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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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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28节

    额尔古见他神情十分异样,既不是欢喜忧愁,也不似愤怒伤心,不禁有些担心,上前探了探他额头。

    屈方宁在他粗厚的手下动了一动,嘴角虽然翘了起来,又哪里是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额尔古这几年听惯他发号施令,已不再将他视为昔日挎篮幼童。见了他这个模样,油然生出一股疼惜,把他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肩头抱过来,重重拍了几下。

    屈方宁干柴般笑了一声:“古哥又把人当小孩了。”示意他动身去练兵场,推开他铁塔般的身躯,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要是我再也不回这里,古哥会想念我么?”

    额尔古迟疑一瞬,坚定道:“不管你去哪里,古哥都陪着你。”蒲扇大小的手合了一下他的脸,出营阵阅去了。

    然而这份爱怜幼弟之情,却没能即日付诸现实。

    阵阅解散之际,车宝赤亲率精兵八百,在练兵场内外数万双眼睛注视之下,煞气腾腾地截住了春日营一行人,举鞭喝问:“你们,谁是额尔古?”

    额尔古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指指点点的目光已经把他完全出卖了。两名身高膀圆、手如钢爪的秋蒐亲卫兵一拥而上,将他从人群中横拉硬拽出来,重重往地下一掼。额尔古本身已是百里挑一的大力士,这二位手脚却比他还要粗暴,这么一拉一掼,直摔得他眼冒金星,鼻腔一热,流出两行鲜血。

    乌熊、车卞一干人见来人如此凶悍,无不恚怒震惊,抽的抽马鞭,抄的抄石磉,就要上前开打。秋蒐军人多势众,枪戟齐动,将春日营将士隔了开来。一时练兵场外推推搡搡,眼见就是一场恶战。

    鬼军司务长见人声喧哗,急忙赶来,客气道:“不知车将军前来,怠慢勿怪。不知这位离火部下阶兵士如何得罪了将军,可否让属下先告知御剑将军?”

    车宝赤从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你以为搬出御剑来,我就会怕了?你问问这位下阶兵士,他干了什么好事?”

    司务长谦恭道:“这个属下确实不知。”

    车宝赤呸了一口,阴森森道:“谅你也想不到。”抬手打个响指,向额尔古喝道:“孽畜,你看看这是谁?”

    额尔古头颈受制,勉力抬起头来,只闻挣扎哭叫声中,一名女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丰腴的身段已被绳索勒得略显浮肿,雪白的手臂上尽是淤痕,哭得艳桃滴雨一般,正是他素日的床上密侣、身下良伴,丹姬夫人。

    屈方宁缺席阵阅,犹在帐中对余烬出神。乍闻额尔古东窗事发,心中第一个念头既非前往红帐求情,也非寻门道打点,却是怒填胸臆,火炮出膛般冲出帐门,挟风雷之势,径直往练兵场点将台杀了过去。

    他军服不整,腰带未系,走起来一阵怒风也似,气势之狂、怒火之盛,把门口历来铁面无情的督查长都镇住了。他一股气冲到大麾之下,一见背身与人说话的御剑,浑身的怒气倏然冲到脑门,劈头就是一句:“是不是你搞的鬼?”

    御剑回过身来,向他看了一眼,不解道:“什么?”

    屈方宁一见他这置身事外的样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捂紧胸口用力呼吸几下,才切齿道:“少在这假惺惺的装没事人!车将军今天当门拿人,你难道不知?我古哥跟丹姬夫人好了两年,偏偏我一要走,就给人抓个正着!你他妈不就是……”向一旁震惊不已的一众将领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想留我吗?你堂堂正正对我来啊!整我哥哥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我古哥要是少了一块皮肉,我……我要你血债血偿!”

    御剑眉弓深蹙,扬手屏退旁人,似在梳理他话中头绪:“你是说,我为了留下你,把你哥哥卖了?”

    屈方宁听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越发脑门发热,双拳紧攥,怒道:“你别装傻!”

    御剑有些无奈地抬起眼,与他对视:“你哥哥跟十六军统领之一的姬妾……有了苟且之事,却来怪我?”

    屈方宁拔天的怒气,突然就哑了火。御剑纵有通天手段,也不能先两年让额尔古爬上丹姬的床。非要说起来,这牵线搭桥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他已经上了这个台阶,无路可退,只得硬顶着一口气,咬牙道:“总之……跟你脱不了关系!”

    御剑双臂撑在军座上,望着他涨红的脸,低低叹了口气:“我从不强迫人,更不会强迫你。你要走,我就让你走。我拿得起,也放得下,希望你也同样如此。还有……”

    他看向屈方宁凌乱的着装,皱了皱眉头:“下次找我,记得穿好衣服再来。”

    屈方宁才压下去的火,腾地一声又烧了起来。这一次除了怒意,更有种被人当众剥光的羞辱感。一看自己身上,只见衣襟大开,作为系带的麻绳也散落下来,更是气得厉害,一边急忙系起,一边恶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一阵狂风似的拔脚走了。

    巫木旗这才闻讯赶来,一见热闹散场,跌足大呼,又忙追问道:“将军,你就这么放小锡尔走啦?”

    御剑斜靠军座之上,眼神在夕阳下高深莫测:“别急,迟早要回来的。”

    第45章 夜光

    屈方宁在他面前现了这个眼,简直憋足了一口恶气,二话不说,便向红帐一头奔去。孰知这红帐亲卫军也不是吃素的,七枪八戟地把他拦在门口,还是托人告知车唯,才一路通行地进了主帐。不料车宝赤态度强硬,软硬不吃,还当场摔了腰上马刀,坚持说淫妇也还罢了,奸夫是一定要杀的。杀还不能杀痛快了,非要他零零碎碎尝点苦头不可。屈方宁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闭眼一咬牙,连当日自己冒险相救车唯之事也提了出来。他一生从未拿自己的恩惠挟持过人,一句话出口,连后颈都红透了,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栽进地洞。车唯也唯唯诺诺地在旁帮腔,只是他们父子实在没什么深情,虽然啰嗦了好几句,也不过是些“母亲原就不喜那妖媚女子,他兄长也算宽了母亲之心”“父亲姬妾众多,少她一个不少”“勿要动气”云云。车宝赤赤足一下下踏着波斯毯面,眯眼思索,随即脸一垮,摆了摆硕大的头颅:“屈队长啊,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一事归一事。你救了这小孽畜,老车心里感激,多谢你了!你要钱要女人,只管找我。说句不好听的,今天跟那婊子的人要是你,我也就算了。可是屈队长,那牲畜不能跟你一样吧?他对我们家又没什么救命之恩,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就这么脱裤拔卵地干了我的女人,换你你能忍不?”

    屈方宁听他言语颠倒,蛮不讲理,已知放人无望,只得退而相求,请见额尔古一面。这一要求车宝赤倒是爽快答应了,还亲自命人护送他前往关押地点。一看,竟是军中关押重犯的地下铁牢,额尔古四肢牢牢锁在铁柱上,一身衣衫已经破裂得不成模样,人倒是清醒的。屈方宁忙讨了水喂他,额尔古强打精神喝了一点,见他双眼通红,安慰道:“他们没打我,不痛!弟弟别哭。她呢?”屈方宁低声道:“车将军说不会难为丹姬夫人。”额尔古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又向他咧嘴一笑,道:“古哥说话不算话,不能陪你回小燕山了!”

    屈方宁硬撑着喂完了水,一出地牢,眼睛已经红得几乎看不清道路,连夜又赶往狼曲山。小亭郁听他一说,即道:“我现在就去找车将军。只是车唯……从前跟我有过节,只怕未必肯卖我这个人情。”待乘着轮椅到红帐一说,车宝赤对他倒也有几分长辈风范,只是咬定了额尔古死罪难免,千机将军既然开了口,活罪就免了算了。小亭郁从小双腿残疾,对言语的敏感远胜常人。车宝赤如此拒绝,要是自己所求,早就识趣告辞。但想到是屈方宁所托,还是装傻充愣,多说了几句好话。车宝赤唉了一声,挺着一个胖胖的肚子上前,和蔼地替他拉了拉毯子,将他轮椅转向帐门,道:“好侄儿,别说啦!这个事,你红叔实在没有办法。”拍了拍他肩头,命人送他回去了。

    小亭郁不解其意,只当丹姬夫人是他宠姬,他这口气咽之不下,那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罢了。回去一说,见屈方宁脸色惨白,心中也极不好受。忽然记起一事,讶道:“方宁,你忘了?御剑将军跟车将军是金兰兄弟,交情最为深厚。你只要让他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屈方宁眼露煞气,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他就是要我去求他,我偏不肯称他的心意。”

    小亭郁见了他这斩钉截铁的模样,也愣了一愣,才笑了出来:“你们一家人,有甚么求不求的?还说什么父子亲厚,一天就知道吵架赌气!”挥了挥手,把他赶回鬼城去了。

    屈方宁回帐权衡一夜,终于是别无选择,次日天光破晓,便向主帐一步步挪去。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有余,从来不觉其长。今日一行,却似千山万里,简直走不到尽头。一步千钧地到了山下岗哨前,却被卫兵不由分说截住去路。一名卫兵首领厉声喝问:“擅闯主帅大营,你是何人?”

