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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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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29节

    回伯摇头一笑,举了举杯:“好的道理,什么时候明白都不太迟。”拾起地下一个大雪笠,向他抛掷过去。

    鬼城大帐如黑帆拱雪,女葵旗帜凛凛飘扬于雪意之中,主帐中也已生起了通红的炭火。巫木旗久未见他,这一下欣喜若狂,摆了整整一个团桌的肉脯蜜饯,又烫了一大碗马奶酒给他暖身。御剑在旁道:“老巫,别给他喝酒。”巫木旗立即一拍后脑勺,道:“是了,听郭将军说,你上次在乌古斯……”话音未落,御剑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屈方宁这才摘了雪笠,将残雪在帐边磕尽,却不落座,亦不饮食,立在门口道:“将军,如前日所约,属下来借《问对》书。”

    御剑温和道:“早替你备好了。”拍拍扶手上一沓蓝面绢书,见他屹立原地不动,只得笑叹一声,自己起身给他递了过去。

    屈方宁旗开得胜,心中大为快意,越发矜傲了几分:“那属下先告退了。”余光瞟到书内,只见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平日熟悉的统编图、兵阵图、车骑步弩对战图一概皆无,心中先叫了一声不妙;急忙摊开一看,只见字句艰深,字形古朴,莫说读懂,连识也不识得。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回去……仔细研读,定有所获。”

    御剑高大的身躯把他挡在背光处,只觉得他又倔强,又单薄,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又靠近一步:“你在这里研读,也是一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往上一抬,似在斟酌利害,继而头略微一点:“好。不过你不能离我太近。”举臂一隔,把他隔出五尺开外。

    他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一点力度也没有,倘若语气再柔和一点,简直就是在撒娇了。御剑胸口也是一阵暖茶温酒般的柔情,口头答应得爽快,心中一点也没在意。孰料屈方宁这一次堪称金汤堡垒,往后足足半月有余,竟无一点松动退让的迹象。每日拥裘夜读,全神贯注,偶有不解之处,自己先苦思冥想,到底想不明白了,才开口向他请教。这请教也没有丝毫绵绵之意,对答之间,比当年妺水边教习箭术时还要生疏客气几分,宛然恢复了几分名门高足的风采。举止也是十分规矩有礼,到往日就寝之时,就起身告辞。巫木旗也不知就里,劝了两次“留着这里歇一晚上”,也就不再赘言,还自告奋勇担当了送他回营的差事。临走风风火火抓一把小食,给他灌在怀里,两人顶着风雪,一路说笑地下山。御剑几次出言挑弄,都给他轻轻地把话头转了开去。因《问对》中有“兵道之诡,譬如弈棋”之语,遂连荒废多时的棋艺也重新操练起来。御剑就着摆棋布子之势,与他讲解攻守之道。屈方宁抱膝坐在棋盘对面,一边凝目思索,一边负隅顽抗。他的兵略棋道与御剑差之甚远,远不能望其项背,每每沉吟许久,落下一子,一见御剑揶揄之色,立即知道不对,甚为懊悔。御剑大方地拈起那枚错子,向他递出,示意他重下。屈方宁却甚是有骨气,坚持不接:“错了便错了,不悔。”御剑笑道:“嗯,我们宁宁是真君子,大丈夫。”屈方宁垂目道:“我连更大的事情都没有后悔过,还在乎这小小一局棋么?”御剑心中怦然一跳,向他望去,喉头一时滞涩难言。屈方宁也撑起手肘来,落在他目光里,促狭地笑了一笑,道:“将军,该你落子了。”

    这一局最后自然也以屈方宁惨败告终,不过御剑心中雪亮,自己已经输得不轻。待屈方宁告辞出帐之时,便亲自送出门来,替他戴上雪笠,系紧绦带,从巫木旗手中接过一张半旧棉毡,给他牢牢地披在肩上,以免风雪侵袭。见他全副武装,忍不住叩了叩他的斗笠边,别有所指地说:“宁宁现在是铜墙铁壁了。”

    屈方宁双手握着斗笠边,向上抬松一些,闻言抬起脸来,刚喝过热奶茶的嘴唇红润之极,向他做个嘴型:“上兵伐谋,不战在我。”把住巫木旗的手臂,转身下山去了。

    余下御剑立在原地,只觉一阵血气涌上头顶,连胸腹间都有火烫之感。当夜就寝,辗转反侧,久未成眠。好不容易入睡,又梦见屈方宁睡在身边,脊背冲着自己,仿佛还在怄气。梦中无所忌惮,先把他全身上下爱抚个透,衣服全部剥光,手足大张地锁在床上,把他折磨得全身泛红,眼泪汪汪,咬着红肿的嘴唇不甘地瞪视自己,颤抖着恨恨地说“杀了你”,一被分开双腿插进去,还是止不住地呻吟起来。连根没入之时,只觉他在身下剧烈挣扎,哭叫着“我恨死你了,王八蛋,畜生!”忽然手腕锁链挣脱,不知从何处抓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往他胸口插落。梦中但觉掏心般一痛,已经惊醒过来,只见胯下挺直如枪,胸前伤口已经破裂,纱布上尽是暗色血迹。他翻过身来,全身热汗涌出,连身后都汗湿了。合起眼来,只觉那蜜糖般甜腻的喘息还残留耳边,下体与他缠绵亲密的感觉还未褪去,哪里却睡得着?

    他这厢饱受春梦煎熬,屈方宁却是神清气爽,正好小亭郁派人来请,便两胁生风、脚步轻快地往狼曲山去了。小亭郁这一天难得不在点将台上,见他进帐,居然有些忸怩。一问才知,雅夫人望孙心切,忧思成疾,小亭郁这个孝子只得开始物色人选,准备成婚了。屈方宁心中好笑,暗想:“雅夫人这场病,多半真不了。”笑道:“那有甚么为难,兔采公主还能拒绝你不成?抱上狐皮白雁,去向大王求亲便是。”见小亭郁神色古怪,一怔之下,恍然大悟:“你还有别的人选?”小亭郁脸颊微红,道:“别这么大声,成不成?”原来雅夫人替他挑选了好几位名门之后,除兔采公主以外,还有东青军那钦将军次女,及阿日斯兰领主的爱女。屈方宁嬉笑道:“货比三家,我们千机将军艳福不浅啊!”小亭郁登时也笑了出来,随即正色道:“你替我拿个主意罢。婚姻于我虽非头等大事,却也不可儿戏。”

    屈方宁又调侃了一句:“你娶妻子,怎么反要我来拿主意?”被他袖中铁弩打了一下屁股,这才老实拿起主意来了。那东青军是千叶十六军一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实力仅在鬼军、郭军之下,阿日斯兰更是广有土地,曾与屈沙尔吾并称万奴之主。真正比起来,反而是王室中的花朵毫无优势。小亭郁听了,微微颔首,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取舍?”

    屈方宁沉吟一番,道:“如依照常理,那钦将军与你结为亲家,于西军统筹战略、装备互通,都大大有利。只是他的教导再好,也变不出铁,更生不出钱。阿日斯兰就不同了,他们蓄奴放牧,比我们不知富了多少倍。以后逢年过节叫声老岳父,金银财宝不就唾手而来了?何况千叶的地盘越来越大,异族战俘数不胜数,他的奴隶营未必装得下。到时你引渡一批年轻力壮的奴隶过来,给自己补充新血,岂不是好?你们比别人更多了一门好处:操纵机关连弩,战训也不必太久的。”

    小亭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频频点头,听到后来,忽然笑了出来:“其实今日国会之后,我已经找御剑将军问过了。他的回答与你大同小异,真不愧是……父子连心。”

    屈方宁佯怒道:“好哇,原来我是后备的。”摸了摸屁股,作势要欺负人。

    小亭郁笑着一扬机弩,道:“好了,我先过去给母亲复命。”忽然转过轮椅,道:“御剑将军后来突然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倒是……有些惊讶。”

    屈方宁半点兴趣也没有,嗤道:“他还说得出甚么好话?”替他拉起毯子,把他送出去了。

    亭西将军在世之时,小亭郁对他也是满腹非议,只不敢宣之于口而已。料想天下儿子对父亲都是这么一副嫌弃口吻,丝毫也不奇怪。在路上回想早上情形,只记得御剑将军三两句话替他厘清要害,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问道:“这几个女孩子中,有你喜欢的没有?”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说不出的震惊可怖,仿佛一头凶猛之极的头狼背上坐了一只大白兔子相似。小亭郁震撼之下,连害羞都忘记了,支吾道:“这、这个就……”

