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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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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3节

    轻竹明白过来这主子的意思,余家人当然是会盼主子被踩下去,只要郡主这封号被褫夺,他余家可没影响,也不会影响余家和沐家的关系,唯一会变的,就是余家不用再把他当郡主来供奉。想想出了假郡马的事,余家人怕真是一直这样想,世道人心啊,这主子看得明白。

    “沈守信这几日做了些什么?”沐海棠洗完脸,把洗脸的手巾递给轻竹问道。轻竹发现,这主子说到谁都是冷冰冰的,唯独说到这沈守信,眉角会微挑,似是开心。于是也抿嘴笑笑答:“沈公子这几日都在荒山野岭间走动,山路险峻,摔的伤七七八八,也不知她想做什么。”

    听了这话,沐海棠拿起的食勺又搁下,微蹙眉头:“怎么回事?”“就是不知啊主子,她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带着那丫头专往岩石山里跑,问她也不说。听随着她的护卫传,她竟舔食那些石块,主子……”轻子越说越小声,在她看来,这就是中了邪嘛。

    吃了小半碗粥,期间一直眉头微蹙,吃完漱口,这才说:“余丰年现在哪?”“翠湖榭候着。”轻竹说完拦着不让她往前走,沐海棠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此时她身着男装,这样去见夫君,确实不妥。

    黛蓝牡丹团花郡主服,显得肃穆。轻竹明白这根就不是打算以妻见夫的势头去,必须得是郡主见郡马的势头。唐刀唐剑左右护卫,她带着仆从跟随。一路到了翠湖榭,远远瞧见亭子里坐了个人,一身霜色锦服,远看倒是风采翩翩。

    走近,沐海棠心中冷笑,以为才见过一面又大半年不见就赌她不记得了?别说她一直和沈守信绑着,就是一直不见那也没什么,她从小没别的长处,就是有一点,见过的东西,很长的时间内都很难忘记。这人模样确实浓眉明眸,风流少年,一乍看神态和沈守信确有神似,但这可不是好事,要知道,沈守信可是女子。

    两人对视,沐海棠强势直盯着对方,见那人心虚的挪开目光,这才收回目光坐下。

    “一别大半年,委屈郡主了。丰年如今病已痊愈,特来接郡主回府。”声音中气不足,细听竟有忸怩之气,让人听了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快。沐海棠轻咳一声来抹掉心中那丝嫌恶,又对这人瞧了瞧,面色太白,显阴郁之气,和沈守信的男装扮相比,不能比。

    “表哥病好了那就好,海棠没什么委屈一说,只是表哥是否还记得大婚当日在新房内我们所约之誓?”直接将一军,这让余丰年白皙的面容上开始渗细汗,愣了一晌才拱手道:“丰年这大年半多数时日病得昏昏沉沉,一时想不起,还望郡主恕罪。”

    “半年多未见,海棠瞧着表哥倒真有些陌生。不过不怪表哥,大病一场,必是有变化。这事全然不由人啊,那时知表哥受病灾,海棠向天誓愿在沐王府守清规两年为表哥祈福,看来上天必是受了海棠的心诚所感,如今表哥果然好了。这愿是要还的对吗,表哥?如今半年已过,还差一年半载,我们夫妻便可真正在一起了。”沐海棠说这话时目光真挚,隐约有泪花在眼中闪动,余丰年一时被噎住,良久才回:“郡主此恩此情丰年没齿难忘,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皇天后土不可负,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突然之间两人再无话好说,都沉默着。沐海棠达到所求,也复了那冷清的神情。余丰年踯躅良久,最终拱手说道:“那丰年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望郡主。既是守清规,余府也可守,望郡主思量,是否选个日子搬回府去,也好绝了外人……”

    “外人说的闲话很重要?表哥竟这样想?枉我一心为表哥、为余家……”这回语气全然淡漠,惺惺作态也懒得。余丰年连声道好好好,又认错,截了她的话。临走,沐海棠没对他瞧,倒是轻竹把他那一眼阴戾瞧在眼里。

    愤恨且委屈,先前的恨本已压制不少,如今见了余丰年,胸口那把怒火又烧得她暴躁。余丰年前脚出王府门,她后脚就去杏花巷,轻竹拦也拦不住。总觉得那余家公子不是好惹的,如今这样大摇大摆去见外人眼中的沈公子,怕真又有得闲话传了。

    沐海棠的轿子到时,七俭正在让二喜给她腿上抹药,面对这门也不敲就闯入的匪人,惊得她是又羞怯又无语,赶紧放下裤腿,跪下迎主。轻竹也无语,虽说这沈公子的底细她们都清楚,但这也太不把对方当回事了。二喜就完全愣了,还没见过这样的。

    “都出去。”她吩咐完,轻竹给那二愣喜打好久的眼色才把人给带出来。

    “现在我要你一句实话,沈家的秘密,在你身上吗?”欺身相问,气息紊乱。七俭虽不懂她这是怎么了,但话要说实话,摇头说道:“你所说的东西,沈守信从未听说。如果你带我回云南是为了找出这东西,恐所要叫你失望了。”“失望?你敢教我失望!”越欺越近,她自己也未发觉这不妥,七俭略避开她的鼻息点头:“你想要的,我没有。”

    “你怎敢没有!你若不能赚得金银满仓,不能达成我心中所愿,我要你作何用!”盛怒之下,一把掐住了七俭的喉咙,七俭被她抵在椅背上,眼珠凸得疼,边咳边摇头。沈家的致富秘诀她确没有,放眼当今,难道真有谁能复制当年她祖先的财富?聚宝盆?相信这个不是太可笑?可是,不能就这样被这个疯郡主掐死,花娘还等着她回去。

    猛的拽住郡主的手往外扯,好歹有了一丝空隙边咳边说:“你已经说得很清楚,带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赚钱,赚很多钱!既然如此,我赚就是!和沈家的秘密有何相干!你冷静一些,郡主!”吼声还是有用的,见到郡主的目光逐渐清明,为免再激怒这郡主,她也不再去拽那只手。

    沐海棠回过神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看自己刚才掐住七俭的那只手掌,好一会才把手背到身后,又看向七俭:“你记住你能活命的缘由最好,时间有限,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你要是现在能说出一个让我继续信服你的理由,我会考虑给你相应的回报。”

    七俭仔细品了一下她这话,猛然站了起来,面色欣喜,刚要发问,又明白问也白问,于是说:“矿盐。我正在找这东西,要是找着了,你向你二叔要那块地儿,我们自己来开矿贩盐,只看郡主可有这胆量?”沐海棠将信将疑的看向她,过了会才问:“我不用你激。只是,你确信能找着?”

    “书中有记载……”“你不用向我解释那么多,你只要记住,你不仅是在为我赚钱,更是为你自个。你沈家全族人的命运,会全在我手里握着,就看你想不想认这个祖归这宗救他们出苦海。明日我要启程上京面圣,你随我去,自然不会教你失望。”说完,沐海棠又对门外唤了一声。

    轻竹进来等候示意,就听得郡主说派人去王府拿好药膏送过来。轻竹应承示意后对七俭瞧了一眼,这都什么事啊,刚才在门外她可听得清,一会要掐死一会又这般示好,一直也没见过这主子这么善变的时候,且这时目光有所避及不往沈公子的伤口看,似是在为先前的行为后悔?这主子遇着这位沈七爷,行为可真是奇了怪了。

    拾玖回

    夏日灼灼,在这时月远行,着实不是件惬意之事。七俭明白,这趟上京又是非走不可,她一人能力有限,而能死心踏地为花月郡主的人也不多,这样算来,真只有沈家族人全数从华县赦出她才有帮手。盐矿一旦确认,花月郡主靠沐家那是沐家得这利,靠余家那是余家得这利。总归要是不想个法子让矿归七俭所有,这事到头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开采矿盐一事,七俭也没十足把握,从开国至今,民众食盐皆由晒海盐和西北盐池产出,如今要开采地下矿盐,钻井技术是头号拦路虎。这次上京她也有她的打算,京中能工巧匠聚集,用心去打听,想必能取得想要的一二。

    自和花娘一别,已一月有余,书信传去还未有回音,她心中不踏实。这又要上京,书信就更到不了她手中,她只得嘱咐二喜,一旦收到从成都府来的信,立即去沐王府找人往京里飞鸽传书。这事她先求得了花月郡主的允可,好歹是略松了口气。

    宋人的《百味志》一书有提到矿盐的勘寻与开采,但不详尽。虽不详尽,但足以说明先人已有开采先例,她不是盲目而为。宋一朝,开朝便鼓励商人挖矿经商,开采盐茶,那时的矿税也极低,十分二八,朝廷取二。不似如今,矿要么由朝廷开采,要么朝廷收极重的税,一般人还真不敢动这心思。

    临走找着了金老板,千恩万谢一番,又把勘寻矿盐这事交付与他,嘱咐他秘密进行,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一旦确定位置,当即以其他事由买下那块山地。

    金老板本名金得康,原也是金陵人氏,所以先前和花娘交好。如今他也明白,花月郡主和沐王府还有余家是两不靠,完全是想自个独大,也清楚七俭这个开采矿盐的事一旦成事,有花月郡主挡着,他们不用课重税是那是重利,重弊便是这事要是被人告知朝廷或沐王府,那担责的也只能是他们。犹豫再三,商人性子让他愿陪着赌这一场,应了七俭,让她放心北上。

    清晨,郡主一身海棠红底团绣金丝凤凰加石榴红色披风,头戴雉羽翡翠冠出现在马车旁,贵气得旁人皆只能俯首回避。七俭一身鸦色圆领儒生服,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沐海棠找了她许久才找着。这一行只有唐剑唐刀带人护卫,因沐晟沐昂两兄弟在她回云南的途中就已上京去贺新君登基了。

    七俭觉得这二十来号人上京有点悬,因天下刚换主,这主又是一路打到应天府去,算是天下初定,那些贼匪之辈便蠢蠢欲动起来。不过她心中也清楚,沐王府能给出的,就只有这二十几人的护卫,算来这还是沐海棠那郡主封号才得这二十来人。不论如何,沐海棠已嫁到余家,要上京,得是余家出面做这排场。想来余家的排场这郡主是必不会要的,可这些人,确实悬。

    护卫一行皆锦衣武服,有五六人骑马而行,其余人皆随队小跑,对于混在队里的这位弱质少年,他们都觉奇怪,但也不敢问。一行人才赶一天路程,七俭已累得气喘吁吁,跨进驿站卧房便倒床不起。

    唐家两兄弟带出的护卫都是上过战场身强体壮之辈,这一天的路程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一行人在驿站喝酒吃肉,好不欢快,没人注意七俭不在。他们在一楼喧闹,沐海棠在二楼对月小酌,一杯饮完,起身到廊口往下扫了一眼,随即看向轻竹:“沈守信在哪?”轻竹这才仔细对下面看去,他们的人里,确实没有那位沈公子在。

    轻竹敲了好一阵门也没得到回音,只得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即是七俭趴睡在床上。连唤了几声沈公子才把人唤醒,七俭见着轻竹,惊而坐起:“怎、怎的,又要出发了?”见她这呆懵样,轻竹忍不住掩嘴而笑:“郡主见你没去用晚膳,叫我来请你呢。”

    七俭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似是忍痛的吸气摆摆手:“我不吃了,睡会。”也不知怎的,或是人不对?先前和花娘随马队一路入蜀,可比这苦难千百倍,可那时不生病时也不觉这么累人,如今可好,脚底生疼,真是疲乏得只想好好睡一场。

    见她实在不愿动,轻竹也只好退出去,原话禀明郡主。沐海棠听了这话没特别情绪,又饮了一杯这才说:“她或是脚底磨破,轻竹去请大夫来瞧瞧,明日,你让她与丫头们同乘那辆马车。”轻竹应下话退出,带了一名护卫出门去请大夫。

