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8节
拜这身份殊异的男婴所赐,乌兰将军在接下来的六七月间,成为了比太阳还要炙手可热的人物。阿斯尔王颁下诏书,敕封外孙为小安孜王,封邑之广阔、地位之尊崇,几乎与嫡长孙等同。安代王为般配身份,亦将屈方宁封衔提了一级,同时对其率领下的军队开放六个月最高级别的征兵权。千叶十六军人数以鬼军为首,西军次之,郭兀良军、车宝赤军又次之。乌兰军人数不足二万,原本排在七八位之后。但最高征兵权五个字非同小可,用车宝赤的话来说,就是“只要是无主的地盘,见钱就抢,见人就抓!谁敢反抗?一箭射死他!”又得意洋洋地向人吹嘘,说他老人家当年就是凭借最高征兵权,一举侵入南朝边境,连破幽、檀、应、顺四州,一开始男的女的都抢,后来战俘越来越多,只得坑杀了一大半,只留下青壮男子、妙龄少女。最后仍然人满为患,只得以掷骰子的法子留下了五分之一,其余的虽然舍不得,也只好一股脑杀了。屈方宁一接到特许令,立刻马不停蹄,率军前往什察尔城以北,抢夺原西凉境内青壮年劳动力并牛羊财物。临别之际,他向马车中称病不出、久未露面的公主躬身道别,又久久亲吻儿子脸颊,显然不愿与之分离。一名绿衫侍女探身出来,低声传达公主命令,将襁褓中的小王爷从他手中抱走了。他关切地嘱咐了几句,公主便在车中大发雷霆,乱打乱摔,最后蓬头散发地哭着说:“这是我的儿子!谁要你假惺惺地对他好?……你从前但凡有一点儿将我放在心上,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一个多月,敖……队长一次也没出现过。他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心里恨透了我,嘴上却一句也不说……你杀了他,是不是?”
旁人听公主口口声声怨怪丈夫,对自己不体面的行为只字不提,不但不低声下气地乞求原谅,还当面质问奸夫的下落。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真是前所未见。想她从前美丽果敢、勇于追求爱情,缔造了无数梦幻般的传说。对比今日之丑态,实在令人唏嘘。
乌兰将军平静地看着妻子,目光中的温柔令人心碎:“宫中传令召回随行内侍,敖都队长和其他侍卫都已回宫就职,头衔职务一律如故。夫人若是心中挂念,可遣人前来问询。”说着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对你向来敬爱,从不违拗半分。你不喜欢与我一起抚养孩子,我也会尽量尊重你的意愿。只是……孩子终究是需要一位父亲的。”
马车中久久无声。直到大军远去,珠灰色的帐幕下才传来一阵颤抖的、不可抑止的痛哭声。
十余座空荡荡的囚车在队尾摇晃前行,白羽营的士兵在车旁唱着高昂的战歌。乌熊与额尔古身着统领军服,正在人群之中谈笑风生。
屈方宁从一匹鬓毛如火的红马上跃下,跳上随行的马车。车厢中一名佝偻的老者正将面前的一封密信与一块银锁片藏入怀中,毡毯上摆着小半碗冰好的美酒。
屈方宁在他身边坐下,抄起酒碗来喝:“这就动身了?”
回伯劈手夺过,怪道:“天长路远,自是要早作准备。”在银锁片上一捻,沉吟道:“庄……的下落,你打算怎么说?”
屈方宁嘲道:“能怎么说?受尽严刑拷打,始终不肯吐露机密;忠烈不输男儿,气节震慑蛮夷……死者为大,只好说几句装点门面的漂亮话了。”
回伯嗤笑道:“要是她爹知道实情,非剐了你这心狠手辣的小孽畜不可。”见余酒已经不多,珍惜地抿了一口,站起身来。屈方宁道:“庄明义若是信不过你,只须让他派人将这封信送往太原。黄惟松一见之下,自会忙不迭地召你前去相见。到时候你只要两片嘴皮上下一碰,说什么他都得听着。是了,记得要几个脑子好使的家伙过来……”向队伍中乌熊几人一瞥,声音低了下去:“……便于我日后行事。”
回伯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忽好奇道:“这信里究竟写了甚么,如此了不得?”
屈方宁抬手在他眼前一扬:“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本将军一幅鬼画桃符的画儿罢了。”
往后一二月,装满平民、牲畜的囚车源源不断从西凉东、南两地送来,白羽营一开始还忙忙碌碌地安置住所、收编新兵,随着人越来越多,也失去了耐性,乱糟糟划出一块地方,竖几根木棍,缠一圈旗绳,就由他们去了。到了夜里,四面八方燃起牛粪火来,直将妺水两岸照得白昼一般。旁人见了这声势浩大的景象,才知车宝赤所言非虚。只是这群新征士兵成色复杂,多是混迹于几国边境的偏僻部落、无名小族,甚至还有一批久居草原的南人。年纪参差不一,体魄也非强壮,慷慨激昂、强项不服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一落地就呼朋唤友、喝酒煮肉、打听当地民俗的。安代王原本对此事十分关切,见状摇头一笑,也就不再提起。车宝赤却十分惋惜,连称乌兰将军不会挑人,白瞎了这趟出行。宴饮时偶尔提起,安代王笑了几声,向御剑道:“老车说你儿子大费力气,抢来一群连弓都不会开的猪猡。你说,该不该罚他?”御剑自斟一杯,闻言道:“如今战事消弭,四境太平。他新征这批人,多半是要送去安孜领地的。开不开弓,也没甚么要紧了。”
安代王恍然道:“我原想是这样。”又向车宝赤呵呵笑道:“你还说人家的小子不会挑人,这不是会挑得很吗?”
乌兰军这一次扩军开场盛大,后继却是乏力。九月中旬之后,囚车送来的人愈来愈少,九月底一连三天,竟无一人到来。一问之下,才知乌兰将军在青格尔沁城外卷入海乌、仇丹二族纷争,被迫退回黑曜城附近。小亭郁一听急报,怒从心起,叫道:“屈林这奸贼,敢向方宁动手!”屈林与海乌族族母已于三月完婚,这笔账自然要算在他身上。什方沉思道:“我从前与海乌族交过手,别的也还罢了,只有一门毒瘴厉害。当日借风势施展开来,致使我军将士头晕呕吐、四肢松乏,身上都是一股酸腐味,仿佛臭了七八天的烂肉一般。当真恶心得紧!幸好最后破了毒瘴,一枪挑死了蛊惑作乱的解羽鸦姬,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必王子忙道:“解羽鸦姬是谁?听起来……像个女人!”什方哈哈笑道:“那就是海乌族第七代族母了。这女人野心勃勃,一心做着金乌飞天的美梦。她在亲生父母身上提炼毒素,还养了一头剧毒乌鸦,以腐尸喂养长大。听说鸦羽过处,见血封喉,一触即死。诸般歪门邪道,非常人所能想象。”必王子大皱其眉,顿时失去了兴趣。郭兀良在旁道:“尽唬人!既然这般厉害,你是如何取胜的?”什方道:“幸亏他们有个世代的仇家,早就找到了解毒的法门。我们取了他们的方子,用……果然一举攻破了妖寨大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阿古拉听他说得含糊,不明所以,忙追问道:“爷爷,什么方子?”什方瞪了他一眼,无奈道:“用马尿……涂抹全身,便不惧毒瘴了。”绥尔狐拊掌道:“这就叫以毒攻毒了!”众人无不大笑。安代王笑道:“这一次乌兰将军重遇宿敌,少不得要请什方将军再跑一趟。正好那解毒的法子,老将军也熟悉得很。”什方只得接令,复向御剑道:“看你这次拿什么谢我?”御剑淡淡道:“我陪你去,如何?”
小亭郁喜道:“我正要请天叔一同前往。红云军如今藏身之处,与海乌族脱不了干系。我们循迹追击,定能直捣黄龙,俘获屈林。”
什方揶揄道:“关心儿子就关心儿子,说甚么红云军、屈林?”一笑出帐,连夜去发兵不提。
御剑不加理会,隔了三天,才率领乾天、坎水二部前往拒马城下,盘查交通要道。途径即云谷时,想起当年屈方宁一人一骑,在荆湖、西凉千万大军环伺之下,直取李达儿人头,如同探囊取物。但当日那把风光无限的弓,他却再也拉不开了。
正出神间,铁鹰送来讯息,什方军已与乌兰军会合,与仇丹族结为同盟,在黑曜城外抗击海乌族。海乌族换了一门新的邪法:挖空箭头,藏以小颗炸药。一箭射出,药粉炸开,一沾上身,顿时奇痒无比。伤处红肿溃烂,难以行动,望将军予以援手云云。他们不再故技重施,马尿淋头的方子也就用不上了。
御剑展信阅罢,心中头一个念头,却是想到了屈方宁那身灿烂华丽的衣饰。只觉让他去沾染便溺,实在是暴殄天物。
当日率御剑亲率一队精兵奔赴黑曜城外,远远见几队模样诡异的士兵,全身裹以白布、坐骑也裹得严严实实。三四十名蓝布裹头的俘虏跌跌撞撞地跟在队伍之后,有人偷偷伸手入怀,只听一声炸响,淡红色烟雾顿时弥漫开来。领头之人回眸一瞥,冷笑一声,手中黄金弩微微一动,将那人一箭钉死。
什方与一名乘坐竹轿的中年男子远远迎出,见了御剑便大笑出声:“将军这可来晚了一步,老乌鸦的迷魂阵已经给乌兰将军破了!”
