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44节
御剑闻言,心中甚慰,笑道:“赵延对他一向偏袒有加,这一次却怎么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进宫面圣,自称天师座下清虚真君,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能。圣上初不甚信,只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余。待主犯伏诛,掘坟认尸时,衣衫已经烂尽,面色仍鲜活如昔。有胆大者投石于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扰人清梦哉!’自此深获圣上信爱,呼作‘京里先生’。行走居坐,皆不离分。对他一言一语,更是百般听从。好在这位真人虽是修仙之人,却颇有些世俗爱好,这半年来,倒与文相十分投契。文相与黄惟松不睦,只须在他面前稍加提点,圣上何有不听的?他如今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说到后几句,不禁面有得色。
御剑微微颔首,道:“文相这位新朋友有点意思,下次不妨与我也引见引见。”忽道:“荆州军如何?”
宋天奇怔道:“荆州军?将军问的可是贺颖南么?他手下多是湖北乡下佬,如今春耕将至,均已遣回原籍,耘田插秧去了。”
御剑哂道:“不愧泱泱大国,黄河尚未解冻,南方却已回春了。”
宋天奇听他语带讥嘲,不知有何深意,只得连声称是。御剑道:“你回去罢!文相这一阵辛苦,我都记在心里。去年他嫁女入宫,荣升国丈,我未及道贺,错过了一杯喜酒。今年他这杯皇太孙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职定代为转告。”复一揖到地,道:“将军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日可期。谨祝将军心想如意,马到成功。”
御剑心中一声冷笑:“现下千叶毕罗开战,你们心中,自然巴望越乱越好。北方一旦平定,南朝便真有不死之身,也要皮消肉烂,魂魄丧断。一番鬼话,难为他说得这样至诚。”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心中思忖:“黄惟松如与屈林联手,此时绝无折返汴京之理。如无后路铺着,他当日向柳狐用兵,便是走了空。他是何等精打细算之人,怎肯这般铺张……?”才想到此处,胸口突然没来由一阵躁热,连心跳也加快了。他心中一凛,长身站起,深深吐纳数次,躁意这才稍减,思路却也断了。
忽闻帐外嘈杂,一个破锣嗓高叫道:“将军,将军,老巫给你送酒来啦!”
御剑斥道:“来便来了,嚷什么?”只见帐门挑处,巫木旗两边腋下各夹着一个酒坛,大刀阔斧地走了进来。背上高高负着一物,却是一只塞得满当当的包袱,都是他平日惯用的雪毡、靴袜之属。御剑道:“大王让你们送些军需,怎地连人也送来了?”
巫木旗放下酒坛,卸了包袱,两手砰砰锤着膝盖,道:“许久未随将军出征,难免有些心痒难搔。听小锡尔说,这次咱们拿下天山,往后便是好多年没仗打了。老巫如不趁此时捞一把军功,往后可拿甚么养儿子啊?”
御剑听他扯得不成体统,笑骂道:“老子原知道你没存甚么好心。”见他捶得甚为响亮,问道:“腿可还撑得住么?”
巫木旗连连摆手,道:“老巫这两条腿也是奇了怪了,本已烂了十之七八,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救了。不知怎地,给绰尔济老头针燎火烫地捣弄了一年,竟然好了大半,跑也跑得,站也站得,连阴寒天也捱得住了,就是清闲日子越发少了。我欠了他这个人情,很有些不好意思,嘴也不和他斗了,还帮他扇风点火,摆弄些瓶瓶罐罐。还是小锡尔那天好意提醒:‘巫侍卫长,绰尔济爷爷前些日子与我们喝酒,说他药帐最近来了个老长工,干活既卖力,又不要工钱。我寻摸过去一看,老长工没看见,倒是你替人家当牛做马,笑嘻嘻的挺快活啊。’呸!原来是拿我当苦力来着。亏我还对他十分感激,送了他许多药酒药膏……”
御剑见他这一口啐得甚是愤怒,嘲道:“人家腿也给你治了,孙女也给了你了,就是支使你些,却又怎地?”
巫木旗连连摇头道:“一码归一码,这老滑头不是好人。”愈想愈不乐意,嚷道:“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初小桑舌是自己点了头的,可不是老巫强迫了她。老头儿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
御剑懒得听他啰唣,向地下一示意,道:“你带的甚么酒?给老子开一坛来。”
巫木旗这才想起正事,忙将一个酒坛拍开,小心翼翼抱到御剑面前。还未凑近,便闻见一阵苏媚之气。伸指在坛口一抹,见醉红潋滟,赫然是自己平生最不喜的葡萄酒。巫木旗见他脸色不愉,忙道:“将军,这可怪不得我。你存货本就不多,这几月更没一些儿进账。这还是老巫临发匆忙,找小锡尔借了几坛……”
御剑听了这番曲折,心中一笑:“想是宁宁捉弄我来着。”嘴上骂道:“老子怎么没存货?尽让你糟蹋了!”命人将文僖所赠的江南春斟来,随口问道:“他现在每天都做些甚么?”
巫木旗道:“也没别的卵事,不过整憩羊舍、修挖雪渠,还带人出去打过几次猎。说起来,今年当真冷得厉害,几趟下来,连好皮子也没打到几张。好不容易打了一头黄羊,肉没几两,羊肚尽炖汤给我老婆吃了……我走之前还问他:‘小锡尔,我这就陪将军去了,你羡慕不羡慕?’他笑眯眯地说:‘巫侍卫长,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和你们将军一起住到雪错湖去。那里冬不冷夏不热,鲜花鲜鱼四季不绝,连小姑娘都比别处好看些。你羡慕不羡慕?’将军,他这话是假是真?老巫跟了你这么多年,往后你要和他一起去逍遥快活,万万不能把我一个人抛下……”
他素日这般絮絮叨叨,御剑从不理会。此际听他转述屈方宁言语,想到他在故乡无所事事,又嫌天冷,必定将一袭貂皮大氅披在身上,将一座大帐烧得十分暖热,与他一干手下勾肩搭背,喝得醺醺欲醉,横七竖八睡倒一地,任谁也扶不起了。他原本就生得好,饮至酣时,眼饧身软,投怀送抱,别有一番动人心处。遥想屈方宁当日秋场夺魁,赶来报喜之时,自己与他逗笑之语:“江南,还是我?” 他低头为难的可爱模样,宛在目前。他渴饮多时,此刻江南春已在手边,却止不住心头一阵荡漾,转手抄了一口葡萄酒,送入喉中。细品滋味,竟比情意更美。巫木旗见了,自是百般不解:“一段日子不见,竟连素不沾唇的女人酒,也喝得笑容满面。莫非真是老巫太久不伺候,连他转了性也不晓得了?”
翌日,其蓝传来捷报:小亭郁已将红云军全面压制。再一日,毕罗王阿斯尔派遣大长老前来议和,安代一言不发,拔出金刀,亲手将之头颅割下。他一步步走出金帐,将刀尖上的头颅高举过顶,向城下将士高声问道:“毕罗人杀死我们的兄弟,害死我们的公主,如今他们无路可走,求我们饶他一条狗命!你们说,我们能放过他们吗?”
城下将士振臂高呼:“不能!不能!”声浪之高,连城墙也为之震颤。
安代王赞道:“好极!这才是我千叶的好男儿!”将手一摆,命人将酒送来。他左右两侧以御剑、绥尔狐为首,各军统帅呈两队翼开,金甲侍卫齐齐列队,一人对一人,单膝跪地,将酒碗呈上。城下将士依品阶高低站立,为首的千人队长手中也均捧了一只酒碗。其中所盛之物,便是巫木旗携来的葡萄酒。火光雪色之下,一抹红稠触目惊心,宛如鲜血一般。
安代王饮尽一杯,眼中尽是狂热之色,手中金刀连挥三下,叫道:“踏破天山!血债血偿!”
将士们亦随之怒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自千人队长之下,历历往后传递,人人唇色鲜红,如饮人血。
御剑这几日着紧打点南朝线报,探得与宋天奇之语大致相似,一块心病已去了大半。只是每每想到背后那道阴森狡狠、不死不灭的目光,心中仍有一丝隐忧。他对战争有种异乎常人的直觉,对安代王全力进攻的决议,其实并不十分赞成。但全军士气已达顶点,他身在其中,本就极易受到感染。兼之近日体热如焚,眼见千军齐饮血酒,心头没来由一阵冲动:“要打就打,错了又如何!”
自此,千叶、毕罗两军进入全线决战。两方皆不惜代价,倾举国之力,势将对方鲸吞殆尽。毕罗凭借地形之利,千叶靠的是正面强攻,一时之间,难分胜负。数十日间,雪错湖旁抛尸百万。旧的鲜血渗入泥土和花丛,很快就被新的鲜血覆盖了。
就在此时,一个雷震九天亦不足以形容的消息从后方传来:南军来袭!云内失守!妺水告急!
原来那京里先生从年前闭关,已有数月之久。二月十五老君圣诞之日,忽踏浊雾而出,手执羽扇,肩负青鸟,自号九天真人。自云乘八景之舆渡此微末世界,偶感其圣天子之气,惜其登仙无门,有心点化,遂在洞玄石上,以指相刻,替赵延拟了一张仙方:取吴越之丹砂,商丘之楮实,赤峰之白垩,以铜盘纳之,黑梼篷之,羽纱滤之;卒时去滓,微火轻煎,沃之以蜜,舂之以丹。饵大小如黍粟,日吞一丸;服之百日,身轻目明;服之千日,可登金阙玉京。独有一条:饵丹限九九八十一之内造成,否则仙迹隐退,道缘断绝,再无登天之望。赵延见皆是寻常物,喜心翻倒,以他五十余岁高龄,多病老衰之身,竟雀跃而起,在太华殿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这枚改天换命的丹药,自然一举超越朝纲,成为南朝上下头一件大事。细数方中之物,吴越不过蛮夷之地,商丘更是近在咫尺,唯有最后一味仙药略嫌孤僻,远在北方之北。赤峰乃是古名,位于习水下游,即原扎伊白石迷宫所在地。所谓白垩,便是白石风化而成。南朝与扎伊并不接壤,欲觅仙药,势必要借道千叶。赵延生平最怕的就是与这头草原狼主打交道,可惜仙人指路一事早已传开,谄言赔笑也罢,阴遣使者也罢,别人自然不肯令他称心如愿。换在昔日,便是借他十个龙胆,也不敢将心思动到妺水岸边。然而这一次事关重大,人仙之别,在此一搏,他如何舍得放过?当下一咬牙一发狠,一道圣旨急传之下,真定、太原、河间、大同四府驻军,并汾州、晋州、齐州、德州厢兵,以马华章为统帅,浩浩荡荡二十万兵马,向妺水进军。盖因八十一日时限迫在眉睫,兵部一改往日悭吝之态,将一众好儿郎装扮一新,甲胄弓弩一律换新,皮褥靴袜厚实饱满,粮袋中都是今年的新米,绝非陈仓霉物。连马匹都很像样,三成是耐力极佳的滇马,虽不能上阵,长途驮运,却是一把好手;七成是河湟之地战马,黄惟松糟践了无数草场,抛洒了千万银两,磨死了百十名马弁,才养出这么一批敢于践冰踏雪的主。一众人马武装起来,果然非同凡响。短短一月之间,便已攻破三道防线,一举拿下千叶瞭望之所——云内州,向棵子坡汹汹而来。
千叶激战中闻听此讯,自安代王之下,无不震骇。惟有御剑心中一沉,暗道一声:“来了!”其实南军这一手法绝不新奇,甚至可以称得上最古老原始的劫掠手段之一。三四十年前,草原各大部落尚未形成规模,千人之上的族群极为罕见,多是几十户、百来户人家聚居。北方寒冬漫长,冰雪初融之时,头场猎事最为紧要。一旦抢不到足够食物,部族多半就从此衰落。青壮年男子须集全族之力,倾巢而出。多则三五日,少则二三日,住地只余少量男丁,此外尽是妇孺。此时外族骑兵从后方大肆来袭,妇人小孩全无抵抗之力,迎来的便是一场可怖之极的杀戮。这古法有个名目,谓之“打春”。御剑之母当年因率领族中妇女,击退数支打春部落,一度震惊草原。千叶壮大之后,更是只有打人之乐,再无被打之虞。谁知世事难料,一代草原枭雄、北方霸主,竟被最弱小无用的南朝钻了空!