    屈方宁一怔抬头,脱口道:“我是离火部春日营第……”忽然下意识看了自己一眼,“九小队队长”几个字便卡在嘴边,说不出去了。

    那卫兵首领果然不信,枪尖指向他胸口:“你为何不着军服?面具又在何处?肩章、臂章也是一概皆无,空口无凭,如何证明你是八部士兵?”

    屈方宁低头看了看自己,通身上下果真无一物可自证身份,只得忍气道:“我来得急了,一时……未及穿戴,还望见谅。”

    卫兵首领审视他片刻,面色稍霁,枪尖微微上指,道:“牒文给我看看。”

    屈方宁茫然道:“牒文?”

    卫兵首领目光转为诧异,道:“下阶将士越级觐见主帅,要通过军机处三核六审,最后派发牒文,本人持之方可放行。我见你举止很有几分我军气度,怎地连这个都不知?”

    屈方宁越级觐见不下千次,无一次不是横冲直闯,几时知道还有如此繁复手续?躬身道:“我有急事求见御剑将军,请您通融。”

    卫兵首领严词拒道:“不经军机处审批,纵大王亲至,亦不得入。”见他神色中满是求恳之意,语气略为和缓,道:“你若是有要事相告,不妨先知会直属军官一声。普通士兵上交的奏表,不耗上十天半月,休想他们看上一眼。到了统领、副统领、千人队长的级别,军机处那群人就不敢怠慢了。你现在是甚么军衔?”

    屈方宁不曾想里头还有如此乾坤,张嘴只说了个“我……”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上书离籍,业已批准。他现在莫说军衔,连普通士兵都算不上。一时哑然,心想早知如此,那少宰之袍应该晚几天再烧的。

    卫兵首领微微摇头,退后一步,枪尖对准了他。屈方宁无奈,只得背转身去。才沿原路行了一段,那名首领从后赶来,低声道:“你们春日营有个叫屈方宁的,如今在第九小队。此人骄横跋扈,人品却不坏。他与主帅关系不同,或许能替你传话。你找他时,只认戴银色女葵面具的那个便是。”

    屈方宁动作一顿,只觉世间最大讽刺莫过于此,简直想狂笑出声。幸而主帐两名年长侍卫采买归来,二人长期伺候酒水小食,对他这张脸倒不陌生,这才把他带了上去。那卫兵首领乍闻异事,望向屈方宁的目光充满惊奇。屈方宁低声向他道了谢,心想:“我如今在别人眼中看来,真不知是如何狼狈。”想到此处,对御剑的怨气又多了几分。

    千辛万苦上得山来,御剑却不在帐中。屈方宁只得在帐前干等,心中又添愤怒:“点卯时辰早过,连晨练都快结束了,他一声不吭,却跑到哪里去了?八成又跟那些没穿衣服的女人在床上鬼混!”一念至此,突然一阵恨意直冲胸臆,许久无法平息。十月早晨的山风最是寒冷刺骨,他空空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不觉其冷。

    等到进帐之时,他手足都已冻得发木,双目赤红,脸色铁青。在帐中又等了一刻,才见御剑单衣未系,只手擎枪,稳步从练武场走来。他胸膛上汗珠密布,后背衣服悉数汗湿,军服马裤亦是紧紧贴在大腿上,显是刚刚练过枪法。进帐先掷下流火,取过皮袋喝了一大口水,才寻了狼头椅坐下,解开两颗单衣钮扣,这才看了他一眼:“来找我的?”

    屈方宁给他一番放置消磨,早就将来意抛诸脑后,盯着毡毯一角不作声。

    御剑这会儿出奇地有耐心,等了好半天,见他不开口,才慢悠悠道:“你既然不肯开口,我只好猜一猜了。是为了你哥哥的事?”

    屈方宁还想嘴硬一会儿,奈何有求于人,只得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低气音,勉强算是回答。

    御剑却不给他这个蒙混过关的机会,清晰明朗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屈方宁气得肩头耸动,却是不敢不答,咬牙道:“是。”

    御剑背靠座椅,两腿交叠惬意坐着,军靴还上下晃了晃:“你哥哥犯的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屈方宁恨不得装聋作哑,眼睛直勾勾望着地面,强忍道:“是通……通……之罪。”

    御剑声调一抬:“通什么?”

    屈方宁忍耐已到极限,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心中已经是豁出去的念头了:“额尔古不救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跟回伯回南朝去!”

    御剑在他身后缓缓道:“额尔古身为底层士卒,与将帅家眷有私情,是以下犯上之罪。车将军已经派发宴帖,广邀千叶宗王将领,前去红帐观看千刀万剐之刑。”

    屈方宁听到“千刀万剐”四个字,牙齿生生咬出了血,终于是无法踏出最后一步,回身望着御剑,颤声道:“请……请你……请您救救他。”

    御剑撑在一边扶手上,雪白的袖口折了下来:“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屈方宁跟游魂一般走了回去,重新站在他身边,木然道:“请您救救我哥哥。”

    御剑抬眼看他:“你这是商量?是命令?还是请求?”

    屈方宁拳头攥得发白,简直不知自尊还要被他如何践踏。事到如今,他如何拿得出求人的态度?眼见御剑戴着扳指的手微微一动,顿时浑身都张开了刺,心道:“他要是以此要挟来碰我,我就一刀捅过去!”

    孰料御剑的手一抬,却是摘下一旁挂着的统帅军服,披在了自己身上。继而扫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悲壮模样不太欣赏:“好了,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晚上跟红哥说一声,让他放你哥哥出来。只是这个事……额尔古确是有错在先,我只能保证他活着,其他的不作担保。听清楚没有?”

    屈方宁万料不到他突然这么佛性大发,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呆了许久,才连忙点了好几下头。

    御剑随意挥了挥手:“听清楚了就回去吧。”

    屈方宁一时紧张,一时忿恨,一颗心忽起忽落,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刚做过一场激烈搏斗,手足竟然疲软无力。

    御剑见他不动,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这逐客的口吻屈方宁再熟悉不过,从前两人欢好之时,御剑一到就寝时分,就是如此催促的尔敦、绥尔狐之流出帐,连贵为国君的安代王,也被他这么驱赶过。他当日在寝帐大床吃着小点等待御剑前来,听在耳里只觉欢喜快活,何曾想有朝一日这句话会落在自己身上?顿了一顿,才木然道:“没有了。属……告辞。”

    返身走出几步,御剑却又在身后唤道:“站住。”复吩咐帐外侍卫:“去把屈队长衣服拿来。”

    屈方宁立在原地,不知他意图如何。少顷衣服送到,却是今年开春时落在他这里的一件半旧军服。御剑命人连一枚青木面具一起送到他面前,道:“穿上这个,下山免得遭人盘问。”

    屈方宁只得穿了,一身修挺熨帖,徽章沉甸甸的坠在双肩。下山之时,果然无人多看他一眼。回到营地,车卞乌熊忙把他团团拥住,争相追问额尔古情况。屈方宁安抚一番,与之围坐进食。解开上衣之时,只闻见衣料中一股火斗细心熨烫过的挺括味道。御剑寝帐之中,从床毯、衾被,到他自己的军衣、内衣上,正是这么一种独特气味。屈方宁掸了掸臂章,望着火堆,心头沉重烦闷:“倘若我不管不顾,执意要走,真的走得脱吗?”

    当夜他被人引送到红帐之中,只见车唯早已偷偷摸摸等在一旁,见他一下马,立即拉到团帐背人处,悄声喜道:“司狱长派人传来消息,我父亲已经答应放人了!”

    屈方宁心中石块终于落地,握着他的手,诚挚道:“谢谢你!”

    车唯面露尴尬之色,咳了一声:“我没说上几句话,都是御剑将军下午过来,求了两句情。”拍了拍他手臂,道:“欠你的还是欠你的。”见阿古拉浑头浑脑地过来了,不便多谈,于是匆匆分别。

    屈方宁直等到夜宴之时,才被人传唤到主帐。只见额尔古五花大绑地跪在大帐正中,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神色憔悴,眼窝深陷。丹姬夫人跪在车宝赤主座台阶之下,依稀已恢复几分往日风情,纱裙曳地,泪痕已干。车宝赤阴沉沉坐镇主座之上,待宾客纷纷落座,准备好了看这一场热闹,这才从台阶上一步步重重踏下来,对一旁面容苍白的丹姬一眼也不看,停在额尔古面前,照胸口就是一脚:“狗东西!跟老子插到一个地方去了!”