    只听他森严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不要慌。兔采虽然叫我一声叔叔,我也不会有所偏颇。只是你年纪这么轻,人生还有很长。与不中意的人朝夕相对,终究是没什么乐趣。”

    小亭郁听他话语中颇有推心置腹之意,一时竟也忘了他威震草原的战神身份,低声诉说道:“……没有。从前是有的,现在……已经没有了。”

    御剑将军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甚么,道了声:“那也好。”军靴声一动,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自那日雪夜下山,屈方宁又是接连几天没接到主帐传召。他不知自己已在别人梦中被侵犯得腿都合不拢,只道拿乔太狠,正经过头,御剑的耐心要耗尽了。正值当日八部擒弓竞技,一名新兵向他讨教,让出一张一人多高、合抱不拢的巨弓来。他上前一控弦,只觉涩枯冷硬,几乎没有弹绷之力。见那名挑战者在一旁满眼挑衅,乌熊之辈又在身后鼓噪起哄,略一思索,从颈中扯下那枚铁玉扳指,勾弦放箭,正中红心。

    当日春日营自然又拔得头筹,赏赐刚刚拨下,山上召令已至。屈方宁心中暗笑,爽快地来到主帐,只见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他掀开帐门,才叫了声“将军”,背后伸来两条有力的手臂,牢牢将他往怀里一按。就这么短短一下接触,只觉身后气息灼热,手更是伸到了他衣襟下摆,心中如明灯一闪,立即挣了开去。见御剑身着单衣,脸上已经涌现情欲之色,向前拥住了他,低沉道:“都答应了,还跑什么?”

    屈方宁给他这么一顶,背心已经紧贴帐门,闻言扬了扬下巴,将颈上所系的扳指展示给他看:“答应什么了?我拉不开弓,借来一用罢了。”又张开手在他眼前一挡,示意空无一物。

    御剑丝毫不为所挫,倾身过来,高挺的鼻梁顶在他眉角处:“坏孩子,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屈方宁头皮一麻,向后最大限度地退了一步:“你说过等我愿意的。”

    御剑只得离开他面颊,有些无奈地弯腰与他平视:“就这么爱玩弄老男人的心?”

    屈方宁一听他这个自称,就忍不住要笑,情知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勉强绷紧脸皮,抵着帐门与他对抗。

    御剑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他头发,顺带碰了下他柔软的耳垂,在他耳畔道:“心都要被你玩碎了。”点亮帐中烛火,将一本墨色尚新的图谱递给他。

    屈方宁接过一翻,讶道:“六花之阵?”见阵势外方内圆,旁有小字注释,距步缀旋、曲折变化无不详尽,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象毕陈。御剑道:“鬼军阵法精要,源自诸葛武侯《八阵》。卫公此阵亦取其奇正之术,可称殊途同归。”屈方宁了悟道:“八阵是师父,六花是学生。”御剑道:“正是。”比对图谱,悉心指点。屈方宁有图在手,好似有刀傍身,悟性顿时飞升,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一夜苦学,出门时巫木旗早已睡得人事不知。御剑替他系上雪笠,温声道:“送你下去。”屈方宁忙退了几步,摇手道:“不……不麻烦你了。”二人隔着鹅毛雪片对视,一股眷恋难舍之情油然而生。屈方宁心中一凛,垂下了睫毛。御剑也不上前,沉声道:“那你看着路。别蹦蹦跳跳的。”屈方宁哼道:“你当我是猴子么?”御剑轻笑一声,道:“谁说你是猴子?你是天上挂的那个。”屈方宁道:“行啊,挂得高高的,免得给人轻轻地摘了去。”返身走出几步,只听御剑在身后笑道:“你听说过夸父逐日么?就是眼睛瞎了,手足断折,鬓发苍苍,走不动路,也要把太阳拿到手的。”

    屈方宁一听之下,几乎无法迈开双腿。只想回头看看他神色如何,却情知自己这一停步,恐怕就再也走不脱了。当下硬下心肠,向山下逃也似的疾奔而去。路上果然摔了一跤,回伯替他上完药,拍了拍他肩头:“通权达变,何为不受?”

    屈方宁听他也道貌岸然地拽起文来了,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心绪茫然。次日仍是漫天大雪,春日营上哨卡轮值,巡逻鬼城外围四十里。这一天北风呼啸,屈方宁早晨一起来,便觉寒意刺骨,想到要在雪地里呆上四个时辰,只得将御剑送来的白貂裘穿上了。又抢了乌熊两条狐皮围子缠紧军靴口,拈起车卞一双西洋进口的高级鹿皮手套,只觉全身上下暖烘烘的无一破绽,于是体恤下士地挑了一条最遥远曲折的路线。料想城外五里一营、十里一驿,也不至太过辛苦。孰料距鬼城越远,积雪便越深,有的地方甚至没到大腿根处。一趟走下来,已经冻得不轻,连喝了两碗姜奶汤才缓过气来。正要叫人烧手炉过来,一声马嘶,御剑已到门口。主帅在场,手炉、围脖、手套、绑腿种种违规之物自然是不敢出世的。一众将士心中不停祈祷,可惜主帅非但没有抽身而去的意思,还系上一袭黑貂大氅,与屈队长并肩同行起来。别人又岂有在他身边久待的胆色,脚步越放越慢,距离越落越远,直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屈方宁耳听背后脚步渐趋遥微,终于归于寂静,即望着风雪一笑:“别人都怕了你,不肯与你走在一起。”

    御剑眉头微蹙地望着前路,闻言向他看来:“只有你不怕我。”

    屈方宁想了一想,道:“别的时候还好。只你叫屈队长的时候,怕得最厉害。”

    御剑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也笑了一笑:“好啊,这是找我要军衔来了。给你升到副统领,你又不稀罕。”

    屈方宁道:“将军何出此言?副统领有一个侍卫的编制,我正是稀罕得很。”扬出他褐色的鹿皮手套,比了一下:“我的手一浸冷水,都要长冻疮了。”

    御剑见他十根手指在手套包裹下修长漂亮,只有扭曲变形,并无隆起肿大,晓得他又在装模作样,笑道:“你不想洗衣裳,也是有办法的。”向他脸上望去,见那圈儿蓬松白毛将他一张脸几乎埋没,头上却是霜雪堆砌,责道:“你的大斗笠怎么不戴了?”解下黑裘,高高张了开来,拢过他肩头,将二人头顶都遮住了。

    屈方宁收在他臂弯中,心中回了一句:“自然是为了赚你心疼。”嘴唇一抿,向他肩头靠了过去。

    第50章 镜月

    行至妺水河畔,风雪稍敛。黑裘下暖融融的,二人鬓发眉睫上的雪渐渐融化,冰水淌入领口。屈方宁脖颈上的伞针状白毛湿得一绺一绺,向身旁御剑一瞥,见他端肃的军服领口也已浸得透湿,即弯了弯眼角,道:“将军身居要位,何必跟属下一起在这冰天雪地受苦。”

    御剑右臂如山岳般护在他头顶,握在裘衣边缘的黑色皮手套上结了一层薄冰,闻言也低头向他深深一望:“受什么苦?我是心甘情愿。”见前方河岸塌陷下一大块,将他往一旁带了几步。

    屈方宁侧一侧头,正在追思上一次御剑待他如此耐心是何时,见河床陷入白雪,与周围连绵一处,如同一床松软的毡被。蛰虫荒草,皆在大被下温柔同眠。他心中一动,道:“不知当年将军给我画的星盘,现在还在不在?”

    这在水一方,就是他曾经从御剑学箭的地方了。御剑一抬眼间,见棵子坡上的娘娘树已是寒枝挂雪,心中也是一阵柔情:“等来年开春,我陪你去找。”

    这大树和河流放在一起,教人不能不想起巫木旗那颠三倒四的歌曲来。二人同时记起他那粗豪的嗓门,只听御剑低沉道:“不知我的小云雀,明年春天回不回来?”