众人惊怒之下,将南朝这群大逆不道的贱种咒骂了千遍,对赵延葬于皇陵的祖宗更是想出了万种炮制之法。然而此际战事胶着,一旦分兵相救,毕罗定会穷追猛打,还以颜色。隔日,妺水那头传来消息:郭兀良护送王室要人、贵族家眷数千,率先离开棵子坡驻地。御剑当机立断,遣人前往接应,共同奔赴千叶中部铁垒重镇——珠兰塔娜城。数日,讯报传来:双方成功会合,王后公主无恙。安代王这些日子坐立不安,直到这时,才重重吁了口气。众将领家眷亦皆平安,只受了些惊吓。独有巫木旗心急火燎,一跳而出,揪住那报子衣领,急问道:“那小锡尔呢?他怎么样了?”
那报子如何懂得他这些昵称,愣怔了一下,才道:“乌兰将军么?他与阿古拉小将军带领什方军,与云内……”
巫木旗叫道:“不对,不对!他自己好好一支队伍,怎会跟阿古拉凑在一起?”
那报子吃了一惊,道:“可……乌兰军从第一天起就被指派到郭将军手下,护送王后、公主一行,最先离开妺水,去往珠兰塔娜了……”
巫木旗一个激灵,这才想起郭兀良心灰意冷、解散军队,不过数月。他犹自不信,道:“那些个领主虽然各归其地,也还算是郭将军的属下,难道几个人也组不起?……”
他还在苦苦琢磨,御剑心中早已如同明镜:郭兀良老成稳重,绝少差池,又是大王结义兄弟,正是护送王室第一人选。他原先队伍仓促之间难以整编,屈方宁立刻将自己训练有素的乌兰军让出,判断之准确,行动之迅速,堪称一流。阿古拉憨愚无能,但手下军队受老什方将军多年淬炼,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加上屈方宁坐镇指挥,应无大碍。果然,后几日传来的皆是南军遇袭落败、难以前行之讯。直到贺颖南闻听圣上求丹不利,主动请命,荆州军以不可思议之奇速加入战团,讯报才就此断了。巫木旗日等夜等,足足熬了二十天,阿古拉才派了一名亲兵前来。才报得千叶平民逃至何方、什方军所处何位置,他早已急不可抑,连声问道:“屈将军呢?屈将军呢?!”
御剑喝道:“你退下!”
兵随主将,那亲兵也是一脸憨相,说话也不太利索。听御剑喝了这一声,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竟带了些哭腔:“屈将军他……他被敌人捉了去啦!”
只听“咕咚”一声,巫木旗直挺挺向后栽倒,一跤跌在地上。他顾不得后脑疼痛,一跃而起,指那亲兵叫道:“你说甚么?!好端端的,怎会给人捉了去?”
那亲兵哭丧着脸,颤声道:“这件事须怪不得我们将军……他听的是郭将军号令,在兴庆道上严防死守,几天几夜都未合眼。那姓贺的来得好生凶猛,又连使奸计,我们将军一向心性耿直,殿下,殿下您是最知道的……”
必王子听他说得颠三倒四,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与阿古拉有甚么相干?”
那亲兵不敢再言,将身匍匐在地,簌簌抖个不住。耳边忽而响起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你们中了姓贺的计谋,屈将军前来营救,反被敌人擒获。是也不是?”
那亲兵识得这声音主人,见他从自己片语之中便窥破真相,愈发怕得厉害,连牙关也格格作响,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代王在扶手上狠狠一拍,怒道:“屈将军既前往救援,你们当与他共同进退才是!怎能只顾自己性命,让他身处险地?”
那亲兵磕头不止,额血长流,哭道:“我们将军绝无此意,实在是追兵来得太快……屈将军带领我们出来,赶到兴庆草场时已是黄昏。见那姓贺的不依不饶,便让我们借道岗堡,由他暂时吸引南军火力。届时将敌人引到西郊山下,我们与岗堡军正好赶到,即可一举剿灭。约的是次日凌晨,哪曾想他一夜也没撑过……岗堡军前哨还有人亲眼看见,天蒙蒙亮时分,屈将军身边已不剩一人。那姓贺的趁他拉弓搭箭,从背后使了根绊马索,将他脖颈套住了……”
巫木旗原本最急于知道屈方宁下落,听他讲述至此,突然一阵心惊,不敢再让他说下去。只骂道:“放屁,放屁!那贺家小狗武功低微,小锡尔胜他百倍不止。如何能被他套住?”
在场众将领听在耳里,均知屈方宁死多活少,心中寂寂,一时无言。偷觑御剑时,却见他面具下神色一无所动,连肩膀也未颤动一分。忽开口道:“岗堡军……?南军来得如是之快,自强夺兴庆,竟未耽搁一日?”
妺水棵子坡既是千叶神树祭祀之地,亦是王室金帐驻扎之所。西有狼曲山阻断,东有鬼城镇守,此外更有岗堡数十,密布方圆百里之内,平日按赏赐划分,由领主派人驻守。只是自千叶立国、安代王定居于此,从未有过动用之日。一旦岗堡军被迫出战,便相当于敌人已经摸到了巢穴门口。绥尔狐轻咳一声,低声道:“南军替他们老皇帝求丹问药,自然战战兢兢,不敢怠慢。”
御剑冷冷道:“我看未必是只为丹药。”目光转向那亲兵,道:“后来如何?”
他语气平平,那亲兵却不由冷汗涔涔:“小的也……只听说屈将军被……送到敌营,南军欢呼震天,都说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要慢慢折……要留着他性命……”
御剑眉弓一动,道:“我问你棵子坡余下族人如何?”
那亲兵忙叩头道:“回将军的话,余部已全数退入鬼城。我三万什方军誓以性命镇守,敌军休想再向东行进一步。”
御剑唇角一动,似是欲言又止,旋道:“尽力而为。”
安代命军机处带他下去,当场指名了一位声誉极隆的长老,下令道:“立即拨取一批快马赶往鬼城,以本王名义与南军交涉,不惜一切代价,将乌兰将军换回。”
必王子闻言,不由腹诽:“我们在天山下拼死拼活,他却在后方惹了一身骚!姓屈的若是还有一点骨气,被俘之时就该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将领,竟沦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营救,当真无能之极。”见车唯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倒也有几分掂量,知道这话当着御剑不能出口,当下硬生生吞入肚里,脸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只听御剑缓缓道:“马华章那一路人数虽宏,走的倒是取药的道子。只是荆州军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强势插手了。我先前还以为姓赵的与毕罗私下达成协议,如今我族腹背受敌,毕罗却并无得力后应,料来并非如是。南军这一次其志不小,大王如今急于相谈,……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留下他与一干将领商议明日战事,举步出帐去了。
此际正是两军战场最广、战线最长、兵力投入最多之时,千叶自御统军之下,悉数听从御剑指挥。众将见他得知爱子落入敌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澜不惊,心中均钦佩无已。散场时,绥尔狐、的尔敦等素日与他亲厚之人,便特意迟走一步,道:“南军战力疲弱,纵有甚么野心,也是痴人说梦。将军身有要务,无论指派我们之中何人前去,定然尽心竭力,将屈将军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御剑心中澄明:“南军此刻出手,看准的便是我抽不开身。他时机抓得如是之准,自是有要紧后着。宁宁在他们手上大有用处,性命应是无虞,救却救不回来了。”当下简短道:“多谢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头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论。”掀开帐门,率先走了。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彼此摇了摇头,才随之出帐。只见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凉棚,不住踮脚向营门望去。门口马蹄声乱,却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谈的桑科长老,在一众侍卫簇拥下,颤步迈入马车,向东方一路行去了。
贺颖南触案惊醒时,只觉一阵喉干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寻找热焰来源,才发现始作俑者正搁置在足边。
那是他的战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长弓。
他揉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头脑尚未十分清醒。见弓身遍体流火,少年心性忽起,伸出一指,从墨玉镂刻之间探了进去。只听一声轻嗤,皮肉早着,忙缩手不迭。看时,指尖早烫出一个蚕豆大小的血泡。他骂声晦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匀。这一来愈发口渴难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只有些冷茶。见营帐中空无一人,遂扬声叫道:“贺明!贺明!甚么时辰了?”
只闻脚步匆匆,肉香阵阵,间杂“老九儿叫我呢,给兄弟留点肋肉”数句嬉笑,近卫长贺明晃身而入,应声道:“二更将尽了。”一面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边油光。
贺颖南这几日与马华章商议绕行狼曲山之事,对方深谙道家真谛,机锋玄而又玄,一句准话也无。贺颖南生就的直爆脾气,与他推云手般你来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将手中书卷一摔,骂道:“老子在这里闻书屁臭,你们在外头倒是潇洒快活。还不拿些来孝敬老子!”
贺明与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论年纪还大他几岁,自然全不畏惧,只嘿嘿一笑,探头向外叫道:“你们几个,把那头死羊再翻觅翻觅,割几条肉,替将军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应答几句,将头缩回帐里,道:“肥的没了,精的也剩不多,骨头烧一烧,倒还能啃下二两肉来。将军要是还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来与兄弟们快活。”
贺颖南与他们粗卤惯了的,闻言唾道:“酒没了,尿却有一壶满的。哪个嘴里渴,尽管到老子裤裆里头来喝。”片刻烤羊送到,果然只剩几根腿骨,烤得喷香焦糊。贺颖南腹中正饥,几口下去,便连骨头缝也啃得干干净净。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这般急法,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贺明笑道:“将军说得轻松!咱们历次出兵,从来只有给人追得屁股着火、满地乱走的份儿。有时被打得慌了,连冷汤冷面也难得吃上一口,几时敢肖想他们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赢一回,不连本带利吃回来,哪里还有这等机会?”
贺颖南听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贺明诧道:“哪儿去?”
贺颖南头也不回,径直往营左一座看守森严的牢棚去了。
贺明恍然道:“原来是去提审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精神。”跟上几步,忽而想到:“这人都抓来好几天了,早晚不审,偏在这当口来了兴致。莫是老九儿饥火烧心,要将那小蛮子杀来吃了?”他长年跟随贺颖南东征西讨,当年西凉国灭之际,曾亲眼见过屈方宁纵跃千军之间、连斩四个人头,对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记忆犹新。当下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严寒似冰。屈方宁垂头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桩,盔甲皆已除去,只余贴身汗衫。两条手臂反拧在身后,颈中牢牢捆着一股粗绳。听见他进门,微微一挣,抬起头来。
贺颖南在他面前三尺止步,负起手来,放沉声调,道:“屈将军,你好。”
屈方宁鬓发散乱,垂落两颊,闻言头颈轻轻一甩,让沾着嘴唇的一绺长发飞开:“……落在你手里,有甚么好?”