    别人对他向来没什么敬畏,一听他开口,笑声鹊起。车宝赤又是一脚踹上去:“你干得爽啊?老子碗里的肉香些是吧?”两旁笑声更是不绝于耳,擂桌、撞杯声此起彼落。额尔古铁塔般的身躯不自然地横在地上,胸口两团淤青,神色甚为痛苦。

    车宝赤还要再踢,御剑在左首第一席后出声道:“红哥,行了。”

    车宝赤这才止了动作,向额尔古吐了一口唾沫,悻悻道:“你这孽畜玷污了我宠爱的姬人,本来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心中之恨。要不是御剑将军替你开了口,老子真恨不得连皮带骨割了你,煮成肉羹,喂狗!”

    绥尔狐怀拥一名小姬在旁笑道:“老车,你这就不对了。你家里养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给人尝尝鲜怎么了?你一个肚子,吃得过来吗?”

    车宝赤呸道:“老子吃不下,放在那里好看不行吗?”走回几步,憎恶地扫了丹姬一眼:“跟这么个东西睡,也张得开腿!”

    别人嘻嘻哈哈,浑没当一回事,还起哄道:“睡也睡了,怎么的了?”

    车宝赤啐道:“还能怎么的?御剑都说话了,我还真能杀了他的兵?”赶晦气一般挥了挥手,嫌恶道:“行了行了,赶紧给老子滚!”

    屈方宁在旁等候多时,闻言立即抢出,替额尔古解开手足绳索。见他脚腕肿大,向车宝赤磕了一个头,便将他负在背上。

    负行不出三步,只听车宝赤在后提声道:“怎么?玩完老子的女人,就这么不认账了?”

    屈方宁怔了一怔,停住脚步。只觉车宝赤脚尖指着丹姬,眉间颇有怒色,道:“这女人给老子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你们不带走,我还能留在家里不成?你们吃了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这是什么意思?行,不要是吧?来人啊,把丹姬给我送到军妓营去!”

    额尔古还未反应过来,屈方宁已经扶着他飞快地跪了下去:“多谢车将军成全!”

    车宝赤啧了一声,正眼也不看他,胡乱挥了挥手。旁人见他一脸不得发作的憋闷神气,越发笑得不成形状。

    御剑一笑道:“红哥,你这是割爱和亲啊。”

    车宝赤摇手道:“割什么爱,只当扔了双破鞋罢了。”又向丹姬道:“你做出这等丑事,身上穿的戴的,一律都不许带走!来的时候怎么来的,走也给我怎么走!”

    丹姬万料不到竟然得以活命,哪还在乎甚么穿戴,鬓发散乱地点头不迭。

    御剑在旁淡淡道:“红哥如此盛情款待,我们也不能两手空空。额尔古,我任命你为离火部春日营第九小队副队长,婚事用度,一律由军务处贴补支付,不可亏待了这位夫人。”

    额尔古双足刚踏出死地,骤闻喜讯,几乎不能相信。全身僵硬一瞬,才醒悟过来,喜得张开了嘴,忽然翻身拜倒,向御剑砰砰地磕了十个头,又向车宝赤磕头。

    旁人见一场酷刑变成婚事,喧闹起哄、拍桌大笑者,不一而足。御剑见丹姬跪在台阶下不敢稍动,额尔古也不敢上前,遂起身扶起了她,温言道:“你走罢!”

    丹姬一被他气息笼住,登时呼吸急促,满脸红晕,一双美目春情渐起,忽然紧紧捂住了脸,再不能挪动一步。

    屈方宁见她一双雪白的手颤抖不已,心想:“丹姬夫人也算得偿所愿了。”只觉御剑眉弓一动,将丹姬交到几名侍女手中,额尔古也被侍卫搀扶出去。他正待告辞,只见车宝赤手执酒盏,向他责道:“屈队长,御剑将军为了你这哥哥,可没少跑冤枉路。别的不说,这杯辛苦酒,总该敬一下吧?”

    屈方宁哪肯给他敬酒?碍着车宝赤颜面,勉强走到御剑席前,眼睛往旁边一放,就不动了。

    御剑笑道:“我哪敢要他敬酒?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欠了他的。”抬眼看了看屈方宁,“是吧?”

    屈方宁心中冷笑:“岂敢?是我欠了你的。”却不愿跟他说话,兀自把眼睛别了过去。

    车宝赤在后感慨道:“可不是吗?我们做老子的,都是命里欠了这群小崽子的!”又催促道:“倒酒倒酒!给你爹满上!”

    屈方宁无法可想,万般不情愿地挽了挽衣袖。忽而眼角一瞥,见案台下放着一个细颈扁平肚的胆瓶,其中殷红如血,正是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御剑生平最不喜此物,称为“女人酒”,因其色作胭脂红,阳衰而阴炽也。他一见之下,心念一动,俯身提起胆瓶,斜斜注入御剑面前一只高足玉杯,直到与杯口相齐才罢。

    御剑对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待他斟酒罢了,才道:“我也有一件事。”

    屈方宁头皮一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浑身的刺立即又张了开来,眼神生硬地看向他。

    御剑也饶有兴味地与他对视:“你可以拒绝的。”

    屈方宁就站在他酒案旁边,小腿离他不过一臂之远。眼见他的姿势就要把自己圈进两腿之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御剑等他蓄足了抗拒之气,才带着笑意往门口指了指:“你那匹马,自己牵走罢。这么久了,它也离不开你这个主人。”

    屈方宁顺着他的手朝门口一看,只见追风身披红鞍,背挂霜弓,一身鬃毛雪白清亮,正立在月下左顾右盼。琥珀色的马眼与他相望,前蹄一扬,打了个响鼻。

    他对御剑再有天大的怨恨,这一下也知道自己想错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好容易平顺了,却也说不出甚么美玉良言,一转身,径自走出去了。

    车宝赤这才凑到御剑席前,见屈方宁背影远去,打趣道:“白忙这么久,乖儿子还没哄回来?”

    御剑收回目光,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办法?欠他的。”复抱了抱他肩头,道:“红哥,这次有劳你了。还是之前说的,二十个。”

    车宝赤色迷迷一笑,舔唇道:“女人我倒是不缺。听说……老沙家那个跳银碗舞的美人儿,叫什么帕丽斯的,安代哥哥是给你了?”

    御剑自然一点就透,大方道:“一会给你送过来。”

    车宝赤垂涎帕丽斯久矣,喜得脸放油光,嘴上却故意道:“这美人儿可是伊克昭盟最轻盈的蜂鸟,就这么白白给了我,那怎么好意思?”

    御剑哂道:“一整个伊克昭盟送给你又何妨?”眼神落回帐门前,举起满盏血色美酒,浅啜一口,眉心重重一蹙,继而展颜一笑,一饮而尽。

    第46章 远星

    额尔古成婚之日,鬼城热闹喜人,山上亦有贺仪送到。回伯正在团帐中清点礼品,见屈方宁过来,示意道:“这份礼可不轻哪!”

    屈方宁看时,乃是一只红木长匣,其中一柄龙牙错金刀,刀环连枝,打成一个女葵花的形状;刀旁是一支梅腮玉骨粉翠钗,通身莹润,碧影斑斓。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丹姬夫人见到此物,那是绝无不爱之理的。回伯合上匣盖,向远处憨笑的新郎官望去:“这也是一段啼笑姻缘了。要不是御剑天荒使这一出,这一对也不知何年何月能收场。”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动,也向额尔古招了招手:“他有心要留,我也不能真走。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将额上面具拉下,向军机处去了。

    军务长一听他要撤回奏表,那还有什么不乐意的,立即收回批复,从台面最显眼处取来原册,递到他手里。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又揉烂了一多半,才板着脸递了过去,嘱咐少年人不可冲动行事云云。屈方宁肚里暗笑,连连答允,等他三令五申地批评完毕,才道:“属下还要领取一份任命书。从前任性惯了,给您添麻烦了。”

    军务长愣怔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一下大喜过望,亲手替他披上那件少宰长袍。一看长短大小,无不适宜,顿时老泪盈眶,只觉这样一位少年英杰,竟能隶属自己治下,实在是与有荣焉。将来他传唱千古的长歌之中,如能与自己沾一些边,那就更好不过了。因此一见他领命而去,就有意四处宣扬,把年轻的少宰大人之名,散播到了鬼城每一个角落。

    屈方宁所司之处是离火部军机处,因御剑不喜冗官冗制,人手十分精简,事务甚为繁杂。他身负春日营百人队长之责,亦是不能懈怠。头几日初理军务,一天之中,竟无片刻余裕。每每阵阅三次号角响尽,才步履匆匆往练兵场赶去。其时十月初寒,那件金边袍子随他快步行走高高扬起,朔风烈烈,袍泽当风,引得别人竞相观看。过了几天,许多年轻士兵也纷纷披起了或灰或蓝的袍子,学着他的样子粉墨登场,两旁拉扯地解开颈下系带,目不斜视地往一旁枪架上一抛。可惜不管谁学起来,都比不上少宰大人本人好看。学他的人也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到他面前比较。但是比不过本人,难道还比不过别人吗?因为都存了这一点不服气的心,阵阅之前,都到得格外早一些,振振袖口,提提下摆,彼此看不顺眼。

    巫木旗生来爱热闹,一见这幅场景,就连忙搭个凉棚四处张望:“将军,我看他们穿的衣服,怎么跟小锡尔有点儿像?”