    屈方宁心怀一荡,只觉他脚步就要停下,一瞥眼间,见右首积雪中做了一个不起眼的雪井记号,心念一转,咦了一声,便向那处奔去。果不其然,只觉脚下一松,军靴一沉,已经跌入一人多高的雪井之中。落下的一瞬间,背心似乎给人电光火石般碰了一碰,却是迟疑了一下,任由他跌了下去。

    这雪井直径不足五尺,其中都是松雪,倒也不致受伤。御剑来到井沿,见他艰难从雪底撑起,笑道:“小猴子掉井里,捞月亮么?”蹲下身来,向他伸出手。

    屈方宁故意板着脸,握住了他的手,靴尖在井壁中暗暗一使劲,就着下盘沉力,将他整个人往自己一拽。

    御剑似是没提防他来这一手,立即跌落雪中,几乎栽在他身上。这一下摔得甚为狼狈,殊无往日沉稳风范。屈方宁头一次见他如此猝不及防,再也抑制不住,立即笑了出来。背靠井壁笑了好一会儿,见御剑立足井底,眼色难明地看着他,这才讪讪地收了笑,替自己开脱道:“我的手滑了一下。”见他目光不改,只得老实交待:“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

    御剑这才换了笑容,温言道:“你跟我闹着玩,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凑拢过来,神色分明是想抚摸他的脸:“……现在想逗你笑一笑,可真不容易。”

    屈方宁下意识往后一缩,御剑冰冷的手套碰到了他耳边,却是一沾即走,凌空跃上井沿,将他拉了上去。

    不过这一次到了他手里,就没得可逃的了。他的一只鹿皮手套不知失落在何处,御剑便将他的手完全握在掌心,带着他往前走去。

    屈方宁在他身后,眼睛不敢抬起来,只垂头看着深雪中的脚印。御剑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将雪牢牢踏实,靴底花纹在雪地上印齿分明。他呆看了一会,玩心大起,踩着他的脚印小心地走起来,一路蜿蜒,瞧来仿佛只有一个人独行。

    他玩得性起,浑然不觉前方脚步已经停下,鼻子在他宽阔的背上一撞,撞得甚为疼痛。御剑立足回头,无奈道:“驿帐到了。”

    屈方宁揉着鼻子,含混应了一声,猫腰往小小帐篷中钻去,见本应驻留门口的哨兵踪影全无,地下一堆烟柴几乎燃烧殆尽,只余一挂黑烟,几粒红烬。他呛得咳嗽几声,轻车熟路地从东面一条旧帐幔下抽出一包白炭,哗啦一声倒入火灰之中。正蹲在地上鼓腮吹火,帐门给人敲了两下,御剑一手打起毡门,在风雪中笑望着他:“不请我进来坐一下?”

    屈方宁忙道:“将军请坐。”架起铁铣架子,烧上一壶冷油茶,见御剑颇感兴味地端详底下的木炭,立即暗叫一声糊涂,诡辩道:“这是牧民见我们巡察辛苦……不,是哈斯领主犒劳我们营的。”又挪一下屁股,挡住存货藏匿之处:“只剩这几根了,再也没有了。”

    御剑看他欲盖弥彰的模样,实在是有意思,唬道:“你慌什么?”

    屈方宁强自道:“没有慌。”话音未落,身后不远处砰塌一声,木炭轰然泄地,连帐幔下也杈出好些。这一下到底无从分辨,只得认罪:“是我找军务处要的,不关他们的事。你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

    御剑靠他坐下,低笑道:“怎地这般老实守矩起来?换了从前,早就顶了一万句嘴,撂脸走人了。”将冻得笔挺的黑裘掷到一边,坚冰一声裂响,砸出一片冰沫。

    屈方宁心中说:“我不跟你讲从前。”也将白貂裘解下,仔细铺平烘干。近了火气,才知膝盖以下已经没了知觉,遂伸直了一双长腿,连靴子一起搭在火边。只觉脚底有些灼烫,脚趾一动,才发现靴底已经磨穿,连袜子都冻住了。

    御剑看得好笑,捉了他的脚放在膝头,向火烤了一烤,嚓一声将他厚厚的小牛皮靴筒撕开,犹如撕纸一般。即道:“这靴子穿了多久了?皮子都磨绒了。鄙军几时是这么苛待将士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屈方宁袜子也磨破了,对着火光胡乱晃了晃脚趾,道:“新鞋子太硬了,没有旧的贴脚。”

    御剑推起面具,一手握住他裸露出来的脚踝,闻言逗他道:“别人是衣不如新,你是鞋不如旧了?”

    屈方宁嗯地点了一下头:“旧的舒服呀!”

    御剑看着他笑道:“我也是个旧的,你怎么不要?”

    屈方宁想了想,道:“你的心不好。”

    御剑道:“怎么不好了?你掏出来看过?”顺势牵起他的手来,往自己胸口带了一带。

    屈方宁眼底异光一闪,就势变屈为张,拇指与食指捏环为诀,末尾三指绵力一吐,向他宽厚胸膛下有力鼓动的心脏斜插下去。

    可惜指端刚刚触及他军服外衣,只沾到一缕湿气,已被御剑单手擎住,跟平日玩闹一般,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笑道:“知道你厉害,不闹了。”

    他自知功力相差太远,只得悻悻抽手,心中暗暗道:“迟早掏了你的。”

    却听御剑道:“宁宁,你要杀我,平日是没什么机会的。只有同床共枕之时,趁我神魂颠倒之际,从下往下这么举手一剖,才能一击成功。这法子简便易行,你不如试一试?”

    他也就是口头调戏一下,未料屈方宁垂下了眼睛,似乎当真在考虑此法可行与否,继而抬起眼来:“从前没问过你,你是不是很喜欢跟我睡觉?”

    御剑禁欲已久,前几天梦中才把他按在身下干了一通,进入他身体的甘美感还记忆犹新,听他问得这么露骨,下腹火烫般一阵燥热,瞬间就有了反应,口头却道:“我说过,更想要你的心。”

    屈方宁一动不动地注视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舍得把我送给别人干?”

    御剑心中一凛,满腔情欲立即冷却,冷静了一下,才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屈方宁静静道:“什么不会了?是不会再把我送到别人床上,还是下次国难临头之时,不会牺牲我保全大局?”

    帐中再次陷入沉寂,只余风声雪舞、火齿溅起之声。御剑沉吟一刻,与他目光交投,一字字道:“都不会了。”

    屈方宁与他对视良久,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本来想让你发个誓的,转念一想,你就是眼睁睁看我心死时,也是不屑骗我的。”

    自己停了一停,嘴边仍带着笑,眼泪已从柔软的面颊上一线滚落:“其实那时候,我真希望你能骗骗我。”

    御剑胸口一阵窒息般剧痛,伸臂揽过他,让他靠在胸口,吻了吻他头顶。

    屈方宁在他怀中吞声饮泣,竭力咬着下唇:“你其实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对不对?”

    御剑斟酌了一下用辞,在他鬓边叹息了一声:“是。我至今也没有明白,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做过的事,从不认错,也不后悔。但只要你开口,我会以你为重,将你置于首位。”

    屈方宁给他气得笑了出来,从他怀中离开,口吻微带嘲讽:“你就是有办法,让人觉得没道理的都是自己。”

    御剑道:“宁宁,你不肯迁就我,我只能迁就你。花言巧语哄你,才是没有道理。”

    屈方宁举袖擦了擦眼泪,坐定道:“我哥哥的事,是你告诉车将军的么?”

    御剑知道这一问不容小觑,端然道:“红哥早已发觉丹姬私通之事,本欲暗杀埋尸,以掩家丑。我只是请他寻个适当时机,促成二人之事。”

    屈方宁瞥了他一眼:“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御剑坦然承认:“我想留下你。”

    屈方宁鼻中哼了一声,问道:“你的弓是不是故意折断的?”

    御剑一笑,旋即正色道:“不是。当时你恨我入骨,我岂敢有此奢望?后来听兀良转述,知道你担心忧虑,真是……意外的欢喜。”

    屈方宁嗤道:“我又不是你,对别人的死活不闻不问。就是……乌熊那混球走失了,我也是要担心忧虑的。”

    御剑失笑道:“好了,现在连一个普通士兵也比不上了。看来我在你心中,地位是越来越低了?”

