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24节
御剑嘲道:“违规乱纪,败坏军风,还死不认账。我看那八十棍是打轻了,下次再加上一倍,看你嚣张到哪里去!”
屈方宁恨道:“你直接打死我算了!”
御剑道:“你再犯一次试试看?”
巫木旗见势不妙,赶忙来做和事老:“好了好了,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干什么?小锡尔,将军他不是真心要打你,他是……担心你的安危。”又向门外骂道:“瞎了眼吗!没看见屈队长的药打了!还不快去倒一碗来!”
御剑冷道:“将领怠弛松懈,我行我素如此,我身为一军主帅,是要替你们营一千三百将士担心!”
屈方宁本来就发着烧,脸颊烧得红彤彤的,闻言嘴唇气得雪白,干裂处迸出血口来:“是你自己叫我把车唯带回去的!我就是太蠢了,才会听你的鬼话!早知道就让他死了得了!”
御剑眉心一动,似有些不可思议般注视他:“军纪人情,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楚?”
屈方宁重重喘息一声,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他死了也不要紧吗?”
御剑漠然道:“军令当前,任何人的性命都无关紧要!”
屈方宁一口气噎在喉间,突然大咳起来。那模样真是凄惨到了十分,人人看了都不落忍,御剑却不言不语,无动于衷。
此际一名小兵端着药战战兢兢地进来了,巫木旗忙道:“先吃药,先吃药。”绰尔济马上附和,回伯也谨小慎微地打了几个手势。
屈方宁咳得全身发热,勉强撑起来看了一眼那药碗,目光里全是憎恶,看来再来十只,他也能一一摔了。
御剑忽道:“给我。”
巫木旗顿时一喜,立即抢过药碗,十分殷勤地递到他手里。
谁知御剑接碗在手,铁臂一扬,反手也是一摔。
他的劲力与屈方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瓷碗瞬间碎成齑粉,药水高高飞溅,连屈方宁眼睫上都沾了好些。
这一下真是四籁俱静,帐中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只听御剑缓缓道:“无故缺勤三月以上,士兵除籍,将领更换。你要想保住队长之职,这些幼稚把戏还是收起来的好。”铁甲一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屈方宁怒极之下,反而冷静下来,紧紧盯着他离去背影,嘶声道:“你想削除我的军衔,想我声名扫地,想要我认错……我偏不如你的意!”叫人端来药汤,一口气喝了三大碗。
承着这一口恶气,伤势也渐渐好了起来。及至四月中旬,已能下地行走。疮疤结壳数次,颜色越来越淡。正好天气转暖,一天大半时间都把个屁股露在外边。小亭郁过来探望几次,顺手替他上药,与他扯些不要紧的闲谈。一次揉着揉着,手中棉棒忽然往他后穴捅了一下。屈方宁全身一紧,侧过头怒视他。小亭郁笑得直不起腰,揉着眼角道:“闹着玩的,别生气。”屈方宁咬牙道:“好玩啊?”恰见绰尔济进来了,立刻告状:“爷爷,他捅我屁股!”小亭郁忙举起双手,笑道:“好了,咱们算是扯平了。”屈方宁怒道:“怎么扯平了?你过来让我捅一下!”绰尔济在一旁捋须微笑,颇觉二人天真可爱。桑舌又在帐外忙忙碌碌地捡药,望之真是一片祥和,简直希望他在床上多躺两个月才好!