    御剑懒洋洋倚靠军座上,闻言也不抬眼,道:“嗯,此谓侧帽风流,你学着点。”

    巫木旗自然半个字不懂,兀自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心中十分诧异:“小锡尔没戴白帽子,袍子上也没帽子。这侧的是谁的帽,风的又是哪门子的流呢?”

    不过这位侧帽风前的独行主人,对他们的评议一点也不知道。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分部军务长又搬来一叠堆积如山的奏表名册,悉数堆在他眼前,面带慈祥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这都是要往你们营去的,你尽快筛选一下罢。”

    屈方宁嘴里叼着个冷油酥馕,乍闻噩耗,几乎食不下咽。连夜筛选之时,见几份申报册上,擅长一栏都填得极其简单,仅“擒拿围捕”几字。他心头一跳,翻过去一看,果真是坎水部遮罗营士兵递交上来的。他手执表册思索许久,有意筛除那些个强壮有力、无家室之累的士兵,反挑了几名体格普通、身手平庸之辈。选入之后,着意亲厚,不要许多时候,已经能够勾肩搭背,说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了。趁作弄新兵的劲头,又灌了几碗绿酒,酒酣耳热,越发没了规矩。眼见时机成熟,假作不经意问道:“当日御剑将军命你们随我……出使繁朔,是怎么说的?”

    别人醉眼朦胧的,对他那点惧怕都给酒劲压下去了,乜眼嬉笑道:“主帅的命令,可比队长你的级别高了去了。这属……军事机密,我们做属——下的,是万万不敢泄露的。”

    屈方宁心念一动,也笑道:“那作为朋友,私下说几句体己话呢?”

    那几名士兵笑得更醉了,东倒西歪道:“队长既然肯认咱们是朋友,那咱们也只好说几句醉话了。当日主帅言道:无论你中途折返,还是临阵撤退,都务必护你平安周全。主帅自然是为队长你打算,担心你的安危,怕别人对你不敬,随时准备让你回营。其实说句不该说的,主帅思虑太周详,缜密过头了。你看咱们千叶这么强,派遣出去的使节,谁敢不恭恭敬敬的礼让三分哪?别说队长你,就是我们这些随行小卒,老京王都是客客气气的……咳咳,喝了酒,话太多了。队长你听过就忘,千万别往心里去。队长?……”见他神色异样,吓得酒顿时醒了三分,呐呐不敢再言了。

    屈方宁勉强一笑,道:“你说话了么?我怎么一句都没听到?”拍了拍他后背,自顾自回帐去了。往地下一坐,只觉心内悸动不已:“原来我想错了,遮罗营……不是押送我的。好罢,总算没拿老子当犯人。”虽则如此,对御剑的痛恨可没减了半分,平常相见了,只当做不识。御剑亦是视之如无物,平日点卯交递,连正眼都没一个。他这次终于沉得住气了,抑着自己奔劳谈笑,倒也绝了胡思乱想的念头。如此安稳过了一月有余,两人之间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连涟漪都不起。除了巫木旗问过一次他为什么不来了,答曰军机处忙得无暇他顾,也便瞒了过去。

    十二月中旬,其蓝自治地孟兰郡王率十余名其蓝故将,起兵八千余,突袭千叶驻离水南岸守军,绞杀四百人,分尸二百。御剑率兵前往镇压,直追击至大璇玑洲内,三日之间,将起义军尽数扑灭。屈方宁亦由军机处派遣至乌古斯集市,清算物资。前脚刚踏入离水岸边,千叶驻乌古斯军军长便惊慌失措地召集一众军官,开口第一句便是惊天泣地:“将军孤军深入,中了敌人恶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消息了!”

    众人一听,全然不为所动。以御剑素日谋略之周详,如何能在其蓝这支弱旅前出甚差错?只当危言耸听罢了。驻军长急得面色煞白,道出原委:前日将军率乾天部六营、艮山部十二营从大璇玑洲落雁之丘折返,途中再遇袭军,穿的正是西凉旧部服色;袭军事先在途中埋下火药,炸断道路,将两部十八营分割为三段。将军与乾天部四营深陷丘泽,于硝烟中与袭军且战且退,至黑烟散尽时,双方皆已不见踪影。

    这位驻军长身材十分肥胖,想是驻守期间吃了不少油水,望之团圆喜庆。他神色再慌乱,说得再焦急,听在别人耳里,天生就少了三分严肃。屈方宁心中原就有几分存疑,听他拖泥带水地叙述事由,越发半点也不信:御剑要是会中这种粗制滥造的下等劣谋,黄惟松何必处心积虑送他们前来卧底?倾尽南朝几万斤火药,给他来一个火树银花,不就举国昌平了吗?

    除此之外,他比旁人又多了一层想法:这一个月虽然风平浪静,却保不准御剑不动别的心思。此人的情爱自然是个天大笑话,对自己似乎也无甚牵挂,但也不可不防。只是这念头多少有些自作多情;他自从繁朔归来,惯常的嚣张自负都狠狠打了个折扣,连带着对人情都不怎么信任了。要说这是御剑专为他一人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似乎也无此自信。如此,三四日间只在军资、军务部门走动,忙前忙后,清点核算。一连几天,吃住皆在仓库中,不知方外之事。

    直到郭兀良率兵赶到,命军务部取出全部库存彩烟、烟火弹等,又在集市外布置岗哨,数千守军分为十余队,分批开往落雁之丘,不择昼夜搜寻下落,他这才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军机处有消息灵通者,便私下传闻:这几天驻地守军倾巢而出,竟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将军与四千乾天部将士,竟似在这世上完全消失了一般。

    这等私言妄语,又语涉军机大事,自然是不敢张扬了说的。屈方宁听在耳里,却是别有一番心思:“要是他真的就此埋骨离水,与贺大哥地下相见,又会如何?唉,贺大哥要是知道我对仇人动了真心,还被弃若敝履,肯定会笑得打跌。不,多半会一枪戳死我。”抱着仓库中的薄被出了半夜的神,没有片刻合眼。天色未明,军机处一行人接到命令,即动身前往落雁之丘,以作地形考察。屈方宁随御剑学的是上等兵法,对山丘河泽脉络走向并不陌生,此时登高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此地地形奇诡,一丘一壑,皆在绝不可能之处,好似老天造化之时,故意使了这么一手,免得让凡人摸准了他的心思。又听其蓝降卒叙述地名由来:大雁是通灵之禽,千里传信,亦无差错。唯独到了此处,好似见了鬼一般,迷失方向者不知凡几。他将信将疑,随人去当日西凉埋伏之地看时,只见满地焦黑,蔓延三里有余,地下的黑岩都被炸得翻起,空气中硝磺气味至今未消。

    他这一下终于有些信了,与一众司管探测的工匠一起,灰头土脸地挖掘了几天,一无所获。深夜倦极合目,见郭兀良帐中仍然亮着灯火,疲惫的守军三三两两进出报告,断续低语在寒风中响起,气氛冰冷消沉。他紧了紧身上毡毯,眼眶倦得一圈发热,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中兀自斗争了一刻钟,才披衣起身,前往郭兀良帐中,道:“郭将军,末将见您负彩烟探路四围,一日不过十余里,莫非星律有误,道路又起变化?”

    郭兀良见他双眼熬得血红,忙命人给他煮热羊奶来,又给他看了座,才指黄沙地图怅叹道:“日星律是由我保管不假,只是这其中三四十里……”一指落雁之丘所在狭长地块,“应的却是月星律。毕罗觊觎此二律多年,为保万无一失,全本只在天哥一人手中。不想他思虑周全,却……贻误了自己。”

    屈方宁见他神色痛悔,再无怀疑,询道:“那月星律……就是末将从司星台战俘处得来之物么?”