    屈方宁赞同道:“一点也不错。你在这里。”在地面拍了两下,觉得还是高了,又往地下示意一下:“在这下面。”

    御剑看着他越比越低,目光愈加温柔深沉,重新将他腰身揽住,在火光跳跃映衬之下,向他倾身过去。

    屈方宁犹自往下比着:“……还要往下十尺。不,一丈。”

    御剑气息靠了过来,鼻尖距他只有半寸,声音也低下来:“我愿意为你下十八层地狱。”

    屈方宁背脊一酥,向后轻轻一退,却没有躲开。

    御剑宽厚的手抚摸他后颈,嘴唇贴在他唇边:“不愿意就说。”

    屈方宁红润的唇微微一动,合上了眼睛。唇上传来一阵极其温柔的触感,几乎没有停留,便撤了开去。

    他只觉心脏剧烈一振,仿佛给一张无形的网束了起来,一股不甘之意凭空而生,便想粗声粗气地说两句煞风景的话。

    举目之间,但觉御剑深邃炽热的目光笼罩他全身,接着整个人给他搂得生疼,耳边也响起他梦寐般的言语:“宁宁,别再飞走了。”

    春日营第九小队交递巡视牌之际,队长却迟迟不至。额尔古二话不说,顶起皮帽就要出门寻找。回伯倚在门边摇了摇手,意味深长地看了门外风雪一眼,比划道:“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两人一骑从河岸方向笃然而来。白雪中瞧得分明,那一身犀皮铁铠、毛色纯黑的神骏,正是越影。岂有敢上前接驾的,立即躲进大帐,七手八脚地把帐帘打了下来。耳听队长在马上呵斥道:“一个个的往哪儿跑!乌熊,给我拿双靴子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乌熊愁眉苦脸地溜出营帐,将一双毛茸茸的软底棉靴飞快地放在营栅前,向御剑匆匆行了一礼,点头哈腰地又溜进门去,将帐门紧紧地捏住了。

    屈方宁怒从心起,提声骂道:“都给我滚出……”忽然反应过来,急忙改口:“……老实呆着,一个也不许动!等老子进来,挨个捏死你们。”

    御剑从身后揽着他,见他色厉内荏,摇头一笑,马鞭一卷,卷起那双棉靴,勾到他手里。鼻中果然闻到一阵酒气,笑意愈深。趁他轮流穿上时,在他耳边道:“将士们执勤辛苦,回来怯怯湿寒,队长别这么凶。”

    屈方宁瞪他一眼,怪道:“没见过教唆士兵喝酒的。”一勾鞋绊,飞身落地。

    御剑道:“我只想教唆你。来,告诉你一件事。”压低声音,示意他靠近:“……你醉的时候,亲你会回应。”

    屈方宁怔了一下才明白,牙根发痒,目露凶光。御剑放声大笑,马鞭在他面具边沿轻轻一磕:“先走了。”调转马头,越雪而去。

    帐中果然煮了一大锅奶酒,喝得只剩底下一层,乌熊之流均已逃之夭夭。回伯倚在帐边,见他一身白毛蓬松干燥,打趣道:“茕茕白兔,人不如故?”

    屈方宁向他做个怪脸:“我听不懂。”脱下貂裘,刮了锅底焦糊的一层奶皮来吃。

    回伯递出一壶私藏:“又要为国捐躯了?”

    屈方宁忍不住笑了出来,板脸道:“都说听不懂了。”咕嘟嘟喝了大半袋热奶酒,撑在膝盖上,望着锅底出神:“你说的操控人心,我今天总算体会到了。他要是有心撒一张网,没人能逃得了的。”

    回伯不以为然,做口型道:“逃不了,就不要逃。他手里有网……”向他举起残缺的手掌,比了一比:“我们难道就没有?”

    屈方宁沉思片刻,忧色稍霁,抬起手来,与他碰在一起。

    虽则心中计较已定,到底存了几分技不如人的退缩之意。又磨磨蹭蹭拖了三五天,才抱着快刀斩乱麻之心上山去了。帐门一起,见眼前灯火辉煌,十余名统领并军务、司务长皆战战兢兢列在御剑身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毡毯上几份帐表摔得四分五裂,也无人敢捡起收拾。他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自己来得不巧,正待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御剑已叫住了他:“宁宁,你先到后面去。”

    他只得应了一声,见十几双眼睛都有意无意地转移到他身上,离火部统领道伦的眼神尤其热辣,没得奈何,硬着头皮来到御剑身前,捡起地下帐表,拍了拍灰,不知交给谁才好。老军务长忙向御剑做个眼色,他会意地侧过一步,小心地放在狼头椅扶手上。见旁边团桌上一盏热茶原封未动,又向御剑手边推了推。

    御剑往前正坐,目睹屈方宁与人一唱一和演完,目光中森严之意转为柔和,出言却不容抗拒:“去。这没你的事。”

    他自忖人事已尽,拿眼睛表达了一下歉意,抱起他的六花阵图退了出去。进寝帐一看,只见焕然一新。床边竖起四根漆黑的藤柱,形如曲臂;柱顶色如鎏金,打成一只黄铜人掌形状。掌心明光荧荧,各托着一枚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四角珠光交映之下,一方床榻光华浮动,乍眼一看,如同无尽夜空中披灯夜行的一只小船。他好奇地跳上床去,把每一枚珠子都胡乱拨动几下,又凑眼上去看。目光一转,落在枕边一颗浑圆的明珠上。这珠子个头比掌中珠稍小,色作淡红,珠身光滑如丝缎,光芒也更加柔和。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提起珠子上系的红线,来回摆动几下,只觉眼困体乏,大大地打了两个哈欠。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才知不对,忙甩手扔到一边。

    重新打开图谱来,心中却在琢磨另一件事:“那帐表上记录的都是人员战备损耗情况,决计不会有错。他为什么大发雷霆?莫不是今年损耗太重,伤了元气?”

    第51章 流萤

    沉思之间,听前方主帐中靴声退去,立即装模作样正襟危坐,低头琢磨书上一个纵深曲阵。少顷,淋水声从练武场那边传来,听在耳里都觉冰寒刺骨。他手执书卷,心烦意乱:“六花阵固然神妙,却是脱胎自他改制的武侯八阵。如在他面前施展此阵,岂不是班门弄斧,给人瓮中捉鳖?呸呸,我怎么说自己是乌龟!”缩起脚来,独自懊恼。

    御剑全身寒气凛凛地进门,见他垂着头缩在大床一隅,上前揉了揉他头发:“不高兴?刚才话说重了?”

    屈方宁心中考虑的完全不是这一茬,呆呆地抬起眼睛来:“没……没有。”

    御剑坐上床面,一股冰霜水气扑面而来:“没有就好。睡里面去。”

    屈方宁哦了一声,抱着书退回里床。见他从前盖的紫貂衾已经平平整整铺好,遂揭开一角,端端正正躺了进去。御剑向他示意:“书还看不看?”他忙在被子里把书一合,摇了摇头。御剑不再开口,随手按下机关,四根藤柱上的黄铜手掌一并收拢,咔然一声,帐中归于黑暗。只有枕边那颗淡红色圆珠,犹自吐露光芒。

    一时间,帐中只闻二人呼吸之声。屈方宁不自然地僵睡半晌,着实有些尴尬。悄悄理了一下硌着后腰的铜符令牌,小声试探道:“将军,你之前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御剑睁开双目,眉心不展,道:“军务处前几天审计军资用度、人员损耗,这一年战备消耗极重,伤亡远逾常年。叫来八部统领质问,竟无一应对之策,坎水、震雷二部更是连轻重缓急都不知,犹自不住口地炫耀战功战绩。前日宴饮,大王也随口问起为何中道折返、不直取扎伊之事。言语中虽带了几分调侃,实在不能不令人心惊。挟泰山超北海,岂人力所能为?”

    屈方宁心道:“我道他为何不乘胜追击,原来是打不动了。太好了!柳老狐狸怎地还不趁虚而入,寻机复仇?不不,毕罗损兵折将,消耗更剧,想来也是后继无力了。倘若扎伊年内发难,千叶、毕罗强行举兵征伐,国力由此衰竭,那就最好不过。他们什么什么相争,得利的便是我们南朝。对了!我得向楚楚姑娘送信,让她来个……红颜乱国。……她如何才能信我?”想得入神,连御剑在身边都忘记了。

    御剑见他久久不答,还道他记起旧事,低声道:“生气了?”

