不出不去听那些糟心的闲言闲语,可这样也避不掉七俭每日回来时的眉头紧锁。这会见到七俭从院门口进来,才把手里的书卷放一旁,就见那人赶紧换了神情冲她笑。这一笑笑得她酸,她是躲着不问世事了,可这人还在外边受着呢。
随着七俭进门的还有梁道远和一陌生男子,两人见沐海棠迎过来,都恭敬的叫了声夫人。七俭微愣了一下才释然,梁道远从不探听她与郡主的关系究竟如何,可如今外人在场,他丝毫不含糊自个的心是维护是她们的。这明白让她心头稍暖,上前低声对沐海棠道:“这人是安南国那边的盐商,我和梁兄找他聊聊。让后厨备好酒好菜,我们估摸着要说晚些,你早些歇息别累着了。”
沐海棠掸掸她衣袖上的灰尘,笑着说好。眼角余光再看了一眼梁道远身旁的人,心中也有数了。安南国那边的人里,有着沈云桐能靠着疯长的参天大树。
领着梁道远和陈尚儒往厅堂走去,跟在一旁的梁道远摸着胡子莫名笑了两声,见七俭望过来,他才呵呵说道:“七爷与夫人此时颇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气概啊,贫道佩服。”七俭笑笑负手缓了脚步道:“是她能闲看花开花落之事,颇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然。我?我可不这样想,恨不得此时就手刃那畜生。我可是一十足的俗人。”
她这话一说完,梁道远笑得更豁然了,只是不再说话,连连摆手表示打住此话,进屋聊正事要紧。
后厨有红儿看着,不一会便备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陈尚儒本不想喝酒,他憋了一腔话要说,但经不住七俭和梁道远劝,便也端了杯子。轻酌一口,连连点头:“酒以淡为上,苦洌次之,甘者最下。这乃好酒啊!”七俭也不搭他这话,只是让他慢慢喝。酒过三巡,梁道远先投石路了:“陈兄姓陈,不知与前朝王室可是同出一脉?”这一问不仅把陈尚儒问愣了,更是问哭了。
陈尚儒借着酒劲把该说的话都哭诉得差不多时,沐海棠领着轻竹来换茶,才走到七俭身旁,就被七俭把手握住,这责怪不言而喻,怪她这时候怎么还不歇息。安抚着用拇指蹭了她手背两下,面对着已泣不成声的陈孝儒说:“你本是陈朝后裔,如今瑟缩在胡家屋檐下过活,想必也是不易。只是你着不应该为虎作伥,明知我朝对盐茶关税收得紧,你怎还敢与一初出道的沈云桐一拍即合,你就不怕他把你拖入泥潭从此不得复生?”
“夫人啊!若他只是你朝初出茅庐的小子敢找我谈盐事,那我岂会理他?别说我不会理,他又岂能见到我?”——他说的正是沐海棠想知道的,默默握紧七俭越来越烫的手心,分神片刻,又回神问道:“那幕后是谁,总不至于是胡汉苍。”对安南国君直呼其名,这让陈尚儒抬头看了她一会,而后摇头:“是其兄胡元澄之女相中了沈云桐,至于他们之间为何会相见,我不得而知。”
胡元澄?沐海棠想了想记起来了,听二叔三叔都说过,那位安南国很会造兵器的人。他的女儿,不是应该还小么。
陈尚儒被沐海棠亲自挑的酒给醉得一塌糊涂。事情也基本弄清楚了,让人把他弄到客房去后,七俭站起来与沐海棠并肩而靠,笑得有些朦胧:“我也醉了,想必道长也是差不离,不如今日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作商谈。”梁道远只略作思索便点头同意,哪还用得着商谈,这两人关上门枕上一席话,过几日就可见沐家军边关捉人了。
被推浴池里清醒了片刻,倒床上又迷糊了。想睡却又睡不着,抓着身边人的手臂哦了一声:“想明白了哪里不对,他才从矿里放出来,哪能自个有本事搭上安南那边的人,这背后有人给他铺路。”听着这含混但条理清楚的话,沐海棠暗自可乐,俯身看着这难受得在扭动的人,最终吻在她嘴角:“好好睡。”
哄好七俭睡着,沐海棠更衣裹着御寒斗篷回了沐王府。若说先前余丰年买通江湖人士对辰宿予睦下黑手那是商人间的手段,如今他敢动朝廷的利益,那只能说,要么是他已到了有这一步的权利,要么,就是在作死。若是前者,可怕,若是后者,也可怕。
沐晟不在府里,沐昂本也习惯晚睡,这会卫戍卫边两兄弟也在,见了沐海棠,一时久违的亲切,激动的叫了声郡主。沐海棠难得的对他们笑笑,而后拦住了他们要告辞的脚步,等都看着她时,她这才说:“三叔与两位卫叔叔都是常年在西南边境走动的人,海棠要说的事,你们可共同来拆分个真假。若是真,怕是沐王府真要出面管管这事了。”
沐海棠一席话,让沐昂和边家两兄弟都沉默了。若安南国王室真才是这事的幕后主导,想趁此事勾结心怀不轨之人扰乱边关,那是得防微杜渐。可安南一向安分,朝贡及时,且一直依附大明,这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听闻胡氏一族好战,连连对占城动武,但安南国基薄弱,且近几年连年灾荒,后援必是短缺。他们此举若被证实,倒也不难解释。我大明物产丰饶,若有大商能援他,他岂不是求之不得?自古大商能左右朝政者并不少,吕不韦可算一个?从安南通占城,再从占城通四周国家,这不正是商人所求?”