贺颖南前日追击途中将他一支队伍杀得狼狈不堪,连人带马一并生擒活捉。自与屈方宁对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压倒性之胜利。闻言一扬下颌,道:“本将军抓了你,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屈方宁觑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喂奶打小抄,凭你那点微末本领,抓得到我么?”
他这句话倒是半点不错。贺颖南正是凭借黄惟松所传密令,才得以在兴庆攻城战中大展拳脚。他向来有几分傲性,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实学,便不肯居功,更不愿夸耀人前。但当面被人叫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一指他面门,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我们联合出战,互通消息,那是理所当然,怎么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当着人教你排兵布阵,那才是正经打小抄哪!”
屈方宁不屑道:“我可没失过地丢过城,更没为手下那点虾兵蟹将不争气,逼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乱箭之下。”忽而向上一抬眼睫,望见他手上烫伤,更是仿佛看见甚么笑话一般:“原来你爸爸却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那也怪不得你,从小不得爹娘管教,只有一个亲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贺颖南与他缠斗多年,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宿敌,心情一向甚为微妙。对方虽是仇深似海的敌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面貌,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意。将他收监这几日,也没有丝毫侮辱为难。此刻听他提到贺真,登时气血上冲,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里!”盛怒下一拳挥出,正中他左边脸颊。
他常年习练枪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宁饱饱吃了这一拳,登时皮开肉绽,颧骨鲜血横流,一只眼睛高高肿了起来,半张脸都变了形状。他缓了缓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声道:“贺小九,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劝你及时收手,免得日后后悔。”
贺颖南这一拳全无留力,虽戴得有四枚铜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闻言冷哼一声,道:“便是打死你,却又怎地?”
屈方宁侧头在肩上擦去嘴边鲜血,还未开口,牢门口忽闻马蹄人语声。旋见贺明捧一支金翎细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来,这可是破天头一遭儿……”
贺颖南识得金翎主人,顾不得屈方宁,忙伸臂接过。展信向灯光下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角。
贺明见他举止古怪,好奇道:“信里说的甚么?”
贺颖南太阳穴肌肉扑扑一跳,屈方宁已替他说了:“说我这等身份的贵客可不常有,让你们将军烹牛宰羊,亲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贺明平日也算气魄不凡,若换了别的战俘,早就一脚蹬上了脸去。但他对屈方宁实在十分惧怕,此刻听他口吐狂言,竟一时不敢妄动,还特意瞅了一眼贺颖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贯横冲直撞、一身是胆的贺将军这当口竟也缩了卵,虽则目光中充满狐疑,仍向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只剩他与屈方宁两人,贺颖南才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遍,开口时声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会与黄……元帅识得?”
屈方宁嘲道:“我识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还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让你听我教导,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语劝你,你为什么不听?万一用劲再多半分,打落我几颗牙齿,这会儿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说了。”
贺颖南气往上冲,右手指套呛然一紧,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几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僵声道:“……我诚心向你请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尽。”
屈方宁左眼肿得只余一线,闻言抬起下颌,细细瞧了他片刻,唇边似有讥嘲之意,眼色中却微含赞赏:“我有两条锦囊妙计,你要听,不妨靠过来些。”
贺颖南走近几步,倾身向他,模样甚是滑稽。果听屈方宁轻声道:“鬼城东面悬崖下,有条秘道,可直达山顶。”
贺颖南怕他笑话,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道:“那第二条又是甚么?”
屈方宁叹了口气,在他耳边道:“我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养得身娇肉贵,奇货可居。千叶要是派人来换我,千万莫要眼皮子浅,为些花言巧语、黄白之物,就随随便便把我放了。”
正如御剑所料,毕罗与南朝消息并不互通,这厢千叶后院起火,毕罗仍是一力求稳,并无趁机翻云覆雨之举。半月以来,安代王的金帐又已向苏颂王宫逼近了百余里。这日午后雾雪正浓,御剑跨乘越影归来,只听亲兵报道:“桑科长老回来了。”其时绥尔狐、必王子等均率军在外,待他赶去时,大帐中只安代王坐镇,桑科神色惶惶地立在地下,几名长老陪侍一旁,他最挂念之人却不在其中。
他一早便知南朝不肯轻易放人,此时见帐中空空,仍不免一阵失落。安代王携他坐下,又亲手为他暖了杯酒,才向帐下道:“那边情形,你说与将军听罢。”
桑科揖道:“是。”便将自己出使之事一一说了。道是那太原军副帅马华章一收到拜书,翌日便派了大礼仪官过来,引千叶一行人入了兵营,盛馔相待。席间连称得罪,礼数甚恭。然而一说到乌兰将军,便满口曲里拐弯,一再推诿不知。桑科多番暗示,许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不是装傻充愣,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与乌兰将军见上一面。马华章面露老大难色,一时说荆州军军务他无权干涉,一时说贺将军此刻不在营中,拖拖拉拉,不痛不快,好说歹说,才勉强领他去了。原来乌兰将军是被关押在一座羊棚之中,牢中昏暗,瞧不分明,只依稀见他侧卧地下,衣衫污秽,一边脸颊肿得老高,显然伤得不轻。本想跟他说几句话,贺颖南手下已匆匆赶到,污言秽语,动手动脚,全不顾马华章颜面,将他们一并逐了出去。他犹自不肯死心,陆续安插人手前往打听,才探得贺颖南此番生擒活捉,并非出于自愿,似乎在原地候命,等人到来。乌兰将军不知为何,几番出言挑衅,惹得贺颖南暴跳如雷,若不是手下拼命拉住,只怕早将他打死了。桑科求见无门,派人递信进去,问贺将军要个明价,只得了一句:“你们要换他性命,先将我贺家祠堂中那一十五座灵位黄泉复生,变作活人。”桑科心知此路断绝,只好以金银开道,上下打点,好歹买得他在里头好过些。
御剑听到后来,眉峰越蹙越深,心中思忖:“贺颖南这支队伍,与京都素有干连。他等的人,不是庄明义,便是纪伯昭。他留着宁宁的命,是要作大用处。那是甚么?……逼得我回鬼城么?”
安代王见他神色阴郁,忙向桑科使个眼色,示意屈方宁身受惨状,不必一一述说了。
桑科会意,向御剑道:“临行马华章已向我许诺,近日内将乌兰将军移送到他营下,好生优待。”
御剑觑见他二人这番做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贺颖南是个空心肚肠。贺真当初一条性命,他是不分好歹,牢牢记在了宁宁账上。若是真心要杀,十个脑袋也砍了,何必给他吃这些零碎苦头?”口中道:“姓贺的做不得主。他开的价码,原不必放在心上。”饮尽杯中酒,向安代王行了一礼,起身告辞。离帐之时,风雪迎面一浇,忽然想到:“……此刻汴京之中,还有个最棘手的人物。他心思毒辣,常开人之所不敢想,这一次手中有了筹码,只怕要物尽其用,榨得他血枯骨干。是了,宁宁也猜到他要借自己大作一番,这才……故意出言相激。他是不要性命了!”
他在人前行定如常,思绪未有丝毫动荡。此际雪中独行,突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手脚皆僵住了。回过神时,只觉面孔麻木,积雪过靴。待回到帐中,巫木旗见他鬓睫上皆挂满雪花,忙举袖来与他擦拭。御剑道声无妨,就汤鼎火旁坐了,脱下军靴看时,底下污雪早已结得实了。
巫木旗接过靴子,在火盆旁磕打几下,面上忽露难过之色,道:“将军,你方才定定地站在外头,落了一身雪也不晓得,心中必是在牵挂小锡尔。你须瞒不过老巫,前些天棵子坡……时,我也跟你一般,天天站在雪里,等小桑舌和老东西的消息。”
御剑听他类比得天真,不由一哂,道:“我千叶立国数十年,如今虽内忧外患,却不至连将士家眷也保护不了。你夫人身怀六甲,兀良自会多照顾些。”
巫木旗摇了摇头,道:“将军,小锡尔也是你的家眷。咱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安安妥妥地走了。他却要留在妺水旁,舍生冒死,保卫别人的安危。”
御剑知道他向来感情用事,道:“这是他分内之事,且不必说了。”
巫木旗深深耷下肩去,道:“分内也罢,分外也罢,他这会儿是回不来啦。”说得自己也后怕起来,忽然一把攥住御剑手臂,恳求道:“将军,姓贺的若肯松口,咱们就是让出十里地、百里地……使尽天下的金银珠宝,也要把小锡尔换回来!”
御剑皱了皱眉,一句“胡闹”已到嘴边,见他目光极其恳切,只在他手上轻轻一拍,道了声“不必操心”。
他说得轻松,巫木旗却如何能够放心?夜里在随帐中翻来覆去,心情如铅之重,直到三更还未合眼。才有了些睡意,只听营外一声厉响,号角齐鸣。他心中咯噔一声,连皮袄也未及穿,便急急赶了出去。只见雪灯之下,御剑高大的身躯立在主帐门口,面具悬扣额角,脸色极为严峻。营门开处,几名传讯兵满身血污,从风雪中飞驰而来,声嘶力竭地叫道:“——鬼城告破!”
四月初七夜,荆州军自东面山崖侵入鬼城。阿古拉营帐驻于山顶,首当其冲,当场殒命。荆州军打开城门,原本驻于狼曲山的太原军趁机涌入。天明城破,什方军死伤过半,城内平民仓皇出逃。
鬼城之东高崖百仞,崖下空地,积雪经年不化。入夏之际,常有来此取冰解暑者。此时朔风如昔,地上却是一片凌乱,散落的是绳索、箭杆、尸首……残肢掩在雪中,已认不出究竟是哪一方的了。
只听背后脚步窸窣,似乎犹疑许久,才“喂”了一声:“……黄元帅人已到了门外,你不下去见见么?”
屈方宁背过身来,双臂仍结结实实绑在背后,口中笑道:“堂堂元帅,岂是我一介囚犯说见就能见的。”向来人打量一番,嘲道:“贺将军今天这张面孔,可是俊得很哪!”
贺颖南前日混战,一马当先,在火场中七进七出,两颊枯皮皲裂,鼻梁燎得焦黑,眉毛也烧掉一边。此刻听他出言讥笑,浑然不以为意,道:“他人还没到,已问了三次你了。你不见他,他也要见你。”瞧了他身上几眼,忽然有些忸怩,摸了摸鼻子,道:“你进去等罢。”
屈方宁瞥他一眼,道:“贺将军要关怀我,夜里莫来与我说话,许我睡个囫囵觉,就谢天谢地了。”转过身去,仍旧遥望山崖之下。
贺颖南面上一臊,道:“要不是黄元帅叫我处处请教,我也不来扰你。”见他看得入神,也不由走到他身边,张望道:“这里有甚么好看?”