    屈方宁回神道:“……没有。”

    御剑道:“生气要说。”阖起眼睛,不再言语。

    屈方宁嗯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中飞快地构造了一张前往白石王宫的人员图,又反复校订了几次,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心中兴奋难平,许久难以入眠。又不敢翻身,穷极无聊地盯了一会儿帐顶,与枕边的珍珠两两相望,手悄悄探出被子,把珍珠拿在手里玩。颠来倒去搓弄了半天,嫌不够尽兴,遂整个人拱进被子,开始玩别的花样了。

    御剑眼皮睁开一线,见身旁拱得高高的,珠光从被面透了出来。一望之下,顿时再也不想把他放过,开口道:“你在干什么?装萤火虫?”

    屈方宁立即在被子里捂灭了珠光,瓮瓮地说:“我就睡了。”

    御剑侧身靠了过去,隔着被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手拿出来。”

    屈方宁慢吞吞地从被底推出珍珠,手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御剑哭笑不得,声调一抬:“人也出来。”

    屈方宁双手抓着被边,很不乐意地从头顶慢慢降落,露出憋红的脸颊来。头发乱糟糟的,连嘴边也沾着好几绺。

    御剑撑在他身边,替他将那颗珍珠戴在颈中,顺手扯了那枚扳指下来,往他手上一套。

    这珠光也不甚分明,屈方宁往上一抬眼,只见他一双眼睛愈加深邃,瞳孔颜色如深潭。

    他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道:“将军……”

    御剑低沉道:“还将军?”拨开他脸上乱发,俯身吻住了他。

    屈方宁给他亲完,脸更红了,喘息也更深了,开口却没情趣到了十分:“将军……你压到我的令牌了……”

    御剑一笑退开,亲了他额头一口,手探下去,摸到他穿得整整齐齐的军服外套,不禁失笑:“怎么不脱衣服?怕我吃了你?”

    屈方宁含糊嗯了一声,小声道:“我……有点怕。”

    御剑也低声道:“别怕。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示意他抬起一边肩膀,给他脱了外衣。

    屈方宁内心着实不愿与他行云雨之事,闻言心中一动,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未曾想御剑这样混蛋法,每碰他身体一处,便附耳道:“这里好不好?”这种话送入耳孔里,简直教人恨不得死去。他哪里好意思开口,只得以鼻音含混作答。御剑也不强迫,只笑道:“这是什么?只一个音,肯定不是不好。那就是好了。”屈方宁只听了几句,便觉全身发痒,仿佛耳朵都给他侵犯了,几乎就想捂耳不听。未足一刻,内衫已经给他完全解开,胸膛小腹全让他亲密爱抚了一番,连亵裤都已扯到髋部以下。呼吸错乱之间,只觉一边大腿被他抬了起来,一个久未近身的鲜活之物紧紧抵在他后穴入口,隔着一层棉布,犹能感觉那惊人的硬度。御剑喘息也粗了起来,贴在他发烫的脸颊边,哑声道:“宁宁,好不好?”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果断开口拒绝:“不好!”

    御剑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哪里不好?”

    屈方宁胸膛起伏地望着他:“我不乐意。”

    御剑见他眼底得色一闪而过,对他的心思再明白没有,笑道:“好,尊重你。”挑了他下巴一下,令他抬高脸,随即气息热烈地与他深吻。

    这个吻就没那么柔情款款了,简直是他下面那物不得而入的替代一般,在他唇齿间抽送卷袭,抵着他敏感的上腔壁挑逗般扫过。手也落到他胸前,指腹在他本来就挺立的乳尖略显粗暴地捻磨。

    他这就有些受不了了,挣扎道:“不、别碰。”

    御剑都不必费多大力气,肘部一抬,将他乱撩乱动的手压制得服服帖帖,笑声更低:“这里刚才已经允了。宁宁,你食言而肥,是要长胖的。”顺势探到他屁股上捏了捏,手法之轻薄前所未见:“似乎真的胖了些。”

    屈方宁忍耐着抽出一条腿,阻隔他与自己的碰触:“没人整夜折腾我,自然要长点肉的。”

    御剑握住他的腿,抬到高处,使他背部悬空,穴口隔着布料,几乎要被他胯下之物强行顶入:“宁宁,你要讲道理。我几时整夜折腾你了?说出来,我们对证一下。”

    屈方宁在紫貂衾下与他肌肤相贴,厮磨亲热,身上早就出了一层薄汗,大腿内侧更是汗涔涔的,察觉自己身上仅余衣物就要失守,忙忙地伸手一提:“不、不记得了。”

    他出手匆忙,全没想到御剑全身赤裸,只觉手指在一丛半湿毛发中一擦而过,臀下那物顿时重重跳动一下,心知大难临头,赶紧把手藏到身后。

    御剑缓慢低沉地重复了一遍:“不记得了?那就是没有依据,信口雌黄。”抽出他的手,环住自己根部,往上套弄:“坏孩子,专会说谎。”

    屈方宁猝不及防,将他灼热阳物握在手中,满手沉甸甸的饱实重感,忆及往日缠绵情状,心中忽然一酸。

    御剑吻他耳边,问道:“宁宁,一个人睡了这么久,想我没有?”

    屈方宁强抗不答。御剑低笑道:“我可是天天想着你。每天晚上,这么弄着……”连他的手一起掌住,与他一同动作:“想着你的脸。”

    屈方宁的眼角瞬间红了,连指肚上都汗湿了。御剑抵着他问:“宁宁想我的时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这样?”粗硬的指节从他裤沿伸了上去,顶入他柔嫩的穴口。

    屈方宁咬着嘴唇,不认输地与他对视:“找女人去了!嫖去了!”

    御剑笑了出来,佯怒道:“好啊,老子一心想着你,你给我去嫖?”手指探入他甬道,神色似是有些意外,单手搂着他,一手到床沿摸索。

    屈方宁一听那瓷盖撞响,挣扎立刻剧烈起来。御剑劝哄道:“宁宁不闹。”托起他后臀,给他内壁抹上油膏。

    屈方宁负隅顽抗:“我还没……答应,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御剑哑声笑道:“哦?你这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勾着他裤边,缓缓拉到膝弯,却又故意只褪下一边,让皱巴巴的布料都缠绕在他脚腕上:“坏孩子说不答应,那就是答应了。”

    屈方宁还要出言反驳,已经被他饱满的顶端捅了进来,分明已经是箭在弦上硬如坚石,却稳稳卯在半途不动。茎头汁水都已沾上他肠道内壁,入口处填得满满的,内里却得不到抚慰。

    他的身体给御剑夜夜颠鸾倒凤地调弄了一年多,尝透了情欲最为销魂的滋味,实在无法回到少年时青涩稚嫩的时候。心情再有多少愤懑不平,这一瞬间也无力思考,双手遮着前额,向御剑含羞带怒地望了过去。

    御剑俯下身来,望着他春水茫茫的眼波,似笑非笑地吻了他一下:“宁宁,我问你一件事。”

    屈方宁恨得几乎咬碎牙齿,珠光一照,见上次在其蓝咬的那个牙印还未褪净,想也不想,上前就是一口。

    御剑等他咬痛快了,才笑看着他,温柔道:“你上次递交退籍奏表,是真的想离开我,再也不见我?”

    屈方宁咂了咂嘴,只觉满口血腥气:“是。”

    御剑下体向前一送,又收了回去。屈方宁一瞬间脚尖发麻,接着又是一阵令人心浮气躁的空虚。

    只听御剑叹息道:“你离得开我吗?”

    屈方宁眼眶针刺般疼痛,赌气道:“为什么不行?我有手有脚,到哪里都有活儿干。我会骑马,射箭,喂马,放羊……”甬道给他连根捅入,后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御剑也许久未曾碰触过他,那温软湿热之处与梦中无法可比,低喘了几声才缓慢开始抽顶。听了他孩子气极重的话语,笑了一声:“宁宁,这个话我真不爱听。你要再提一句离开我……”

    屈方宁可不乐意受威胁,虽然小腹都已经通红一片,说话也带着艳音,还是强顶了一句:“怎么样?”