车唯也在父亲带领下前来探病,当着人垂着脑袋没吭一句声,趁着无人才向屈方宁低声道:“我从前说了你很多坏话,对……对不住了。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都是必王子他看你不顺眼,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屈方宁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理会得。与龙凤攀交,诸多不自由。”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握了握手,就此分别。
直至四月下旬,伤势终于痊愈。他之前降了一级军衔,现只是个百人队队长。虽则如此,春日营千余将士仍奉他为主,有些没参与西凉收官之战的,便起着哄要听他千军万马之间取敌将之首的故事。
屈方宁嘴角动了动,道:“此战害得我在床上躺了七十多天,实在是人生第一不祥战役,祈盼各位以后再也莫提了。”向主帐山上扫了一眼,眼中恚恨不言自明。
但他不提,总归还是有人提。当夜主帐传召,等他不情不愿地前去,只见寝帐帐门摇曳,御剑坐在那张厚重大床上,见他来了,很随性地放下手中书册,道:“过来。”
屈方宁如何肯听他发号施令,硬气地杵在门口不作声。
御剑声音温柔了一些,道:“来,看看你伤好了没有。”
屈方宁眼角瞥着帐门的绳结儿,生硬地说:“没好,永远也好不了了!”
御剑似是笑了一声,道:“小骗子又诳人。下午不是还骑马了?见了我就复发了?”拍了拍身边,示意他坐过去。
屈方宁并不肯挪步,瞪了他一眼,道:“干什么?”
御剑道:“干什么?当然是陪我睡觉。”
屈方宁简直疑心自己耳朵坏了,这人打得他几乎丧命,从头到尾一句好话都没有,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要自己陪他睡觉!一时只觉世上的言语都苍白无力,索性也不开口,狠狠冷笑了一声。
御剑倒也不意外,惬意地架起两条长腿:“怎么?不要我这个情人了?”
屈方宁冷冰冰道:“这样要命的情人,我怕是高攀不起。”
御剑道:“宁宁,大哥跟你好了一年多,床上床下,哪一处没有照顾你,爱惜你?你这么跟我说话,不怕伤我的心?”
屈方宁气得几乎笑了出来:“伤你的心,哈哈哈!我给你打得半死,趴在床上两个月动弹不得,高烧低烧四十多天,我没伤心,倒是伤了你的心了!”
御剑仍是那么平静地坐着,声音也更温和了:“宁宁,你犯下军令,该不该罚?我是你的上级,是十六路军总将,要对鬼军八万将士、千叶千万子民有所交代。何况你擅自行动,这次全身而退,可说全凭运气。否则与西凉残军正面交锋,哪里还有命在?平心而论,我教训你,错了没有?”
屈方宁顺他的话一想,居然挑不出半点错处,就是胸口闷得厉害,仿佛给人塞了一大团棉花。哽住半天,哑然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身为主帅该做的,与当情人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事情都结束了,我正该喜笑颜开地爬你的床,跟你做情人该做的事,对吗?”
御剑很体贴地说:“你要是不想,我绝不逼迫你。”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虽然我很想。”
屈方宁哑口半天,似愤怒又似无力地笑了一声:“对不起,我是小孩子,分不了你那么清楚。”
御剑了然于心地颔首,道:“这好办的很。我替你指两条路:一条是我从此昭告天下,说你是我的情人。以后赴宴出使皆带上你,旁人若有非议,我还可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娶你。只是统兵上阵,号令千军,那是此生都不必指望的了。”
屈方宁一时连呼吸都窒住了,背后一阵森凉的阴寒感徐徐上行,不禁打了个寒噤。
御剑继续平静地说:“还有一条,就是你继续当你的队长,从此与我了不相干。你为我拼死征战,我予你应得赏赐。待你娶妻生子,我就在连云山下给你拨一块地,让你富裕无忧地度过余生。”
屈方宁牙关几乎冻结,颤声道:“这就是你给我的路?”
御剑道:“是啊。你喜欢哪一条?”又似叹了口气,自语道:“我是希望你选第一条的。要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可不知有多么难过。”
屈方宁肩头抖动,似笑非笑地耸动几下,一语不发地就往门口走。
御剑在后缓缓道:“宁宁,你掀开这张门,我就当你离开我了。从此咱们一拍两散,只是上下关系,再无情爱牵涉。你自己再好好想想罢。”
屈方宁胸口起伏,气息急促,手已经攥住了帐门毡边,颤抖良久,却未能再掀起一分。
御剑目光一动,露出少许笑意:“想好了吗?”