    轻竹出门后一会,沐海棠让其他丫头去传菜到七俭房里,又坐了一会,仿佛起想什么般,起身屏退左右,独自往七俭房间走去。站后面的丫头可不像轻竹,全都不敢出言相拦,可这的确不妥啊,这都什么时辰了,此时去往一男子房里,传出去可怎么好。

    不敢拦郡主,只得去求助唐氏兄弟。唐氏兄弟对楼上看了一眼,再看向丫头们时皆目光凌厉,唐刀先说道:“主子的事,要是外人知晓了,也是奴才们传的!”丫头被吓得脸色煞白,当即哆嗦着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好生做好本分事,伺候好主子,别的不该听的不该看的学聪明点!”唐刀又唬了她们一道,让她们连连点头退下。

    七俭迷糊中又听人推门进来,以为轻竹,于是趴被子里头也不抬的挥手:“真不吃,让人撤了吧,替我谢郡主好意……”“不吃,明日哪里来的力气赶路。怎么,脚磨破了?我以为你走过蜀路,天下再无路能难住你了。”沐海棠把酒放菜旁边,端坐在那等着。

    一听声音七俭就吓醒了,连忙起来,脚一落地就钻心的疼。想来入蜀时是跟马队,马驮着货,路不好走,走不快,时不时歇息,她也就跟得上。如今,她可是追着马车跑,一路上不歇息。也不敢有怨言,踮脚走过去拿起酒斟了两杯,端起自个的敬郡主:“谢郡主关怀,沈守信先干为敬。”

    郡主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闷头把酒喝了。两人本不是能坐一桌上的人,但见郡主坚持,七俭也就不再扭捏。酒菜都是上品,两人各喝各的,都不再说话。良久,七俭突然听得有声音道:“你是否觉得我是疯癫之人,好好的郡主不安分做,偏要逮了你来帮我赚钱。”听完对郡主看去,见这人面色绯红,已是醉态,于是当即起身施礼:“郡主,我唤人来扶您回房。”

    “站住!”一声娇喝,让七俭只得站住,被那目光逼着坐回原位,一时紧张不已。她此时可是男子身份,要是郡主醉倒在她房里,那她罪过可大了。

    “小时候我身子不好,爹爹又常年出征,所以只有娘和胡氏陪伴我,算来我和我爹,其实相处不多。或许是不常见,爹爹很疼爱我。他是个好人,不仅我这样认为,他镇滇七年的功绩,民间至今都在传诵。我娘亲,一直想给爹爹生个儿子,对我虽也爱护有加,但我很小就明白她所期盼的,我这辈子都不能给她。那时候我娘亲就时常感概,日后,谁替爹爹把这名声延续下去啊,她一直都很忧愁这件事,反倒是我爹爹不在意,他常说的一句就是,日后替我招个好夫婿,让我和夫君琴瑟和鸣的过日子,他就满足了。他是武将啊,能有如此胸怀……”

    说到此处,郡主已是眼含泪光,七俭觉得哪里忽然难受起来,只是此时她做什么都不合规矩,只能坐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可是,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家,你也看到了。这且不论,只说我心中一直所想,便是承父遗志造福民众。虽我是女儿身,但我一直有此想法,让滇地民众,一代一代记住我父亲。我的自由,我的抱负,都承载在你身上啊沈守信。钱银俗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它能让我们活在世间时处事方便太多。你明白吗?”

    郡主已起身,绕到七俭身后,手搭上了她的肩。七俭僵硬的受着这一拍,郑重点头:“孟子曾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沈守信虽为碌碌小民,但能明白郡主心中所愿,郡主虽为女儿身,但所处的位置本就可生出这等抱负。此愿志向远大,不输男儿,着实可敬。”

    说完半晌没听到回音,正要问哪里说得不对,突然感觉背后袭来一温软重物,就那样抵着她的背要往下滑。赶紧起身反手接住已经快滑跌地上的人,一时别无他法,只能用力托抱住。正不知如何是好,门被敲响两声又推开,轻竹带着大夫站在门口,一时都呆愣住。

    还是轻竹反应快,一把把门关了把大夫带去大堂,要了些药就让大夫回了。

    七俭怀抱着温香软玉,左不是右不是,更不能往床上扶,脚下生疼,也不能一直这样扶着,刚要扶着郡主坐凳子上,就感觉怀里的人胡乱的抓着她颈间衣襟。这要再扒拉几下,就得是衣衫不整,再有人闯进来,她跳哪也洗不清了。只得握住那只手轻声哄道:“郡主,咱坐下好好说话好吗?”

    “沈守信啊,我问你,你和那个叫花娘的女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像夫妻……我不许……”她醉言醉语说得断断续续,七俭因脚下的疼又受着身上的重,根本没听明白在她在说些什么。急得有点抓耳捞腮,这轻竹姑娘一走不返,该不是误会什么了?那可糟了。

    “你与我拜堂在先,又叫她娘子……你……”话说到此,彻底没了力气纠缠,整个人一软,软进了七俭怀里。七俭这才得力把她扶凳子上坐好,让她趴桌上后,赶紧出去找轻竹了。

    贰拾回

    第二日天阴了些,风中有水气,唐氏兄弟奏明郡主后吩咐下去加紧赶路,这是要下暴雨的征兆。临行时,轻竹带了七俭去丫头们坐的马车,仔细观看,见这人神色无异,一时心中嘀咕:这般坦然,莫非昨夜她瞧错了?再回郡主马车旁,扶着郡主上马车,坐稳后见郡主也是平常模样,连问一句沈公子是否上马车都没有。

    她心绪翻滚,神色有异,沐海棠瞧了她一眼后许久才说:“有话要问便问,恕你无罪。”思绪再三,轻竹颔首摇头,只说:“本想问主子昨晚睡得如何,现见主子精神奕奕,是奴婢一时愚钝了。”沐海棠听了这话也不做声,又聚精会神盯着马车外的风景瞧去了。

    轻竹一时颔首不敢抬头,这主子做任何事都必出有因,昨夜的事,本也不该她思量。她只需清楚,她这主子从小是药酒喂大的这事即可。

    这一路七俭再没和郡主同桌用膳,两人也不再有私下交流。到了常德府,唐氏兄弟警惕起来,因此处匪寇出没频繁,上次唐剑带了六十人的人马过境还得了匪寇在山上叫嚣示威,虽最终没冲下来,但足见这群人匪性彪悍。如今才二十来人,更是要加倍小心。

    常德府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一行人在一湖泊边扎营歇息,一时都陶醉这山水之中,暂时忘了这灵山秀水间潜藏的危险。轻竹撑着伞陪郡主在湖边散了一会,便有人搬来凳子放于树荫下让郡主坐树下纳凉歇息。

    “东晋五柳先生《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不知是否就是在说这常德府的武陵县?”郡主问出这话,身旁几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轻竹是唯一读过此文的人,但她也不敢随意接话,因她清楚,郡主这话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那位蹲在湖边浇湖水洗脸的人。

    “是与不是都好,此处也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我们怡然自乐的享此美景,就不负这大好风光。冒昧应话,郡主勿怪。”七俭边说边把擦完脸上水珠的汗巾叠好收起,刚被湖水淋洗过的脸庞干净红润,很是好看。

    “原来沈先生也读五柳先生,不知可有钟爱之句?”郡主轻摇纸扇,远目山河,此时颇有几分文人雅士论道江山的风采。七俭负手也看了一会远处的山水,这才应道:“吾辈当记五柳先生那句: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

    郡主应声笑笑,收了纸扇站起,欲再说话,却听得远处唐剑突然呼道:“有匪寇向此处聚拢!所有人准备应战!”呼完已跑到郡主身边,握剑拱手:“郡主快上马车,匪寇人数众多,怕是有得一战。”郡主听了这话拿扇子摇摇:“车内甚是闷热,我就坐这瞧着。”

    唐剑被噎住。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此处匪寇专截官家与富商,向来不怕朝廷。如今更是以为朝廷内乱,趁机肆掠,不可不防。他又详细劝说一遍,郡主还是动。他没撤了,望着轻竹求助。轻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

    七俭从一开始错愕到现在突然悟懂,于是笑笑对唐剑说:“唐护卫不必惊慌,郡主说马车内闷热,那就在此再歇息一会。你们也别冲上去就和他们硬拼,先拖延一会,说不定,呆会会有天兵相助。”唐剑可不理这不好笑的笑话,但主子不动,他也不能硬拖,只能让人在百米外形成人墙阻住来袭匪寇。

    对方来了百八十人,或许是商人都怕了这地儿绕着走,山门已是久不开张,这回见了貌似富贵人家的马队,于是倾巢出动。

    唐刀和唐剑见了这些人倒也不是很慌张,他们在战场上时以一敌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怕万一有疏漏让人冲到后边伤了郡主,那他们可万死不辞了。

    这厢才接上火开打,由东面山道上又传出一阵马蹄声加喊杀声,唐家兄弟一对眼,还有人?这可真糟了!可等从山道那边过来的人到了跟前,唐家兄弟有些傻眼了,这些人穿着冠服盔甲,腰配绣春刀,是朝廷的人啊。正面面相觑有些发懵,就听得一身着飞鱼服的人打马上前说道:“我等奉命前来迎花月郡主进京!”这人说完,又转身对后面的约五十几人说道:“尔等先随我先诛杀匪寇!一个不留!”

    七俭看着不远处的厮杀,最终背过身去。沐海棠却始终盯着那杀戮的场面,最终嗤声冷笑说道:“于心不忍?可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不置别人于死地,别人就要置你于死地。学会适时的漠视生死不一定是坏事,时时心地慈悲,也不一定是好事。你如今可在心里想想被这些匪寇凌杀的冤魂,或许你会好受些。”七俭轻叹一声没回,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做到冷眼看生死的,少。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郡主事事算得滴水不漏。以这人的心思,怎可能以身犯险以二十几人赌前路。京里那帮她的人,不是沐王府的人,而那人应是贵胄至极。飞鱼服的锦衣卫,她只在云南见过一次,当时云南府的府尹是卑躬屈膝相迎。如今能派锦衣卫出京一路到常德府的人,想也想得到,是如今住在应天府皇宫的人。

    有锦衣卫护卫,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应天府。让七俭错愕的是,花月郡主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随锦衣卫进宫去了。望着那行人渐行渐远,她站在沐府门口长叹一声。云泥之别,不是一时模糊了界限就能抹煞的,即使被困局中,这人依然是皇亲国戚。

    唐刀见她叹气,也跟着叹了一声:“两年没见,咱主子大婚常宁郡主……呃,现在应该称公主了,但又还没正式册封,呃,称殿下吧。咱主子大婚殿下不仅没派人道贺,贺礼都没送。如今,却又派了锦衣卫一路从应天府赶到常德府迎咱主子进宫,这事我是越看越不懂,老弟,你看得懂咱主子和殿下之间的事吗?”