屈方宁望着城外黄云般驰来的队伍,目光在那面斗大的“南”字旗帜上流连片刻,面上似是轻笑,开口却仿佛一声叹息:“我在鬼城住过很久,曾在这山崖上,看过无数好景致。只是连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自家人马,高举大旗,堂堂正正地踏进这里。”
他语气轻和,贺颖南听在耳中,却只觉一阵剜心之痛。他也非口齿伶俐之人,侧头向屈方宁瞧了许久,只憋出一句:“你……”忽见他左颊瘀肿,正是自己盛怒之下所伤。一时更不知如何开口,讪讪半天,突然攥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这一下使了十二分力气,顿时打得自己眼冒金星,鼻血狂喷,几乎栽倒在地。见屈方宁脸露讶色,才龇牙咧嘴道:“……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一时气急了向你动手,真是万万的对不住。你现在手不方便,我替你打回来便是。”
屈方宁讶色收转,旋即摇头一笑,道:“你也太耿直了些。我是你手下俘虏,给你打上几拳,大有避人耳目之效。那有甚么要紧?何况你五哥……原本也是我杀的。”
贺颖南眉毛跳了几跳,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激我。这几天我细细琢磨,想起当年初交手时,你常对我呼来喝去,板着面孔训斥我,一时骂我鲁莽犯浑,一时又说我不知变通。我当时气恼不服,如今想来,字字句句都是在点拨我。当日金城关下,你放箭射我,箭头却早已拗去。西凉拒马城一役,也是你替我除去心腹大患。其实我只消有些脑子,前后一贯通,便该想到你的身份……颖真哥哥聪明胜我百倍,自然早已与你相认。他将性命托付你手,想来……定是对你全心全意信任。”
屈方宁凝目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笑道:“怎地忽然这么聪明了?”转过身去,任崖顶冷风吹了良久,复开口道:“……你们贺家枪法中有一路杀着,招式极缓,看似优美,其实最为狠毒。我从未见你使过,那是什么缘故?”
贺家最后一位长辈罹难之时,贺颖南不过十一二岁,身形尚未长成,许多精妙招式都不及学全。闻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竟未能习得。听你描述,可是那一十九式‘云梦千里’么?幼年曾见两位叔伯切磋时使过一次,惹得祖爷爷大发雷霆,说自家人比武点到为止,断不该下此狠手。”
屈方宁微微颔首,低声道:“原来是叫作这个名字。”旋即一笑,向他道:“这十九式狠手,我倒还记得七八成。你若不嫌我这个外人胡乱指点,选个时辰,咱们一同练练罢。”
遥闻卫兵禀道:“黄元帅到了。”只听山下人声嘈乱,太原军一行将领,并四州统帅、朝廷督军,簇拥着一人沿路上来。贺颖南知他此刻不便暴露,道声得罪,命人将他押入演武场后一座营帐,重新捆缚。及至入夜,才一手擎灯,一手横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入。但见一地狼藉,扔着散乱卷轴、碎瓷破幔、许多兵戎之物。帐中一张四四方方的铁木大床,却是坚实无损。屈方宁便被绑在一边床脚上,正凝神望着一处,目光中似有寻觅之意。当下开口问道:“你在找甚么?”
屈方宁转过头来,道:“没甚么。我找一幅画儿。”
贺颖南哦了一声,向床下地道一示意,道:“我们上来时,这里便是如此模样了。”说着,来到屈方宁身前,替他解开捆绑。以屈方宁之身份地位,卫兵自然不敢怠慢,由肩至胁绑了个十足十,几束牛筋绳浸足了水,系扣处打的全是死结。贺颖南这门解救功夫,显然不够熟练,连拉带扯,额头见汗,才剥脱开一小半。屈方宁给他推搡得摇摇晃晃,鼻中闻见一阵饭菜香气,低头看时,见地下木盘中放着一钵米饭、一碗肉菜,一罐热汤,其中菜笋飘飘浮浮,气味浓郁冲鼻。他吸了吸鼻子,蹙眉道:“贺小九,这是甚么?”
贺颖南手上正忙,头也不抬道:“叫人给你做了些吃食,你趁热吃罢。”
屈方宁还未开口,只见帘前一暗,一个苍老枯哑的声音呵呵笑道:“屈将军从前吃惯了牡丹之都的鲍汁燕菜,怕是瞧不上你们湖北乡下的烂肉酸汤。”
贺颖南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唤了声“元帅”。屈方宁仍张腿坐在地下,眼望来人,道:“黄元帅此言差矣。鄙地气寒湿重,怎比得上人家江南鱼米乡?”
黄惟松笑道:“西京出了屈将军这般不世英才,足以夸耀千古。那有甚么比不过的?”说着,亲亲热热伸手向他,道:“我与令尊相识多年,常听他弹铗长歌,大发忧国之叹。他若知晓你今日作为,真不知是如何欣慰了。”
屈方宁甫将臂上绳索除去,正自活动手腕,闻言淡淡一笑,道:“是么?”两个字出口,右臂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抬,一拳重重挥在黄惟松脸上。皮肉相撞,一声骨骼裂响,听在耳中亦十分疼痛。黄惟松全无防备,被打得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好几步。
屈方宁收回拳头,目光不离他面孔,道:“想打你很久啦!”指了指自己,道:“这一拳是我自己的。杨家哥哥那一拳,谅你也躲不过。还有楚姊姊、徐姊姊、大理韩家世子、贺小九的哥哥……这几个且记在账上。等这场仗打完,我再一一替他们索还。”
黄惟松满口鲜血,痛得额上全是冷汗,闻言竟也笑了笑:“好极!老夫平生心愿一了,休说一顿拳脚,便是这条老命,给你又有何难?”忽然喉头一动,张口吐出两枚牙齿。
屈方宁左右拧动手腕,似笑非笑道:“黄元帅,你莫要会错意了。你将我们一干稚子,生生与家国父母分离,不由分说推入深渊,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干的全是吃里扒外的勾当。甚么二十年后,红金旗下,尽是扯你娘的鬼话。成功也罢,失败也罢,这一辈子总归是毁啦!你老人家的伟大筹谋,在我看来犹如狗屎一般。我这些年苦苦钻营,你道是为了你么?你问军情,我绝无丝毫隐瞒。再跟我傍些家长里短的交情,我连你那半边牙齿一并打下来。”
贺颖南品阶远较黄惟松为低,对这位雷霆手段、不畏人言的老元帅,向来十分崇拜。对他布置号令,可谓言听计从。平日言行举止,也常有意模仿。见屈方宁言语间毫不留情,竟隐隐有凌驾其上的气势,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两边张望,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惟松嘿然道:“你心中虽然瞧不起老夫,却肯放下成见,与老夫合谋起事。可见殊途同归,总是不错的。”竟不再多言,从怀中抽出一卷舆图,铺在二人之间,道:“求药期限将尽,该加紧脚程了。”说着,自鬼城开始,由东往西,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在中部某处点了一点。
屈方宁端起罐钵,喝了几口笋汤。见他手指停留之处,似有些不可思议:“……珠兰塔娜?千叶当年与乌伦族争夺失利,退守此地。乌伦举全族之力,围攻一年有余,终不能破。你带了多少人马,敢往这块铁板上撞?”
黄惟松笑道:“老夫清楚自己这点斤两。与蛮子硬对硬地拼杀,岂不是自曝其短?我自有攻坚利器,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轻轻松松拿下。”
贺颖南听他口出惊世骇俗之言,不禁瞠目结舌。屈方宁却微微一怔,眼中疑光一闪,望向他成竹在胸的苍老面孔:“哦?甚么利器?”
黄惟松蟒蛇般的目光转向他脸上,露齿一笑,口血鲜红:“——屈将军,你说呢?”
御剑自接到鬼城败讯,眉头便未曾有片刻舒展。及听说黄惟松到来,更是彻夜未眠。仔细揣度南军真意,脑中之弦逐渐绷紧,遂向安代王陈明利害,自请领率一万五千部下,前往珠兰塔娜。二军对战至今,毕罗败象已呈,他纵不在前线坐镇,也大可支撑得了。甫一开口,安代王便连声答允,又道:“其实我早料得如此。你自己不提,我也是要催你前去的。”遂铺开圣皮卷,提起错金刀,点提勾画,一气呵成。御剑接过看时,正是千叶有史以来,将臣手中最高权令;见此令,如见君王。他一怔之下,单膝跪下,道:“圣令万不敢当,还望大王三思。”
安代王摇了摇头,双手将他扶起,道:“我们兄弟五人,如今只有你在我身旁了。这一次要是连你儿子也保不住,我既无颜面称兄长,亦不配做君王。”说着,将圣令交在他手里,目光中颇有苍凉之意。
御剑见他心意坚决,只得叩谢接过。翌日即动身向东,一路无话。待踏入珠兰塔娜城门,与郭兀良相见,才得知南军已进入嘎达斯草场,不疾不徐,如牧人追逐牛羊一般,将难民驱赶至此。难民不堪其苦,纷纷涌入城中,导致城中物资极度紧匮,不得不将王后、妃嫔及一众贵族家眷转移。御剑略一沉吟,道:“留一部分在此驻兵守卫,其余仍由你带兵随行,护送至雅尔都城。”郭兀良颔首领命,忽问:“那一万八千乌兰军,可是随天哥驻防于此?他们心中牵记主帅,几次求恳我出战不得,早已难捱得狠了。”
御剑眉峰微蹙,道:“不必理会,由你暂率便是。战场上生死无凭,最做不得意气之争。”
郭兀良深深看他几眼,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
当夜二人随城主巡视,但见城关之下布帐林积,难民与牛羊三三两两抱缩在一处,或合穿一件皮袍抵御风寒,或凑头共食豆饼草汤。伤病者呻吟不绝,风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郭兀良恻隐心起,微喟道:“这般景象,许多年不曾见了。”见一名老牧民将一只瑟瑟发抖的羊羔搂在怀里,不住合眼祷告,愈发怅然:“乌伦之祸不过二十余年,这些人之中,也有当年跟咱们仓皇出逃的。如今年岁老迈,风烛残年,不知还禁不禁得住?”
御剑朝城下扫了一眼,淡漠道:“当年乌伦追兵围城,何等气焰,最后还不是灭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如今换了几个南人,反而禁不住了?”
郭兀良心中一凛,垂首道:“是,兀良失言了。”
御剑瞥他一眼,不再开口。远远望见薄雪之下,一匹醒目之极的白马苍然立于帐旁。一名手脚极长、形如猿猴的矮个士兵,执一柄长长鬃刷,正替它梳理毛发。一名肌肉虬结的红脸壮汉蹲在地下,不断将碎饼喂入马儿嘴里,垂头耷脑,唉声叹气,道:“……现下鬼城也破了,方宁弟弟处境越发艰难了。车老二,你平时鬼脑筋最多的,这会怎地没主意了?我看也别理甚么规章戒律,哥几个往南军营地一钻,黑狗探听风声,我与亭名引开守卫……”说着伸出腿来,狠狠踢了旁边人一脚,“人偷不偷得出,就看你的了!”
一旁或坐或站十余人,看衣饰均是乌兰军队长以上人物,听了他这番言语,无不叫好。那瘦瘦小小的车老二捂着屁股,愁眉苦脸道:“古哥,方宁弟弟给人掳去,你道做兄弟的不心焦?那姓贺的咱们又不是没打过照面,看着莽里莽撞的,却哪里是个蠢包?比咱们精鬼得多了。如今平添几倍兵力,更有那南朝兵马元帅在旁掠阵。那是甚么角色?与御剑将军是齐了名的!你要车老二从他眼皮子底下偷人,那不是人的本事,是真神显了灵了!”
旁人听了,似觉有理,却不甘心,仍向他唾笑讥讪。一名浑身着黑的兵士却不与他们混迹,远远站在一旁,一双尖耳朵冻得通红,默默望向东方。
千叶疆域广阔,自妺水鬼城往东,历经望神岭、嘎达斯草场、沃野之丘诸地,居中坐镇的便是珠兰塔娜。再往东行,最远则是御剑的封地雅尔都城。以地形论,西部长而狭深,愈往东愈宽广,仿佛一只圆腹细长颈的青色水壶,壶口朝西,倾倒在妺水之上。战乱一起,壶口平民拖家带口,向腹地逃去。一月之中,零零散散,也有三四万人来到。郭兀良稍一估算,便知还有半数在路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及至四月二十四日晨,他早起巡视,登高远眺,只见漠漠云霾之下,东方地平线上黑潮涌动,不计其数的难民向城门口蜂拥而来,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哭号叫道:“开门!开门!”