    郭兀良陡然站起,喜道:“正是!”目光又转黯然,道:“这么久了,你……想必也不记得了。”

    屈方宁垂目道:“……末将尽力一试。”这二星律当年为贺真刻印星酒玉坛之中,于秋场大会之前飞马赠饮,他当时拼足全力强记,一下高台,立即反复背诵。一年多时间,从无一日间断,实在比自己手心纹路还要熟悉。如今只怕背得太快,惹人怀疑,遂花了一夜工夫,才赶制出一张月星律。墨迹未干,即送达郭兀良手中。郭兀良无半点迟疑,立即命人依照律例,循路而入。屈方宁怔道:“将军不先辨认真伪,若是有什么倒错差误,属下……如何担当得起?”郭兀良深深看他一眼,温和道:“我自然信你。”将他送到军机营中睡下,自己率全军起拔,开入落雁之丘。

    屈方宁最困倦之时已过,一时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刚打了个盹,只闻军靴往来走动,人人压低了声音在谈论甚么。他感知周遭气氛的能力敏锐之极,隐约知道发生了甚么大事,却不愿深想。朦胧中听到郭兀良传令,遂衣冠不整地过去大帐。只见帐中人影团团,鬼军乾天、艮山二部,郭军、守军高阶将领毕集,神色均晦暗不明。郭兀良见他来了,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缓缓让出身后一张血迹斑斑的白毡布来。

    白布上赫然摆置着一张漆黑如墨的长弓,弦月般的弓臂,已经从中断裂。

    屈方宁一见之下,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一蓬炸开:“他死了?不,一定是设计来诳我的。这个人没一处可信,我才不上第二次当!……其实真死了有甚么不好?我到小亭郁那里去,也是一样。……柳狐不知会有何动作?”只是每个念头皆一闪而过,不能再深入考虑一步。

    郭兀良见他整个人泥塑般呆立原地,心中沉痛,低声道:“所见未必属实,或许是诱敌之计……”只是这安慰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了。

    屈方宁静静站了片刻,忽道:“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知道他所说的是断弓之地,劝阻道:“不是甚么险恶之所,道路已经封锁了,我会再派人去探查……你先去睡一下。”

    屈方宁跟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只得解了身上大氅给他披上,由他去了。屈方宁自行前往落雁之丘西四十里处,见满地马蹄凌乱,石上泛白的刀斫痕,穿透尸身的黑箭翎,无不昭显当时是如何一场惨烈战役。他蹲在弹出白灰的线内,捻了捻地下的血土,听着周围忽远忽近的人声,茫然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驻地传讯,才与众军一齐回到了乌古斯集市。

    他一个人骑着追风,也不喝令挥鞭,自然落在末尾。直到驻地大营门口响起激动之极的欢呼声,他才恍如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几乎背过气去。

    十一月的霜风之后,御剑天荒在众人簇拥之下,卸下半边重铠,正在营地门口倚马而立,流火浴血,大麾扬尘,背对他与人交谈。听见蹄声,遥遥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尽是笑意。

    第47章 花重

    这一幕当真如当头一棒,将他数日的心力交瘁尽数打成一口腥甜血,却是无从喷发,只得自己默默咽进肚里。耳听得乾天部统领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述他们如何以区区四千人马,独闯西凉残部老巢,将末世皇子一场复国梦无情踏灭;将军又是如何大展战神天威、杀戮四方,流火一挥金帐火焰滚滚,血从军靴中溢出如泉等等。此人口才十分了得,比巫木旗亦不遑多让,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屈方宁听了几个字,只觉不胜其烦,未到驻地门口,掉转马头就走了。

    这一路也没什么目的,只沿着离水边的喧闹,茫茫然按辔而行。原先的乌古斯集市早已毁于战火,这沿岸十里皆是战后新建。虽是沿袭旧名,实则比原来的规模扩大了四五倍有余,其蓝自治区、千叶掌管区、毕罗兼并区驻军、平民、商贾,并一些零散部落、没落领主、西凉遗民汇集于斯,人流熙攘,贸易往来,繁华更胜往昔。焦土废墟旁边,又摆上了新的羊奶与鲜花。千叶驻军大营就在这集市最西面,砌起一段三丈多高的黑色高墙,其中炮台堡垒,瞭望岗哨,墙头千叶国帜高扬,军靴声整齐划一,瞧来跟这又新鲜、又好玩的集市毫不匹配,仿佛一位美丽少妇身边坐了一头恶犬相似。

    冬日昼短,大地早已陷入黑暗,集市却丝毫不见疲倦,牛油灯照得河面光痕点点,烧烤的肉食在岸边涨起一层斑斓的油腻。屈方宁一手牵了追风,从集市中走过去,只觉叫卖声洋洋不绝于耳,两旁草棚中的店面无限向中心侵占,使得道路狭窄难言。人们挤挤挨挨,接踵摩肩,身材瘦小一点的,都要被挤得走不动路,骡车、马车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寸步难行。至于贩卖的货物,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别人不敢卖的。这货物也有一点特别:但凡带了一个“南”字的,就敢于喊出天价。棉绸瓷器就不必说了,连卖竹篓、篾器的小贩,都扯开喉咙抬价,价钱是别人的三五倍。有人来讲价,他还理直气壮,说他家的竹子非同一般,那都是淮南的竹子,上面都是有白斑儿的,是一位妃子哭出来的。这怎么能够降价呢?一降价,妃子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还有一些卖熏鱼、熏肉的,也在那儿攀比叫喊,说自己这个鱼是浙江的某种鱼,这个肉又是福建的某种肉。但是这个就没人愿意上当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地方的鱼肉,熏制之后都是一个味道,因此也没有骗到人。最得意的就是卖花钵子糕的,只见他把蒸屉上的旧毡布一掀,露出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笼清香糕点来,黄的是桂花的,红的是茶花的,白的是茉莉花的。这就万无一失了,不用担心受骗了,因为这几种花草原上都是没有的,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南货了。这一整个集市上原来就数他家生意最好,后来引得别人眼红了,半条路全是跟风做花糕的,使得整个集市清香四溢,让住在河岸边的人,日夜都处在陶然之中。至于后来者有没有赚到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屈方宁走得肚饿,也买了一个玫瑰花糕来吃。这玫瑰也没什么新鲜,入口粗粝,韧如牛皮。他吃了小半个,就转手送给追风吃了。眼见集市就要走完,岗哨上的士兵都三三两两下来吃烤串了,料得军机处还有些收尾的事务,却十分不愿回去。千叶大营灯火绰绰,隐有歌舞之声,想是正在举行庆功宴。河岸虽然风寒水冷,他也不觉其苦,只想在这集市盘桓一夜,免得去与城里那个人面对。

    堪堪走到集市末尾,又百无聊赖地折了回去。东走西顾之间,见一处蒙着油布的瓦棚下,垒起四五层梯阶,阶上密密摆放着几十盆人头大的泥灰球,球上有个拇指大的小孔。五六名衣履鲜洁、纱巾覆面的少女,正在摊主热情的指引下,各自凑眼小孔,观看泥中之物,娇呼连连,笑语声声。再走近几步,只觉棚中热浪袭人,显然其中烧得有炭。他好奇心最重,人已经走过了身,忍不住又掉头去看。一名绿衫少女正掏钱付账,白玉般的手掌伸了出来,掌心放的是一枚黄澄澄的金锭,足有七八两之多。他瞥眼见到,愈加好奇了。七八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在这集市上,连几匹上等马都能买得了。这泥球中到底是什么稀奇宝贝,竟值得如此花大价钱购买?

    正要返回去看个仔细,瓦棚一角微微一动,七八名青衣人从暗处现身,四周顿时惊呼大乱。其中两名出手快若闪电,一前一后,向少女中的一人抓去。

    那名少女穿着棉毡长袍,身披半旧银灰斗篷,面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脸,看不出半点身形模样。见人伸手抓来,骇得一声惊叫,跌跌撞撞地向后便逃。

    那青衣人势在必得,如何能放她逃脱?跃身而上,只见几名少女尖叫逃散,那名绿衫少女也吓得全身颤抖,却奋力掷出泥球,以期阻得一刻半刻。只是准头实在太差,二人只一侧身,便轻松避开。一人喉间低骂一句,将她摔开到一旁。另一人心无旁骛,一步跃上,粗暴地抓住了那名银灰斗篷少女的头发,便要将她拖走。其余少女哭叫道:“救命!救命!”

    那青衣人才迈开一步,只觉面前黑影一闪,手腕好似一阵凉风吹过。定睛一看,三魂七魄几乎骇出躯壳。原来他捉住那名少女的手,竟已被齐腕削断。断掌犹自紧抓少女秀发,断口处整齐平整,血漉漉地洒了一地。

    他痛得浑身发冷,抬头望时,只见一个身姿秀挺的黑色军服少年立在身前,手中一柄白刃寒气森森,目光更是如冰之冷:“这里是千叶辖管之地,谁准你们在此放肆?”

    其余青衣人见变故突生,口中叫了几句怪异话语,便向屈方宁包抄过来。屈方宁一手扼住离他最近之人的喉咙,向一旁乱成一团的行人小贩喝道:“都让开!”只是仓促之中,如何清得出空来?只得手肘一抡,将手中俘虏摔上草棚毡顶。这草棚搭得牢固结实,给人这么重重一撞,竟也丝毫无损。只是坡度倾斜,托不住人,眼见就滚了下去,砰嚓一声,摔得十分凄惨。他一见之下,晓得此法可行,立刻如法炮制,将剩下几人或踢或摔,尽数来了这么一遭。他动作也是利落矫捷,旁人只觉眼前花了几花,几名青衣人已经聚头草棚之下,僵挺在地,呻吟扭动。头颈断折、脊骨损伤不说,身上还挂着腌菜、脸上沾着臭鱼,看来真令人不忍。

    忽闻一连声惊呼大叫,却是一名头目模样的青衣人见势不妙,拔身而起,从人群头上踏了过去。此人身手也颇不凡,圆溜溜的人脑袋,居然踩得十分稳当。霎眼之间,已经逃逸到集市另一端,一脚踹开一名马夫,夺过一匹骏马,挥鞭一叱,纵马飞奔。

    吃烤串的守卫这才扔了烤签,忙忙赶来,上前喝令捉拿。那一人一马早在半里之外,如何喝得他住?