    唐剑根本不理他这茬,只是对七俭做了个礼让的手势:“沈先生先请,主子有吩咐,你想见的人就在西厢房,让你直接过去即可。”

    七俭略杂乱的心思顿时收紧,是啊,她是来此面见生母的,如今……或许真有近乡情更怯一说,有娘亲在的地方,才是家,如今,她算是要正真的归家了。

    沐海棠在春和殿见着了久违的故人,一身风尘未除,便被强行接来此处,她是该表现得受宠若惊还是如何?宫女帮她除了披风,她站了一会才向那背对着自个的人施礼下跪:“臣,沐海棠……”“不必跪了。宜秋,别来无恙。”湖蓝通绣金丝龙衫的女子回眸一笑,让人有如春风拂面。沐海棠把微弯的腿直起来,不喜不怒的看着面前的人,最终撇出一抹冷笑:“海棠现在是该称您殿下,还是婶娘。”

    宫女都已退下,对于她这不敬言语,被质问的人始终笑得温柔,这会更是走上前轻抚她的脸颊:“宜秋还是小孩脾气。这一路累了吧,快去沐浴歇息,晚膳我们再细聊。”拒绝不了,本想继续扭着不依,但是,真的好久不见,也甚是思念。罢了,就留下吧。

    七俭正真见着娘亲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本以为会生疏或尴尬,毕竟从未见过,但是当她娘亲一句我儿啊呼出口时,她就当即跪下伏在娘亲怀里呜咽哭泣。两母女抱头痛哭好一阵,精疲力竭才缓缓平息。七俭直愣愣的看着娘亲,她娘亲轻抚她的额角又欲落泪:“你此时模样和你爹年轻时,简直太像。我儿啊,可苦了你了……”

    晚饭没吃,七俭一直和娘亲在房间里说话,也明白了郡主早打过招呼,恩威并施的让她娘亲认“儿子”不认女儿。沈刘氏一直想知道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苦,而七俭也想知道娘亲这些年所受的难,说完这些又说到父亲,由父亲又说到沈家族人。声音嘶哑时,时辰已是近子时。

    伺候娘亲入睡,七俭出来时看到院里有护卫巡逻,于是顺口问道:“郡主可回府了?”那护卫愣了一愣才回:“沈先生说笑了,郡主进宫,没有三五天是回不来的。”七俭哦了一声,本还想接着问郡主和那常宁公主什么交情,可想想又不妥,别说这话她不该问,即使问了,这些护卫又能知晓多少呢。

    子时护卫换班,她也跟着吃了点酒菜。唐剑此时也来了护卫院,见七俭在,于是过去坐下。有属下给他倒了杯酒,然后那桌人都挪到旁边桌上去了。

    七俭明白唐剑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也不发问,等着他说。果然,唐剑在连喝两杯后,举杯向七俭:“沈先生,有句话,唐某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吧,唐护卫不是多话的人,想讲的事,必然值得一听。”七俭和他碰了一杯,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颇有些豪气。

    唐剑见她如此,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郡主,看中你的才能,觉得你能成大事,她需要你能成这大事,一路对你是恩宠有加。从你娘亲到沈家族人的事,她无一不是亲力亲为,更别说一路对你的关怀了,我们兄弟们那是看得羡慕。可是沈先生,不论郡主如何对你好,你始终要看清一条底线别越了,那就是,她是主,你是仆,她是君,你是臣。郡主是真心对你好,可能有时会好到外人都会风言风语的地步,可你自个心中要守住那条线别糊里糊涂踩过了。依着这君臣主仆之谊的底线过日子的人,才是聪明人,你说呢沈先生。”

    七俭瞬时明白他真正要讲的意思,哈哈笑了两声。这人的意思是说,郡主给出的情谊无论多暧昧,做奴才的可千万别太把自个当回事,她无论对你多好,都是因着你对她有用。要是你误会生出别的意思,那是玷污主上不说,更是在自寻死路。

    笑过之后又默然。一路过来,陈季安算是折了她稚骨,让她不敢再轻易付出感情,于是愈加珍惜别人主动给出的感情,可是,不是是个人给出感情她就会要,一路和花娘相濡以沫,又怎还会对别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更何况,那晚就明白,这位唐护卫说的话是事实,那位郡主,无论对你怎样好,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你清楚明白你是她的人这一点,就像她手中的玩物一般,必须死心踏地为她。其他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七俭自认看人不错,若说那位花月郡主心性冷酷心思深沉,实不为过。

    贰壹回

    当年洪武朝的工部尚书薛祥薛大人因胡惟庸案被廷杖至死,为明朝也为历朝历代廷杖至死第一人。他去后,四子发配琼山。因他在位时为官清廉,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所以他死后,为他抱不平的人许多。

    洪武十五年,有薛家本家好友从外地抱一男婴回金陵,取名薛释。坊间都传,这名男婴正是薛祥之孙,他全家为军籍所人,为免后代世代受这户籍连累,最终冒险将这孩子送出。

    薛释从小能工善艺,喜欢构思各类精巧物件,建文二年,十八岁的他因设计出新式织布机,让绵农蚕农获益匪浅,更是一夜之间名振金陵城。七俭打听到这个人时,预感到这人应该就是她这行要找的人。

    郡主已在皇宫三日,不知何时归家,七俭思量左右,最终决定只身前往薛家。如今薛释已为人父,自立家门,住城西钟鼓楼附近。这会刚和娘亲还有沐余氏用完早膳,七俭把要出门的意思说了一下,两位妇人都极关心的嘱咐她带伞穿雨披,说看这天色,必是有雨的。

    七俭一一应下,对于娘亲和沐余氏,她都敬爱。娘亲自是不用说,亲娘当然得敬爱,天性使然。说到这沐余氏,虽说是郡主的娘亲,又曾是余家人,不知为何相处起来丝毫不生疏,七俭觉得,大约是沐余氏和娘亲一样慈蔼。这会她都改口了,叫姨娘。

    一路步行,先到了秦淮河畔,十里秦淮果然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凡。两岸楼台鳞次栉比,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买卖人的韵调吆喝。过乌衣巷时,仿若能看见灯影初上时青楼女子的笙歌艳舞,停在河里的画舫,也仿若能听见浆击水声的动听。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七俭沉醉。繁华盛世,当如金陵之景。

    到钟鼓楼桑梓巷,七俭一路打听,终于到了薛家门前。庭院略小,但显得温馨。院门虽是开着,但七俭还是捏起门环扣了扣:“有人在家吗?”话音落,一团锯末向她飞来,让她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就那样被洒成了一个木屑人。

    “成天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做什么!让你给张员外家小娘子打嫁妆,你到今天还没动工!摊上你这个痴人,咱俩娘可怎么活哟!”一妇人搂着一个三岁大小男童坐门坎上哭,站门里发呆的是一青年男子。很显然,刚才泼锯末的正是那女人。

    还好是泼锯末不是扔木棒,七俭无语的抹了抹脸上的锯末灰,上前施礼:“这位大娘,请问这可是薛释薛兄家?”妇人抬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个刚才闯祸了,啊呀一声起身拉着七俭:“这位兄弟,刚才,这……”“不碍事,不知……”“在下薛释,你是哪位?”门里的男子拱手行礼,看着七俭很是陌生。

    家中来了客人,该怎样还是得怎样。妇人泡了茶让男人和七俭坐院里的石凳上说话,自个则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七俭也没拐弯抹角,直直说明来意。薛释一听她要开采矿盐,当即一拍腿:“沈公子可是说真话?”“千真万确。不知薛兄怎有此一问?”七俭觉着这人着实奇怪,怎一听她要开矿就如此兴奋。“我薛释可算等到伯乐了!公子且听我说,薛某这些年,一直觉得朝廷对开矿一事太过消极,除了金银矿开得多,其他实属遗憾。你看,铜、铁、铅,都是大有用处的。一般商人也觉得费事不敢下这手,沈公子真乃……”

    七俭赶紧让他打住,这真是个痴人。不过,她知道自个是找对人了。两人一拍即合,薛释拿出这些年画的开矿设备图供七俭参详。

    沐海棠在宫中住了三天,没兴致再耗下去。刑部尚书郑大人和永安公主的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家交好,而永安公主朱玉英对常宁公主朱玉盈向来宠爱有加,这事不用朱玉盈亲自出手,只需向家姐随意提提就好。

    把所求之事讲明,沐海棠懒散的在朱玉盈怀里撑了撑懒腰,随后笑得无邪的说:“姑姑,永安公主对你这个妹妹有多宠爱,宫内无人不晓,这事实在不算事对么。和姑姑叙旧三日已是足够,海棠也就不再占着你的时候,待会就回家去。”

    正要起身,却被朱玉盈拦腰抱回。正欲抗议,就见她这姑姑神色亲昵的凑近,语调柔而暖的说:“你缺什么找我要就是,不用如此辛苦。”沐海棠也就势躺在她怀里笑,手指颇有意味的舔上她脸颊:“你能给的,我自然不会客气。可姑姑别忘了,有些东西,你也所得有限。当年驸马都尉欧阳伦为何私贩茶叶,并不是他有了金山银山疯得没边好玩。钱银这个东西,皇家是有许多,可不全是姑姑你的。”

    “那你怎就赌定了那沈守信?天下能经商者许许多多,有你做撑,但凡不是稀泥都能赚得不少不是么。那沈守信,有什么过人之处,宜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常宁公主边说边剥了葡萄喂给她吃,沐海棠神色又冷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咀嚼着葡萄,而后说道:“不帮且直说,不用费心掏这些无中生有的话。”说完便撑着站了起来,直直向门口走去。

    “你的事,我哪次说过个不字。宜秋,你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她刚说完,沐海棠就转身,嘴角微翘:“海棠谢殿下隆恩,殿下大婚,海棠必定备份重礼相贺。”这完全是在嘲弄对方在她大婚时当缩头鸟,朱玉盈也无奈摇头轻叹:“我怕我去了,会让他活不了。你的婚姻,我不承认。”

    沐海棠嘴角的笑凝住,继而用力的点头:“姑姑,说笑了。海棠告退,静候姑姑佳音。”

    出春和殿,见永安公主大队前往这边来,于是稍避。等人进了春和殿,这才用力的闭眼走出。其实早就明白,常宁公主为唯一庶出的女儿为何可嫁沐家,那是因为有这好姐姐全力在徐皇后面前美言。永安公主朱玉英对这妹妹的好,是好到极致,好到旁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回府途中落雨,瓢泼大雨。进府就找七俭,轻竹把七俭去薛家的事说后,她望着这黑天暴雨愣神,许久才说:“怎不派人跟着,刚到此处,人生地不熟。马上派人去接。”轻竹欸了一声赶紧去吩咐,刚走到廊口,迎而走来一人让她认为眼花,胡氏怎在此?

    一盏茶的功夫,沐海棠口干舌燥的坐那动弹不得。花娘死了,胡氏说她死于余家人手中。如今,胡氏手上捧的那个檀木盒,就是花娘的骨灰。不敢想象,待会那人回来后听说此事,会怎样。

    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盯着胡氏相问:“真如你所说?”胡氏迎着她的目光颔首:“的确如此。两名仆人不知逃散何处,我找了许久也没找着,我猜主子此时应是在应天府,就直接过来了。”在她说这话时,沐海棠一直盯着她,等她说完,又点头:“最好如你所说。”

    该来的总要来,轻竹前来禀说沈先生回府时,沐海棠摸着茶盏端杯喝了口茶点头:“是否淋雨?”“没有。轿夫回来说,他们到薛家时,沈先生还在和薛释说话,要不是他们催,一时半会还不会回。”轻竹答完,疑惑的看着站一旁的胡氏,气氛诡异,让人很不自在。

    胡氏刚转身要往外走,沐海棠忽的站起来:“我去。”说完走到胡氏跟前,站了一会才接过那檀木盒。廊坊内很凉快,风夹着雨让气候舒适,沐海棠却觉得长这么大从没如此煎熬过。那人和花娘,是否有男女之情暂且不论,只说一路相濡以沫的情分,就已经让人不敢往下想。

    沐海棠到门口时,七俭正在给金老板写回信,金老板说矿盐位置大致确定,现在要不要去官府备案领盐引了。见沐海棠,她赶紧搁笔起身相迎:“郡主回府了,守信正回金老板的信,郡主请上坐。”

    沐海棠进屋后,轻竹把门关了,然后悄悄调来护卫,吩咐万一听见里面有争吵,要及时冲进去。她总感觉不太好,主子的神色让她觉得害怕。

    “沈守信,你与花娘,真的相爱吗?”