屈方宁从队伍中驰出,一手解开脸上布条,一层层剥落下来:“惭愧,只想得出这些笨法子。”又向御剑谢道:“劳烦将军亲自前来,我原说不必麻烦的。”向什方瞧了一眼,显然在怪他自作主张。
什方左脸肿得发紫,眼睛挤成一条缝,仍笑道:“乌兰将军,你不要怪老头子多事,我看御剑将军也想念你得很!父子抽空见一面,有什么好麻烦的?”
以屈方宁从前的性子,有人与他说笑,随口调侃一下,也就过去了。今日却不知怎地,毫无谐趣之意,只道:“将军军务繁忙,我怕耽误不起。”从马后取下一顶式样古朴的银冠,向竹轿上的男子送去:“请看,这可是您先前说的物事?”
那中年男子忙俯身接过,颤声道:“正是……先王遗物。”手举银冠说了几句古语,队伍中的仇丹族人顿时泣不成声。那男子向屈方宁艰难行礼,立即给他扶了起来。只听他疲倦道:“诃鲁尔长老,不是我恃功自傲,实在是这几天累得很,这些虚礼能免则免罢。”向三人微一躬身,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什方脸上有些挂不住,解嘲道:“乌兰将军可谓胜而不骄的典范,打了胜仗,连笑脸也没一个。”
御剑向他背影望去,只觉比前几个月所见更消瘦几分,忍不住道:“他这一向都是如此?”
什方回忆道:“行事一切如故,只是不爱说话,有些郁郁寡欢。”向御剑看了一眼,迟疑道:“是不是因为……?”
御剑不置可否,却知道公主之子另有其父一事早已传开,屈方宁这几个月也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心情自然低落,脸上也没有笑容。但亲眼见他对自己冷若冰霜,却是无可避免地阵阵失落。
当日黄昏,鬼军巡逻时抓获了一名红云密探。此人伪装成骆驼贩子,企图混入城中,却对骆驼一窍不通。御剑命人提审,人送到时,只见满脸乌黑,已经死去多时了。查看时,见他齿内藏有毒药,一见情况不妙,立刻咬破。此人冒险进城的目的,也就此成谜。
当夜什方在黑曜城内摆开宴席,千叶驻城军官齐来赴宴,仇丹族也派出长老、巫官,送来谢礼。诃鲁尔长老对屈方宁仗义相助赞不绝口,连称先王大仇得报,族中上下,都满心期盼与之一见。什方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低声问手下:“乌兰将军还在歇息?”答曰:“刚睡醒,说要去沐浴梳洗,稍后就来。”什方怪道:“小子忒托大了!出来见个面还三催四请的,哪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诃鲁尔长老忙笑道:“老将军勿要怪责,如今的年轻人风气都是如此。穿着打扮,比从前讲究得多。对长辈老人的话,也不太听了。”什方啧啧道:“这叫甚么风气?当年我与你们厚吉长老、阿拉坦先王为破妖寨,浑身淋满马尿,骚臭逼人。换了现在,他们可未必吃得了这个苦了!”
屈方宁此时才姗姗来迟,浑身水气,睡眼惺忪,身上的丝袍也松松垮垮,露出半边肩膀。只有左颈仍遮得严严实实,瞧来颇有几分怪异。听到席上言语,也懒于辩驳,盘踞在左首第二席坐下,掩嘴打了个哈欠。侍女送来精美的食物,也只略微动了几口,就恹恹地不再吃了。
帐内开阔,御剑虽与他比邻而坐,其实相距甚远。见他单臂撑在酒案上,眼睑、鼻梁上浮着一层红肿,想是沾染了些许毒瘴。大概痒得厉害,不时伸手去挠,愈挠愈红,留下好几条血痕。
他嘴上与什方言谈,实则全副心神都在屈方宁身上,只想将他抓痒的手一把夺过。
忽听屈方宁开口道:“御剑将军。”
他一阵莫名心虚,掩饰般“嗯?”了一声。
屈方宁哑着嗓子道:“我今日赶到海乌族临时巢穴时,只见人去营空,炼制的毒物也已带走。将军这几日全面盘查,可知红云军行踪何处,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御剑压住心中悸动,道:“下午的确俘获了一名形迹可疑之人,只是……”一语未毕,诃鲁尔等率众前来敬酒,遂止了话语。落座许久,心神仍未恢复,心跳得远比平常为快。
他执杯在手,听见屈方宁疲惫的谢酒推辞声,想到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只觉万般嘲讽。屈方宁如今一开口就能扰得他心神大乱,身上的气味都能令他神魂颠倒,酒后的呢喃醉语,汗湿的手臂,赤裸的脚,无不在他春梦之中浮沉。想来要等到很多年后,他的声音变得苍老,脸上布满皱纹,鸡皮鹤发,老态龙钟,自己才能对他完全死心。
但这也只是空想罢了。宁宁比他小了十五岁,到他白发苍苍之时,自己恐怕也不久于人世了。在心如古井、再也吹不起一丝涟漪之前,还有很长很远的岁月要熬。
他缓缓将酒倾入喉咙,却没有尝到一点儿滋味。
酒过三巡,门外有人禀报:“有个海乌族俘虏说知道族母去向,不过要什方将军亲口答应,以讯换命。”
什方兴致正高,一挥手道:“叫他来!”
俘虏片刻便到,却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手足伶仃,头发干枯,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脸上的皮肉却松弛如妇人。仇丹族人以海乌族常携带不干不净之物为由,故意在门口对那少女搜身。什方见其态不雅,示意道:“罢了,一个小小女孩,能有多大能耐?”诃鲁尔忙道:“海乌族的女子不容小觑,老将军还是小心为上。当年解羽鸦姬座下那只乌鸦,就是在献舞先王时忽然解体,以致我族元气大伤。”什方骇然道:“甚么?一只扁毛畜生,还能帐前献舞?”诃鲁尔摇头道:“不不,不是禽鸟,是个肤色赤红的女人。听说从小与解羽鸦姬共同起卧,浸淫妖术多年,端的是奇毒无比。说是女人,胸前却一马平川,也不知到底是男是女。她体内全是毒液,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立刻腐蚀见骨,继而全身发黑,死状惨不忍睹。先王不慎着了道,下葬时……脸都已经没了。我这条腿上也溅到少许,当机立断,一刀砍下,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说着,在空荡荡的膝盖下感慨地拍了拍。屈方宁也打起几分精神,问道:“此毒如此厉害,可还流传人世么?”诃鲁尔道:“乌鸦喂养不易,解羽鸦姬穷尽一生邪术,才得以养出一头。听说她死前还着手甄选下一任乌鸦,万幸咱们一泡马尿,破了这毒女人的春秋白日梦。乌鸦识主,又是睚眦必报。要是那女人不死,可真是流毒无穷,难以安枕了!”什方哈哈大笑,一拍自己胸膛:“当日是我亲手挑死解羽鸦姬,乌鸦有灵,怎么不来找我报复?”
御剑见那少女跪在地上,干枯的头发披满双肩,两条手臂长长地垂了下来,感觉颇为异样,问道:“今日开战之前,是谁向你们通风报信?”
那少女颤抖开口,声如老妪:“我……我……我……”
说到第三个我字,只见她头颅倏然后甩,全身青胀,口中荷荷,骨骼拉伸之声不绝于耳,皮肤皲裂也愈来愈多。斗然之间一声爆响,血肉飞溅,空气中布满中人欲呕的腥臭。
什方距离最近,被一团血肠击中面部,一张脸几乎瞬间烂空。诃鲁尔身旁一名巫官手臂被毒液溅上,痛得全身痉挛。诃鲁尔咬牙挥刀割去,断臂落地,已是一团漆黑。帐内军官、侍卫,中毒者不计其数,挣扎哭号,惨叫连天。
千叶驻黑曜城军官侥幸逃生,向左首战战兢兢望去,脸上不禁变色:“御……将军……”
惨淡灯光下,只见御剑将屈方宁牢牢护在身下,宽阔的背部将他完全挡住,保护得密不透风。
但他自己的黑色军服上却破了一处极小的地方,一块绿莹莹的碎骨,正正地插在他肩胛骨之下。
这碎骨钉入之处浅不可见,御剑自己尚不知中毒,直到乌鸦完全解体,想从屈方宁身上离开时,才直到全身早已麻痹,手足皆不听使唤,砰的一声摔在毡毯上。
他此时意识已不清明,依稀只见屈方宁扑在他身旁,急切地叫着“将军”,神色焦急,慌乱无措,适才冷冰冰、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艰难抬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手指只微微一动,就再也抬不起了。
只听屈方宁嘶喊道:“军医!军医!……亭名!你他妈给我过来!”