    眼见人犯就要逃之夭夭,只听屈方宁一声冷笑,军靴靴底在草棚木架上几个踩踏,曲膝一点,人已在半空跃出。牛油灯映照下,只见他袍角飞扬,金光线舞,颅骨撞响,凌空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张霜白长弓。也不见他搭弓瞄准,一道白影离弦飞出,正中那名青衣人背心。箭头穿透身躯只在一瞬,中箭者全身向上一挺,犹自在马上僵直了一程,这才咚地一声栽了下来。

    守卫总算叱开人群前来,将地下一字躺平的青衣人一并拿获。审问之下,方知是西凉旧部,原本在附近潜伏待命,昨日听闻西凉军覆灭于落雁之丘,心知复国无望,遂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见那几名少女衣饰不凡,又是从官驿而来,料得是城中高阶将领的女眷,便动了以其为质的心思。屈方宁在旁冷冷道:“你们要为国复仇,堂堂正正决斗而死,也还让人佩服。恃强凌弱,欺负妇人女子,算甚么本事?”与守卫交换几个手势,任其押送回驻军大营。

    别人见了这一场流血事故,收摊的收摊,绕路的绕路,集市顿时空散了不少,事发这一段更是成了白地。屈方宁抛弓上马,见脚边滚落一物,泥壳破碎,半边陶盆露了出来,想是之前那少女掷下的。踢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泥球之内,锦霞零落,离披破艳,竟是一株淡粉色的牡丹花。

    他生在洛阳,少小离家,不见此花多年。此时一见,倍感亲切。见那牡丹枝叶孱弱,花瓣相重,料来是商人反逆时令,强育而成。他心中暗想:“牡丹离了故土,多半是活不了的。”随手将地上的泥土拢了起来,割了块马毡包了一包,向那名银灰斗篷的少女递去。

    那少女身高也非十分出挑,但往人群中一站,自然就有一股凛然夺目的气质。方才经历一场大乱,也不见十分害怕,见他递过花来,面纱下的眼睛只微微一动,一语不发地接了过去。

    屈方宁见她神态不似感激,更是印证了心中所想:“这女孩定然是周围大户领主家的女儿,平日有人为她赴汤蹈火惯了的。”开口道:“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罢。骑马来没有?家里人知道么?”

    那少女脖颈一低,却不答话。那名绿衫少女抢着道:“我们是坐车来的,就在驿站后面。”向东面一指,又道:“我们……小姐听说集市上无所不有,特意前来赏玩。这事万万不能让……老爷知道,小军官你千万要替我们保密呀。”

    屈方宁哭笑不得,心道:“我到哪里去认识你们老爷?”应道:“自当为姑娘效命。”一挽追风缰绳,便要转身离去。

    只听身后几声窸窣,那绿衫少女抢上几步,笑道:“小军官请留步。我突然想起,我们的马有一匹掉了掌,怕是赶不了路了。我看你的马儿倒也不错,能不能送给我们驾一驾车?”

    屈方宁脚步一顿,对这理直气壮的要求,着实有些无奈:“这马儿是我……一位友人所赠,突然之间转赠他人,恐怕……有些难办。”

    那绿衫少女眼珠骨碌一转,落上了他肩上半旧大氅,即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强求你割爱了。今天风这么冷,我们小姐穿得这么单薄,小军官难道就忍心见她挨冻吗?”

    屈方宁只得道:“这衣服非我之物,实在对不住了。”

    那绿衫少女面纱薄透,只见一双眼睛活泼泼地,左眼角下长着一颗小小黑痣,显得十分俏皮。闻言嘴角一撇,微带娇嗔:“难道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件自己的东西?”

    屈方宁心中诧异:“她们要我的东西做甚么?”忽闻军靴踏响,看时,四周岗哨皆已加派人手,来往巡逻,显是进入了警备状态。他心中顿时了然,手在腰后轻轻一拨,拆下一枚黄金颅骨来,递了过去。

    绿衫少女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讶道:“这是什么?怪吓人的。”

    屈方宁道:“是……我的记认。一会你们经过哨卡,出示此物,即可放行。”生怕她还向自己要什么徽章带扣,又加了一句:“事不宜迟,姑娘早些动身。”跃上马背,向驻军大营驰去。

    绿衫少女待他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来。见那名银灰斗篷的少女捧着花束,兀自怔怔望向西面,忍不住噗哧一笑:“小姐呀,第一次没看够,第二次也看不够么?”

    那少女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就去撕她的嘴。笑闹一阵,自己摸了摸沾血的秀发,又将那枚黄金颅骨拿了过来,小心地摆在牡丹花旁。皎洁如雪的手指探出一个指尖来,怜惜地抚摸着颅骨上的裂痕。

    绿衫少女在旁见了,嘻嘻笑道:“小姐,你也不必烦恼。回去跟大……跟老爷好好一说,还愁以后没有看人家的日子?”

    那少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回头向西面望去。斗篷拂动处,面纱在寒风中飘飘而舞,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屈方宁给人目送着走到集市尽头,到底是无处可去,只得回了驻地。营帐中果然在欢歌宴饮,将士同乐,气氛酽热。郭兀良一见他进来,忙招呼他坐到身边,亲手替他斟酒。屈方宁余光一瞥,见御剑在左首第一席位,目光似乎注意到了这边,更是心烦意乱,推辞道:“末将不善饮,恐酒后失仪。”

    驻军长已知晓集市之事,此时也腆着胖胖的肚子走了过来,一边不住口地感慨追风千人斩名不虚传,一定要敬他一杯。他一手端着一只青花大海碗,碗口大如脸盆,一碗酒满满登登,瞧来分量十足。屈方宁起身客气了几句,他已快要端之不住,脖子、脸颊边的肥肉也冒出汗珠来。没奈何只得接过,送到唇边一沾,闻见一阵熟悉的汾酒香气,心中叫声不妙。他平生最不能沾染的就是此酒,往年冬夜火炭前,倚靠御剑怀中,整座大帐就是这么一股谷酿气味。亲吻之时,从他唇上沾到些许,都觉得醺然欲醉。此时却也无可抵抗,在驻军长亲切的催促下,分作几次喝下。这碗酒少说也有七八两,最后一口饮毕,喉咙如刀割,胃中火辣辣的,一股辛辣气息直冲鼻腔,眼前也有些发黑。

    郭兀良见他忽然倾斜了一下,忙扶他坐下,叫人送热食上来。屈方宁闻到胡辣汤香味,举勺欲舀,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朦然中只听郭兀良笑道:“天哥,你平安无恙,也不见派铁鹰传个讯来,好教人焦心。有人担心得几夜都没睡,呕心沥血地默写了此物。”从怀中取出那张月星律,交到御剑手中。

    御剑上身赤裸,只披了一件军服,健硕的胸膛上缠了几圈雪白的纱布,不知伤在何处,案上放的也非酒盏,而是药碗。闻言应道:“落雁之丘道路迷踪,禽鸟不识归路。”接过展开一看,目光落到屈方宁脸上,道:“辛苦你了。”

    屈方宁木然道:“为将军安危担忧,是属下分内之事。”

    郭兀良察觉二人之间气氛僵硬,立即别开话题:“哈哈,我倒想起一椿旧事。十多年前,天哥也是独自率部前往,将巴鲁、乌恩两族老巢一举铲平。我原不该担无谓之心,只是见你铁血长弓折断在地,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御剑道:“这把弓随我征战四年,缘分已自不浅。如今弓涩弦弛,弓股已不太受力,一朝永诀,缘尽于此,那也是注定了的。且当日西凉布下伏兵,我自然将计就计。若非卓克尔以为我力战身死,一时麻痹大意,这一战也不能胜得如此痛快。”

    屈方宁脑子已经不太清明,闻言却是怒从心头起,抄起三两把酒壶,尽数注入那只青花大碗,端起踉跄走了几步,来到御剑面前,啪的往他面前一放,酒水淋漓:“属下借这杯酒,恭祝将军扫清腹敌,离万国一统大业,更进一步。”

    驻军长一见,急忙张开肥短的五指遮住碗口,粗脖子使劲摇了摇:“不行不行,将军有伤在身……”见郭兀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不解其意地闭上了嘴。

    御剑由下至上打量屈方宁片刻,单手托起酒碗,注视着他缓缓倾倒入喉,喝得涓滴不剩。继而全身一震,血晕从胸口纱布缓缓渗出。

    屈方宁心中一阵快意,举步回座,脑中一阵阵棉絮般的眩晕,拿起骨刀来切了两块烤羊排,也不知送没送进嘴里,身体止不住地滑向一边,刀也掉了下来。依稀感觉到有人捧着他的脸摇晃,意识已经完全不清楚了。

    醒来已是天光满屋,他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只觉眼皮酸胀,喉咙苦痛,脑中好似装满酪浆,沉沉晃荡。难受得呻吟了一声,手臂一动,才发觉自己浑身赤裸,身后睡得有人,一条健壮的手臂穿过他腰间,横亘在他胸前;背心抵着厚厚布料,感觉十分粗糙。大约他挣扎的幅度有些过大,身后之人随手将他抱紧,下体紧紧贴住他后臀,薄裤中的阳根已经半硬了。

    他心中一沉,犹自存了一丝侥幸。尚未从毡被中艰难转身,身后已传来一声沙哑之极的问话:“你醒了?”