    正倒茶的人听到这话,停住转身,目光凝重的看向沐海棠:“或许在你们眼里,我们是不守纲常,有违人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心意相通。我们也没去伤害别人,只悄悄过日子。郡主既赐了新身份给我,总不至于是拿这事做文章?”

    “真心相爱。原来如此。”沐海棠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然后把檀木盒抬起:“节哀。”

    也不知过了多久,站在门外的护卫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什么声音,但他们从一开始到现在听到的唯一声音便是开门声。他们的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沐海棠才到门口,就听得里面的人哑声说道:“这也是你的计谋之一?这一点也不好玩。郡主。”“你走之后,她相思成疾,倒床不起。余家人不知你随我回滇,以为你还在成都府。那夜,杀手潜入你们曾经的住处,她无力逃跑,当场身亡。”沐海棠面对着浩渺的烟雨,感觉眼里也有了湿气,于是又闭了闭眼。

    “凭你一面之词,我不信。我立刻去成都府……”“沈守信!接受现实吧。”说完,沐海棠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举过肩:“这玉,你总认得。”玉被从她手上取手,她缓步走出门口,没再回头。

    三天三夜,七俭没出过那扇门。叫门不应,放置门口的食物在仆人送下一餐时就换走上一餐。沈刘氏和沐余氏都在门口苦苦哀求她好歹吃一口东西,但是,没有回音。

    见傍晚放置的食物还是原样在门口,沐海棠站在那驻足良久。轻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沈公子三天三夜不出门,她这主子也几乎三夜未眠,勉强撑着桌子睡去一会,又惊醒,醒来就问:她吃东西了吗?

    以为主子还是和前两夜一样,驻足良久就会离去,但是突然听得一声嘶哑的吩咐:“撞门。”一时以为幻听,对主子看去,才知道真是主子吩咐,于是赶紧对不远处的护卫招手:“去把沈先生的门撞开。”

    贰贰回

    闷雷滚滚,闪电撕破黑夜,护卫把门撞开的瞬间,炸雷声隆隆,瓢泼大雨如暗器齐发般向大地俯冲。沐海棠站在院里,远远的瞧见躺在地上的人,蜷缩着,怀里抱着那檀木盒,看似睡着了,实则该是伤神过度加饿得体虚所以晕厥不醒。

    雷鸣时,轻竹已让人拿来了雨披和伞,可这么大的雨,再站下去不用一会就会浑身湿透了。刚要劝,却见郡主已迈步向前,她赶紧撑伞跟上。

    到了门口,沐海棠盯着地上的人看了良久,这才问道:“死了吗?”护卫被这冰冷的语气问得骇到,只回了一句还有呼吸就退到一旁,好似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惹到这主子而性命不保。旁人听着这问话语调冷漠,轻竹却听出了其中的隐忍愤然,没等沐海棠再吩咐什么,她示意府里的仆人把人抬了下去。

    雨夜把神医许从家中接了来,在这之前轻竹得了吩咐,独自为七俭换上女装。她领着许大夫进七俭卧房时,沈刘氏眼含泪珠的坐那守着,一看大夫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似的期盼着。大夫示意她稍安勿躁,把了会脉,捋着胡子点头,又轻叹一声:“无大碍,老夫这就开药方,调养数日就好。只是心绪郁结不宜长久,家人需多多开解。”

    沈刘氏连连应是,其实到现在,女儿是因何如此她都没弄明白。大夫开了药方,轻竹让丫头去府里药库配药,又安慰沈刘氏稍许,这才带着大夫出来。两人一路到了偏厅,许大夫不懂这是为何。病人病情不重,因伤心过度加不进米水体虚而晕,这主人家还把他带到这单独说话的地方是要做什么?

    “许郎中不必多疑,请您老到此,只是有一事相问。人多不便,还望许郎中见谅。”轻竹说完,一旁的唐刀拿着画卷走过来,走近把画卷展开,对许郎中看了一眼问:“此人,许郎中可有印象”

    神医许对画像看了一看就摇头:“不知几位想问什么?医者有医德,只管悬壶济世,患者私事,老夫不便相告。”他话音落,唐刀的刀出鞘,直抵上他的胸膛,嘴角略笑得冷酷:“好一个医者有医德,那我就把你这颗有德的心挖出来瞧瞧,看看它究竟长什么样。”

    说到做到,唐刀手上的刀尖略用力抵破了他的衣服,他意识一惊,赶紧后退道:“好汉不必如此,老夫说便是。”唐刀盯了他一会才点头,但刀还是指在那里没回鞘。许郎中叹了一声摇头道:“此人姓名老夫确实不知,只知他所患之疾乃是后/庭……”说到此处,许郎中又摇了摇头才一鼓作气说:“后/庭瘘穿出血不止,肌理收缩无力,臀眼约这么大……”

    唐刀见他用手指圈出的大小,噎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胡说八道!哪有人……是不小心被木棒之类的穿刺了?”问完猛然看清对面的大夫面红耳赤,目光飘忽的扫过他胯/裆。虽然还是不懂,但不知为何,顿时就羞怒了,上前一把揪住大夫的衣襟,刀横在他脖子上:“你个老匹夫!瞎看什么!老不正经!”

    大夫很无奈的摇头:“好汉息怒,断袖之癖在历朝历代都算不得新鲜事。经老夫这些年的经验确诊,画像上公子就是如此才那般……”唐刀越听越糟心,正要怒斥,忽然听得屏风里面一声轻咳,于是不情愿的松手,搡了许大夫一把:“拿着银子快滚!今天之事,要敢胡说……”“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小老儿今晚就没出过门。”大夫是个聪明人,轻竹听了这话,这才把银子递上带他出去。

    七俭在第二日醒来,虚弱得不行,沈刘氏一直伴其左右,喂粥喂水。这会沈刘氏刚给她喂完粥,哄着她睡着了才走。迷迷糊糊间,七俭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于是含糊的叫着花娘惊醒,等看清面前的人,愣那一时没反应,手还握着沐海棠的手也不自知。

    半晌,回过神来,终于知道把手松开,撑坐起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郡主。沐海棠坐床边瞧着她,也不应话。她这样让七俭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一直低头,许久,熬不过这气场,最终先发问:“为何,是骨灰?”“据说,杀手离开时为掩其罪行,放了把火。你也瞧见玉佩上穗絮被烧光,玉佩呈烧黑色。”沐海棠说得淡漠,完全事不关已的情绪,七俭却瞬间落下泪来,摇摇头用手遮住泣态,只等郡主离开后能放声哭一场。

    “心痛得想死是么。”沐海棠没走,不仅没走,反而伸手拂开她的手臂捏起她的下巴,迫其与之对视良久,又冷哼一声说:“可惜,你的命都不是你自个的,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每说一字,两指间的力道就加一分,七俭本是满脸泪痕,却被这痛感慢慢把泪水收回,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从小孤儿,好不易有一人相知相伴,十五有妻,却十六为鳏。老天待我沈守信如此刻薄,这贱命不要也罢。”

    清脆的一耳光在屋内响得透彻。沐海棠负手而站,见床上的人不敢置信的用手捂着脸,她依然不为所动,仿佛刚才那巴掌不是她打的。

    “你好意思称她为妻?她尸骨不全,你竟只想死。她大仇未报,你竟只想死!她跟了你,真是最大的悲哀。还有你娘亲,还有沈氏一族,只要你能视而不见当他们不存在,我就认了这赔本买卖。你去死!最好立马就去!也省了我见着你这怏怏的模样糟心。”沐海棠甩袖而去,七俭捂着脸愣在那脑子嗡嗡的响,刚才那些话,真是让她如遭棒喝,瞬时就清醒了。

    一篇《祭亡妻金陵花璋君》的悼文让轻竹为首的丫头们是哭成泪人儿,唐家兄弟和一般护卫倒没落泪,眼眶却是都红了。唐家兄弟和轻竹三人是知道七俭身份,可正是因为知晓,反倒被此不一般的深情所动。人生在世,得此深情,夫复何求。

    七俭在花娘曾说过的故里选了处风水地,把骨灰和玉佩一同下葬。唐家兄弟和轻竹帮着操办丧事,请来了和尚念经超度。七俭在灵前跪了三天,不论再怎么不肯接受这事实,最终也不得不送花娘上山。花月郡主府整个府里除了花月郡主本人,全府奴仆得命一路送行。送葬队伍出发时,沐海棠站在阁楼相望,最终轻叹一声转身。

    花娘入土,人都走后,七俭独自给墓碑培土。墓碑上书:亡妻沈花氏之墓。夫,沈七俭立。

    两手被泥土沾满,七俭跪在墓前额头轻抵墓碑,泪珠又忍不住下掉。握了一把土在手里,捏得紧,泣声呛然道:“是我对不起你花娘,自从遇见我,你就没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说到此,又哭得不能自已,最终哭得疲乏,抱住那墓碑吞咽泣声,咬破手指任血滴在墓前,隐忍道:“守信今日在你墓前以血为誓:害你者,守信誓追其到天际也绝不放过,定会让其全都不得好死。”

    花娘的丧事过,沐海棠便召集全府人训话,任七俭为郡主府总管事,没细说别的,只说,从此她府上的事,守信先生都有权决断。府里上下从此一致改口称七爷,而沐海棠也说到做到,把家当都交给七俭,任她处理。

    七俭也不推辞,拿了银两捡手就开始布置,知道沈氏一族活着的人都已从华县到昆明后,她让唐剑带着银两还有她的信和薛释一家人快马加鞭的赶去昆明,且嘱咐让二喜安排好所有人的住处。薛释的娘子本是不同意他出远门,七俭三登其门诚心相求,也许了未来有大把的好处,并让她和孩子一同前往。这薛大娘最终明白这是个好差事,这才同意一起出远门。

    七俭问了娘亲,得知她的同辈中,堂兄沈云松和沈云桐颇为可信,所以信中所写,就是让他们两兄弟自个选,一个守矿,一个跟着金老板领盐引跑商。两兄弟也不是亲兄弟,她那曾祖父娶妻甚多,族人也甚多。

    布置完这些,七俭又开始思量途中可能会生出的变故。郡主不能出面,云南官府必会为难开矿许可和盐引一事,让谁去疏通是件头疼的事。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能帮到她,和官府打交道,此时她身边的人都不合适。

    夜已深,她一身素衣在房里走来走去,听到轻竹叫门,有点意外。这时候郡主过来是要做什么?打开门,只见轻竹领着端夜宵的丫头走进来,还有酒。郡主则慢慢悠悠最后才进来。放下东西,轻竹让丫头撤了,她留下伺候。虽然郡主那眼神的意思是让她也走,但她坚决不走,郡主不怕府里的人会说闲话,可她得负这个责。

    “郡主深夜到访,总不至是突然起了兴致来查账?”七俭说这话时沐海棠一直瞧着她,末了点点头:“精神头回来了,不错。来犒劳犒劳你,这些天你也辛苦了。”七俭施礼道谢,又接过轻竹递来的酒敬道:“千言万语,沈守信也不矫情了。谢郡主!”