他在心中笑了一笑,缓缓合上了眼睛。朦胧之中,只觉几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洒在他脸上、腮边。
他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一声:“宁宁,别哭。”一阵从未有过的倦意袭来,就此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瞬间,他忽然记起了之前自己动过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第86章 夜归
乌熊、车卞、亭名一干不务正业之徒,早早地偷了一条烤羊腿,热了一壶马奶酒,躲在帐外大快朵颐。闻声赶来,只见满目狼藉,腥臭四溢,几乎当场吐了个精光。举目一望,见一柄短剑掷在地上,剑尖满是黑血。屈方宁俯在一人背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旋即抬起头来,向旁啐出一口乌黑的血沫,立刻又俯首下去。地下那人一动不动,背心一小块皮肉已被剜去,伤口中的血却已转为暗红。
乌熊骇然道:“老大,你……”
屈方宁两眼通红,一擦嘴唇,一把扯过亭名衣襟,压低声音道:“速速给我前往南郊马市,找六道门的骆驼贩子,叫他们管事的拿解药来!姓屈的敢跟我耍阴招,我要他们一万三千人死无全尸。”将亭名往门口一推,厉声道:“备车!往千叶药帐接绰尔济!乌熊!传信雅尔都城,叫吉达尔飞马赶来!”
诃鲁尔见他骤遭大变,仍指挥若定,不失大将之风,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忽听屈方宁哑声道:“这毒毒性蔓延多快?最多几时致命?……可有缓和之法?”
诃鲁尔对当日惨状记得清清楚楚:身中乌鸦解体之毒者,无论深浅轻重,一刻钟之内悉数毙命,无一生还。见他神色极为可怖,只得含泪道:“此毒无药可解,片刻之间足以致命。”见他目光阴沉,忙道:“鬼……鬼王殿下体魄强健,天神化身,远非常人可比。乌兰将军……你也……你也……”
屈方宁打断道:“解羽鸦姬自己养的魔物,总不至于不留一条后路。”伸手将御剑沉重的躯体扶起,探了探他鼻息,咬牙道:“你可别死了!”
帐中变故传出,千叶侍卫立即赶来,救治伤者,收拾残局。什方军听闻主帅遇害,无不痛哭。鬼军军医长只一探御剑脉搏,即禀道:“属下去煎一副抢命的药来。”鬼军见将军昏迷不醒,也不禁悬心吊胆,盘桓在门口不肯离去。屈方宁守在御剑身边,只觉他呼吸越来越微弱,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伸手在他背心伤口按了一按,见周围一圈尽成黑色,毒血已经不再流出。他体温本来就高于常人,此时全身热得滚烫,额头更是如同火烧一般。屈方宁与他额头相抵,低低唤了几声将军,见他全无反应,心知不妙,在他耳边叫道:“大哥!”察觉他仍无一丝反应,心慌意乱,将他火热的手掌拉到自己赤裸的肩上,嘶哑道:“你不想碰我么?……再撑一会儿,醒了给你干,好不好?……”但觉他的手殊无力道,自己一松手便垂落下来,更是一阵莫大恐惧,寻求支撑般靠了过去,在他坚毅紧闭的唇上吻了一吻。
门外蹄声倏然而至,却是亭名载了一人飞驰而来。其人作商贩打扮,落地行了一礼,忙走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取温水化开,喂御剑服下。他犹嫌太慢,连声催促:“快些!”待药水一入喉,急忙去翻御剑眼皮,又侧耳在他胸口聆听心跳。亭名在旁小心劝慰:“将军,药效……恐怕没这么快。”屈方宁才缓缓坐起身来,忽然反手一个耳光,甩在那商贩脸上。那商贩立即跪了下去,双手捂脸,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屈方宁森然道:“屈林要杀了我,是不是?”
那商贩叩首道:“大人何出此言!乌鸦心智不全,只忠于前任族母一人,旁人不敢拘束。什方将军亲手杀死前任族母,乌鸦对他恨之入骨,多年来一直思谋报复。头领今日特意派人传信,告知大人勿与什方同席。中途不知出了甚么差错,竟未送至大人手中。望大人明察!”
屈方宁脸色阴沉如故,冷冷道:“送个信还能出错,谁知真心还是假意!待我日后查证,是真的便罢,若有一字虚言,哼!”回身在御剑额上一探,焦躁道:“怎地还是这么烫?”
那商贩擦了一把冷汗,窥视他脸色,嗫嚅道:“大人,我们……管事的说了,乌鸦之毒,天底下只有前任族母一人可解。方才小人喂鬼王殿下服下的药丸,是族中最为珍贵的灵药,只是……只是……是否能完全拔除毒性,小人……不敢妄言。”
屈方宁倏然站起,从齿缝中一字字道:“这么说来,乌曼儿的毒术,是比不上解羽鸦姬了?说什么只有她一人能解,难道叫个死人来配药不成?!”盛怒之下,一脚当胸踹去。那商贩滚在一旁,叩首不敢言。只听屈方宁冷道:“解羽鸦姬总有几张单方传世,再不济也有一二弟子传人。叫你们全族上上下下,不分昼夜给我找出来!”手一挥,命亭名带他出去了。
什方身死之事传回千叶,安代王大为震怒,向海乌族聚集之地派以重兵,围剿追杀。绰尔济、吉达尔也陆续来到,连日诊治。屈方宁下了一道封口令,不许人泄露御剑中毒之事。此时距中毒之时已逾七八日,御剑仍在昏迷之中,身上热度一直未褪,脉象也是弛缓沉滞。绰尔济精于医道,心知毒性已深入膏肓,若非御剑体质异于常人,性命早已不在了。与吉达尔无奈商议一夜,红着眼圈来见屈方宁。只见他披着一件单衣,正向门口跪着的一人怒叱道:“……半年?放你娘的屁!他如今这般模样,只怕三五天也撑不过,何况半年!”那人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屈方宁暴怒之下,抽鞭要打,又悻悻地往他脸上一摔,骂道:“御剑天荒一天不醒,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绰尔济见他目光散乱,大有狂态,一时却不敢上前进谏。此时诃鲁尔拄了拐杖,一瘸一拐前来探视,见御剑魁梧的身躯僵卧病榻,英俊的面容上一层黑气,一望而知命在旦夕,也不禁洒下几滴老泪。屈方宁坐在床沿,一一探过他耳后、颈边、胸口等处,喃喃道:“半年……那怎么等得及?这世上真的就再无灵丹妙药,能救你性命么?”
诃鲁尔一听“灵丹妙药”四字,心头灵光一现,忙道:“舍利金宫有一秘传灵药,名唤转世金丹。听说神妙无比,有起死回生之效。历届金宫大昆弥接掌宝位时,金丹玉匣的地位,还要在半柳经书、八宝袈裟之上,可称镇族之宝了。”见他视若罔闻,尴尬道:“听说此物声名赫赫,与南洋太真珠、楼兰鬼灵符齐名……后二者只在传说之中,无人得见。只有这金丹有目共睹,慕名前去参拜的信徒不计其数,听说颇有释顽疾、起沉疴之效……”
屈方宁耳朵一动,斗然转过身来:“什么价钱?”
诃鲁尔一怔之下,才明白他话中之意,忙向西天虚拜一礼,道了声“真神莫怪”。屈方宁不耐烦道:“怎么,买不得么?”诃鲁尔双手合十,低声道:“金丹是真神座下玉树生出的神物,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藏之玉匣,奉以圣水,连大昆弥都无权开启。就是扫除尘埃、动土移位,也要祭神占卜之后,方能进行。将军万万莫提这个钱字,只怕……亵渎了神灵。”
屈方宁冷笑道:“是件东西都有价,只看你出不出得起!你说得如此玄妙,难道几百年间,这金丹就真的束之高阁,一枚也没落到别人手里?”
诃鲁尔迟疑了一下,才道:“有倒是有……一百多年前,毕罗一位王储身染怪病,其母以牛羊各一千头、骆驼二百头、帐篷一百座、工匠五十人为供奉,向舍利金宫求一枚丹药。舍利金宫是北原圣地,自己却无固定领土,四海为家,周游各族之间。这一批供奉,实在是送到了大昆弥心里。于是破例开启玉匣,取了一枚金丹,赠予供奉之人。王储服下灵药,果然痊愈。往后一直无病无灾,享年七十有四,无疾而终。大昆弥却因此事惹怒了一众法师,被迫禅位……”
屈方宁听到末一句,面露失望之色,道:“既有被迫禅位之虞,如今主事者怕落人口实,那金丹就更难取得了。”顿了一顿,道:“楼兰的鬼灵符,又是个什么玩意?”