驻城军军长年纪尚轻,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张目结舌之下,忙向郭兀良请示。
郭兀良正自沉吟,只听远处鼓声如雷,难民身后赫然现出一路大军,辔甲鲜烈,意气昂扬,旗帜上亮出血红一个“南”字。为首之人身骑黄马,白发苍苍,手中铁枪微微一举,骑兵止步,步兵从间隙中冒出,半跪拉弦,排成一个偌大弧形。箭头指处,正是城下难民。
郭兀良脑中嗡的一声,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城下喧杂声好似光阴前溯,当年种种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脑海里。那是永乐末年,六族南侵之时,河湟、兴庆、晋十九州……一多半便是这么拿下的。南人既无马匹,也无牛羊,手中抱携的多是鸡鸭、农具、黄历、被头……小儿女皆脸色蜡黄,穿着绿裤红袄。妇人裹了小脚,越发跑得慢了。六族精悍无比的兵马,便如驱赶牲畜一般,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难民送到州城下。一旦守卫放下吊桥,接纳难民入城,身后大军便趁机涌入,破城屠杀。遇上不肯冒险开城门的,六族追兵便洋洋洒洒放箭,射杀难民,更将满坑满谷的尸体堆叠在城墙下,踩踏而上。他性情温和,向来不喜大开杀戒,当年亲眼见此修罗地狱,虽知不得不为之,心中仍旧极不好过。此刻形势逆转,城下苦难者皆是一族同胞。他最重手足之情,这一下如何抵受得住?心神动荡之下,几乎便要脱口下令。
忽听身后有人禀道:“郭将军,鬼王殿下有请。”
他心中倏然一紧,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定了定神,随来人迈入主帐。御剑正与城主围炉温酒,见他进帐,将手中酒卮一扬,道:“今日天阴骤雪,寒气逼人。兀良,过来饮一杯如何?”
郭兀良牵念平民生死,嘴唇甫张,只见酒案之上,明晃晃摊开一物,正是千叶最高圣令,持有者如王亲至,忤逆者格杀勿论。他脚步微微一顿,已然心知肚明,只得在二人身边坐下。
城主递过暖酒,劝道:“郭将军刚才在外头吹了冷风,多喝几杯暖暖身子罢。”
郭兀良默默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御剑见他神色惨然,问道:“怎么,酒不合口味?我特意从毕罗带过来,想你平日偏好这清淡的,这下却料错了。”
郭兀良淡淡道:“天哥断事如神,怎会有错?”
御剑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便挪开了。
临近正午,城下忽然一阵骚乱,弓箭离弦声、奔逃痛哭声、推拥惨呼声……由远而近,一浪高过一浪,显然是南军见城关久久无动静,开始动手屠杀。御剑眉心微蹙,在城主耳边低语几句。城主应声而起,离帐而去。片刻,城头喧哗,守卫四应。少顷,城下一阵莫名死寂,接着便是千千万万如浪滔天的高声咒骂。原来难民有以身作梁木、撞击城门者,御剑竟命驻城守卫弯弓搭箭,向排头之人射去。千叶弓箭手射术之精,更胜南军十倍。转瞬之间,门口便抛下几百具尸体。
郭兀良一颗心翻翻覆覆,好似油煎,听见声音有异,一语不发,便起身向帐外走去。
只听御剑在身后淡漠道:“兀良,天下万事,有人力可为,亦有天命作祟。你又何必非要勉强?”
郭兀良脚步一滞,转过身来,目视他面具下双眼,颤声道:“天哥,在你心中,人命皆为草芥,举世无一可珍惜者,是也不是?”
御剑持酒不语。郭兀良露出惨淡笑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入夜之时,变故又生。南军刀斧开道,箭鸣枪挑,将难民驱逐开来,留出正中一条道路。数十名士兵身负干草柴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在距城门十丈外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木架高台。三声鼓过,黄惟松、贺颖南一左一右,提着一人步上台来。那人身着一件破烂白衣,黑发披散,头垂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直到士兵将高台四角点燃,黄惟松将那人头发拉起,露出一张血污面目来,火光下看得分明,不是屈方宁却又是谁?
守卫大多认得这位被俘的年轻将领,城头顿时一阵大哗。乌兰军更是激动万分,高叫不断。
黄惟松对此听而不闻。他昂起脸来,向城头咧嘴一笑:“鬼王殿下,我拿这位小朋友和你做个交易,行不行?”
御剑自城下建起高台之时,便已亲临城头,与郭兀良并肩而立。及见屈方宁现身,神色才有了些变化。听见黄惟松呼喊,手中流火在青砖上微微一顿,开口道:“甚么交易?”
黄惟松故作讶然,道:“将军这就见外了。永乐七年,定州城下,咱们可不止打过一次交道。老头子也没甚么新鲜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故技重施,恳请将军忍痛割爱,让出这一座大好城池了。”
御剑唇角一动,冷冷道:“是么?我不记得了。”
“了”字出口,只听一道凌厉破空之声,一支长箭从他手中如电光般飞出,直奔黄惟松面门。只是双方距离实在太远,箭至半途,其势已衰,最终只铮然一声,牢牢钉入三尺高台。那木架如何经得起这般动荡,一声裂响,竟就此垮了半边。一时木屑蓬飞,连屈方宁头发上也沾上好些。
贺颖南从前是见识过他枪弓之威的,听见声音不对,立刻向后退了数步,掩入屈方宁身后。借尘屑飞舞之机,与黄惟松对视一眼,心知他这一箭,便是明摆了告诉二人:当年他亲手射杀独子,今日也决计不会退让一步。
屈方宁仍旧深深垂着头,脏污的乱发极轻地一晃,嘴唇中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我早说过了,这一招没用。”
黄惟松举袖在脸上一抹,低声道:“我看未必。”从木架后现出身形,仍似不肯死心:“将军对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难道当真如此薄情?”摇了摇头,向旁道:“贺将军,你动手罢!”
贺颖南应了声“是”,走到屈方宁身前,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向屈方宁咽喉比了一比,喀啦一声,将他衣衫从中破开,露出胸口大片肌肤。
乌兰军早已齐聚城头,见他突然动手,一齐惊呼出声。
贺颖南置若罔闻,一刀未尽,一刀又起,手中白刃连闪,将屈方宁衣物尽数割裂。他刀法精绝,匕首过处,痕迹全无。直至收刀闪到一旁,屈方宁身上才陆续沁出血珠。血珠逐渐成线,织成一张绵密血网,缓缓向他手腕、脚踝处滴落,望之触目惊心。
乌兰军见主帅受辱,在城头叫骂不绝。额尔古几人更是怒不可遏,当场就要下去拼命。
御剑凝望屈方宁片刻,青色面具转向贺颖南方向,漠然道:“荆州贺氏一门英豪,贺将军何苦行此下作?”
贺颖南秉性正直,当众对战俘施加酷刑、以此胁迫对方屈服之举,确是生平未有。听御剑一语叫破,明知手段是假,仍不免有些羞耻,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惟松见他一无所动,长长叹了口气,道:“将军铁石心肠,某生平罕见。”左手一挥,一旁军士立即上前,将手中干草投掷在屈方宁脚下,浇上松蜡、火油等易燃之物。四周火把高举,将高台照得亮如白昼。
郭兀良看得分明,一颗心如同沉入冰底:“……他这是要活生生烧死方宁?”
只听黄惟松道:“你这条命不值一钱。鬼王殿下既然不要,咱们也不必白费唇舌。屈将军,再见了!”向贺颖南使个眼色,举身从高台跃下。
贺颖南一怔之下,这才纵身下台。一时还拐不过弯来,只道:“先前密议之时,他二人可都没提这一出。都瞒着我一个人不成?……”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难以置信般向黄惟松望去。
火光吐焰之下,黄惟松面相竟有些狰狞:“左右,点火!”
四名军士高应一声,将手中火把投向高台。四周垒砌的木头受了雪潮,一开始烧得甚为缓慢。但见一条淡蓝色火焰如冬蛇蜿蜒,从塌陷处盘旋绕行,直到与地上溅落的火油相遇,这才轰然一声,变作半人高的红焰。正逢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风借火势,火上浇油,烈火顿时熊熊燃烧,将屈方宁身影淹没在黑烟之下。
乌兰军顿时乱成一团,有戆直者不顾一切向御剑冲来,被守卫拦住,不断叩首,痛哭哀求;也有人咬牙一语不发,自行寻了长绳垂落,欲与主帅同生共死。
郭兀良心中一片混乱,偷眼向御剑看去,见他嘴唇抿得铁青,呼出的白雾清晰可辨。
一刹那间,他竟忆起当日鄂拉河畔,屈方宁被送往繁朔之时,他抛落在水中那只小小荷包。
他胸口一阵剧痛,心想:“天哥也会有些不舍么?”
一念未毕,只见御剑右臂一探,从身畔提起一张白鳞覆盖的长弓来,二指挟住一枚长箭,轻轻搭在弦上。箭头所指之处,正是屈方宁心脏。
郭兀良不忍再看,将目光移向远处。但见火焰飞腾之中,屈方宁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似乎涣散不清,脖颈艰难转动数次,才找准城头所在。
城头未点灯火,凄凄暗夜之中,只余流火暗昧红光。屈方宁凝目瞧了片刻,被绑得紧紧的手腕忽然挣扎了几下,接着张开五指,一比一划,做了几个动作。
贺颖南在台下瞧得清清楚楚,见他五指伸出,翻覆一次,虚握成圈,最后轻轻摆了一摆。
他不识得这手势,举目向城头望去,心中骇然:“早就听说御剑天荒目力过人,难道连这小小动作也瞧得见?”
郭兀良在御剑身边,见他身姿如铸,弓弦饱满,手臂肌肉高高鼓起,显然这一箭就要射出。突然之间,只见他全身一晃,苍青色瞳孔一阵急剧收缩,呼吸也乱了。
高台上的火焰向屈方宁脚底卷去。黄惟松昂首立于雪地,身后二十万南军将士寂然无声。
似乎过了万年之久,他终于听见了一个地狱般低沉暗哑的声音:“——开门。”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铁灰色城门一声沉重锈响,缓缓向两边打开。早已按捺不住的难民发一声喊,争相挤踏而入,将卫兵撞得东倒西歪。贺颖南在烧得焦黑的木架前立马四顾,见南军兵分几路,好似流沙濯濯,灌入这座传说中的千叶重镇。天光蒙昧之下,一时竟有些恍惚。
黄惟松一夜打熬,此时双眼肿得通红,瞧来比昨日更老了几分。见他兀自在原地发呆,伸臂在他盔甲上一拍,道:“如何?老夫这攻城利器,称一声无坚不摧,不为过罢?”
贺颖南尚未开口,他身畔一名神气猥琐、马脸焦黄的手下已忙不迭地称赞道:“老家主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御剑天荒的软肋。别看他一张脸冷冰冰的,其实心中把苏大人瞧得比甚么都要紧。拿旁人来要挟他,那是全无用处。但只消沾上苏大人一点边儿,必定一举成功……”
贺颖南从未见过此人,只觉他措辞有些奇怪,一时却想不通是甚么缘故。转而问道:“元帅,接下来如何?”