    两人喝了两杯,沐海棠突然问道:“其实我来,是有一惑不解。”“不解为何我不出金陵?”两人相识一笑,七俭又继续说道:“我祖籍算来是平江府,祖父和父亲又常居金陵,这里算是我的根基所在。暂且不走了,留这,在这把商号的根基打下。”沐海棠听后笑笑,嗯了一声道:“还有一因你没说,余家最大的商号,也在金陵。”

    她说完,七俭沉默良久才点头:“是。仇,我一定要报。”“别的我都不想说,我只说一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可千万别给我做。丢人。”“沈守信记住了。”七俭说完又突然明白,郡主这话其实是在关心她,她为报仇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万一因恨蒙蔽心智不管不顾,不仅容易着道让对手反击,更可能会丢性命。要知道,余家人可是一直都想杀她。

    这一想明白,七俭感激的看向沐海棠,虽然这郡主一路都对她真不算好,脸颊可都还隐隐作痛,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恨不起来。这些明里暗里的提点,也让她颇是感激。也不用想别的,当下暗暗下决心,一定用心办好差事。这就是对主子恩情最好的回报。

    贰叁回

    余家商号在秦淮河边,七俭这几日也在附近散,但好的铺面都已被占完,退一点的位置倒也不是不成,就是还没看中的。河面上船舫的灯影映出里边的暧昧,坐在河边石阶上,七俭张耳听着那不要银两的琴声,想象着如果花娘回到金陵的情形,一时想得眼角酸涩。

    正摇扇沉思,身边突然一声咦吓她一跳,差点让脚和台阶错开掉水里。侧头看清旁人,原来一清秀书生,一身襕衫儒巾,确是个生员士子。见他也坐下,七俭欲站起,就听得他说:“公子喜欢我的画?”这人一开口七俭就愣了,再细仔一看,果然是女子,刚才天色暗没瞧清。

    不解的嗯了一声才答:“你的画?”“正是。公子手上折扇扇面正是鸿笺所画。”她说完,又笑着要去拈七俭的扇子,七俭缩手快,没让她得逞。手中的折扇是郡主相送,扇面上就是这秦淮河景,但这出自谁家之手不得知。一女子,说这画是她所画。还真不怎么信。对方见七俭根本不信,于是又说:“我爹乃鸡笼山麓国子监祭酒,我舒鸿笺你从没听说过?”

    见她一脸天真相问,七俭只得尴尬呃了一声:“大概是在下孤陋寡闻,不通文墨雅事。此扇是好友……”“不对!不对不对,你拿着我画的扇面,却不知我唐斋舒鸿笺的名号,有蹊跷,大有蹊跷。”她自说自话,边说还边握住了七俭的手不让她逃。

    “以为你这么晚不回是在做什么,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来错了。”郡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七俭赶紧回头。夜色中,郡主一身黛紫锦袍显得洒脱玉立,如此玉树临风,要是初见,定以为英姿男儿。把人瞧清楚了才瞧见那一脸的不悦,也不知为何顿觉此时模样确实不妥,赶紧用力把手抽回。起身走到郡主身边,笑得憨厚。

    沐海棠看她一眼,这才问道:“你与舒鸿笺相识?”“不认识,真不认识。她说这扇面是她所画,也正纠结为何我没听过她名号这回事。”七俭答完,将目光投往远处,沐海棠盯她良久,见她始终问心无愧的模样,也就不再做声。

    “舒家女公子这么好兴致夜游秦淮河?”过了会,郡主边说边往下走。那舒鸿笺仔细瞧了瞧她,一脸疑惑的问:“你识得我?我怎不识得你,敢问阁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就是唐斋那位会四国语的舒家女公子。本朝官话自不用说,突厥语、扶桑语、高丽语。我可有说错?”沐海棠说完,舒鸿笺啊了一声,她的画卖得不错是事实,但有人这么了解她还是头一回。

    原来是一才女。七俭当下心生敬意,见郡主和舒姑娘聊得兴起,不想打扰,于是沿河岸缓步而行。等走了一段,又举目远眺出神而不自知。不知何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让她回神,回眸一看,是轻竹给她加了件斗篷。

    见她回神,轻竹笑笑看往不远处说:“郡主说夜里稍凉,让你不要在此久站。沈先生此时可有意愿回府?”七俭见郡主一人站在石阶上,那位舒娘子已不见踪影,这才明白自个在此久站多时,让郡主等,确实心有愧意,于是点头应允:“我也瞧得差不多,回吧。”

    马车上,郡主似是有点困乏,些许懒散的靠坐在那,不似平日端得整齐。七俭也敛首不语,车内一时只听得到外边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世间女子,有才者不幸居多。譬如这舒鸿笺,你可有看出哪不对?”郡主突然说话,七俭昏昏欲睡间惊的抬起头,一脸懵懂的摇头,可转念又说:“她一官家小姐夜游秦淮似有不妥?这一带三教九流,按说她那样的人家是该唯恐避之不及的。”

    “你识人确实不错。如你所想,她的反常皆因她是疯癫之人。她十七岁那年嫁与江南才子洪孟介,半年后就被娘家接回金陵,缘由不得而知。舒府的下人传她回府后整日疯言疯语,时而笑时而哭,舒大人请了各方名医也医不好。倒是一年多前,她忽然好转,不仅好转,且在唐斋寄卖书画,书画作品都属上乘,士子小姐们争相收藏,让她一时名动金陵。

    国子监有各小国遣学使在学习我大明文化,而让舒大人惊奇的是,他家女儿和那几名遣学使只打数月交道就能说一口地道的番邦话。自此,这舒鸿笺便在国子监和唐斋出没,大家都因她有才且知她情绪时而疯癫,对她做出什么都不惊奇。舒大人爱女心切,也就放任为之。传闻她夜间时常来秦淮河久坐,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今日一见,看来她疯癫不假,有才也不假。”

    郡主说完,轻竹递了茶水让她润喉。七俭则久久回味这些话,最终重叹一声,却什么也没说。隐约能猜到,那舒鸿笺为何如此。正因猜到,这才沉默不语。

    第二日七俭带人去看铺面,轻竹则在统筹这一次要做的新衣布料究竟需多少。如今府里的钱银都从七俭手里出,她心中颇有微词。譬如这做衣裳的事,郡主要做多少件也要列在单子里给她瞧?这不颠倒了么。

    她闷闷不乐,郡主路过时停住问道:“谁惹着你了?”轻竹一听这话,微撅着嘴拿着单子递过去:“郡主,这些事非得全都从她手上过么?”沐海棠接过单子看了一遍,指着七俭的名字说:“给她多添几件衣裳,我的不用这么多可去减两件,其他的都依你所写。府里这些杂事不用打扰她,你去办就好。”这一说轻竹可彻底不依了:“这怎能行啊郡主,她……”“她整日在外和人打交道,总要体面些。”一句话堵了回去,轻竹哦了一声就退下了。

    轻竹才走,唐剑就走过来禀事,两件事,一是云南府金老板那边确实遇到了刁难,开矿许可和盐引都拿不下来。二是,余家公子现就在府外。

    沐海棠听完,看了唐剑一眼:“他在金陵和谁走得最近查清楚了?”唐剑略僵直了身子回道:“还未曾查到。”“继续查,他背后的人,才是我与沈守信真正的对手。”吩咐完,又做了个让他进的手势。既然来了,她若不让进,她娘亲知道了会责怪,索性让他进,也派人通传了娘亲。

    七俭带着的下人都只能撑门面撑不了场面,她和房主在酒楼谈得酒过三巡,房主还是仗着秦淮河边商贾云集不愁这房子没人租而漫天要价。七俭被他呕得心里难受,但又不得不继续谈,此处的商号货栈是要做未来全部商号的周转中心,面积小不得,合适的不多。

    正谈得纠结,忽然听得有人摇铃算命,且上了酒楼。酒楼伙计也不赶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大多嘴皮子溜的很,说得客人高兴了赏酒赏菜常有的事,他们没坏处,何乐而不为。而且要万一赶走这些人,他们站门口一顿胡说八道,信风水的还真就不来了。

    房主姓孙,早些年捐了个员外。他这会可能也谈得没了兴致,随手招了那算命的前来:“来给爷算一卦,算得准,爷好好赏你。”七俭见那算命先生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下巴上胡须浓密,眼眸精亮,一身道袍被他穿得颇显清风道骨。只见那算命先生上前对孙员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而后退了一步惊呼:“这位相公恕我不能为你算这一卦,在下先走一步。”“欸你这破道士,什么意思?”孙员外说这话时,七俭见那算命生先直冲她眨眼,当即明白过来,也上前相劝。

    不过两柱香的时辰,孙员外是对这道士感激涕零,又立即让七俭拟出契约,当即签了字。上面租金比七俭先前谈的还少了些。

    孙员外一走,七俭当即让伙计换进了厢房,等和道士进了厢房,七俭当即施礼:“今日幸得道长相助……”“欸……公子说这话就客气了,我也不吃亏不是,看这赏银。”道士掂量一把手中的银两,又向七俭拱手:“在下金陵梁道远,对那孙员外,我本极熟,只是他不识得我。混迹江湖得口饭吃,以此养活三清观外那些乞儿。让公子见笑了。”

    七俭摆手道:“行走江湖,事事以君子之仪来审视没有必要,且道长也是慈悲为怀,我倒是欣赏道长。在下昆明沈守信,在金陵经商,不知道长可有兴趣助我?”七俭隐约觉出这人就是能帮他去往昆明拿下开矿许可和盐引的人,于是一时谈兴大起。

    两人正说到兴起,门外下人敲门而入,来者是唐刀,一脸阴沉的说让她赶紧回。七俭一看这架式就明白是郡主那边出事了,而能让郡主出事的,只有余家人。只略微思索便问梁道远是否愿意跟她一道走,梁道远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把银两递到唐刀手边:“那就麻烦这位壮士把这些银两带去三清观外给那些乞儿,且转告他们,说我梁道士近期会远游,让他们自个小心。”

    回到府里,却并未见余家人,找着轻竹问清缘由,轻竹也一脸深沉,良久才回:“那余家公子来府上,见老夫人却不跪,而后又以他祖父病危为由让郡主同他回昆明。老夫人本是余家老爷子的女儿,一听这话,自然是当即要跟着回昆明。老夫人要走,郡主就不得不跟着走。若老夫人和郡主一同回余府,余家人自然会让老夫人说服郡主从此留在余家。那余丰年真是卑鄙。”

    七俭听完,啊了一声:“那郡主现在何处?”“后院听雨阁上呆着,护卫守下边,谁也不让上去。”轻竹刚说完,七俭转身就走,一路小跑到听雨阁前,护卫果然不让。还好她这一路过来时拉来了唐剑,护卫们虽为难,但在唐剑的目光恐吓下,还是让开了路。

    上了阁楼,见郡主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仿若傲世独立看透世事变幻的一孤者。站那良久,最终轻步走了过去,轻唤一声郡主,却没成想面前的人应声转身,继而抱住了她。

    贰肆回

    梁道远去昆明一事遇郡主身旁几人一致反对,表面上看,郡主的事轮不着他们说话,可往深远看,郡主的前途亦是他们的前途。而郡主也一直明白身边的人为何跟着她,这事上,她不好明着表态。赌七俭时,他们都前路茫然,生死与共,最坏不过各自潦倒东西,可七俭赌对后,偏得步步小心起来。

    七俭如今要用梁道远,去昆明疏通官府,定是重金在身。这事不旁落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而偏偏落在一不知哪里冒出的道士身上,都不服。

    这会夜色渐重,七俭见郡主坐那神游,时不时问轻竹晚膳的准备情况,便知她无心表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话不能用在这事上,七俭心里也明白郡主不是在疑她,而是这事在外人看来着实悬了些。

    唐家兄弟本意是让属下罗云清或宇文恒去,他们亦明白,在将来,七俭的金银帝国里若没有他们自个的人,那是绝对不行的。

    这事僵住,七俭负手叹了一声摇头:“你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出门时抬头望了一眼天,有细雨在飘,一时心里堵塞,也懒得接仆人递来的伞,大步踏着往门外走去。出了门,雨势猛增,心中略显悲凉,果然不是自个的就不是自个的,都知她是负气出门,而郡主未发话,竟无一人追出送伞。