诃鲁尔搔首道:“这个……小老儿也知之甚少……”一语未毕,只见御剑嘴唇微微一动,似在呓语。屈方宁忙附耳过去,低声道:“什么?”其时帐中寂静之极,连诃鲁尔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隔了许久,才见御剑喉头上下略一滚动,像是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又仿佛呻吟了一声。
诃鲁尔全然没有听到,见屈方宁久久埋首在原地,背心起伏,担心道:“鬼王殿下说了什么?”
屈方宁背对他坐起,声音中似有哽咽之意,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一般:“侍卫,备马!”
御剑对身外种种变故毫不知情。自昏迷之始,就仿佛沉入了一片浓黑的深海,一阵阵压迫般的眩晕没顶而来,连一指一足也无法动弹,全身只能随水流飘飘荡荡,愈坠愈深。须臾之后,喉中流入一股苦涩的汁水,遏住了坠入无底深渊的势头,仍是知觉全无,目盲耳聋。惟有身上痛楚不堪,脑子更如送入熔炉中灼烧一般。隐约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叫着“大哥”,声音邈远,如隔千山万里。他心窍几乎被黑暗封死,只有一丝感知残存,唯一的念头却是:“我在哪里?现世之中,宁宁断然不会这么叫我。”只是这一线知觉也是稍纵即逝,旋即又坠入了无尽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道清冽的水流从红肿的咽喉中缓缓注入,仿佛天神分海一般,一直紧紧压制在头皮处的迫力畏惧般向后退去,浓黑的海底也透出一缕亮光。流经之处,五脏六腑无不清凉通透,四肢百骸的疼痛也逐渐消弭。过不多时,已觉身在一张宽大厚实的床上,额上盖着冰过的手巾,传来阵阵清凉。耳中也渐渐听得见外界声音,最初还分辨不出人声物响,一日忽然听见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在身边催促叫喊,瞬息之间便反应过来:“这是老巫。我回千叶了!”
此节一通,诸般声音也就不再混沌一片,丝丝缕缕,渐次分明。药师诊脉、煎药喂饮、侍卫擦身、安代王探视,都能一一辨明。只是身体中毒已久,恢复缓慢,无力睁开眼睛而已。知觉一复,只觉寒气渐深,季节已转入秋冬。一日擦身方罢,只听门口靴声微响,似带踏霜之音。一个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声音探询般开口道:“将军今天好些了么?”
他心头猛烈一震,仿佛连力气都恢复了几分。巫木旗应声道:“粥也吃得下了,也晓得冷热了,我看也差不多该醒了,就是这几天了!……你那边收编事多,天天过来太麻烦了。老巫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听屈方宁淡淡道:“要不是将军护着我,我现在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谈何麻烦?”巫木旗嘿然一笑,道:“小锡尔,你这话就太见外了。要是中毒躺下的人是你,我们将军必定也愿意拿二百里领地,给你换一枚灵药金丹。……”一路说,一路出去了。
御剑听到二人对答,不禁一阵愕然:“甚么二百里领地?”只是耳力尚弱,帐门一放下,二人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清楚了。凝神侧耳,心力耗尽,脑中愈发恍惚起来。依稀听见巫木旗的声音渐远,说的是:“我再去烧一壶热水来,……”声音入耳,已经分不出是什么含义了。
迷迷蒙蒙之间,但闻轻巧的靴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接着床沿微微一沉,一阵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其时早已无法思考,只在心底深处隐约知道,屈方宁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他睡魇愈来愈重,心念也只极轻地一动:“只要你这么坐在我身边,我宁愿永不醒来。”
忽然之间,一个温暖之物触到了他眉角边。继而眉毛上传来温柔的触感,轻柔小心,仿佛春风吹拂一般。
他依稀知道屈方宁在抚摸他的眉毛,对此举的深意,却是无从思考。
屈方宁的手在他眉峰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继而靴声响起,香气远去,只余帐门轻轻晃动之声。
御剑苏醒的消息送入白羽营之时,屈方宁眼皮也不抬,道了声“知道了”,目光便重新投向对面:“黄老头当真信了?怎地一个人也没给我?”
回伯懒洋洋道:“真,怎么不真?姓黄的说了,他手底下要是有人可用,何必躲在太原吃煤灰?你脱颖而出、身居要位,他老人家十分欣喜,老怀大慰。还说了些假惺惺的勉励之语,谅你也懒得听。”
屈方宁目光一寒,阴沉道:“怎么,老东西要变卦?”
回伯搔首道:“那倒未必。你可记得当年给你一手掏心的那头狼?原来有个叫韩嗣宗的,以狼为师,驯养了三千步兵。他病死之后,黄惟松不声不响,暗度陈仓,把这三千无主之鬼据为己有,藏在荒野矿洞中,课练手下擒拿格斗之术。我瞟了几眼,居然还有点门道。他花钱费米,偷偷摸摸,总不是为了投降的时候风光一些。还有……你杀庄文柔的事,老东西似乎也知道了。”
屈方宁瞥眼道:“哦?他怎么说?”
回伯脸上谐谑之色隐去,声音也低了下来:“他说,他很佩服你。”
屈方宁嘴角一勾,冷冷道:“他当然要佩服我!连我有时都佩服我自己。”起身走出几步,又驻足道:“姓黄的对我手底下一头死狼都爱不释手,对老子这种稀世奇珍,还舍得放走?多半还有个阴险后着,且忍耐一时半会,看他玩出什么花来。”抄起案头一沓批阅过的卷宗,掉头就走。
回伯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一举一动,忽然开口:“听说你这次为了……,代价可观得很。”
他苍老的眼睛悠然抬了起来,与屈方宁目光相对:“他要是就此一命呜呼,千叶、毕罗格局变动,对你其实也大有可图。”
屈方宁在门口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出去。
御剑不苟言笑,又无所癖好,一生之中,绝少有卧病在床的时候。旁人有心亲近,也难觅良机。这一次可算给人添了个由头,一时贵胄将领、异族使节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大献殷勤。他老人家在主帐危坐迎客,气势森严如昔,一些心怀鬼胎的探视者,在他面前都是两股战战,口内连道万幸,心中嘀咕不已,只是不敢表露。他口头不痛不痒地敷衍来客,一颗心却尽牵挂着白羽营那个名字。少顷乌兰将军果然入了传报之列,忙让人请他进来。凝目望去,心却凉了半截:只见屈方宁与小亭郁一同到来,放眼一望,华服金织,却是乌兰朵公主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小阿葵,依偎在丈夫身旁,向鬼王殿下道谢。乳母还特意举起孩子的小手来,向他作了个揖。
他失望之下,这几日的绮情艳思也褪得干干净净,暗骂自己一声糊涂:“我在想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苏醒之初,便听巫木旗整日唠叨,说是屈方宁以二百里领地添香礼佛,才求得一枚救他性命的灵丹。虽然名曰租借,但舍利金宫扎根之后,吸引源源不断的信徒、游僧,天长日久,这个“还”字也就不了了之。领地不复存,他新征的士兵也就无处可去,以致这几个月焦头烂额,一天之中少有清静的时候。他震动之下,难免也生出一线遐思:自己对他做过种种令人心寒之事,重修旧好是不敢奢求的。但只要他心中还记着自己一些,就足以畅慰余生了。
然而今日一看,屈方宁神色疲惫,言语生疏,说的都是些台面上的客套话,告辞也是主动开口,毫不拖泥带水。当日春风般抚过他眉峰的手,此时想来也不真切了。
他昏迷近一月,身上毒性未除,四肢百骸都无甚力气。直到十一月底,运劲不畅之感才逐渐褪去,劲力也恢复了七八分。屈方宁全副精力都投入在训练新兵的事务上,平日相见了,也只点头招呼,便匆匆离去。安代王与群臣商议将兔采公主嫁与毕罗小王子哈干达日时,还不忘揶揄他二人:“你们父子一个不顾性命,一个不惜代价,按说应该更为亲厚。怎么事到头来,反而愈发局促了?”