    御剑把他腰身抱得几乎离床,健硕腰身前后律动,腹肌铁石般摩擦他勃起的阳物,粗壮下体有力地操干着他逐渐润泽的后庭,嘴唇吻上了他喉结,在他颈上动脉上舔舐:“我就把你肚子搞大,让你带着我的小孩子……永永远远,也跑不出我掌心。”

    屈方宁头一次听见这荒唐言语,还是在自己受衔庆功之时。当日只觉害羞欢喜,如今听来,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心惊,一时间想到:“只要他不肯放,我是走不了的。”只是此时也别无他法,低声道:“甚么小孩子。我答应了么?”张开手来,抱住了他肩头。

    重逢后的初次交欢持续了半个时辰以上,云散雨收之际连被里都湿得一塌糊涂。屈方宁浑身散了架般卧在里床,察觉御剑伸手替他清理,就翘起一点屁股。御剑探入他白液横流的后穴,看着他懒绵绵没有力气的模样,心中涨满柔情,在他腰上轻轻咬了一口。待取了一床干燥的新被子过来,把他连自己一起盖好,见他脊背对着自己,头垂得低低的,还道已经困得睡过去了。上前一看,才见那本六花阵图摊开在床面,他正就着珠光比划一个矩阵。

    他刚刚把小情人从头到脚吞吃入腹,真是看他做什么都觉得可爱,从身后抱住了他,吻了吻他后颈:“我们宁宁这么勤奋,明年南下考个状元,肯定是金榜题名。”

    屈方宁不理他耳边调笑的言语,自己揭过一页,凝目思考方阵在丘陵上如何推进。排布了许久,始终觉得不对。御剑在后欣赏了半天他小眉头紧蹙的样子,有心替他解惑,环抱他一指书页:“中军后军相间,两翼厢军引前。”

    屈方宁长长吸口气,像是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悔不甘:“变锐阵。”

    御剑道:“武经有云:‘善因地形险夷之便,增损其数。’何况李唐天下距今已数百年,李靖虽卓有才华,也不能料定身后之事。”

    屈方宁心中暗道:“但教卫公复生,将尔等蛮夷痛击一番,看你还敢不敢口出妄言?”心念一动,想到江陵贺家那位憨过了头的九少爷,不由叹了口气。

    御剑不知他心中所想,把他抱得紧了些,随手给他揉了揉小腹:“肚子痛不痛?”

    屈方宁摇一下头,忽然想起他干的好事,转头狠狠瞪了一眼。

    御剑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背,下体无遮无拦,又已在他臀间勃然而起:“宁宁,不是我不尊重你,实在想你得很,忍不住。我这一次拿出去,好不好?”

    屈方宁鼻中唔嗯一声,小小挣了一下:“我这一页还没参详得透,不……不跟你来。”

    御剑失笑道:“老实说,今天怎么这么用功起来?别人凿壁偷光,也不过如此。”抚摸到他颈上,拨了一下他的珍珠。

    屈方宁认真道:“我要苦读兵法,成为一代名将。将来你要是又害我伤心,我就召集千军万马,打得你落花流水。”

    他全身不着寸缕地给人抱在胸口,说话带着一股蜜糖般的黏腻之意,纵然说得如此凶恶,也半点吓不倒人。御剑含笑在他耳边道:“好极,那有何难?你尽管率兵前来,我一见到你,就自愿退避三舍。”

    屈方宁眼波一闪,转过身来:“你可……不许骗人。食言而肥,是要长胖的。”

    御剑笑道:“我可是言出必践,不像有些坏孩子,满口谎话。”分开他的腿,缓缓顶了进去。

    次日清晨,卯鼓未起,他还睡得迷迷糊糊,又从背后被干了一次。浑身疲累地下了晨练,回帐一问,答曰:“回伯去连云山火字十四矿井了。”这去矿井是一句暗号,表明回伯已动身前往九华山。回伯不在,他昨夜耗神费力构思的计划便缺了最要紧的第一环,只得作罢。少顷开伙领膳,领口中的珠子给车卞一眼瞄到,顿时一上午都鸡犬不宁,耳边萦绕的尽是车卞的宝典术语。夜晚在御剑帐中读书时,忍不住好奇了一句:“听别人说,这珠子是唐朝一位很受宠爱的贵妃自尽时所戴,皇帝为了找她的魂魄,找了许多道士,用这个珠子施咒作法,果然见到了她。后人还给这珠子起了个名目,叫甚么太真珠。有没有这回事?”

    御剑在他对面盘膝而坐,正皱眉翻阅八部将功补过送来的报章,闻言也不抬头,应道:“你二哥诳你的。人死为鬼,无灵无知,能召得什么魂魄来?这是南洋诸岛进献之物,没什么珍奇,你拿着玩罢。”

    屈方宁对珍宝古玩也懂得几分,晓得这珠子价值不凡。御剑赠予自己的东西,从来都是这么轻描淡写了说的。当下也不多话,嗯了一声,又埋首参详他的阵图去了。

    御剑隔了一刻,忽然抬起头来,道:“宁宁,想吃荔枝么?”

    屈方宁不明所以,呆呆道:“不想。”

    御剑满目宠爱地向他看了一眼,拍了拍他脸颊,复回归他的报章之中。门外风雪漫卷,帐内火光潋滟,二人之间奶酒茶香,一片安宁喜乐。

    第52章 夜驰

    虽然欢爱如昔,御剑还是分明觉出:小情人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亲热过后,屈方宁多半还不肯罢休,总要把他细韧的手脚缠过来,全身无一处不腻在他身上,恨不得跟他合为一体。尤其在冬夜,必定要往他怀里挤了又挤,脸贴在他颈窝下,小小的呼吸撩着他耳边。现在虽也与他交股而眠,但一晚上多数是以背相对,纵使给他抱入怀中,也有些冷冷的不起劲。他平日在御剑面前,与白天完全是两副嘴脸,很不爱守规矩,干什么都不乐意讲道理,举止起坐都没有正形,动不动就往他身上一倒,软得没了骨头。现在就循规蹈矩多了,平日的奇思怪想、胡言乱语都好好地收敛起来了,也不会口齿不清撒娇使性了。人前人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御剑有时故意去逗他说好听的,也没有那么容易得逞了。最令人无计可施的,就是他后庭湿润远逊从前,每次交欢前都要连亲带哄,替他润滑良久,顶入之时,依然能察觉到他内壁一阵阵排斥抵抗。一旦操之过急,屈方宁立即全身紧缩,神色甚为痛苦。二人赴雨行云一年多,情浓爱炽,水乳交融,枕席之上只有无尽畅美欢愉。除了第一次让他痛得厉害,再无甚么不快发生。就是上次责打之后屈方宁怄气着恼,在床上跟他卯着劲对着干,也不至如此不情不愿。除此之外,伸手要钱、乱报账目、纵容包庇种种恶习倒是无甚变化。御剑仰靠狼头椅中,皱眉望着他越级呈交、数目惊人的军资款项呈报表,见他充满期待地望着那串真金白银的数字,忍不住逗他道:“宁宁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屈方宁不知就里,乖乖地军靴一并,指着报头道:“这里、这里一共十二条,列出以下项目:马草消耗、枪头磨损……”说到一半,察觉他不是真的要听,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御剑揽住他的背,笑道:“继续说?”

    屈方宁坐上他一边扶手,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抖了几下:“大哥,给点钱呗,家里揭不开锅了。”

    御剑笑了出来,随手盖上印玺。屈方宁风驰电掣地把报表塞入怀里,跳下扶手就跑。御剑扯着他道:“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屈方宁挣扎不开,回身在他脸上敷衍地亲了一口,一边飞快地抓起自己的皮裘手套,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得不见了。遥遥听见他立正叫了一声:“巫侍卫长,再见。”只得摇头一笑,随他去了。

    巫木旗抱了一张中心锯空的四足漆案,脖子上系着一只曲纹大肚铜镬斗,看来是要在帐中做个炭火煮羊羹的晚膳。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得以进来,往地下乱糟糟地一放,喘气抹汗:“将军,小锡尔不在这里吃吗?”

    御剑目光回到军报上,随口道:“管不了他。”

    巫木旗嗐了一声,麻利地架炭生火,煮起一锅看不出颜色的汤菜羹。自得其乐地模仿了一阵“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我知道了!”

    御剑不悦道:“别咋咋呼呼的。”

    巫木旗并不畏惧,挥舞汤勺,激动道:“将军,你记得六年前……不不,又好像是七年,我们谒访暹罗国王的时候,他手里抱的一个大猫,足足有狗那么大,尾巴缺了一截,上面挂个方方的宝石戒指,看起来很威风,很有派头的……是不是?”