    倒也罢了,世道向来如此,早该看透。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听到嬉笑声入耳,才觉到了秦淮河畔。此时此地正是灯烛影动、丝竹声声的时刻。秋闱快到了,各地的考生此时齐聚金陵,而这秦淮河畔,向来不少文人学子的身影。今日这长春院宾客满堂,多少是得了这雨势的恩助。苏东坡一句“风花竞入长春院”倒被他们用得“恰到好处”。

    几日前那一抱,有些乱了心思。自花娘去后,久不和人亲近,那一时确有些懵。事后郡主没说其他,她也自然不能提及。想来也好解释,她是女子,已是郡主心腹,是最不可能背叛郡主的人,郡主一时软弱不想被人瞧见,也就是那一抱的由来了。

    站在雨里久久出神也不自知,忽然感觉雨停才抬头看去,一把雨伞撑在头顶,再转头看去,舒鸿笺正对她笑得温柔。

    “此处我是进不了,公子若想喝酒,斜对门五香酒家倒是个好去处。”舒鸿笺是笃定她会去,说完便已转身,才抬步,身旁的人果然跟上。

    这黑天雨夜,外人看来的孤男寡女在酒楼对饮着实是会招人闲话,这才落座,就有人掩笑指点。七俭觉得不妥,不论对方是否神智不清,她不能欺人。刚站起来要说话,就听得舒鸿笺说:“闲言碎语哪都有,随它们去。与公子第二次相见,着实有缘,今日一定要喝一杯。”

    就喜欢女子生豪气,七俭当即就不再推辞。一身水湿,这会正缺烈酒暖身。七俭说喝最烈的,舒鸿笺二话不说同意。两人备好酒菜,开怀畅饮,谈古论今,一时好不痛快。七俭发觉这舒家女公子果然不同一般,她算是自小猎奇看遍各类野记志异,可她说这些时舒鸿笺全然能对上,还能有不同见解让她耳目一新。

    聊到兴处,七俭拿筷子敲桌给唱了小段《琵琶记》,唱完喝彩声满堂,她才惊觉自个泪珠滚落得厉害。舒鸿笺递了锦帕过去轻柔道:“蔡伯喈与赵五娘的故事虽动人,但公子的泪却是落给心里那个人,不知鸿笺可有猜错?”

    听她这么一说,七俭笑着长叹一声摇头:“我没那好命喽,我的娘子,再也不会来寻我了。她的琵琶声,我也只有梦里才能听得到了。唉……今夜这雨可真愁人,让小姐见笑了。”说话间,唇嫣耳赤,眉间更是一片通红,已是醉得不轻。舒鸿笺仿若也被触动了伤心事,蹙眉摇头,却不再搭话,只是又添酒水,频频与七俭对饮。

    酒楼后边就是客房,舒鸿笺见七俭醉得不轻,已趴在桌上喃喃胡语,于是招来伙计要了间上房。伙计听完吩咐笑问:“只一间?”“多话。买卖不想做直说。”舒鸿笺冷眉冷眼一句,让伙计连连认错,赶紧唤来同伴扶人。

    他们前脚从后边下楼,前厅紧接着就来了几位锦衣华服的贵客。跑堂还没招呼,就听得一女子问:“沈七爷在何处?”金陵这地界,七俭已跑熟,要说这酒肆档口没听过沈七爷名号的,可能越来越少。这伙计一听问沈七爷,又看这仗势,一时不想惹麻烦,于是摇头:“不曾见过啊……”

    话音未落,手心就得了一锭碎银,耳旁有轻声道:“再问一次,想清楚再答。错了,没的可不仅是这银子。”一剑柄顶入他腰间,让他腿间一哆嗦,赶紧咽了口口水道:“你们刚进来时让一姑娘扶后边客房去了。天字一号房。”

    沐海棠往客房去时,心中积郁颇重。这都哪里学来的坏毛病,不顺心就往烟花之地跑,虽说最终不是进了烟花柳巷,可这不还是又被女人给缠上了。还以为是在书房筹办法,要不是想起来让人送夜宵,还真不知有这一出。这脾性像极三岁孩童,负了气就赌气跑出家门胡乱逛。

    门被推开时,舒鸿笺刚给躺床上浑然无知的七俭把外衣脱掉,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沐海棠是没想到女子会是舒鸿笺,舒鸿笺是没想到,都这时辰了,还能有人来寻人。

    “舒姑娘如此,似有不妥?”沐海棠边说边走到床边,看了一下床上的人,又看看舒鸿笺手上的衣物,一时莫名烦躁。“何来不妥?”舒鸿笺愣了一瞬便镇定,直视沐海棠,似是真不懂这有何不妥。

    “孤男寡女不说,姑娘似乎已然婚配。”“那又如何?”这是要杠到底的意思,沐海棠嫌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来回走几步又停住:“一而再再而三必不是巧合,缘由是什么?”“不懂你说什么。店家是如何做生意,竟让人闯入……”“你听清楚也看清楚,床上现在不醒人事的人叫沈守信,是我的人。打她的主意,得经过我同意,而我,不会同意任何人打她的主意。”说完观看舒鸿笺片刻,见她神色忽闪,于是心中了然这人遇七俭果然是有缘由。只一个眼色,唐刀便让人把舒鸿笺拉了出去,他们迟疑片刻,也退了出去并把门带上。

    人都走后,沐海棠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七俭的中衣,感觉到水气,又摸摸她额头,不知是风寒还是酒烧,反正就是烫得很。轻叹一声用手指抹了抹七俭的美人尖:“是怪我不帮你吗,可你要明白,他们,也是必要的存在。”话音才落,就感觉掌心有湿润,微讶的欲拿开手掌,却被一只干燥发热的掌心覆盖住。这烧得糊涂的人正在胡言胡语,于是倾身去听,听到一声声悲戚的:娘子……

    一时愕然,却没把手掌抽回,任她捏紧,那力道似是难过得悲愤,让她心里莫名疼了一下。

    七俭第二日是在郡主府醒来,恍恍惚惚记得昨夜似是和人对饮,但是和谁,却记不清。一大早,宇文恒已收拾包裹准备赴滇,只待七俭给他银两即可出发。七俭醒后听人说了这事,于是把下在洗脸的手巾扔在水盆里重叹了一声,这会又有人来说梁道士来见。

    两人在后花园里用早膳,梁道远见七俭愁眉苦脸,于是拱手笑道:“七爷不必愁苦,道远既然应下七爷的差事,就必定做好。他们不信我这个算命道士理所当然,七爷大可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今日道远也出发,七爷给点盘缠即可。宇文恒若能成事,我就当云游了一回,七爷一旦接到他要求返逞的请求,即刻通传于我就可,其余的事,七爷敬候佳音。”

    梁道远如此豁达,七俭是没想到,当即盟誓,如若他能成事,就是商号未来的大管事。

    梁道远和宇文恒都走后已是午时,七俭拿了本书盖在脸上假寐,听到脚步声便知是郡主和轻竹,于是更不想出声。听到脚步声在跟前停了片刻,身上便多了件罩衣,又听得郡主轻声吩咐轻竹,说午膳要清淡,说宿醉过的人肝火旺,再吃油腻对身体不好。

    等人远去后,她把书拿了下来,捏着罩衣看看又放到一旁。忽然想到,为何府里没有主家要远行的迹象,不是说余家老爷子病重?这次若不回余家,那也就等于告诉余家人,她沐海棠不认余丰年为夫。这是要宣敌的意思,可这牵扯到沐王府和余家的利益,郡主真就这么决定了?那可真是要在根基没扎实前就要开始斗了。这理郡主不会不懂,懂却还要如此,一时真想不太明白是为何。

    左思右想,觉着这么猜来猜去不是个事,但要她主动去问,又觉别扭。一路走一路想,根本没看路,直直走到后山池塘边也没住脚的意思。身后一个轻抱让她猛然回神,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惊的想折返,却带得后边的人整个趔趄不稳,只得更用力的抱住她吩咐:“别动,否则都得掉下去。”

    七俭屏息感受着腰间的力道,良久平缓气息问道:“一路跟着?”“自然,你那假寐的小伎俩还蒙不了我。见你往后山来,这没人,就跟来了。”“那日……”“那日为何,你已然猜到,不必问了吧。”她这样说,七俭笑笑松懈的点头:“原来如此,那日,你娘亲就在听雨阁下吧。你如何说与她听我们这间……”“我说,我早已是你的人,也只想做你的人。我还说,这些年,我和她以沐王府配给算计着过日子的日子,快到头了,能让我们不再看人脸色的人,是你。沐王府和余府这些年对我们如何她心中有数,她从来都明白,自我父亲去后,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只是我。我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只是,若我不在昆明,我和她的日子会更难过。”

    七俭听完这些听起来甚至有些淡漠的言语,怅然点头:“各有各的难处,算是真切明白这话了。难为你了。明日我们商号开张,我须出现在酒宴群宴金陵各商家,到时余家就会知道我的存在,该来的,早些来也好。明日,你去吗?那可是你的买卖。”

    “自然去,留间上好厢房给我。”沐海棠说这话时,已松开了手,七俭在她松开手的瞬间将手抬了起来,惊觉自己的意图时,手便僵停在那温润咫尺,几乎能感觉那暖暖的感觉抽离的瞬间,似乎也带了一丝迟疑的停滞。

    贰伍回

    七俭发觉,郡主身边围着的这群人可算是人精,窝里斗着要分权却并不影响共同抵御外敌。就是我找你要糖吃是正常,但如果有外人要来欺负你那是不行的。想清楚这点,七俭觉得颇为可乐。

    一大早听唐剑肃穆上禀郡主,说今儿香满园楼上楼下都有他们的人,附近街市上也分三人一队巡逻。这么严阵以待,说白了防的只是余丰年一人。且先不说余丰年打小就在商人堆里打滚,精明自不用细表,只说他如今背后那人一直查不到踪迹,就足见势力之大,如此大势力的人,又怎么会不清楚七俭这辰宿予睦商号背后真正的主家是谁。

    沐海棠听完唐剑的话,似有些心不在焉的让他退下。七俭今儿一身黛色锦服,通身无织金绣花,腰间是玄色刺绣貔貅腰带,因民间常以貔貅代称军队,如此一身,颇有几分肃杀之气。此时,选这一身的人似是很满意自个选的衣裳被穿出了想要的效果,盯着看不说,还一直面带笑意。

    七俭此时心思可不在这上边,也就没发觉郡主的目光一直随着她。此时她在琢磨余丰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个大婚都不亲自拜堂的人,是否会因知晓妻子不愿承认余家为夫家且在如今要开始自谋出路而羞怒。也不敢确定余丰年究竟只是颗任家人摆布的棋子还是深谋远虑欲厚积薄发为余家的将来铺路。

    屋里散来散去,轻竹说了句话她听也没听清就摆手,示意暂时别扰。轻竹见她这样,只得求助于郡主,早膳备好了,再不吃可要凉。转眼一瞧,郡主还坐那不动声色,但眉间显然是有笑意,瞧了一会明白了,她不能再站这,郡主可一直就等着她明白过来自个先走呢。

    “守信。”——屋里的一声轻唤让七俭本能的嗯了一声,转瞬明白自个这时是在哪,身旁的人又是谁,这才正经的欸了一声,站那听候吩咐,神情很是为刚才那一怠慢而愧意。不过心里又有些嘀咕,究竟是自个少听了一个字还是郡主真唤她守信,若是后者,真让人惶恐。

    “守信。别怕。你的身份是蜀王府给的,蜀王得皇帝器重,悦然得皇后喜爱,谁想拿你的身份做文章,若不权衡这些,那就是自寻死路。除非,那人,并不惧蜀王府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沐海棠略低了头,这一丝无奈让七俭心酸,思索再三,最终将手放在郡主肩头轻碰一下道:“我不怕,你也别怕。”