御剑一笑置之,心中道:“当日之事只在转瞬,我一举一动全由心发,岂是存了什么私念?我毁了宁宁一双手,自然要事事护他周全。”屈方宁自他伤愈之日当面道了一声谢,对此绝口不提,他也觉得十分合适,理所宜然。此事轻轻揭过,再好不过。倘若刻意描绘,反而有矫情之嫌了。
倏忽十二月至,一连下了几天大雪,妺水两岸皆成素白。众军各派人手,帮助牧人搭建帐篷、修葺牲圈。御剑黄昏之前出城巡视,见棵子坡下白石如羊,蜷睡可爱,顺手在坡下练了一趟枪法。但见明焰击雪、红光舒卷,雪片未及飘落,在半空中已化作点点青烟。他收枪而立,大感欣慰:“躺了一个多月,功夫倒还没全废。”须臾日沉西山,巫木旗催得着急,只得笑骂一句,上马欲走。
此时对岸火光闪动,人影来去,似是白羽营新兵在修筑工事。遥遥见几名工匠共同展开一张图纸,向正中一人禀报进度。那人穿得十分单薄,在风雪中站了片刻,便有人送来斗篷、披风等物。隐隐听见他问侍卫:“他醒来几次?还吐奶么?……”御剑的目光一触到他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巫木旗一边拍打马身上的积雪,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将军,听说公主最近为了那二百里土地,跟小锡尔大大地闹了一场,说是她父亲送给她儿子的东西,小锡尔不能处置。照老巫看来,公主都是当妈的人了,可真有点不懂事!她跟小锡尔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父亲、我儿子?……这不是伤感情得很吗?他们夫妻赌气,白羽营也跟着不省心。你看现在天这么冷,小锡尔宁愿在外面受冻,也不愿意回去。”
御剑心知肚明:“公主自知理亏,乖顺了几个月。一听说兔采要与她弟弟联姻,料想日后二族缔结同盟的纽带,不止系于她一人之身,心思立刻就活动起来了。”
巫木旗不知其中利害,犹自絮絮道:“小锡尔这几个月忙坏了,听老滑头说,一夜睡一两个时辰,就算多的了。他现在仗着年轻身子骨硬,以后老了可不得了!……唉,他儿子前几天生了病,也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御剑佯作不经意道:“你倒是什么事都知道。”远远见工匠散开,留下屈方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胸口一阵疼痛:“不知道他吃了饭没有?”
只听巫木旗豪爽道:“将军,咱们不如把他一把拐走,弄到山上去喝点好的,也省得他在这里吹风。”
御剑心道:“他更不愿意喝我的酒。”嘴上却不由自主道:“你要请,就尽管去。我看他今天忙得很,你只怕未必请得动。”
巫木旗不服道:“老巫还有请人不动的?”昂首挺胸地踏过河岸,凑在屈方宁身边,咋咋呼呼地噜唆几句,又向御剑的方向指了一指。御剑遥遥望见屈方宁抬头向他看来,似是笑了一笑,转头向侍卫交代一声,便随巫木旗一起过来了。巫木旗一手拖着他,得意洋洋地邀功道:“你看,这不是一请就请来了吗?”
屈方宁肩上的斗篷连着雪帽,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带着笑意:“巫侍卫长说,将军有珍藏多年的美酒佳酿,叫什么江南春的,今天下了血本,要拿出来待客。我看他要请我是假,自己惦记着才是真的。”
御剑不意他一口答允,心头一阵剧烈跳动,口中只道:“是真是假,总是他一番心意,只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屈方宁微微一笑,道:“些微琐事,怎敢在巫侍卫长面前拿乔?”巫木旗登时沾沾自喜,揽着他脖子晃了好几下。御剑斥道:“给你三分面子,就不知轻重了!”见屈方宁紧了紧领口,催道:“还不去给屈将军牵马!”
巫木旗嘿嘿一笑,牵过自己的小黑马来,与屈方宁同乘一骑,向鬼城奔去。御剑紧随其后,见黑马经过之处,雪地上蹄印分明,心情高涨,一路如在云端。
少顷过了岗哨,入帐坐定,巫木旗将炭火生得红彤彤的,又做了十多样卤肉、点心,并两坛美酒,摆了满满一桌。屈方宁笑道:“巫侍卫长怎么这样客气法?”巫木旗探身放下一碟卤水牛肉,又将一张切得薄薄的千层酥推到他面前,殷勤道:“你这么久才来一次,当然要小心款待。免得你说咱们待客不周,以后再也不来了。”屈方宁莞尔道:“原来来得少了,反而稀罕了。看来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御剑立即道:“你别信他。他巴不得你天天来,趁机撬我的酒喝。”拍开泥封,注入银壶,信手放入一个四方温鼎之中,热气一烘,满室酒香。巫木旗嚷道:“天地良心,老巫是关心小锡尔,何尝是肖想你的私藏!”一边极力撇清,一边凑在冷酒坛边,扇了扇坛口酒气,大大吞了口馋涎。屈方宁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巫侍卫长变着花样取巧,其实是为了自己打算,盼我拦门的时候放他一马。”御剑随口道:“我原知他意不在此。”提起银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那酒色泽清碧,有如春水照人。浅酌一口,五脏六腑暖洋洋的,如沐春风。屈方宁满饮一杯,赞道:“怪不得将军不肯轻易许人,的确是天下无双。”御剑道:“江南小户人家嫁女儿的酒,滋味倒还不差,只是欠了些劲道。”提起酒壶,替他续了一杯。屈方宁仔细端详,道:“颜色也好看。从前将军教我念诗,有一句春来江水甚么的,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御剑哂道:“合意就多喝几杯。”见他酒杯已空,便重新给他斟上了。
帐内暖热,屈方宁的斗篷早已脱下挂在一旁。几杯酒下肚,体慵目饧,两颊飞红,嘴唇更是娇艳欲滴。身上衣服被酒气一熏,香气袭人。御剑隔着一张小小团桌自斟自饮,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只见屈方宁轻轻晃着手中残酒,嘴边带着淡淡笑容,一缕长长的头发垂在腮边,灯下看来,当真是艳若桃李。他心中暗想:“春水再美,也比不上你。”
巫木旗趁他们斟酌细品的工夫,早就囫囵喝了一大碗,口中嚼着大块牛肉,胡乱赞道:“好酒!”听屈方宁说起从前,忽道:“小锡尔,你这两年怎地不来了?你与我们将军多年交好,既是师徒、父子,更是极好的朋友。虽然娶了老婆、生了小毛头,往日的情义也不见得就淡了。从前你天天在这里时,与我们将军下棋、谈兵、念诗本子,那是何等快活?自从你搬出城去,他话都少了许多。唉,你不知道,我们将军十次喝多了酒,倒有九次是念叨着你的。”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微微一动,笑道:“是么?将军要是有心眷顾旧情,怎地常年又不在鬼城,连作请的机会也不给人?”
巫木旗挥手道:“这是两码事,怎能放在一起说?我们将军不论身在何处,都把你记在心里。去年还特意开山起铁,给你锻造了一……”
御剑喝道:“老巫!”伸脚在他屁股上一踹,斥道:“满嘴放屁。还不滚出去!”
巫木旗抚臀呼痛,踮脚跳着出去了。临了还向屈方宁咧嘴一笑,道:“他是拉不下这个面子,不是老巫放屁。你坐!我再弄几个菜来!……”嗷嗷叫唤声中,已经去远了。
御剑才向屈方宁道:“他嘴里一向没个正经,你别信他。”
屈方宁应了声:“我理会得。”举起银刀,一片片割开面前一大块煮得半熟的羊肉。
巫木旗不在面前插科打诨,二人之间便沉默下来。炭火细微的燃烧声中,银刀相撞声异常刺耳。屈方宁将切好的肉片烫了一烫,盛在御剑面前的碟子里。御剑微一颔首,却不曾下箸。少顷替他斟满了酒,屈方宁道了声谢,却也不再执杯。
御剑酒意渐去,嘴里一阵苦涩:“我跟你之间,也尽于此了。”自嘲一笑,刻意开口道:“你儿子病好些了?”
屈方宁也颇不自然地答道:“已经好了,不是什么大病。绰尔济爷爷说他这几天见不得一点儿风,只得严严实实裹了,放在大帐中叫人看管。这孩子从小身子弱,看着可怜得很。”
御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一点头,便不再开口。过了半晌,屈方宁问道:“适才在岸边见将军演练枪法,不知将军身上大好了么?”
御剑只得道:“好了。多谢挂怀。”
屈方宁看着手边酒杯,道:“是我该多谢将军才是。将军救了我性命,我心里是很感激的。等阿葵病愈,我和……一定再来向将军道谢。”
御剑止道:“不必了。细算起来,只怕我欠你的还多些。别说我如今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就是……我也是心甘情愿。”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便自悔情意太重,恐怕是僭越了。看屈方宁时,果然表情有些僵硬。他暗自懊恼,转念之间,却又苦笑释然:“我瞧你瞧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你心中自然知晓。我又何必要隐瞒?”
此时巫木旗手托菜盘,一屁股顶开帐门,见二人之间气氛尴尬,好奇道:“将军,小锡尔,你们怎地一动不动,坐禅么?”
屈方宁神色才恢复正常,笑道:“坛子都见底了,我们好心好意等你,你怎地不领情?”