黄惟松举目凝望眼前巍峨城关,良久,意味莫名地一笑:“自然是趁热打铁,永绝后患了。”
城关彼方,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中留不住人,前脚进门,转眼便要撤离。难民忍饥挨饿多日,才得一个遮风落脚处,如今又被迫举家迁徙,恚怒失望,可想而知。城中驻军依黄惟松要求,鬼军先行,乌兰军殿后,从西城门逐一撤出。乌压压一片黑色人潮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辗转十里有余,只听队尾探报:“乌兰将军回来了。”果见雪地中徐徐行来一匹瘦马,马背上打横负着一人,浑身是血,两只脚未着鞋袜,随着马行颠簸,在马腹旁一起一落。乌兰军重见主帅,激动万状,一拥而上,将他从马背上抱扶而下。见他身上青紫溃烂,刀伤纵横,神色委顿之极,无不破口痛骂。郭兀良忙命军医上前救治,只见一名白须蓬乱的老者从人群中挤出,道:“小老儿识得屈将军,愿请一试。”
郭兀良护送队伍中多为女眷,历经一路奔波,兼之天气严寒,伤病者众。御中医官人手不足时,常见此老便提着药箱,四处走动,替人诊治。他孙女也挺着大肚子,为人拭身煎药。因其性情温柔,颇得众人喜爱。见他自告奋勇,喜道:“有劳老丈了。”
屈方宁见了那老者,神色似有些惊讶,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绰尔济道:“别说话,爷爷来瞧瞧你的伤。”命人将屈方宁放在皮毡上,扒开他眼皮看了看,又在他身上烂疮处嗅了嗅,从腰畔摸出一套小小银刀来,割破皮肉,替他放出脓血来。
乌兰军拥在主帅身边,见他手法熟练,皆放心了几分。只有额尔古心情紧张之下,一个脑袋越凑越近。绰尔济斥道:“你走开些!挡得看不见了。”额尔古十分不服,瞪眼道:“你自己老眼昏花,反来怪我?”绰尔济与他原是旧识,当下更不多言,抄起银刀,作势朝他头颈削落。额尔古信以为真,大叫“要死”,忙忙跳将起来。余下几人七手八脚,将他推到绰尔济刀下,骂道:“别人好端端替将军疗伤,你嚷嚷个屁!”额尔古吵闹不休,一时热闹非凡。
他乌兰军风气一贯如此,早在鬼军之时,便动不动嬉笑打闹,旁若无人。屈方宁平日从不约束,此时却似有些羞于见人,低声道:“……大庭广众下,莫发疯了。”
他这几名手下跟随他多年,何时见过他这等颓态,一时都骇得不敢言语。额尔古不知其故,一跃而起,道:“弟弟,那姓贺的欺负你了,是不是?古哥替你报仇,将他活生生捉拿过来,剥光全身衣衫,跪在你面前叫爷爷。”
屈方宁倦道:“晚上驻营再说罢。”说着,将手背敷在眼上,不再言语。
郭兀良一见屈方宁归来,便立即向前方传报。足足等了半天,才收到御剑一句“知道了”,除此之外,更无别话。另有一条指令,却是让他率军先行一步,与前方什方军会合。珠兰塔娜城破前,包括王后在内的一众家眷,已由什方军主力护送,正在前往雅尔都城途中。什方军继承人阿古拉已死,现由一名唤作努保儿的统领带队。御剑这道命令,便是让他重任护送之职了。次日一早,一队鬼军便齐列帐前,说是将军指派过来,任凭郭将军调遣的。他心中奇怪,向乌兰军营地望去,心想:“天哥让出珠兰塔娜,换了方宁性命。我还道他终于转了性子,怎地人回来了,却抛在一旁,不闻不问?”
他手下队伍解散已久,这两个月暂摄乌兰军统帅,此刻受命离职,自要向屈方宁交代。前往他营帐时,除详述军务外,只道:“将军听闻你回来,十分喜慰,嘱你好生休养,治伤为先。此际人心动荡,待他安置妥当,便来看你。”
屈方宁垂目道:“我理会得。”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手下这些不成器的废物,前些日子有劳郭将军费心了。他们人虽惫懒胡闹,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事,这几天尽跟我念叨郭将军的好处,反把我嫌得一钱不值。”语气虽故作开朗,眼底仍难掩黯然之色。
郭兀良心有不忍,道:“你不在时,天哥也常常记挂你。”
屈方宁自嘲一笑,道:“郭将军不必安慰我。我丢他的脸,丢得够大的了。……前日在城下,我一听黄惟松开口,便只恨不能速死。他是甚么样的人,怎肯受人要挟?我原本没想要他应允……就是被他一箭射穿,我也只会感激,绝无半点怨恨。”
郭兀良忆及御剑手中满拉弓弦,心中一紧,强笑道:“莫说孩子话。他怎么舍得?”宽言几句,便告辞离去。
屈方宁望着灰毛毡帘从他身后落下,心道:“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子为了这一天,自十五岁起,前前后后拼了八年,受的伤流的血,没八百也有一千。时至今日,也不过挣了三分赢面。你当赌得容易么?”
往后十余日,乌兰军皆随鬼军在外调度。屈方宁伤重难行,昏晓不辨,只知队伍缓缓往西南方向行去,帐外难民啼哭之声也渐渐少了。一日晨起,营帐未拔,只听门外亲兵禀报:“御剑将军来了。 ”一语未落,靴声响处,御剑臂中挽着大氅,内里一身黑色软甲沾满血迹,走入屈方宁帐中。大军连日赶路,陈设因陋就简,地下只胡乱铺了几张皮子,做屈方宁歇息之所。额尔古几人正围坐他身边,温汤换药,不一而足。见御剑来到,不敢造次,忙各自起身,散了开去。御剑举步迈入,与他相隔两三尺之远,便不再前行。
屈方宁原本裹在毯中养神,此时忙挣扎坐起,慌乱中几乎将身边团炉打翻。
御剑见他肩臂赤裸,其上刀痕宛然,还未结痂。腰上、腿上仍绑满绷带,显见伤势不轻。遂开口道:“你身上好些么?”
屈方宁应了一声,不敢与他目光相触,颤声道:“好得多了。”
御剑道:“那就好。”向外一示意,道:“几时好利索了,来前方见我。”
屈方宁道了声“是”,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舒展一下腿脚,道:“也就是绑得吓人些,其实并没甚么要紧,骑马上阵,也都来得。将军……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御剑从他头顶望去,只见他头发枯焦凌乱,被火燎去一边,瞧来甚是狼狈。他心中怜惜顿生,走近几步,单膝屈跪在他身畔,推起面具,责道:“伤还没好,又胡闹什么?”
屈方宁听他语气放缓,这才自在了些,望向他冷峻面孔,乌黑的眼睛水光闪动,哽咽道:“大哥,我……丢人现眼了。给人俘虏这么久,又……让人换作交易。我早该寻死的,可他们看守太严,我……实在没找到机会。”
御剑见他面有羞惭之色,想他一生心气甚高,便是当日手腕断折之时,也不肯轻易向人服输。这次不慎让南军活捉俘虏,于他自然是极不光彩之事。当下只道:“兵家胜败,原也寻常。何况你是为救人而去,误入敌人埋伏,旁人说来,也知非你之错。”
屈方宁听他劝解,更是红了双眼,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脑子太过糊涂,竟让南朝细作混在军中一年有余。那奸人假意与我手下兵士交好,诈得密道之事,这才引得黄惟松……潜伏上山。鬼城失守,全是我识人不清之祸。你……让出珠兰塔娜,也是因为我。”说到后几句,既羞且愧,眼中滴下泪来。
御剑见他哭得可怜,连带左颈那朵蒲青色花也微微耸动,开口道:“你认人失当,审视不严,诸般过失,日后大哥自会与你结算。现在养伤为要,且不要哭了。”继而冷冷一笑,道:“昔日我族落魄之时,比现在更凄凉十倍。人人只道千叶一蹶不振,未曾想卷土重来,短短几年之间,便成一代雄主。如今不过少了几座城,难道不会抢回来么?”
屈方宁全身一颤,声音也振作了些,应道:“是!”他哭得急了,泪水一时止不住,一边拿手背拭去,一边拿眼觑望御剑,似想与他亲近,却又不敢。
御剑叹息一声,坐到他身旁,伸臂将他揽住,摸了摸他头发。屈方宁忙投身入怀,将脸颊紧紧贴在他颈窝中,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敢睡觉,怕……大王怪罪你。”
御剑皱了皱眉,将他抱得紧些,道:“胡思乱想甚么?他便是怪罪下来,你大哥也担得起。”
屈方宁轻轻哦了一声,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他胸前血迹,又放在自己鼻前闻了闻。
御剑道:“南军派人尾随刺探,昨夜已尽数灭了。姓黄的要与我做交易,待大哥将这些累赘送走,便让他试试厉害。”说着,提起手掌,将他脸上泪水抹去了。
言语间天色渐明,少顷,帐门铜环给人叩了几下,一名黑衣瘦小兵士端着药碗,与绰尔济一同进来了。绰尔济见御剑坐在帐中,怔了一怔,向他脸上打量了好几眼,才躬身行礼。御剑也微一颔首,道声:“费心了。”帐中既有他人,他便不欲久留,在屈方宁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出帐。走出一段,只听脚步匆匆,绰尔济从后赶来,气喘道:“将军留步。”
御剑心中一凛,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屈方宁伤重有变,忙止步道:“他怎样了?”
绰尔济一愣,道:“乌兰将军么?他身上受了些寒气,手脚冻坏了几处,此外都是皮肉伤,过几天便不碍事了。小老儿过来,为的是将军您。”
御剑心中稍安,诧笑道:“怎么,我身上也有些毛病不成?”
绰尔济向他脸上瞧来,迟疑道:“小老儿不敢这么说。只是方才窥见将军面容,隐隐浮现一层青气,是以有此一问。敢问将军,近日是否劳累太过?”
御剑体质强健,绝少有人问他身体抱恙之事。当下道:“也只属平常。不过……”顿了一顿,道:“前些日子常莫名燥热,脾气也比平时暴躁些。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稳,经常半夜厥醒。平日倒无影响,遂也不甚在意。”
绰尔济颔首道:“这就是了。”从身上取出几枚银针,示意御剑伸出手来,道声“得罪了”,便替他扎穴诊脉。御剑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如何?”
绰尔济细细诊查许久,才逐一收回银针,道:“将军心火极盛,肝毒淤积,血流更比常人快了数倍……不知是甚么缘故?”
御剑血气原比常人旺盛,隆冬之际,也不觉严寒。正逢兑泽部统帅前来奏报,便道:“三十多年都是如此,想来也习惯了。”招呼一声,便纵身上马。
绰尔济摇了摇胡须,道:“不,从前必然不是如此。现下隔着衣甲,看不出端倪。将军如有空闲,不妨解开衣衫,让小老儿仔细瞧一瞧如何?”
御剑曾见他替屈方宁起死回生,倒也不愿拂逆其意,笑应道:“巫侍卫长有亲家如此,却也不枉了。”向他一点头,打马而去。
绰尔济这一日思想御剑身上病症,一碗汤药熬熬煮煮,直到泼将出来,才忙给屈方宁送去。眼见他皱眉苦脸,才喝了一二口,只听马蹄急响,一名身着什方军服色的士兵奔入帐来,颤声奏道:“哪位是绰尔济先生?巫侍卫长夫人自上路以来,一直精神不济,连日小腹疼痛,昨夜更是下体见红,医官不得解,望先生救命!”