    话分两头。却说梁道远一路翻山越岭,虽没有宇文恒的好马好吃好住,但一路风餐露宿紧赶紧的赶路,最终在思南府时超了宇文恒。但这种赶路法让他严重透支体力,过江时在船上晕得七荤八素,吐得一塌糊涂。本以为无力回天,却在船上遇着一对好心年少夫妻将其照顾妥当,得知他们也是要赶去昆明,于是四人结伴而行。说四人,是因这对夫妻还带着一个三岁男婴。

    梁道远见这一对小夫妻神情凄苦,似是有隐情不便告人,对于回昆明一事,是相公和妻子有分歧,似是妻子觉得回昆明会害了他们,而那位相公却笃定回昆明事情就有转机。

    这天,四人在农家投宿,夜半梁道远起来跑茅厕,却见那小夫妻房内灯光弱亮,有人说话,似是在争吵,一时没多想靠近了去听。这一听却让他惊的推开门闯了进去:“你们说的沈七爷,可是名七俭,字守信那位?”屋内坐着的两人惊愕的看着闯进来的人,男子先回过神问道:“兄台识得此人?”“自然识得。刚听你们说要去昆明寻他,那你们可跑错方向了,七爷此时在金陵,住花月郡主府。”梁道远说完本欲问他们找沈七爷何事,可却瞧见两人神色不自然,似是被什么事惊着了。

    “这位大哥说七爷现住花月郡主府,那花月郡主,是否也在金陵府中?”发问的是女子,梁道远隐隐觉着不对,刚才确是他冲动了,只想着这两人是自个恩人,却没想过万一这两人是七爷仇人可怎么办,于是静了静神色道:“两位与七爷是旧识?”女子见他避而不答,于是掩饰道:“大约是弄错了,我们所说的沈七爷与大哥说的不是同一人。”

    他们既然不承认,梁道远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嗯啊两声作罢。

    七俭的辰宿予睦商号挂的是茶商旗,也从官府拿了茶引,但今儿应邀前来的人都清楚这位沈七爷可不只是做茶的买卖,前些日子就见米铺的董大户与这位相谈甚欢,瓷器行的高员外更是在香满园被人撞见过几次与这沈七爷吃酒相谈。

    今日拜码头,方方面面要顾及到,楼下几乎都是七俭宴请的客人,她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说过,大伙就开始热闹起来。高员外在金陵这块德高望重,他领着七俭一一敬酒,不几杯下来就已红光满面,越发的乐呵哥起来,颇有几分长辈欣慰晚辈有成就的意味。沐海棠在楼上隔门相听,也听得嘴角含笑。

    敬到一位赵姓商人跟前时,这人痞笑着哼了一声道:“这不是成都府混过的沈七爷嘛,怎么,药皂坑了不少人不玩了,改来金陵玩茶了?”这明显的挑衅让正喝的酣畅的纷纷握住手中的杯盏停止相碰,慢慢的都将目光投向七俭。高员外对此时有人闹事很是不满,他也料想到今日会有宵小之辈闹出点动静,但没料到是这么直接来给难堪。刚要说话,七俭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七俭认出这人是在成都府吴老板商号进过药皂的人,于是气定神闲的把酒杯放桌上拱手一礼:“原来是赵大哥,久违了。赵大哥今日光临在下宴请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守信可以理解。”“胡言乱语?沈守信,你不要仗着金陵与成都相隔甚远以为没人翻你的旧账,咱跑商的,消息可不闭塞。在成都府,你都因药皂害人性命而下狱了,这不是我空口白话吧?”这人得意起来,周遭的人大多没听过药皂,但一听说害人性命,都窃窃私语起来。

    唐家兄弟的人已站在赵五身后,只待七俭一个眼色就把人拖出去。楼上的郡主也已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缝一直瞧着,唐刀注意七俭的神色,而唐剑就一直在对楼上看着,要是七俭不示意,只要郡主示意,他也会立即让人出手。可是奇怪,两人都没表示出什么,这让他们兄弟等得有些心焦。要是一开始就被人把信誉毁了,金陵这块也就不用立足,这么严重的事,这两人不急?

    七俭一直对门口看着,直到看到罗云清从门口进来,这才笑笑道:“赵兄说到我在成都府下狱一事,真让守信感觉甚是后怕。只是赵兄怕是不知道那事后续如何,我来拿证据讲给赵兄听。罗云清,你上去,把你手上的东西挂下来。”

    罗云清喘息的点头,又一路跑上二楼,把手上的那卷东西自二楼挂下,众人皆被吸引过去。有人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发觉都是一个一个人名。正不解时,七俭上前指着那布卷说道:“上面这些人的名字,各位应该都认得几个,他们是那时在成都府买过药皂的商人,我让人一一找他们核实,是否有民众因药皂而伤性命把他们闹过。没有,一例也没有,这是他们给守信签的保荐书。在场的人如有不信,可找相熟之人核实。最后,我手里这份,是成都府府尹出具给守信的澄清书,大家可互相传阅。”

    一份百人签字的保荐书已让众人惊愕不已,下面有写,如守信再卖药皂,一定算他们一份货,并把各商号名称附上,而成都府府尹大印的澄清书让众人都惊住。能让府尹大人写出这信的,该是有多厚的背景。以前从没听过这沈七爷有什么官家背景,看来是藏而不露啊。

    看着不多了,七俭又走到那赵姓商人面前,脸上的笑也冷了起来:“我在成都府时,药皂只我独一份,眼红的人确实不少,那时我算刚涉买卖行,心高气傲不懂防人之心,最终落得坐了一场冤狱。怎么,赵兄弟觉得这是可以奚落的事是么。”在坐的都是买卖人,都明白同行想忌而害人是最忌讳的事,一时都感同身受,纷纷站起来开始数落赵五,更有甚者开始叫着要把赵五送官府,说要查清那时害沈七爷的是不是也有他一份。

    看到赵五腿开始抖,七俭靠近他用极小的声音道:“转告你家主子,用这么下作手段段数太低,别太低看了我沈守信,以后想斗,段数放高点再来。还不滚,等着官差来?”她话音落,赵五转身拔腿而跑,而那些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人等他跑远后才追出去纷纷呸啐。还是高员外把局面稳住,大伙又热闹起来,只是这回和七俭喝酒时都对她多了份敬重和佩服。

    站在门边的沐海棠看到这,这才转身走向椅子。只是她转身时,轻竹看到她一直扳着门框的手指泛白,这会血色都没完全恢复。

    而楼上另一间厢房里的人看完这一幕,捏着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丢,砸乱了一桌好酒菜。

    宴席散后去商号时,七俭和郡主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在车上一时相对无语,但似是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于是相视一笑。

    “你倒是准备充分,还好虚惊一场。只是,以后你的路,会更难走。直到,他倒,你立。”沐海棠说这话时用手指撩开窗帘对外边看着,七俭倒熟悉她这做法,发现这郡主是越不直视着你说的话就越是在忧虑和关心。想到这,七俭莫名嘿了一声,而后又觉不妥,收起笑意道:“今日唐家兄弟的人在楼上瞧着他来了,看来余家真正作主的就是他,不是别人。你今后也要多加注意。”

    沐海棠也没说其他,只是不经意的点点头。要确认余丰年身后的人究竟是谁,要等一件事,等余家老爷子去逝,余家将她告到沐王府,到时看沐王府各人的反应,就能清楚七八分了。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再说话。马车到了一段颠簸路,沐海棠没留神,被颠得往七俭那边撞了一下,正欲伸手抓个什么稳一下,七俭本能的伸手去撑,两只手一下紧握住。等路稍平了,七俭平欲将手松开,却感觉郡主的手在略用力,于是也不再乱动,两人就这样一路握着彼此的手,直到下马车,都是七俭牵着郡主将她扶下车。下马车后,郡主却突然独自向前走去,不管七俭是否跟上。

    七俭不知是否因自个刚才的冒犯才至此,也不敢上前问,只得一路跟着。倒是轻竹一路疾步跟着郡主,不经意一眼,竟从郡主脸上看到了霞绯。刚才随马车步行的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停步对后面的七俭看去一眼,见后面的人神色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贰陆回

    商号一挂旗,七俭就忙得分身无术,沐海棠想见她都难。或许是一直心念花娘,又或许是布匹买卖在金陵地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辰宿予睦的货栈里除茶之外见着的第二样货物就是布匹。七俭亲自带人跑乡下,选蚕丝,一圈跑下来黑瘦不少。

    这会才进府门,下腹一阵怪痛,于是摆手让罗云清带人先去用膳,自个则捂着小腹往卧房走去。隐约预知是何事,花娘曾细心教过,可如今真要面对,却着实有些难堪。走过梳妆台时无法正式自个此时的模样——无论一身男装再怎么像男儿,却实实在在一女儿身生来注定。

    这事花娘虽教过,但如今真要直面,却有些临了慌了阵脚不知如何才好。娘亲近日回杭州去省亲不在府里,找府里的丫头开口要那玩意是不行,唯有去找轻竹或自个准备。思来想去,一时拿不准主意,下腹却越来越痛,只得捂住顺靠着门蹲下,一时眼里涩出些泪水。

    沐海棠进门时就见着这幅景象,这人像个无助的弃儿,委屈又迷茫的坐那抹眼泪。进门后不动,挡住了身后要跟进来的人,等缓过神来后挥手让后面的人都别进来,这才轻步走到七俭跟前蹲下,没拿锦帕,而是以掌拭泪轻声道:“不哭,我在这。”

    七俭惊的用手抵开那手掌,把头扭到一旁想站起,但才动动就感觉疼得不行,又跌坐回去。她这样,沐海棠首要想到的是在外受人欺负了,可属下没来报,略一思索,又看看七俭,恍然大悟的站起,走到门旁对轻竹耳语几句,待轻竹掩笑离去后,她又走到七俭身旁,这回不是蹲着了,而是同样靠着门坐在了七俭旁边。

    “你是长大了呢,不要怕。”沐海棠说得柔风细雨,七俭更觉难堪,只能不看人不搭话。沐海棠见她此时模样觉得真是像个闹气的孩童,好笑又无奈的叹了一声:“做个选择吧,是彻底做男子不背负担的行走世间,还是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原来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七俭呛笑一声摇头,有些疲惫的靠在门扇上眨眨眼道:“我生来是女子,又怎可能是男子。这种自欺还是不要欺一辈子的好,还清你的债,我总还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过是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郡主放心,沈守信时刻谨记身份,从来不敢肆意的活。”

    这话里的负气任谁也听的懂,沐海棠忽的转头盯着七俭看,七俭以为她要说话,也迎上目光。一直以为,沐海棠是个自私冷酷以自己的利益为绝对唯一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达到保障她利益这个目的。可这时候的这束目光,怎么有一丝看不懂。这目光让看的人难过,甚至心生怜惜。七俭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别开目光投向远处。

    应是沐海棠吩咐过,轻竹拿了东西来,并未再嘱咐其他就走了。

    天气渐秋凉,七俭发觉从昨夜起饮食都去了生冷,样样温热。只是从昨天说过话后到今夜就没见过郡主,也没人主动告知她郡主去了哪里,这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才回到书房,丫头上了茶后唐刀就来了,也没和她废话,一脸愤恨的说宇文恒那没出息的把事办砸了,没来回来。说完看七俭不说话,他有些熬不住了,只得接着说:“那蠢物就别回来了好!浪费钱银不说还耽误时机,简直该死!”