巫木旗这下急了,立马扑在团桌前,将酒坛抄在手里,对嘴灌了个底朝天,拍胸叫道:“好险,好险!”忽然瞥见桌下另一个酒坛,抱起来一摇,顿时大喜过望:“哈哈哈,你尽唬人!这一坛还没开封哪!”
屈方宁半打趣道:“你不来,我们喝酒都没滋味。行不行?”
巫木旗大为乐意,大大夸耀了自己一番,说到后来,舌头都已经大了,还挣扎着说个不住。须臾第二坛也已落肚,屈方宁起身告辞。巫木旗拉扯道:“你就在这里睡,也是一样!”又指御剑道:“你从前……下雪天,也是跟我们将军一起睡的。”
御剑嘲道:“胡说八道。”命侍卫驾了马车,送屈方宁下山。见风雪大作,另叫人送了一件黑氅出来,让他披上。巫木旗夺过马鞭,一叠声叫着:“我送你!”酒气迷糊,就往车座上爬去。他身上负累极多,动作又笨重,瞧来真是万分滑稽。
御剑立在车旁,却半点也笑不出来。见侍卫替屈方宁打开车厢,心中只想:“要是换在从前,我绝不会放你回去。”
屈方宁已经搭住了侍卫的臂膀,忽向御剑道:“将军几时回那边去?”
御剑不明其意,道:“明年开春。”
屈方宁微微一点头,道:“将军不在这里,以后想跟将军喝一杯酒,可就千难万难了。”跳上车座,进了厢门,侍卫向御剑一躬身,将两扇车门牢牢关上了。巫木旗胡乱呵斥了几声,歪歪扭扭地驾着车离去。
车子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山回路转,终于不见,雪地上只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御剑在寒风朔雪中站了许久许久,最终抬步时,连小腿都已失去知觉。帐中炭火已谢,酒菜都已冰冷。他在团桌旁坐了片刻,见屈方宁先前喝过的酒杯中还有少许残酒,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举杯一饮而尽。冷酒入喉,却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呆坐半晌,才机械地站起身来,向寝帐走去。手一触到帐门,便察觉不对,厉声道:“是谁?”
只见床头一盏牛油灯下,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床沿,身上的大氅脱在一旁,灯光照得他身上雪白的军服忽明忽暗。
他一瞬间如坠梦中,手停留在帐帘上,竟忘了松开:“……我以为你回去了。”
屈方宁在灯光下动了一动,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是准备回去的。只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缓缓解开了喉结下的纽扣,撩开垂在耳边的头发,将那片妖异扭曲的刺青显露在御剑眼前。
“将军之前弄丢的一样东西,我来送还失主了。”
第87章 还春
帐中一刹那静谧无声,只有烛影轻轻摇曳,将他乌黑秀媚的眼睛遮挡在黑暗之中。
御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雪白的脖颈,一颗心跳得全身发烫,声音也是嘶哑不成言:“什么东西……?”
屈方宁松开领口,嘴边仍带着笑意:“将军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御剑喉头上下一动,屏住呼吸向他走去。每向他靠近一步,便觉脚步沉重了一分。这短短十几步路程,背后已经汗得透湿。待自己高大的阴影将他笼罩,才缓缓跪蹲下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怕自作多情,会错了你的意。”
屈方宁低头与他对视,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抿:“将军一生纵横天下,还会有害怕的事?”
御剑自嘲一笑,握住了他垂在床面上的手腕。手掌与他温热的肌肤一相触,胸中情潮无可遏止,就着半跪的姿势将他紧紧抱住:“……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回来。”
屈方宁与他额头相抵,眼睑似乎也有些发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自己走过来了。”
御剑极轻一笑,触着他冰冷的鼻尖,迷恋地看了他一会儿,嘴唇缓缓贴上他通红的眼角,将他深深地抱进怀里。
虽说送上门来,免不得还是有些害羞。屈方宁仰面躺下、由着御剑压在他身上时,别扭地将脸转向一旁:“……太亮了。”
御剑挥手灭了油灯,重新回到他身上。解开他花纹繁复、香气盈人的上衣时,只见屈方宁咬着嘴唇,小声瓮瓮地说:“我忘了,你看得见。”
御剑动作停了下来,在旁摸索了一下,将一件物事放在他手掌心里。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用这个。”
屈方宁掂了一下,似是绸带之属。他有些始料未及,握了片刻,忽然有些想笑。
御剑抽他腰带的手一顿,道:“笑什么。”
屈方宁摇头道:“没有。”察觉腰上的束缚还在,轻轻指了一下羊脂白玉带扣:“这里,左边。”
御剑顺着他示意之地探手过去,拨弄了两下,才将带扣解开。他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将他外衣除下,留下贴身的丝罗小衣,便不再动手。自己却是衣冠整齐,连肩章领扣也未摘下。
屈方宁细不可闻道:“你也……脱啊。”
御剑片刻才说了声“嗯”,坐起身来,脱下衣物。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楚,只觉强烈的男性气息在床上弥漫开来,顿时有些不适应,将眼睛瞥向一边。
御剑俯下身来,宽厚的手掌抚摸着他的鬓发,顺着抚摸到他的肩膀:“冷不冷?”
屈方宁不知如何作答,暧昧地唔了一声,忍不住缩紧了肩上的肌肉。
御剑卷起他软薄的衣物,与他肌肤相贴。屈方宁与他硬朗的小腹肌肉一触,心头倏然一跳。察觉到他胯下之物已经硬挺,隔着一层丝裤抵在自己腿上,愈发口干舌燥,连手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御剑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有些生硬地抱住他的背。屈方宁微微一躲,两条腿情不自禁地动了一动,穿着袜子的足尖伸直绷紧,打在了他小腿上。
暗夜中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你长高了。”
屈方宁鼻腔骤然一酸,咬住了一边嘴唇。御剑俯身亲他的唇,先是轻触般吻他,在他嘴唇和脸际厮磨。继而试探般探入他口中,索取他温软的舌尖。屈方宁急促呼吸,眼睛飞起一层湿意,嘴唇也随之张开,迎合他由温柔转为浓厚的深吻。御剑呼吸逐渐加重,亲吻也开始具有侵略性,带着酒与炭火气息的手从他脸颊上滑到耳边、脖颈,逐渐来到腰际,解开了他丝裤的系带。
屈方宁给他吻得面红耳赤,搂住了他的脖子。感觉丝裤被扯住一边褪了下去,层层叠叠的堆积在股间。大腿被他灼热粗壮的巨物顶得发痛,后腰也被扶了起来。御剑在床头摸索了一下,继续在他鼻尖、下巴亲吻。屈方宁一抬眼睛,就听见他低声喘息道:“没有……算了。”
这句话含糊不清,但屈方宁从前与他夜夜欢好,灵犀尚存,一瞬间便领悟过来,发出一声含混的鼻音。御剑低头欲吻他喉结,只觉他的手向旁一动,握住了自己右手,放在了嘴边。他还没反应过来,指腹上传来一阵舌尖舔舐的湿热,继而指尖被深深纳入屈方宁口中,直至食指和中指都湿漉漉的,才被他不好意思地移开。
他怔了一刹,才觉胸口一阵浓烈之极的怜爱洋溢开来,在他眉毛上轻轻一吻,才向他穴口探去。屈方宁忍着不适,任他的手指在体内辗转碾磨,撑开、扩张,让他柔嫩的肠壁由干涩而至湿软,才退了出去。他后庭嫩肉与御剑微湿的顶端一碰,顿时害臊得不能言语,难耐地挺动了一下。
御剑哑声道:“痛就说。”挽起他一条腿,扶住自己硬涨欲裂之物,一分分顶了进来。屈方宁一挣扎,便立即停下,等他适应了才继续深入。到连根吞入之际,两人身上都是汗涔涔的,整张床上白气蒸腾。
屈方宁身体久未承欢,虽然不久前与屈林鬼混了一夜,但二者之间实在无可比较,只觉肚脐之下一阵酸软,穴口张得几乎合不拢来。御剑深深埋入他体内,茎身阳筋在他内壁上一下下搏动,感觉极其鲜明,喘息也比以往重得多,与他相贴的小腹热不可言。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抽插了一下。屈方宁紧紧攥住床单,准备咬牙忍耐。孰料御剑顶弄了十余次,又突兀地停了下来,神色有些难堪:“太久没……”
屈方宁有些想笑,又有些尴尬,只得装听不明白,调整了一下腿的位置。
御剑解嘲般道:“太久没碰你了,看着你的脸都……”停顿之后,抵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愈发硬得厉害,退出去少许,忍着轻轻插了他两下,肌肉更加绷紧,速度也逐渐加快。
屈方宁身体还没适应,只觉得腰身酸软,后庭麻痹,刚有了些缠绵的意思,就察觉御剑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重喘,整根东西从他体内倏然抽出,顶在他冒出细汗的臀后,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继而后腰一片热滑,空气中布满精液的气味。
他有些不知所措,怔了一下,才慢慢从御剑手臂上放下腿来。御剑喘息渐定,从他身上撑起,背对他坐起身来。屈方宁伸手一摸,只觉身下床单上一滩黏稠之物,连自己身上也沾了许多。见御剑精壮的脊背上汗珠密布,神情似乎有些懊恼。他轻轻咳了一声,将卷起的上衣理好,裤子提了起来,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准备下床。
御剑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身体牢牢挡住了床沿:“去哪?”