    御剑听他说得夸张,不禁好笑:“就是个暹罗猫罢了。我们这里没有,所以你看着稀罕。”

    巫木旗连连摆手道:“那个大猫当着我们使臣的面,规规矩矩的,坐在金扶手上跟个猫将军似的,我还佩服人家国王养得好呢!结果晚上隔着宫殿门偷瞄了一眼,全身炸毛满地绕圈,几十个宫女跟着后面追。国王笑呵呵地抱着不撒手,它老人家举爪就挠,尾巴翘得跟杆大旗相似,一个戒指甩脱了三次!将军,小锡尔从前就像足了这个大猫,闹腾、娇气、又厉害,拿得出手,还招人疼!现在也不是说不可爱,就是……有点太正经了。早知道他长这么快,以前真不该给他吃那么多羊奶!……”啰啰嗦嗦,吹了自己一脸炭灰。

    御剑照着一想,果然是有点儿神似,即笑道:“他一个男孩子,比成豹子也还罢了。说像一只猫,成何体统?”

    但静夜思来,竟然愈想愈是感慨万千,只觉宁宁从前每一次撒泼胡闹,都有着难以言传的绝妙滋味。那股恃宠而骄的得瑟劲儿,想来简直令人如饮美酒。翻身一看,屈方宁正背对他读一本新注的吴子兵法,因春日渐近,锦被嫌热地拉下一大截,露出小半个精瘦的背来。御剑撑着手臂欣赏了片刻,顺着他背心凹下的一线划了下去。屈方宁嫌烦地挣了一下,把被子胡乱一揽。御剑又故意捉了一下他后颈,手立刻被拂到一边。再过一刻,索性探入被底,去摸屈方宁热乎乎的小屁股。屈方宁转头扫了他一眼,卷成一团挪到里床,把书摆得远远的,显然不愿跟他纠缠。

    他从前情热如火时,御剑尚不觉得什么。现在这般冷若冰霜,反而更教人欲火中烧。当下跟剥果仁一般将他从被筒里剥了出来,打趣道:“我们宁宁现在真是高不可攀了。”屈方宁眼睛还看着书,不搭他的话。御剑握着他的腰,从他喉结往下吻去,自胸口而至小腹,直吻到他肚脐附近,舔湿他下腹一层茸毛。屈方宁这才慌了手脚,两条腿并得紧紧的,声音也十分紧张:“我、我不看了。”御剑拿准他心思,有意又往下移了一寸,感觉他胯下之物已经抬头,才回到他身上,亲了亲他的唇。屈方宁给他这么一惊一骇,一点也不走神了,全神贯注地仰视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御剑心中怦然一动,诸般杂念瞬时云开月明:“就是要他这么全心全意看着我,等我对他照顾温存。”俯身下去,将他好好疼爱了一番。待他濒临高潮,又逗他道:“宁宁学声猫叫来听。”屈方宁给他弄得双腿都几乎勾不住了,闻言把头一昂,就要咬他肩头。御剑哪里会让他接二连三得手,压着吻住了他的嘴。打架一般做完一轮,屈方宁到底没了力气,埋在他胸口合起了眼睛。御剑身心舒畅地抱着他,手一下下拍着他胯骨,顺着他臀后凹陷,勾着他尾椎骨。屈方宁倦得不行,闷闷道:“干什么?”御剑笑道:“量一下尺寸,过几天给你的小尾巴戴个戒指。”屈方宁困道:“我不是狗。”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自己。御剑将他强行扳了过来,抵着他鼻梁逗道:“宁宁这一次回来,乖得有点没道理了。换在从前,早就大呼小叫地发脾气了。”屈方宁勉强睁开眼,道:“你喜欢我发脾气?”御剑吻了他嘴角一下,声音温柔得不像自己的了:“你乖乖的不闹,我当然喜欢。只是你心里要是有气,就冲我来,怎么胡闹都可以,别自己憋在心里。”屈方宁小小哦了一声,低声道:“你是想我跟从前一样。我那时脾气不好,现在好一些了。”他睡意已深,说话软绵绵的有点咬不清,原本就多了三分呆憨。御剑见他睫毛微微颤抖,怜爱几乎溢出胸膛,又吻了吻他眼皮:“你尽着性子来就是。脾气再坏一些,也无妨的。”

    屈方宁唔嗯一声,也不知听没听到。过了好一阵,才忽然开口道:“将军,你的那把弓,又重做了么?”

    御剑不知他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来,温声道:“嗯,已经在压弦了。”

    屈方宁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依然闭着眼睛:“跟原先的一样吗?”

    御剑听他问得越发孩子气了,笑道:“一样的。”

    屈方宁轻轻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呼吸渐沉,片刻工夫便睡熟了。

    人事叵测,风云多变,御剑将军的心愿很快便得以实现。只是实现的途径,并不令人愉悦。

    三月初,十六军将领毕集鬼城大帐,商议军务大事。以车宝赤为首的好大喜功派被直接点名批评,从此对节约军费开支一项不敢掉以轻心,浮夸之风为之一肃。会后闲谈北方形势,提起右陵王篡位之后御下宽柔,宗族、奴隶主阶层虽然动荡不明,平民对这位新君倒是颇为拥戴。御剑嘲道:“平民百姓最好哄骗不过,谁征的税轻些,抢的牛羊少些,便是待他好了。陵王目光短浅,论长远之计,不如左京王远矣。”或问繁朔安定下来,是交是攻?御剑道:“我对陵王了如指掌,一旦时机成熟,只须冷眼旁观,静待他作茧自缚。”言谈间夜已深寒,御剑饮酒微醺,大步闯入寝帐,见屈方宁和衣笔直坐在床尾,靴带解了一半,姿势十分生硬。他心中正是酣畅,往床上沉沉一倒,拍了拍自己胸膛,提声道:“宁宁,过来!”

    屈方宁眼睛看着鞋尖,一根小指头也不动。御剑哈哈一笑,道:“又不理人了。”军靴一抬,搭到他腿上:“这几天事情多,忘了疼你。想我了?”

    屈方宁默不作声,眉目之间一片阴沉。御剑倒是笑了,胡乱蹂了他两下:“这是怎么了?不舒服?还是生气了?”

    屈方宁跟看陌生人似的瞧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御剑按下性子,哄道:“宁宁,跟我说句话。”

    果然得到了一句,但着实没什么好听:“你压着我的腿了。”

    他耐心本来不好,这一下完全耗尽了,一把将他拽到身上:“你这是撒的什么疯?”

    屈方宁也不挣扎,撑着他胸口冷冷道:“你不是喜欢我脾气坏吗?”

    御剑喜欢的是他甩小尾巴使小性子,可不是这么个阴阳怪气的鬼模样。还待开口,屈方宁已抢着道:“反正你说的话,也就是那样了。”

    御剑听这话语气不对,酒顿时醒了一半,抱他坐了起来:“怎么了?”

    屈方宁脸若冰霜,道:“不知道。我发疯。”

    御剑生平最烦有话不好好说的人,对屈方宁那是崩裂而复合,珍惜且怜爱,这才忍着哄了下去。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甚么不当言语,若有所悟:“今天我提了……,你不高兴?”

    屈方宁笑了一声,替他补上:“有什么不能提的?不就是左京王么?死都死了,我还能跟他计较?现在我人也活着回来了,你也信誓旦旦承诺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御剑这几天都没合过眼,已经十分疲惫。见他明显又要发作,真是身心交瘁。揉了揉眉心,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你今天是非要闹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撒点气就算了?”

    屈方宁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了下来:“原来我是拿您撒气了,真是对不住得很。我敢闹什么?左右不过跟上次一样下场!”说到此处,还是哽咽了一下,起身落地:“没什么好说的,趁早一拍两散得了!”

    御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宁宁,你答应过我什么?”

    屈方宁背对他道:“我答应错了。不该答应的。”

    御剑见情况愈发恶劣,眼见一时半刻无法平息,太阳穴痛得直跳。情知他一出门,就更多了无穷后患,只得强自把他拽回去:“宁宁,我很累了。明天再说,行不行?”

    屈方宁浑身僵硬着,倒也没有十分抗拒,自己裹成一团,睡到里床去了。

    御剑有心抱他入怀温存一番,想到他如今一动怒就是天雷地火,一句句戳的都是伤心要害,劝哄起来比以前麻烦太多,心中也烦躁不已。虽然同床共眠,也懒得自讨没趣,二人各怀心事,僵持着沉沉入睡。

    此时正当春寒,雪气潮湿阴冷,远胜严冬。山下鸣镝声破空而起之时,帐门口也传来巫木旗牙齿打颤的低呼:“将军,什察尔城急报!”