    这声音的主人不做第二人想,正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孽对头,御剑天荒。

    第48章 为期

    他一惊之下,无暇他想,几乎连滚带爬,从他臂弯中逃了出去。见毡被掀起的一角中,御剑全身只有一条白色亵裤,这一吓非同小可,头一个念头便是向自己身后一探,幸好股间干燥,穴口也没有异物侵入感,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扯起一件衣物掩住自己,向御剑怒目而视。

    御剑尚未清醒,眉峰深蹙,睁开眼来,见他警惕模样,却是有些好笑:“没碰你。”目光落到他手中凌乱衣物上,说明道:“是你自己脱的。”

    屈方宁对他半点不信,一路往床下退去,口中道:“我为什么睡在……这里?”

    御剑撑起半身,打了个哈欠:“你一直拽着我,死活不愿撒手。半夜拿开你的手,你还咬了我一口。”

    屈方宁一瞥他赤裸的左肩,果然留着深深两排牙印,血肉都成淤肿,可见这一口咬得极狠。他兀自不肯轻信,反口道:“也不知是甚么人咬的,不要信口诬赖我。”

    御剑看着他一笑,指左肩道:“不然你过来对照一下?”

    屈方宁宿醉之后脑子发麻,还迟钝了一下,才晓得他的意思是让自己过去再咬一口。一时火起,当着他狠狠地擦了擦嘴唇牙齿,示意咬到了脏东西,这才退到床边,准备一跃下地。伸出脚来,见自己亵裤松褪,军服马裤却遥遥落在门口,靴子一只倒在床畔,另一只却踪影不见。当下只得先背对他穿上内衫,一看钮扣悉数扯落,系带也已崩断,胸膛肚腹无一遮掩,实不知昨夜是如何情状,又恨之入骨地剜了御剑一眼。

    御剑随之坐起,似乎有些头痛,皱眉按了按太阳穴。看着他狼狈地把衣襟两边打结,继而愤怒地扫视床下一周,伸出光脚碰了一下冰冷坚硬的皮靴,即从毡被旁捡出一只袜子,扔到他手边:“你的。”

    屈方宁大为光火,心想你给我一只有什么用?目光阴沉地抢过袜子,胡乱往脚上一套,就要下地。

    御剑在后看着他一举一动,这才开口道:“记不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

    屈方宁头颈一僵,侧过身紧盯着他:“我说什么了?”

    御剑揉了眉心一下,道:“昨天你半路就喝醉了,靠在兀良身上唱歌。我走过去看你,你眼睛一对准我,跟狼犬见了血似的一把扑上来,连叫带喊,拳打脚踢,把别人都骇住了。”一触自己下颌,无奈道:“你这份手劲,我也算真正领教了。”

    屈方宁定睛一看,他铁青的胡茬后果然有一块青紫淤痕,再一瞥自己的手,拳头上破了一块皮。他对挥拳相向之事自然没有丝毫愧疚,示威般揉了一下自己的手。

    御剑继道:“我安排你回营去睡,又不肯放手。别人一近身,就要打人。没奈何,只好把你带回来了。一晚上听你激扬慷慨,骂了我几千万句。听兀良说你几夜没睡,实在看不出来。”

    屈方宁立即接口:“怎么骂的?”

    御剑对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去重就轻道:“说我不懂情,辜负了你的心。我这种人活着回来做甚么?不如死在落雁之丘算了。含含混混,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忽然笑了一下,道:“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你说我是个冷血无情的畜生,可你就是喜欢我这个畜生。”

    屈方宁呼吸一滞,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反驳,盯他一眼,道:“我说你是个畜生,你还这么高兴?”

    御剑含笑道:“你说喜欢我,我自然高兴。”

    屈方宁胸中血气一翻,强自道:“反正我喝醉了,甚么也不记得,你说的都算不得数。”另一只袜子也不要了,直接踏上地面,俯身去捡外衣。

    御剑在他身后笑道:“半斤四十年的汾酒一口下肚,是个人都受不了。你后来敬我的酒,是看我身上有伤,想要我死?真的死了,你又难过。”

    屈方宁将军服外套捡起,闻言背心僵了一僵,自己沉默片刻,转身道:“是啊。心里要难过,那有什么办法?”

    御剑本以为他一定要出口反驳,听到这直白袒露的回答,倒是出乎意料。也顿了一顿,才道:“知道你熬夜赶制月星律,我……也很高兴。”

    屈方宁自嘲般笑了笑,展臂穿上外衣。冷不防眼前雾茫茫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笔直向后倒去。

    心中才叫了一声不好,腰身已被一只手有力地托住,随即将他整个人拨到怀里抱着。他脑子一阵阵剧烈震痛,痛苦地捂住了额头。耳听御剑低声笑道:“酒量还是这么差。”

    他不愿接话,自己平顺片刻,便要撑着床面起身。只觉肩头给一股重力压得动弹不得,侧头看了一眼,虚弱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御剑的手原本按着他双肩,此时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幽深炽热,压制的动作也变为拥抱:“宁宁,回我身边来吧。”

    屈方宁神色不动,迎着他深邃的眼睛,缓缓道:“不。”

    御剑粗糙的指腹摩着他的脸颊,声音也低沉下来:“宁宁,跟我分开,你心里快活么?恨我恨成那样,一听到我遇险,还是担心难过。昨天晚上你在我怀里哭喊,要我干脆死了,免得你牵肠挂肚,活在世上受无尽的煎熬。我听在耳里,真心疼得厉害。”手落到他唇边,怜惜地摩挲了几下:“宁宁,你要是自己一个人过得好,我是不会来招惹你的。只是你非要离开我,心里又不欢喜,这我就不能答允了。”

    屈方宁从他手下躲开,看着一旁的床面:“我不记得昨天哭过,也不记得说过这种话。”

    御剑把他的脸颊扳过来,让他直视自己:“宁宁,别说谎。这两个多月,你有一天忘记我没有?”

    屈方宁倔强地对视着他,乌黑的眼睛里渐渐浮起雾气,声音也变了调:“没法忘记你。可是……我心里过不去。”

    御剑将他抱向自己,话语也更加温柔低沉:“还是想不明白?”

    屈方宁微微一摇头,看着他说:“不,我想了很久。最后连我自己都承认,当日情势之下,送我出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令诸方势力同时受制,又能让自身伤亡降至最低,你当机立断,洞悉人心,进退之势,恰如其分。如果我仅仅是你的属下、你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一条狗,完全听信于你,为国献身,都会很愿意的。”

    御剑的手在他耳边停了下来,道:“只是不能是情人?”

    屈方宁声音中的颤抖也平息下去,平静道:“嗯。你说的子民、将士,我大概一辈子也分不清楚。你不能像对人一样对我,却叫我做狗的事情。”

    御剑目光一痛,喉头动了动,道:“分不清就分不清罢。以后不强求你了。”

    屈方宁点了一下头,静静道:“是啊。我不强求你,你也不强求我。所以……只能这样了。这个情字,都莫提了。”从他膝盖上挣起,掩了掩衣襟,只觉头疼欲裂。

    御剑在后注视他片刻,叹息般笑了一声:“我现在有些怀念你又哭又闹的时候了。”

    屈方宁也背对他轻轻笑了一声:“以前不太懂事,现在长大了。”脑中痛得阵阵耳鸣,勉力想抓过外衣,竟然无法办到。

    御剑替他拿过外衣,披在肩上。目视他瘦削的肩头,忽道:“如果我非要提呢?”

    屈方宁拢起衣服,口吻中有些自暴自弃的笑意:“你是我的师父、主人,又是我军最高将领。地位比我高,力量比我大,你非要提,我也拦不住。只是我这颗心虽然幼稚可笑,却也未必有力气献出第二次。我没你那么收放自如,拿得起,放得下……”停了一瞬,睫毛垂了下去:“……你放过我罢。”

    帐中一时死寂,冷风流过帐门,营地外隐隐传来操练声。屈方宁赤足才碰到地面,腰上一股大力拥来,背心跌上床面,御剑已将他整个人压制在身下,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两分焦躁:“我放不下,行不行?”