屈方宁有些被他吓到,呆呆道:“……喝水。”
御剑仿佛松了口气,道:“我去给你拿。”
他赤裸的双腿已经踏到了床下,又迟疑了一下,捡起自己的亵裤穿上。再想了想,又穿上了黑绸长裤,才赤足下地,拿了一个皮袋过来,递给屈方宁。屈方宁口渴难耐,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御剑接过皮袋,见他嘴边留着一线水痕,便随手给他抹去了。只见屈方宁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连躺下去的姿势都有些不自然,尴尬稍解,也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此时精液的腥味也已淡去,帐中只余二人身上的气息。御剑仰面对着帐顶,出神半晌,仍向屈方宁望去。见屈方宁也正看着自己,问道:“还要喝水?”
屈方宁脸颊埋在枕上,摇了摇头:“你不问我怎么进来的?”
御剑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放进眼睛里:“……我梦见过你。”
他在床面上拍了一拍。“就在这里。我问你从哪儿来,你对我笑了一笑,就不见了。”
屈方宁迎着他的目光,带着笑意道:“所以刚才也不知是梦非梦,总之做了再说?”
御剑深邃的眼里也泛起笑意,承认道:“嗯,做了再说。”
屈方宁促狭地向他闪了闪睫毛:“……梦里也这么快么?”
御剑骤然笑了出来,将他揉进怀里:“大哥够难堪的了,别提了,行不行?”
屈方宁靠在他身上,笑得肩头都抖动起来。御剑让他笑够了,才收拢手臂,甚感无奈地看着他的脸。
屈方宁笑意未褪,抬目与他对视:“我是从那边上来的。你寝帐后面有一条地道,一直通到山下。”
御剑重复道:“地道?”
屈方宁点一点头:“嗯。从前你……关着我的时候,我手下给我打通的。他们本来想救我出去……婆婆也把钥匙给了我。”
御剑全身大震,思及当日情形,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声音也有些干涩:“你……没走。”
屈方宁唇边仍带着笑容,乌黑的眼睛却已蒙上一层水气:“我是准备走的。可是我不甘心!我想在你面前最后试一次,看你会不会有一点儿后悔。”
他向御剑一笑,泪水立刻滑入了鬓角:“……你现在后悔了吗?”
御剑全身僵硬地看着他,喉咙竟然无法发声。许久才艰难缓慢地开口:“我……很后悔。”
这几个字出口,情绪刹那间失控,连放在他肩上的手都不听使唤:“我一直在想你,想我从前对你做过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毁了你。我以前说要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爱惜你,许诺你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办到。这两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从没想过你还肯原谅我。”
屈方宁枕在他手臂上,泪水将他肘弯一大块都打湿了,仍笑道:“谁说我肯原谅你了?你伤了我的心,折断了我的手,又在我身上刺了这么个家伙,这几笔帐我都牢牢记在心里,迟早要跟你算清楚。”
御剑几乎是立刻接口:“你让我做甚么都行。看得上眼的东西尽管拿去,想断我一手一足出气,我现在就砍下来给你。”
屈方宁泪水未干,眼睛已笑了起来:“我要你的手脚做什么?我没你这么狠心,见你中毒受伤,都担心得不行。”抬起手来,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眉毛。
御剑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声,只觉这两年来的无常炼狱瞬间瓦解,万般苦涩悉数化为甜美,飘飘然如饮仙泉。他张臂将屈方宁搂紧,亲了亲他柔软的嘴唇。
屈方宁乖顺地应和着,只觉他吻得愈来愈浓烈,逐渐将自己的手压到头顶,沉重的躯体也就势压了上来。他下体也已勃起,在他半硬的阳根上一点点磨蹭着。
他头皮有些发麻,掩饰般仰起脖颈,并拢了大腿。御剑顺着他下巴、喉结向下吻去,亲了锁骨和胸膛,含住他挺立的乳尖,吮吸舔弄。继而手指勾住了他丝裤边缘,一边往下退去,一边缓缓地从裤管中拿出他光裸的两条腿,连袜子也一同除去。
冬夜深寒,他身体一暴露在冷气中,登时打了个寒颤。御剑将貂衾举过头顶,将他胸口盖住,自己却埋首在被子里,亲吻屈方宁平坦的小腹,舔他深圆漂亮的肚脐。
屈方宁大感狼狈,又隐隐觉得不妙,两手抓住了他肩头:“将军,你……”
几个字刚刚出口,只觉下体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美妙温暖,简直如同失禁一般。御剑竟用嘴吞入了他挺翘的阳物,坚毅干裂的嘴唇触感鲜明。
屈方宁刹那之间腰身剧颤,急忙推他肩头,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不……别这样。”
御剑沉闷不清的声音在被底响起:“别怕。”接着根部一阵湿软,却是他开始从下往上舔弄。
屈方宁竭力不肯,哭道:“我不喜欢。”
御剑这才上来,头发乱得不成模样,呼出的气息滚烫:“想让你舒服……让我伺候你。”
屈方宁胡乱摇头:“不,你怎么能做这个?”
御剑英俊的脸上全是着迷的浓情:“为什么不能?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他重新退下去,在屈方宁笔直的硬物上吮吸、舔舐,张嘴纳入又缓慢吐出,反复吞吐。
屈方宁全身血液沸烫,见他的头在被底不断起伏耸动,身体的快感之上,更多了一层奇异之极的感觉。
恍惚中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从前御剑那么喜欢了。
待他脚背难耐地绷直,臀部肌肉紧缩,腰背肌肤各处热气腾腾,眼见精关就要守不住之际,拼尽了浑身力气,才迫使御剑的唇舌离开了他湿滑的下体。御剑还欲伸手替他捋弄,哪里还需要别的援助,早就把持不住地射了七八股,精水溅得到处都是。御剑掀开湿得一塌糊涂的貂衾,吻了一下他潮红的脸,喘息道:“头一次做,不太熟练。以后多练,让你更舒服。”
屈方宁呻吟道:“说了不喜欢了。”
御剑又吻了他一下,道:“真心不喜欢么?”
屈方宁眼睛迷迷茫茫地一瞥,见他将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手心手背浊液横流。他脸上一红,还待开口,只见御剑将那只手放在嘴边,将他射出之物一点点舐去,目光中尽是温柔。
屈方宁如今体力远逊少年时,缠绵一度,身上疲乏,倚在御剑怀里沉沉睡去。只是一晚心绪动荡,难以安枕。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又在温暖的怀抱中醒了过来,眼皮酸涩得有如灌了铅。艰难睁开双眼,喉头动了一动,对上御剑近在咫尺的深邃目光:“我睡了多久?”
御剑调整了一下手臂,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个多时辰。”以为他担心天色,加了一句:“还早。”
屈方宁眼睛困得发红,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脸:“……你一直看着我睡觉?”
御剑道:“嗯。”将他的脚夹在自己腿间,怜惜道:“你的脚好冷。”
屈方宁动了一下脚趾,道:“一入冬就手脚冰凉,烧了暖炉又出汗。好在一夜也睡不多久,迷糊一会儿就起身了。”打了个哈欠,脸颊压在他手臂上,笑道:“从前没跟你好好学,现在瞎子摸象,可吃了不少的苦。”
御剑却笑不出来,抚摸着他柔嫩的耳垂,想到当日听到乌兰朵与那侍卫长在车中的对话,想问他一问,又不免有些犹疑。
屈方宁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似笑非笑道:“将军想问什么?我是一个人睡的。大概……从今年春天就开始了。”
御剑心头大震,与他四目相对:“你今年都没跟她……?”
屈方宁在他怀里暧昧一笑,道:“将军没听过关于我的传言么?她说我是世上最没用的男人,是冷冰冰的毒蛇。她一想到每天要跟我躺在一张床上,就要作呕。这一年多来,她一直怨恨我……”
他搂住御剑的脖子,轻轻蹭着他的大腿,声音低哑,身上也热了起来:“可是我没有办法。对着她,我硬不起来。”
御剑苍青色的瞳孔一刹那变为幽深,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下体与他薄裤中半硬的物事贴在一起:“……别让我这么高兴。我怕我控制不住。”
屈方宁迎合着他的动作,轻轻笑道:“怎么个控制不住法?再把我关起来?在我身上再刺一朵花?”