    屈方宁一晚上都没睡踏实,背心僵得难受。耳听御剑从身边坐起,下床落地,连忙支起了耳朵,仔细聆听二人交谈。略微听见“南军”“深夜叩城”“尚不明朗”之语,立刻悬紧了心,只恨巫木旗嘴皮子哆嗦说话不利索,恨不得扑到帐门上去偷听。

    还没听出前因后果,御剑已经沉声下令:“传令灵察营,一刻钟后,城门集合!备马!”

    屈方宁忙往被中一缩,心中万分失望。听他赤足走动、穿衣系带的细微窸窣声一直响在帐门旁,接着面具清响,长枪离地,眼见就要出门。他张嘴欲喊,又咬牙忍住:“这时候开了口,可就输定了。”

    一念刚生,靴声走近,床面向下一沉,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拢来:“醒了?我出去一趟。”

    屈方宁心脏怦地一跳,装作刚醒的样子,揉揉眼睛,迷迷蒙蒙转了个身。御剑的脸孔在流火红光映照下,似乎也没有睡前那么可恨了。

    御剑抬手欲碰他额头,手腕上钢甲一动,屈方宁就怕冷地往后一躲,小声道:“什察尔城?”

    御剑嗯了一声,仿佛记起了甚么,笑道:“带你去玩儿?”

    屈方宁也同时记起第一次见他真容的情形,恍然如在昨日。心中不知是何感受,轻轻点了点头:“要去。”

    御剑目中也露出笑意,一展貂裘裹住了他,抱在怀里,径自上马。

    这一夜仿佛上天蓄意为之,非但目的地不改,连雪光、月亮都是一模一样。屈方宁脸上戴着他的银面具,与三年前毫无差别,依然大了许多,连嘴唇也遮住了。

    御剑身跨越影,率两队翼形骑兵一路驰骋,如黑雁在白波上破浪而行。身前无物遮挡寒风,他便单手执辔,将屈方宁按进自己怀里,一手替他裹紧自己的黑氅。察觉他从自己胸口探出头来,责道:“外面冷。”

    屈方宁含糊唔了一声,伸手接过他手的位置,将他结冰的手套一握,冷得立刻打了个寒颤。

    御剑知道他怕冷,故意冰了他一下。屈方宁全身剧烈一抖,却不肯把他的手丢下,忍着冷给他捂热了一会儿,实在是冻得受不了,与他十指扣在一起。

    御剑这才懂他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心口一阵温暖,低声笑道:“心疼我了?”

    屈方宁没作声。直到自己的手跟他一样冰了,才轻声说:“我刚才都没睡着。”

    御剑道:“嗯。听见你翻身了。”

    屈方宁靠在他肩上,停了片刻道:“我一听见你那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左京王,对拿下繁朔又沾沾自喜的,一股火轰的就窜上来,快把我烧空了。我知道我对你不是什么大事,你也说得很清楚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难过。”

    御剑揽紧他一些:“难过就说。”纵马越过一条雪沟,继道:“你是我最大的事。”

    屈方宁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御剑道:“一拍两散这种话,以后都不说了。”

    屈方宁小小的点一下头,在凛烈风声中艰难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御剑低头看着他,冷硬的金属鬼面压了下来,在他面具的嘴唇部位碰了碰。

    第53章 劫道

    什察尔城城门大开,七八十两轮小车蜿蜒列成一条长龙,车上以厚帆布覆盖,扎得严严实实。押车的丁夫神情惫懒,百无聊赖,三五蹲聚在雪地里,赌钱为乐。百余名南军押后驻扎,垂头丧气,负伤者众。十来名南朝使臣垂手恭立门口,为首之人是名太监,曲背弓腰,哭丧着脸,正向什察尔城城主哭诉着甚么。进城一问,才知这一批使臣非比寻常,乃是运送岁币的漕司官吏。想来那小车中装载的,便是大南朝向千叶称臣纳币之物,十万雪花银、万匹练白绢了。屈方宁提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心中暗暗好奇:“这群京中来的官儿不认得路么?千叶的交币所在妺水上游,距此足有一百六七十里。他们怎么走到辛然来啦?”

    御剑勒马城门,见十车九空,目光阴沉,森然道:“有何变故?”

    那太监名叫田文亮,平日在宫中颇为受宠,监管押运虽然是头一遭,看人的眼力着实不差。一见御剑气度凛然,腰立即又哈下去三分,说话是谄媚中又带了丝哭腔:“上官,这事儿实实的不赖咱们。咱们自打管上这批儿物件,那是看得比命还严实,从京里过来这二十多天,没敢合过一夜眼!谁知才出镇州地界,它……它……就给人抢了呀!”一声哀嚎,涕泪齐下。

    屈方宁见他哭天抹泪,如同作法唱戏一般,忍不住好笑,又有些担心:“历年南朝岁币入库,北方诸国都要百般刁难。现在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怕是又要被狠狠勒索一番。”

    御剑冷冷道:“怎么抢的?”

    田文亮忙举袖擦了擦眼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来。太监吊嗓本来就有些膈应人,这田文亮更多了三分宫廷作态,屈方宁只堪堪听了个大概。言中道:前日他们一行在镇州城郊四十里处落脚暂歇,平地里一声震天吼,跳出一窝无耻盗匪;身着皮毡皮袄,手执圆棍弯刀,口里胡言乱语,一句也不懂得。行事残暴,凶悍无比,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随行护卫军只二百人,不能抗,只得眼睁睁看着贼人将绢银搬去。事毕清点,绢纲只余八九百匹,银纲仅剩六千多两,守军、丁夫伤亡过半,贼人仍虎视眈眈,在后窥伺。无奈改道什察尔城,恳请辛然庇护,并严惩贼盗。

    御剑听罢,笑容更冷:“这批盗匪胆子不小,出手的时机更是绝妙。”

    什察尔城城主面露尴尬之色,咳了一声,道:“镇州之北虽是辛然治下,这些年扎伊蠢蠢欲动,多番挑衅,将军是知道的。哄抢岁币,屠杀押军,那是辱及两国的大罪。寻常盗匪绝无这般胆量,多半是扎伊见财起意,假借敝国之名杀人越货,以充国库。”

    田文亮一听,给他撇得那是一干二净,喜得点头如捣蒜,简直要叫一声城主我的亲娘。

    御剑森冷的目光在车队与田文亮之间逡巡一次,落在押车军队的将官身上,又转向一众冻得脸色乌青的使臣。旁人触到他目光,皆深深埋首,手足打噤,唯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使臣不避不让,昂起了头,神气傲然。

    御剑冷冷道:“进城!我要亲自审问。”一夹马腹,率先进门。

    屈方宁有心打探几句,只觉背后气息肃厉,显然不是撒娇卖傻的好时机。待入了主帐,御剑将他抱入壁室,这才小心问道:“将军,这个事有蹊跷么?”

    御剑替他盖上貂裘,道:“十有八九。你先睡一下。”一撩黑氅,在主帐白虎皮上坐了,命道:“带田文亮!”

    田文亮片刻即被押入大帐,听得面前之人就是威名赫赫的鬼王将军,双腿软得犹如下锅面条,一个白胖身子往下直跌,立也立不住,扶也扶不起。说话越发从骨子里谄了出来,供词翻来覆去倒还是那几句。御剑待他战战兢兢说毕,忽道:“田公公。”

    田文亮立即叩头不迭,连称不敢,云道圣朝上将军如此称呼,真真折煞了小人。将军天神化身,听将军金口一开,都已经是天大福分。将军如不嫌咱们身份卑贱,随口叫声小田就是。

    屈方宁在旁听了,喉头阵阵作呕,心道:“这半拉子人要落到老子手里,趁早拔了他的舌头,丢到朱雀门外,喂狗!”

    御剑对这些阿谀奉承向来十分厌恶,皱了皱眉,道:“叫你就应。我问你,当日劫掠之地,果真是在镇州北?”

    田文亮闻错即改:“是。”

    御剑漠然道:“想清楚再开口。”

    田文亮偷偷窥伺他脸色,尽力揣摩上意:“……不是?”

    御剑冷道:“到底是不是?”

    田文亮额头汗如黄豆,伏地颤声道:“将军说是就是,说不是便不是!”

    御剑面色转为和缓,点了点头,道:“带管押将官进来。”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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