    七俭没心思和他耍这以退为进的小心思,摸看着手上的布匹,不是很满意,这不是她想要的。于是放下布叹了一声,把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递给唐刀:“同为郡主效力,你们的心思我懂,如今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全信。不多说别的了,你们想要的,沈守信会尽量给,今日在此去只要唐兄一句话,将来你们的翅膀硬后,别叛主。否则,我会拼命,不是拔羽毛,是会砍了你们的双翼。”

    这话说得并不阴狠,却因七俭此时喉咙倦音颇重,倒让唐刀浑身抖了抖:“守信先生说笑了,我等忠心为主,苍天可鉴,不知先生何来此话?”“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苍天可鉴。让宇文恒回来,这边急需用人,昆明那边,我来安排。这布的织造工艺不符我想要的,你再找找技师,这批布,是我们独树一帜的敲门砖。”七俭说完,唐刀赶紧应话要退下,七俭轻咳一声,他会意停步恭敬问道:“大管事还有事吩咐?”

    “郡主,这几日……”“啊,常宁公主召郡主入宫了,郡主临走前交代过,府里的事大管事全权做主。”唐刀说完,见七俭没事再吩咐,于是退下。唐刀走了不一会,府里的下人拿着驿站人送来的急件递与七俭,没拆信前七俭就猜到是梁道远来报喜的信。拆了信一看果不其然,信上说他已和昆明官府的人搭上线,事情已有眉目。

    信件最后附了一事,七俭看后百思不得其解,梁道远信中所说路上遇着的那对夫妻她感觉极像福德来和红儿,可又说有三、四岁男婴,那又对不上,才分开不到几月,哪里来的三、四岁男婴。依梁道远所说仔细想想,也没有那样的仇人,究竟是何人,一时想不透。于是回信,让梁道远再探探对方的口风,若能知晓真实姓名最佳,再不成让人画像传来。

    沐海棠在御花园见着她着玉盈姑姑与舒鸿笺相谈甚欢时,一时真不想上前。最终似是被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押着上前,施礼后笑得冷然的看着舒鸿笺道:“真巧啊。”说完又看向朱玉盈:“姑姑新交好友,所以特让海棠前来认识认识?”

    朱玉盈上前握住沐海棠的手引她到椅子边,又亲手拈了一块果肉喂到她嘴里,看着她吃完才笑着自个坐下。这亲昵的宠爱让四周的内侍皆有些惊住,虽然常宁公主对花月郡主好早已不是秘闻,可今儿亲眼见着怎么个好法,真是让他们不得不叹。倒是一旁的舒鸿笺,似是没看着这一幕一般淡然坐那看着天边的云飘来又飘走。

    “宜秋这些时日一门心思忙着,都不来瞧姑姑呢,姑姑想得紧,只好让人接你来了。听闻你买卖行的旗已在金陵竖起来了,特地为你引荐个人,能帮到你的人才。”朱玉盈说完,沐海棠对舒鸿笺看了一眼,轻声哼笑没答话。能和公主平肩而坐在这御花园的,总有些本事,可不是人才么。

    朱玉盈特地强调舒鸿笺会四国番话,当重用。沐海棠不知道这些人都在打些什么算盘,这话她不驳,只因不能驳。这是公主的旨意,她不接受也得接受。只是她很是不懂,把这舒鸿笺放在她身边到底是何意,她只不过赚些钱银,又不扯权力争斗。而且更看不透这是常宁公主的意思还是另有人授意她如此,前者还好些,若是后者,真是又不知哪里藏了一潭寒冰等着她去踩。

    舒鸿笺走后,朱玉盈带沐海棠回春和殿,到了内殿,待朱玉盈屏退左右,沐海棠开门见山问道:“姑姑这是何意?”本走在前面的人忽的转身,带着笑意步步逼近她:“以皇家关系论,你是我侄女,以沐王府关系来论,你还是我侄女。我理当为你啊,宜秋。”这话让沐海棠觉出一丝凉意,欲后退些再答话,却不料瞬时被揽住,动弹不得。

    “宜秋,年底我就是你们沐家的人了,你有话想对姑姑说吗?”这姿势太过亲呢,沐海棠头一回觉出害怕,只得微避着答道:“海棠早已冠了余姓,姑姑想听我说什么?”“答非所问,你不是狡猾,而是心狠。”朱玉盈松开她,掩面轻咳,而后叹息一声。良久后似才缓过神说:“辰宿予睦这四个字是何意,你不会不懂。”

    “只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她随意取的名字,不知姑姑要作何解?”沐海棠端手而扣站在门口看着天色渐暗,好似明白了先前舒鸿笺的心思。好久才听到身后传来回音:“世间星辰都予沐,是你沐宜秋的沐。她要将她的所有都给你,宜秋,你对她究竟有多好才能让她生出这等心思。”朱玉盈说完,沐海棠动也不动的淡然回道:“她命都是我的,还有什么予不予,姑姑究竟想说什么不如直说,海棠愚钝。”

    “只是不想你的好给任何人,你的好只能给我。”靠近耳畔的声音让沐海棠心里抖了下,是害怕的抖。只是这话她不能接,再接下去,就过了界线。

    沐海棠又是三天没回府,这三天七俭也没出门,也是出不了门。这会已是子时,忙完后沐浴换了身绸袍随意躺在躺椅上想事,想得眼皮渐重,正将睡去,却觉身上一暖,惊的抬眼,见郡主脸上隐怒的站那盯着自个,于是赶紧坐起。顿了一会正要说话,却听得郡主道:“谁准你这样穿?要是闯进来的是下人,你将如何自处?”

    这不无理取闹么,这么晚了哪个下人敢不敲门闯进来,敢在这府里做土匪的也就眼前这人了吧。七俭不晓得这又是咋了,只得撩起散下的发丝,握紧毛毯不说话,尽量把露在绸袍外的腿给遮掩好。天气还热,这些天又是信期,沐浴后就懒得穿那么繁琐的衣衫,也是要就寝了,这也有错?

    沐海棠盯看她一会,似是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最终说道:“总之我不许有任何意外,以后睡觉也遮严实了睡。你在府里不养成习惯,要是外出就会疏忽。就是这样,你要谨记。谨记。我走了。”说完步子似有些慌的踏空了一步,趔趄不明显,七俭想扶,但又怕遭训,最终还是没动,只是看着莫名其妙闯进来又莫名其妙走掉的人发呆。

    贰柒回

    工部和内务府各有下辖的织染局,七俭自知如今开设织机房和染房都还不到时候,可自个一路选丝,送到别人手里织染,再回到手上,总不是自个想要的布,于是就想到了官家织染局。好的匠人都被官家收了去,民间想要再找出技艺相当的很是不易。今日总算能出门,约了工部陈匠官午时去酒楼聚聚。

    进饭厅时跨了门槛才愣住,今儿稀奇事,郡主竟比她早,更稀奇的事,桌上不止郡主和老夫人,还有一名女子在一起用早膳。仔细一瞧,更愣了,这不是舒鸿笺么。

    早膳都不吃了,憋了一腮帮子气站那听沐海棠把话说完。郡主的属下就忍了,现在莫名冒出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就说要一直跟在她身边,做买卖而已,真像是在做谋权的事,一堆人跟着盯着。不能忍受。

    “她怎么跟着我?以什么身份跟着我?金陵还有谁不晓得舒家女公子的?”最终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就事论事。“是都晓得,也不用藏着掖着。她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你也见识过,且她祖上出了好几名瓷商,你想开拓的瓷器买卖,她能是好帮手。跟着你做女账房吧。就如你曾经在玉溪一样。”一句如你曾经七俭没再反驳,只是思索一会又说:“她爹是国子监大祭酒,嫁的又是江南才子。又不缺啥,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一问问到了沐海棠,她也不能说出个一二这是唱的哪一出,只能摇摇头微叹一声:“先这样吧。你今儿出去见工部的陈匠人,可打听打听砖瓦木材他们工部都怎么收。”这话让七俭不解,还没问,沐海棠又接着说:“要迁都了,从金陵迁往顺天府北京。从此天子守国门。”

    七俭啊着微张着嘴怔住,这事可是大事啊。也明白了郡主刚才这话的意思,能为未来的皇宫运料,不仅仅是买卖那么简单。王府长大的就是王府长大的,看事总是高远一层。当即点头:“明白该怎么做了。”

    见她被一哄就释然,沐海棠忍不住抿嘴莞尔。笑意过后握住她腰间的玉佩瞧着说:“若把你未来的买卖分三大份,茶占一份,布占一份,瓷器买卖就得占剩下的那份。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只先听着,别传。”说到这,沐海棠略凑近七俭低声道:“建文先帝极可能逃出去了,且逃得远。皇帝为寻他,欲派人下西洋以出使为名出海寻人。到时金银、丝绸、瓷器都会随船出海打赏各番邦王侯。这是朝廷的事。我们的事是,以此为契机,到时要让人随船,记住路线,让那航道为我们所用。而舒鸿笺所会的番邦话,到时会起大作用。现在,心里好受些了?”

    这席话真是七俭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得不承认,她只是懂得世间买卖行的规则,能以本能和历练提前看准这行的潮涨潮落,但郡主却是天生能掌控大局的那类人,她能站在高处看清哪里有水源。宏大和细琐,倒是相得益彰。

    心中一时感概万千,忘了面前的人几乎是近在咫尺,等回过神,才觉彼此气息相缠,暧昧得紧。正要退,又听得郡主说:“看你每日都忙得无暇分身,茶上了一盏就凉一盏,这并不是我本意。我想你身边多些人相助,你也能有更多空闲看清前路。今日午后我让人去接你,交秋了,我们去踏秋。”

    七俭敛首嗯了一声,来不及退,轻竹已从本就开着门口踏进来,且显然被惊到又退了出去。本退一步就过的事,被轻竹这冒冒失失的一进一出给添了尴尬。七俭心中告诫自个此时生出的想法不该有,花娘的音容样貌仿若昨日还在身边,唐剑的话更是历历在耳。再默契又如何,不过一主一仆的默契罢了。

    陈匠官是个喝酒了就满嘴闲话的人,扯着七俭一直唠嗑,别说迁都一事得证实了,连工部如今收哪里的木石实都给抖了出来。因他很不满,说同是工部的人,他这边的织染局油水可差多了,还得和内侍那边的抢生意。七俭被他灌得有些晕,看清身旁站的小厮是小连生,于是招招手让他过来,轻声嘱咐道:“待会郡主那边派人来,你就去回说这边走不开。”

    “我亲自来请可走得开?”迎着话走上楼的正是一身男装的郡主,摇着纸扇风度翩翩,引得四周食客纷纷往这看。七俭晕头晕脑的瞧着喝得满面红光的陈匠官,只得招手从小连生那接过一包钱银往陈匠官手里一塞:“陈大哥,今儿我商号有货到码头我得去接,咱改日再聊?”陈匠人得了钱银,当即喜笑颜开的点头:“沈公子先去忙,你所说之事,大哥我放心里了。你放心,三日之内,必把你想要的东西送到。”

    这话说得小声,七俭也会意的点头。高员外家有经营织染房,只要陈匠官愿意把她想要的技法册子送来,她想要的成品布应是不成问题。

    从昆明来的不仅有茶,还有从川藏两地来的药材,更有盐矿采出的第一批矿盐。是前期炸矿时手工做成的几块盐砖,先运来给七俭瞧瞧成色。但这已让她兴奋不已,下了这么大本钱,前前后后这一通忙活,终于是见着能卖钱的实物了。送这批货和盐砖来提沈云桐,他坚持要来金陵,上路时,全族人都让他见着七俭时多磕头,这可是大恩,不仅去了奴籍,还给了活路。

    沐海棠先前说踏秋,七俭就意会是来秦淮码头,确有踏秋之意,当然更重要的是接货。要运回昆明的大米也已由罗云清押到了码头,这会见着郡主和七俭,他拱手施礼,一路跑了上来道:“两位公子和二统领来了,到那边茶棚一坐,货船马上就到。”唐刀先上了前去准备,七俭领着郡主走在后边,一路提防着小坑洼里的积水,时不时回头嘱咐郡主别踩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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