御剑当日一怒之下囚禁他半年之久,事后悔恨莫及,愧疚万分。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竟能在寒夜相拥,以往日最深的伤口,作调情打趣之资。此刻心中欢喜,更胜翻云覆雨十倍。贪恋地看了他一会儿,俯下头与他深吻。见他情动之下下巴微抬,露出颈上刺青,忍不住沿着他喉结亲了下去,不住吻着那朵花,嗅着他肌肤上的气息。屈方宁舒服得乳尖都挺立起来,抗拒道:“不要了……”
御剑在他颈下重重一吻,回到他身上,亲他迷乱的眼睛:“刚才那样喜不喜欢?大哥再给你做一次?”
屈方宁眼角一红,喘息道:“不、今天不……”声音低了下去,“以后……”
御剑宠爱地吻他的脸颊:“嗯,以后给你做。”一手沿着他腰线摩挲着他精瘦的腰身,完全勃起的巨物情难自禁地隔着薄裤顶弄着他,察觉他难耐地在身下扭动,哑声道:“是不是压得你不舒服?要不要睡我身上来?”
屈方宁身上火热,眼睛里都没了清明,闻言将他沉重的躯体更深地抱向自己,低语道:“怎么会?你护着我中毒昏迷的时候,我早就在心里许诺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就……什么也不计较了。我结婚之后你一直避而不见,平时也不正眼瞧我,其实我心底明白,你一直是很爱护我的。从前郭将军也与我私下提过,你明里暗里帮了我许多。可只有在生死关头,我才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全心全意对我好的。”
他埋首在御剑颈中,将赤裸的腿盘在他腰上,吐息艳丽之极:“你也不要太照顾我了。不必给我……我也不会走的。我也想跟你在一起,跟从前一样……”
御剑着迷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一声甜腻的鼻音:“——大哥。”
虽则言明要以平常相待,御剑仍将他与自己衣衫除尽,爱抚他好一会儿,才将他身体翻了过去,手指重新来到了他臀缝之间。屈方宁后穴已被开拓过一次,内里湿软,入口嫩红,将他粗糙的指节一吞入,整个人都跟着挺动了一下。察觉御剑就要入侵到要命之处,腰身颤动,向旁逃去。御剑对他的身体熟稔无比,指腹转了一转,顶得他低叫一声,内壁一阵紧缩,一小股清液顺势滑出,沾湿了御剑手掌。御剑撤回手指,涂在自己阳物顶端。屈方宁下抵在枕上,听到背后响动,忽然笑了出来,忙将脸埋了进去。
御剑似也明白他在笑什么,俯身在他耳边道了声:“还笑?”
屈方宁起初还强自收敛,待双腿被屈折、御剑进入他身体之时,实在忍不住,在枕头里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
但他也没有得意多少时候,不过片刻,腰身已经瘫软,下体也在身后一次次强有力的顶弄中高高挺立起来,在床单上蹭得阵阵发胀。再过一会儿,连膝盖都跪不住了,身体随着御剑操干的动作一下下被撞向前方,撑在床上的手肘也开始生疼了。小声呜咽了一阵,御剑疼爱地吻他的后颈,手却将他的腰身拉了回去,硬得恐怖的茎身在他体内反复出入,每一次都带出他一小圈红熟的嫩壁,再随着挺身的动作卯入。湿润的囊袋在他屁股上拍击的声音淫靡无比,粗硬毛发的刺痛感也在皮肤上历历分明。
他笑意未止,却又有些想哭。见御剑肌肉结紧的手臂就在身前,无力张合的手指寻求支撑般向他抓去。
御剑立刻反应过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与他十指相扣:“宁宁?”
屈方宁趴在他手臂上,只是喘气。御剑又俯下来吻他汗湿的鬓角,下体却轻轻顶了他一下:“还笑不笑?”
屈方宁这一下毫无防备,呻吟了一声,才小声道:“不笑了。”
御剑抽出湿淋淋的巨物,让他翻过身来,将他一条腿挽了起来,嘴唇温柔地吻着他睫毛脸颊,下面却强硬地连根捅入。二人正面一相贴,屈方宁笔挺的物事就顶在他小腹下。他也不多言,一边继续抽插,一边故意用精壮的腹肌摩擦他柔嫩的茎首,将屈方宁操弄得胸口潮红、咬唇哽咽,下体也是颤动不已,眼见就要登临高潮,才吻着他问:“这两年,想我没有?”
屈方宁全心沉浸在灭顶的情欲里,哪里还明白他在说什么,紧紧攀着他宽阔的背,呻吟叫道:“大哥,我要射了……”
御剑道:“知道你要射了。”将他整个人揽了起来,抽送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大哥天天都想着你。想你现在的样子。”在他湿得不可开交的体内急顶了十余下,低喘声愈来愈重。
屈方宁被他疼爱得几乎高叫了出来,只觉他茎身在自己体内怒涨跳动,胯部却微微耸动,似要向后退去。他浑身汗津津地,勉强压住了御剑的臀部:“……里面……”
御剑只瞬间迟疑,便动情地吻住了他。随即几下狂暴的抽插,在他柔软的体内溅射出十多股滚烫的精液。与此同时,二人腹部下一阵浓腻的湿热也荡漾开来。
这一次做罢,屈方宁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挂在他脖子上任他清理。半途御剑忽然道:“等明年开春,把雅尔都城给你玩儿,如何?”
屈方宁困道:“不要你的城。”背过身,将他一条手臂拉了过去,环在胸口前,拍了两下,含糊道:“也不要你还我的情。”
御剑在他头顶一吻,笑道:“我们宁宁豪气干云,倒显得大哥世俗了。好罢,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替他扣起上衣纽扣,又忍不住亲了他耳朵一下:“上次我要是死了,宁宁现在想我不想?”
屈方宁口齿不清道:“才不想呢。我会一个人好端端地活下去,率兵打仗,平定天下;还要把儿子养大,给他娶媳妇,抱孙子,养孙子,活到七老八十,一辈子……”
他偏过身来,看着御剑的眼睛,极轻地接续道:“……行尸走肉。”
御剑与他对视了良久,摇头一笑,深深吻了上去。
结果清理不了了之,又彼此亲吻着做了一次。完事之后连御剑都懒得动了,把屈方宁抱在身上,哄他睡觉。屈方宁趴在他胸口躺了一会儿,伸手描他侧腹的肌肉线条。御剑在他背后轻轻摩挲,口中道:“别玩,一会硬了。”
屈方宁在他胸前笑道:“硬了再说嘛。”
御剑也阖眼一笑,拍了拍他的背:“怕你受不了。”
屈方宁这才收回手,躺回他胸口。御剑让他睡稳,拿起他右手手腕,放在眼前细看片刻:“还痛不痛?”
屈方宁摇了摇头。
御剑将他的手放入被中:“大哥本来做了件东西想送给你,一时没找到藉口,怕你不肯收。”
屈方宁好奇道:“是什么?”
御剑笑而不答,给他乱拧乱扭地闹了几下,才笑道:“明天叫人给你去取。”
屈方宁执着地问:“为什么怕我不肯收?特别贵重吗?”
御剑道:“没你贵重。”
两个人腻在一起说话,谁也舍不得睡觉。
眼见帐外渐渐现出天光,屈方宁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仿佛叹了口气:“天亮了。”
御剑看着他道:“嗯。天亮了。”
二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又开始交换深吻。
帐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巫木旗的破锣嗓子随之响起:“将军,起了吗?”
御剑继续吻着屈方宁,分开之后还眷恋地亲了亲他嘴角,才沉声道:“什么事?”
巫木旗挠头道:“我也不清楚,郭将军刚刚传信过来,好像是白羽营那边有甚么状况。”
屈方宁双目微微睁大,以口型重复道:“白羽营?”
御剑抚摸一下他的头发,示意他不必慌张,口中道:“知道了。你去门口备马。”
巫木旗脚步一离开,屈方宁立即坐起身来,胡乱将衣服往身上套。御剑也坐了起来,将他掉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安慰道:“你新征的士兵这么多,有些不服命令的,喝多了酒胡闹了一场,也是有的。别担心,天大的事,大哥给你担着。”将他一只光脚放在膝盖上,替他穿上袜子。
屈方宁神色稍安,向他点了一下头。御剑替他穿戴整齐,见他将地下一件泥土斑驳的黑氅披在身上,失笑道:“原来这衣服还有如此用场,下次我也试试。”
屈方宁也轻俏一笑,道:“密会奸夫,自然要未雨绸缪。”
御剑笑道:“好极,老子跟你好了六年,这时候倒成奸夫了!”牵了他的手,送他出去了。见那地道入口隐蔽,估算位置,正好在当日囚禁他的白帐房之内。一时感概万千,向他道:“幸而当时你没走。”
屈方宁笑道:“其实我早就算计过了,要从你手里逃出去,实在是没什么胜算的。”掀开覆着黄土的石板,试探着踏下一步。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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