绰尔济一听桑舌有难,惊得面无人色。屈方宁忙唤人替他收拾药箱,亲手包了一大包珍稀药材,又派人牵来快马,嘱咐身边亲兵带他上路。绰尔济勉强止住心慌,向他道:“我先去瞧瞧她,再来……替你和将军医治。”
屈方宁怪道:“爷爷还有空说这些。桑舌妹子何等娇弱,一步也耽搁不得。我们皮粗肉厚,有甚么打紧?”向前头骑者微一示意,几匹马疾驰而去,融入茫茫风雪。
珠兰塔娜往东,地域异常辽阔,非西面狭长地带可比。数万平民在御剑调派下,分头徙向东南沿线集市、城镇,好似一群羔羊星星点点,流向广袤大地。此时五月将近,春回大地,万物生长,平民一路追逐水草,放牧牛羊,生活渐趋安定,不似先前凄惶。御剑待此事一了,立即掉转方向,向中部杀了个回马枪。黄惟松自取兴庆以来,一路顺畅之极,以他平日之老辣稳重,也难免有种种照顾不全之处。此际一举拿下珠兰塔娜,当务之急便是梳理战线,站稳脚跟,一面薅夺粮草,一面安顿沿路岗堡帐寨。向西只派遣德州、大同军四五千人,轻探触角而已。这两路人马非他亲手调教,士兵胆怯畏寒,作战亦无章法,一遇上训练有素的千叶士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战之下,溃不成军,大同府驻军统领更被一枪穿透,立毙马下。贺颖南赶往救援,御剑对他更是了如指掌,沿途稍作布置,便打得他灰头土脸,撤退不迭。黄惟松这才知晓厉害,忙将太原军主部紧急调回,与御剑正面相抗。珠兰塔娜城下,械斗声终日不绝。这时千叶方面,郭兀良护送已远,屈方宁伤重未愈,统帅者便只有御剑一人。他手中兵马堪称孤缺,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五千鬼军、一万八千乌兰军,加上驻城余部,统共只三万余人。对上南军四倍以上兵力,以寡敌众,竟是游刃有余,少有败绩。城破伊始,千叶军随平民败走,仿佛独狼当头挨了一棒,夹尾西逃。这时元气稍复,便傲然折返,再发嘶吼,重露爪牙。南军一个大意,便被它轻轻撕成碎片。黄惟松麾下近十万人马,是他寻遍天下,邀来当年韩嗣宗、王章手下红铠军,专程训练三年而成。如今与北草原真正精锐之师遇上,也不过勉强打了个平手。他心焦之下,不断向毕罗施放讯息,只望千叶前线全面溃败,不得不将御剑召回。可惜天不遂人愿,千叶前方势头正旺,借雪错湖冰雪消融之机,更是步步深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眼见一只脚已经踏入苏颂王宫门槛。算起来,只怕毕罗先一步族灭,也未可知。他谋算一世,才一手打造出千叶如今两难之境。不想御剑强悍如斯,单凭一人之力,便将他一场美梦全盘打乱。眼见千叶困局即将告破,自己却落了个不尴不尬之地,连日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忽忽七月已至,北草原上无遮无盖,太阳犹如火轮一般,暑气毒辣之极。荆州军久驻湖北云梦泽旁,那是个最闷热潮瘴之所在,因而咬一咬牙,倒也还捱得住。黄惟松手下却尽是北方士兵,几时受过这等苦楚,炎夏未过半,已病倒了三成。一日午时将近,一队河间军沿妺水嘎达斯支流巡视,途中实在热得受不住,脱衣下水,不巧与敌军相遇,几乎全军覆没。为首几人仓皇逃回,衣衫不整,血水浇淋,颤声禀告:“鬼王来了!”全城如临大敌,黄惟松更是亲披战甲,准备迎战。少顷,果见御剑轻骑而来,身后所率不过千人。南军却无一人敢出城交手,眼见他到来,忙将城门闭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也不敢留下。御剑仰头看时,见东面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黄惟松手持铁枪肃立其中,身畔盾兵全副武装,此外却傍着一名黄脸癞痢汉子,形容甚是猥琐,不住向他耳边说着甚么。他曾听屈方宁提过一次,因手下南朝细作混入,出卖密道讯息,鬼城才被迫失守。他目力既佳,记性亦出类拔萃,一见那汉子,便想起当日那哑伯病故、屈方宁悲恸难抑之时,正是此人前后呼喝,显狠逞能。他心中一闪念,即想道:“这贼人瞒骗宁宁,十分可杀。”当下更无他话,临阵挽弓,向城头疾射而去。一众盾兵识得厉害,数面镔铁盾牌高高举起,将黄惟松护在其中,遮得密不透风。不料箭至身前,忽而转向,向王六颅首插去。王六何曾想到他欲杀之人竟是自己,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颌面早着,立仆。一旁盾兵见状,纵饱经历练,仍生生骇退一步。
黄惟松见他挥手间便灭一人,暗暗心惊,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朗声笑道:“这么久不见,鬼王将军不来理会我这老头子,却箭指宵小之辈,莫是耻于失城割地,急着泄愤不成?听说贵国缺了将军助力,在雪错湖边很是不妙。将军忙着报一己私怨,却将真正要务抛诸脑后,就不怕以后无路可退,无家可归么?”
御剑纵马在城下打了一转,流火斜指雪地,枪尖鲜血蜿蜒流下:“黄元帅说笑了。敝族大好城池,你拿得了,未必守得住。”说着,冷冷一笑,道:“何况黄元帅向来不善经营,汴京之内,从来是亲朋无几,树敌众多。届时再折几万人马,究竟是谁无家可归,只怕难说。”一扬长枪,率兵而去。
黄惟松目视他人影不见,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眼光当真毒辣。我动身北伐以来,六次向圣上请求增兵,始终不见回应。天意难测,那有甚么法子?”
他在这头思量,御剑心中亦在盘算:“我族征战天山已久,兵马疲惫,粮草难继。最多三月之内,如不能攻破毕罗,前景可危。如今我与南军城下对峙,黄惟松不敢纵我离去,我却也无力取回。赵延那老货至今不发声,难道真是动了坐收渔利之心?”一念至此,胸口又是一阵躁闷。如单以战事论,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未必十分令人心焦。但他一生之中,无论身处何地,从来都是头一个打开局面,将主动牢牢握在手中。似这般处处掣肘、步步被动之境地,实在前所未有。思虑中轻抚胸口,手指触到冰冷的护心镜,旋即想到:“入暑以来,我身上这急热之症,倒比先前好些。只是宁宁在南营受了伤寒,至今反复发作,迟迟不能痊愈。想是随行军医手段有限,不如将他送往雅尔都城,让绰尔济好好看一看。”
他计较已定,回去一说,屈方宁却决然不肯,将身一滚,紧紧攀附在他大腿上,仰起脸望向他,眼神十分委屈可怜。御剑猜出他心思,道:“大王早已通报全军,不许再提交换之事。何况到了大哥领地,哪个敢笑话你?”屈方宁摇了摇颈子,将脸埋在他身上,闷闷道:“我要和你在一起!别人笑便笑去,我一点也不在意。”又在他手掌边缘轻轻蹭了一蹭,道:“大哥,你不要送我走,好不好?等我痊愈,便立刻上马出战,一刻也不耽误。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天天记挂着你,病更好不了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他少年时代与御剑欢好之时,便常爱说些生生死死的痴话。只是二人之间历经变迭,虽重修旧好,仍有许多触碰不得之处。如此甜蜜痴缠之语,已有多年未曾听他说过了。一时不禁怦然心动,手掌抚摸他耳垂头发,道:“小孩子又说怪话。你既不愿走,留在大哥身边便是了。”说着,俯下身去,吻在他柔软的后颈上。
太液池旁,清香如注。池中白雾袅袅,流水浮烟,假山亭台之间,太极八卦台上,一座一人多高的黄铜鼎炉正缓缓喷吐黄烟。满池芙蕖开遍,红藕白莲,映出一片苍翠。赵延独自在殿中静坐,头顶盘了个松垮垮的道髻,脑后簪着一枚金簪。几根稀疏白发漏出,在水风中轻轻摆动。
田文亮凑近他,低声道:“圣上,文太师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赵延仍阖着双目,似叹了口气:“叫他进来罢。”
少顷,文僖缓步走入殿中。他朝服已除,只着一袭青布衣衫,脚上穿着一双圆口布靴,走路无声无息,竟也有带了几分道骨仙风。
他在赵延身后站定,一揖到地,道:“臣万死,惊扰圣上清修。只是此事兹体重大,臣心系圣体,实不敢有片刻耽误。”
他说到此处,偷眼一瞥赵延脸色,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从怀袖中取出符箓数纸、牒文数封,并一张按满指印的押状,禀道:“圣上明鉴,那京里先生蒙受天恩,却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自称修驻于紫云道府,有乘云驾雾之能,前月仆童却从他床下捡出此物。”说着,将手中之物呈上,口中道:“……圣上请看,此人原名牛三六,四年之前,从山东太原前往京师,沿途歇停何处,皆有关牒作证。臣追查之下,方知此人在太原名声赫赫,却是一名天桥杂耍艺人……同乡数十人,均已画押为证。此人欺君罔上,心术不正,臣愚钝,竟误结奸人,受其蒙骗。如今臣终日惶惶,还望圣上降罪!”
赵延始终未睁双眼,听他开口请罪,才缓缓道:“有这等事?”
文僖揖道:“正是。只是此人出身市井,却对宫中形制了如指掌,想来……必是有人蓄意教唆,惑乱圣心。”
赵延背对他久久不语,殿中静谧之极,只闻流水之声。
池畔水风清凉,水晶盘中摆着几串葡萄,皮上白霜才凝成细小水珠。文僖垂手而立,额头却已悄悄见汗。
只见赵延往面前一指,道:“文相,你瞧瞧,这是什么?”
文僖探首望去,见他盘膝而坐,身前几叠铜钱垛得整整齐齐,外圆内方,颜色崭新,正面印着“永宁通宝”四个篆字。
他寻思片刻,道:“回圣上,这……应是铸钱司今年新制的钱币。”
赵延头顶道髻微微一点,道:“不错。”随手拈起一枚钱币,在手中轻轻捻动,问道:“本朝自开国以来,民生兴旺,广铸钱币。仅朕即位以来,每年新铸之钱,便以百万贯计。金锭、银锞、铜钱、铁币……今年铸出的新钱,明年便不够用了。文相啊,你跟朕说说,这么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文僖从眼底窥视他神色,心内琢磨他话中深意,一句“圣上励精图治,藏富于民”才到嘴边,只见赵延摆了摆手,道:“上次安信王给朕上了个折子,是与和市相关,替四皇子邀功的。朕信手这么一翻,见上头列了许多款额,甚么牛七百文,羊五百文,骡八百至一千;还有许多小宗物事,甚么缯布绢帛,甘草香药,瓷坛漆碗,犀角象牙,朕也记不清了。朕问他,这些物什,是北人卖给咱们哪,还是从咱们手里买哇?他说,回圣上的话,既有他们卖给咱们的,也有从咱们手里买的。朕又问,是他们从咱们手里买的多哇,还是咱们从他们手里买得多啊?他说,自然是他们买得多。西北苦寒之地,有甚么好东西了?无非是些毛毡皮革,硝得还粗糙无比,任他磨破了嘴皮,也卖不起价钱。先前他们首领还颁布严令,还不许他们卖马,近几年也渐渐没人听啦。人哪,总要吃饭的不是?说起来,咱们这边的牙人也忒不像话,为了些金银财帛,那禁品也是一车一车往外带呀。簪钗环佩,凤头珠眼,塞北娘儿们没有不爱的;姜桂麝脐,时令瓜果,哪个老贵族家不得来一点?书籍卷帙,经史子集,更不必说。那些个将官领主,巫神长老,个个都以精通南学为傲哪。千叶前些年捣鼓的甚么素波绢,偷师我朝织造之法,不过学了些皮毛。真真比较起来,便是南方大户家养的一名绣女,也足以叫他愧杀。数十年前,他们连一座集镇也无,更不知定居之法。漫说甚么黑曜城、乌古斯、珠兰塔娜,便是那苏颂王宫、白石迷宫,又有哪一样不是咱们南朝的制式?将来千百年之后,咱们两家都湮没了;后辈子孙往地下一挖,只见亭台楼阁,起的是一样的飞梁斗拱;水墨丹青,绘是一样的皴皱点染;床椅陈设,使的是一样的乌木金粉;诗文词句,写的是一样的闲情雅趣。官制品阶,妃嫔后位,仿佛一母同胞;陪葬钱币,墓穴棺椁,竟也不差毫厘。一眼望去,只怕还分不出谁是谁呢!”