    屈方宁平静如昔地仰起脸,与他目光相接:“没有用了。”

    御剑把他压得更深,伸手抚摸他额前乱发:“回我身边来。宁宁,我……请求你。”

    屈方宁鼻腔一酸,目光却无甚变化,语气如常地重复了一遍:“将军,没有用了。”

    御剑语气急促,情绪也有些失控:“你还为那件事生气?宁宁,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屈方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明白的人是你。将军,我这一生只想要这样一个情人,在我想要同生共死的时候,可以与我……同生共死。”胸口给他压得喘不过气,说到最后几个字,紧了紧眉头。

    御剑身躯撑起,阴沉的压迫力却丝毫未减,苍青色瞳孔近在咫尺,密布的血丝甚是骇人:“……我可以当这样的情人。”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抬了起来,有些遗憾地回望他:“太晚了。”

    御剑坚毅的唇有些颤抖,低头抵住了他额头:“宁宁,再试一次。我会尊重你的意志,不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跟你……同生共死。”

    这几句话,屈方宁在心中设想了千万次。此刻听来,脸上的从容平静终于挂不住,侧过脸去,泪水立即滚落到柔软的毡被上:“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让步的。”

    御剑随之迫了过来,将他的脸亲昵地抵在床上:“再试一次?”

    屈方宁睫毛紧闭,心中连珠一般滚过一串念头,低声道:“你那天说,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抗拒。我一开始很生气,后来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不知道。”

    御剑抵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怔,只觉他语气中有种大势已去的倦意,一时拿捏不住他的心思,只道:“我尽量去弄清楚。”

    屈方宁泪水尚未干透,闻言很小地笑了笑,认真地看着他:“将军,一般的人,是无须特意去弄清楚的。”

    御剑凝目看了他一瞬,神色有些痛苦:“宁宁,我大你十五岁。很多事……”将他抱向自己,声音疲惫暗哑:“……非一日之寒。”

    屈方宁嘴唇闭得紧紧的,心却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了起来。

    果然听见他在耳边道:“回来,当我的……太阳吧。”

    屈方宁从手指到足尖彻头彻尾一麻,眼眶红得更加厉害,嘴角却弯了弯:“嗯,总算升了一级,不是猴子了。”

    御剑听他语气松动,从他身上退开少许,目光灼热:“答应了?”

    屈方宁笑意一现即收,轻轻道:“我不知道。让我……想几天罢。”

    御剑声音更温柔:“嗯。我等你自己愿意。”

    屈方宁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一句对答有些熟悉。未等他记起,御剑已揽住了他的腰:“抱你一下。”

    屈方宁琢磨了一下,应道:“好。”

    好字刚出口,身体已被一股铁铸般的巨力完全搂起,胸肺之间顿时被挤压得几乎窒息。他何曾料到是这种抱法,狂咳了几声,只觉胸口一阵黏涩湿润,艰难道:“你……伤口裂开了。”

    御剑又重重抱了他一下,才放了他下来,胸口纱布已经被血浸透,看他的眼神却饱含笑意:“苦肉计。”

    屈方宁嘴唇一动,自己下床穿好衣服鞋袜。临出帐又听御剑在后叫了一声:“宁宁。”

    他习惯成自然,回头应道:“嗯?”

    御剑上身赤裸,胸口仍在渗血,在逆光下看来伤势着实不轻,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没什么。我很高兴。”

    屈方宁茫然动了动睫毛,出帐去了。掀开帐门一看,漫天粉雪飘舞,地下已积了薄薄一层。他迎着天边一轮惨白的初阳,长长吁了口气,心想:“再来这么一次,老子非短十年阳寿不可。也罢,我原本就没有十年之命了。嗯,跟这么个人对战,多半是要早夭的。”忽然眉头一紧,紧紧按住了作痛的肝关脉弦。

    不料这一次休整不到半天,刚回军机处拿了昨日集市刺客的口供,又被主帐传召过去。时已入冬,驻军处肥得流油,营地底下烧的是一条气势磅礴的地龙,地面上气浪熏腾。屈方宁一进帐门,就热得解开了喉结下两颗纽扣。御剑叫他过去身边,取出那枚扳指放在他手中,笑道:“差点忘了。让你自己开口,怕是没辙的。来,给你戴上。你要是愿意了,就换到手上。”见他狐疑地打量扳指上穿的一条黑曜石项链,道:“老巫给你打的。”

    屈方宁无可无不可,微一低头,让他替自己戴上。御剑给他理正扳指,将他垂下的乌发从项链下拿出。再问有什么要紧军务,得到回答:“没有了。”他顿时有些愠怒:“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劳什子?”御剑望定他,微笑道:“嗯。我想多见你一次。”

    这般情话他往日是听惯了的,倒也有了抵抗力,神色也不见稍动。随手将扳指塞入领口,道:“那属下告辞了。”一瞥之下,见御剑胸口带血纱布已经拆下,手边放着一卷原封未动的新纱布。即道:“你的侍卫呢?”御剑撕开纱布一角,道:“乌古斯有个甚么初雪祭典,一大早人就跑光了。”屈方宁心知肚明,却不说破,接过纱布道:“属下替您换药。”打开一盒气味刺鼻的金创药,给他清理创口,涂抹药膏。见他左胸一道四寸多长的帚形伤口,显然是铁箭之类擦身而过,心中不禁有些惋惜:“要是再深几分,那就好了!”

    这念头刚刚转过,就见御剑含笑看着自己,接上他心中所想:“我身上有铠甲阻隔,没穿进去。”

    换在从前,他给人一眼看穿,必定是要脸红跳脚的。如今却镇定了不少,晓得自己的遮掩在他面前百无一用,索性顺口道:“那还真是可惜了。”把他手臂往上一托,双手穿过他健壮的背肌,绑好纱布。打结之后本欲扯断,心念一转,凑口到他胸前,以牙齿咬断。

    撇去早晨一场兵荒马乱不说,二人距离上次亲密已逾四月。这么一靠近,不禁有些头皮发麻的异样感。见御剑双目中也有了些别样的炙热,手臂环了过来,举止分明是想要吻他,又硬生生抑住,拨了拨他颈中滑出的扳指:“你回来的时候,这个也戴在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线。专为砸我那一下?”

    屈方宁将扳指放回去,道:“不,为了物归原主。”站起身来,平静地退开一步:“为了那条线,我很仔细地给……,用嘴做了一次。”

    这句话比门外的初雪更具寒意,一时间连地下的热浪都仿佛冻结成冰。屈方宁望着御剑失措的面容,嘴角淡淡地勾了一勾:“将军,不要对我露出这种神情。”

    御剑许久才艰涩开口,声音已经极为嘶哑:“……让你恶心么?”

    屈方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不。我会动摇。”转过身,独自出帐去了。

    第49章 深雪

    回程时已近十二月底。千叶地处草原中心偏北,寒冬比其蓝来得更早,鬼城一片雪舞冰封。屈方宁前脚踏入春日营,后脚就有貂裘送到,通体银白,裹以素锦,领口缝着一圈伞针状白毛,足有手掌高,蓬松柔软,仿佛一只白松鼠的大尾巴相似。车卞见猎心喜,垂涎去摸,只觉皮毛柔顺之极,手一放下去,立即滑落下来。那是生平未见的奇宝,忍不住嗷嗷馋叫起来。屈方宁一见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就有些牙痒,一脚踹了出去。回伯进来见到,意领神会:“献殷勤的来了。”

    屈方宁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道:“忍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信手一甩,将那件白貂裘扔得远远的。

    回伯见一旁锦盒中放得有美酒,也随手取来斟饮,打手势道:“他下的圈套你都踩了,给的陷阱你都中了,想来与你……做倾心之谈时,一定是稳操胜券的了。”

    屈方宁目中笑意一露即隐,道:“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模样。”绑起军靴系带,起身踏了几步:“我先上去了。”

    回伯微一颔首,忽然想起一事,忙放下酒盏,认真地比划道:“别让他……碰你。”停了一停,纠正道:“就算要碰,也别让他得手太快。”

    屈方宁这一下真的笑了出来:“回伯,你嫁女儿么?”伸手在他酒盏里蘸了蘸,吮了一下手指:“放心,我有分寸。”将那枚扳指掏了出来,想想不妥,又藏入领口内。

    回伯看来看去,总是难以安心,忍不住又比划提醒:“皮带收紧一点,扣子都扣上。”

    屈方宁无奈,牢牢扣上了内衫的纽扣。临出门忽一回头,道:“回伯,我总算学到一件事:从不让步的人,让步才有用。像我这样动不动低头的,别人早就不稀罕了。”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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