一席话,沐昂为之点头赞赏。他从来都喜欢这侄女,又从来都为这侄女可惜。如今,更是可叹啊。环看如今沐家之后,若他这侄女身为男儿,沐家能在她手上再飞腾一阶。
回家已是寅时,意外看到七俭一脸深沉的坐那喝茶,一旁站的人正是沈云松。于是招来红儿,没等问,红儿便轻声道:“才被吵醒的,听说盐田那边出事了,晚些时候有人跌进河里,不是沈家人,工头便不准送医馆。这会人突然去了,矿上不是沈家人的雇工们就闹了起来,不知谁透露说七爷来了这边,这会那正闹着吵着要见七爷,要个说法。”
这事闹得,真是一刻不得安宁。梁道远也被吵醒,这会睡眼惺忪的连整衣衫边跑过来道:“七爷得去,人心不能失。特别是这时候。”一句话,七俭松了眉头。她本也是要去,只是在恨这事的起因,原本都是苦难地儿熬出来的,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能如此漠然。一条人命,说没就没,这让她怎么想好。
人都散了,该等的去门外等。沐海棠略带困意的解下自个身上的斗篷给七俭穿上:“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跟着,那你就快去快回。记住我一句话:凡事死者为大。”这般心有灵犀,七俭一时莫名起了燥热感,一把把人拥进怀里。抱了良久正欲低头吻过去,却被巧笑着躲过。这一来一往两人较上劲,七俭一时求之不得干脆耍赖抵在沐海棠颈间软哼了两声,意欲再明显不过,可沐海棠这时偏不想依她,真是怕她耽搁。于是伸手捏住她下巴笑道:“头一回见你耍赖,你以前也常常对她如此……”
真是困乏得头脑不清醒,最后一个字淡了下去,两人略僵的分开。这太过尴尬,七俭有些不知所措的用手指抹了抹额头,诶诶两声,转身离去。
她走后,沐海棠有些迟缓的用手拍了下额头,轻叹一声,望着门口好久回不了神。
唐刀带的人占了一船,先上岸后把欲冲上来的人群给拦住,圈出一块地让七俭和沈家人说话。七俭远远的瞧见沈云桐坐在族长旁边,一脸笑意。要是不知原委者,真以为这是兄弟在诚心相待。再怎么着长者是长者,七俭只得过去叫了声族长,然后才看向沈云桐:“我以为知者以善待人是常态,看来我错了,经过苦难的人,不一定全都明白苦难的意义,有的人也只会记住那苦难中的恶,从而成魔。沈云桐,你可曾想过,这里所有的人,都与你有过相同的曾经。你不善待他们,人性何在?”
“七爷此话言重了。你可知道,一日那么多担盐是怎么出来的?你手里日渐丰盈的钱银怎么出来的?官府、同行、盗匪这所有的一切压着,注定我成不了善人。你可以做善人,冠冕堂皇的站在这里指责我为何不善待他们。可你问问他们,我可真有苛待他们?可有少他们一分一厘的工钱?死了个人你就如此大阵仗不顾一切的来向我兴师问罪,你问问你自个的良心,你这样对我可安心?如今当着族长的面,你把话说透也好。是否真的对我极为不满想将我逐出盐矿?若是如此也好,你让你的人上,我就在一旁看着,看他们怎么将你的矿盐买卖做得风声水起!”
把能干的人都给收买了,如今来这一招,可真是阴损。特别是当着族人的面,这叫屈也叫得太明显。沈家族人一听沈云桐要甩手不干,都对这才见面的七爷大呼不行。在他们心中,这是沈家的买卖,若沈家的人不用用外人,那岂不太可笑了?谁会像沈家人一样待他们这样好?他们还在大呼小叫,族长也说话了:“七娃,兄弟如手足啊。”族长一句话,后面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七俭负手忍得辛苦,本就酒劲未褪,如今看着这虚伪透顶的人在这唱戏,真是越来越不能忍。正要怒斥沈云桐时,负在身后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侧目看去,一身穿斗篷戴面纱的人站在一旁,身上的幽香说明了她正是沐海棠。
“终是不放心你,看来我没来错。他是余家伸出的触手,你就此斩了,也只是伤对方分毫,不如让他再伸长些,到时一把扯断根须可好?”此时的温言软语太有用,七俭瞬间就冷静下来。良久,稳道:“毕竟人命,我岂能不来。只是来此安抚,你又何须多心。”说完又明白沈云桐从始至终不阻挠她来此的用意了:当着全族人的面得到首肯,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巩固地位的方法吗?从今以后,这地儿便是他沈云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这人,真是心机颇深,确实是个对手。
安抚好死难者家属,七俭觉得头痛不已,望了一眼这黑茫茫的地方,狠叹一声转身。一路走得有些踉跄,恍惚中似乎听见了德来在叫公子,不由得又是一阵摇头。这恍若梦里的感觉,大约是真醉得不轻。
她以为是幻听,可沐海棠却听得真切,确是有人叫公子,这人的声音,颇熟。回眸望去,人群安静的目送他们,并无异常,一时疑惑。但来不及细想,见前边的人负气的走得快,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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