他口吻轻快,文僖一个头颈却愈垂愈低。好容易张开嘴来,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害怕:“……圣上思谋千古,臣……万不能及。”
赵延嘿然一笑,道:“朕一介凡夫,如何有这般心怀?都是那逍遥公子沈姿完点化的。朕与他坐席清谈,了悟了不少人间至理。你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过与他一比,那就大大不如。”
文僖垂头道:“是。沈公子天姿妙人,见识自是远在臣之上。”
赵延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些年常常替朕分忧,比起韩嗣宗、孙尚德之流,又不知高明到哪儿去了。他几个深以庆州城下之盟为耻,心中愤愤不平。一到贡粮纳币之时,就煽风点火,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可他们一心要王师北定,算来每年军费开销,远超岁币何止十倍?劳民伤财,以此为最。黄惟松尤为过之,十余年前,竟异想天开,向朕讨要太子。你道他要人作甚?哈哈,他要太子潜身草原之上,身负兴国大业,卧薪尝胆,隐姓埋名,做一个茹毛饮血的异族王。这会朕要寻丹问药,他转头就找个耍杂耍的来哄骗朕。你道朕真瞧不出来?不过体恤他一把年纪,装神弄鬼不易,陪他作作戏罢了。”
文僖震骇无已,良久,才颤声道:“然则……圣上既知此人罪大恶极,为何不着手处置?”
赵延将铜钱掷回地下,头摇了一摇,显得十分意兴萧索:“他要干的这些事,朕哪,是一件也不赞同。可惜……朕到底是肉体凡胎,难以除却这一点私心。我朝开国百年,终究不能葬送在我手里。”
文僖随他目光望去,见池畔脚步轻悄,小小道童伶俐来去,手中木盘高举过顶,盘中皆铺着一尺见方的黄纸,纸上的炼丹圣物摆放得一丝不乱:红的是丹砂,黑的是楮实,青的是羽纱,黄的是花蜜……中间一盘却是空空如也,想是留着存放那惟一所缺之物,“赤峰白垩”的。
荷风鼎烟中,依稀只听他一声叹息:“……这千古罪人,能不当,还是不当的好啊。”
永宁十二年九月,南朝倾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之力,以纪伯昭、徐广、庄文义三名镇国大将为统领,遣军三十万北上,与黄惟松会合。
五十万南军碾轧而来,御剑纵是天神下凡,亦无法可想,只能逐步退却。毕罗闻听佳讯,士气大振,原本已精神涣散、心生退意之人,也不由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反观千叶,士兵长期在极寒之地滞留,久战不下,身疲力竭,难以支撑;兼之后方不稳,军心本已动摇,听闻南军大举来袭,沮丧之意如瘟疫一般,在军营中飞快蔓延。此消彼长,入秋以来,连续几次交战,千叶节节败退,前线多处崩溃。御统军不得不掩护安代王退往西南,以防万一。御剑此际全力向西北进发,算来在酉风林前,两军便可相会。南军派贺颖南、纪子厚为先遣队伍,追击鬼军。这两人都是少年将领,一开始过于兴奋,企图贴身短打,吃了一两回教训,便都学得乖了,只远远盯防追踪,不再紧随其后。御剑几次诱敌无果,心中也是暗暗惊奇:“这两只小鬼,倒也沉得住气。”好在白石迷宫地貌奇诡,非别处高天坦途可比。南军一踏入扎伊境内,便举步维艰,比之前慢了不止十倍。御剑当年挑灭扎伊,对白石迷宫了若指掌,穿行砂砾石林之间,一则将驻军收归麾下,兵力渐雄;二有地利可倚,粮草军备,源源不缺。最可欣慰者,则是屈方宁一身旧伤渐渐痊愈,胃口一天天健旺起来,近几日连马也能上了。他先前记挂小情人身上伤病,行军驻营,顾虑远比以往为多。屈方宁这一好转,非但了却他一桩心事,更能领兵布阵,大添助力。此刻处境虽未见明朗,心境反比先前开阔,当下徐徐行之,只等安代王前来。
南朝这番北伐,可谓精锐尽出。昔年“淮南五虎将”,除贺克俭身死、以贺颖南替代外,时隔二十年,重新聚首。纪伯昭年不过半百,昔日与御剑对阵之时,手中流星锤不敌流火,被他生生斩断一臂,遂与黄惟松一同坐镇后方。剩下几人之中,庄文义性子冲和,徐广却是善行诡道。御剑时而趋避,时而截杀,时近月余,二人竟不能向前一步,始终在白石林外围打转。主力尚且如此,先遣更不必说;纪子厚久驻京城,贺颖南不善诡术,御剑随手布置,屈方宁略施手段,便将二人耍弄得团团转。眼见十月将近,四万御统军浩浩而来,鬼军北上迎接,两军在原扎伊边境会师。安代王一见御剑,便亲亲密密拉住他手,又让必王子向他行礼。遥遥望去,仿佛他不是后退以求自保,倒似凯旋归来一般。南军见了,忍不住大作嘘声。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却又有甚么法子?
御剑单凭麾下五万兵马,便将三十万南军完全牵制。如今与安代会合,战况将如何一边倒,可想而知。连柳狐闻听此讯,也不禁大为叹息。谁知十月以来,千叶在扎伊战场竟屡战屡败,难有一胜。按理说来,御统军大幅加入,必王子挥戈出战,战力绝非先前可比;兼之一国之君亲临,正是建立功勋之良机,按说士卒应更为振奋。不知为何,竟是愈打愈不顺手。无论御剑布置何处,南军皆能一眼窥破,每每巧妙闪避;对他最为精通的人手调派,亦是了如指掌。性急躁进的,南军便派出擅长缠磨之人,一退一停,藏头缩尾,磨得他耐性全无,终于一头栽倒;谨慎小心的,南军便不施半分诡计,使的尽是搏命打法,重骑强弩,直捣黄龙。如此三番五次,军中难免议论纷纷,御剑自己也是满腹疑云。他自年少起便有战神之名,预判敌情,犹如神断;出手精准,从不落空。别人要跟上他的思路,已经极为勉强;要说思谋比他更胜一筹,简直无异天方夜谭。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忽而记起:去岁他与柳狐战于目连山下,柳狐步步抢先,如开天眼,情形正与此时相似。一时想到:“莫非有内奸作祟?”当下亲往金帐,请安代王收回他统帅大权,让各军将领自行决断。安代却坚持不允,更召集全军,厉声道:“御剑将军用兵如神,草原上人人皆知。谁敢质疑他的决策,便是与我作对!”
御剑主张分而击之,不过是假借其法,试探一番。见安代如此大张旗鼓,虽感诧异,倒也颇感其情。往后数日,战况仍未见起色。遍观全局,只屈方宁表现出色些,人手折损也最轻微。必王子面子上挂不住,对他失手被俘一事冷嘲热讽,只做听不见而已。十月底,屈方宁率部埋伏鄂拉河前,正与对面南军相遇。徐广所率大军避之不及,被乌兰军一阵急射,打乱得不成模样。他隔河而望,忆及燕飞羽当日身披灰羽、翼生双胁的英姿,心中一阵怅惋:“倘若你女儿在此,便能解你眼前厄难了。”战罢回营,清点完毕,才寻了块巨石独自坐下,将当日楚、燕二女领他出宫情形细想一遍,旋即记起:“不,那位姊姊亲口说过,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个马夫的女儿。姓黄的要是知道他偷梁换柱,脸色必定精彩之极。嗯,她要不是给主人家做了这个替死鬼,这一辈子又当如何?她性子这等刚烈,嫁到一般人家去,肯定不得夫婿欢心。想要带兵打仗,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对楚姊姊爱之入骨,如非老天捉弄,她二人身份悬殊,只怕一世也无缘相识。唉,楚姊姊一直到死,也不知晓她的心意。不知她举剑自刎之时,可后悔不后悔啊?”
此际红日西沉,凉意渐生,秋风裹挟寒沙,沥沥洒在他身上、发间。他细细想着心事,一时竟是痴了。
隐约耳边听见些细碎声响,猛然回过神来,只见御剑高大的身躯站在脚下,贴身甲胄已经除下,手中挽了件漆黑如墨的军服,面具上银光流溢,扬首向他道:“在这发什么呆?”
屈方宁呆了一呆,道:“没有。”忽而心念一动,放下双腿,拍了拍身畔,道:“大哥,你到这儿来。”
御剑向乌黑天色望了一眼,口中道:“大哥现在没空陪你玩。”话虽如此,仍抬脚走了上来,伴他身边坐了。见他身上落了许多细沙,旋将他腰身搂过,给他拍打了几下。
屈方宁道:“我也不占用你许久。”任他摆弄一番,才将两腿搬了过来,与他大腿紧紧贴在一起。
御剑不解其意,哂道:“这是做甚么?”只觉他军服用料甚薄,遂抖开手中外套,给他披在肩上。
屈方宁单手将衣服拢住,摇了摇头,道:“没做甚么,想起几桩从前的事罢了。”忽而一扭头,将肩上一枚女葵肩章摘了下来,握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大哥,你记得么?这件衣服,我也曾有过的。”
御剑见他深深望着自己,眸子里乌光闪动,胸口忽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意,将他搂紧了些,才低声道:“自然记得。”
屈方宁嘴唇抿了抿,侧身靠了过来,与他呼吸相闻:“我还在这里喂了个石榴给你,也记得么?”
御剑与他离得极近,见他喉结微微颤动,话音似带沙哑,旋将指腹摩挲过他脸颊,似乎并不湿润,这才笑道:“怎么不记得?宁宁这是看大哥年纪大了,考验我记性来着。”
屈方宁将脸埋在他颈边,轻轻道:“嗯,你今年生辰也过啦。”
御剑见他处处透着奇怪,微感诧异,忖度他心中所想,失笑道:“大哥从前威风些,现在没那么威风了。最近打了几个败仗,你心里害怕,是不是?”说着舒展手臂,将他完全纳入怀里。他从识得屈方宁第一天起,便深知他不愿当一头乖乖躲藏在他身后、等着他爱惜庇护的小羊羔。他一心所愿,便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只是他年长屈方宁太多,手段比他强硬百倍,平生又是叱咤纵横惯了的,内心深处,总想将他护于怀抱之中,一手替他遮风挡雨。此时只觉他单瘦的脊背在自己手掌下一起一伏,心中怜爱顿生,在他耳边吻了一吻,道:“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着。且不说眼前尚有转机,便是全盘皆输,却又如何?这千里江山,大哥赚得到一次,就赚得到第二次。”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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