屈方宁五指一紧,咬得嘴里全是血腥气,脚却跟磐石似的扎在原地。
御剑打个哈欠,自己躺上了床,枕着手臂道:“想清楚了就过来吧。”
屈方宁不尴不尬地在门口僵直许久,才木偶一般走了过去,睡在平日睡惯的地方,背对着他,闷声不语。
冷不防背后伸过两条手臂,一动就把他收进怀里,接着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在他冰冷的耳边响起:“伤好了吗?”
屈方宁忍气吞声道:“……好了。”
御剑赞许道:“乖。”强硬地把他翻了过来,压在了他身上。
第32章 新都
到底心中怨气未平,情事也不如往昔亲密无间。屈方宁通头通尾就在床上装死鱼,任凭御剑抽顶套弄,一句呻吟也不肯发出。御剑见他迟迟不射,亲了亲他柔软的耳垂:“不喜欢这姿势?来,换你喜欢的。”让他脸对着床面,膝盖伏跪在床上,屁股朝外,自己翻身下了床,搂住了他腰身,重新捅了进去。
屈方宁也说不得多喜欢这姿势,只是御剑身材高大,落地之后,他腰身须尽力上挺,才能吞吐后庭之物。这么往上一抬,每次抽插研磨,茎上肉棱恰好都经过他最要命之处,那才是无可抵抗。让他这么弄了几十下,纵使心中再不乐意,还是不争气地泄了出来。只是身体虽然飘飘欲仙,心口沉闷之感始终挥之不去。二人交欢以来,实以这一次最不快乐。
御剑对他的消极抵抗,显然十分宽容。做了一次,见他立刻躺到了里床,便不再做,只把他揽过去抱在怀里。屈方宁背对着他挣了两下,低声道:“我热。”旋即想到去年夏天,正是二人情热之时;有时自己下了晚训,澡都来不及洗,就跟他滚成一团。御剑抱他出去冲凉时,二人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汗水直流。此刻想来,居然能跟这个人如此黏腻,简直不知脑子怎么长的了!
御剑笑了一声,倒也没戳穿他的谎言,手臂紧了紧,阖上了眼。
屈方宁枕他手臂一年有余,如今却大觉不自在,极力往外靠了靠。御剑身上有股铁骑血锈的烽火气息,炙热浑厚。平日不觉得甚么,此刻却也不愿意闻到,执拗地把头扭了过去。
御剑隔了一刻,才叹息般睁开眼,注视他道:“宁宁,你非要跟我怄气么。”
屈方宁回望他一眼,便不再看。御剑吻了吻他嘴唇,低声道:“小猴子,明天见。”
屈方宁眼眶一热,紧紧咬住了牙关。这一夜片刻未曾阖眼,天微微擦亮,便拨开他手臂,自顾出帐去了。
御剑对他的脾性倒也知之一二,却没想到这一次如此绵长难解。眼见五月将尽,屈方宁仍是每日早出夜归,埋头苦训,以致整支小队军容端肃,风气为之一新。在御剑面前,则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既不撒娇黏人,也不撒泼使性,连上床都没甚么热情。虽然也有喘息、也会脸颊绯红,但主动投怀送抱,却是一次也没有了。他原本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平日入睡之前、醒来之后,总要缠着御剑跟他说话。现在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沉默得像个哑巴。御剑也不加劝哄,完全就是听之任之。屈方宁气闷更甚,一天天越发哑得厉害。一夜御剑与人商谈西凉遗民安置之事,报告之人见识甚浅,说得错漏百出。御剑见屈方宁在旁暗暗皱眉,有意道:“屈队长有什么建议,不妨说来听听。”
屈方宁在帐门口枯坐了半个时辰,胸口恚闷已达极点,闻言眼珠涩然一动,压抑道:“属下不敢说。”
不敢二字出口,忽然不可抑止,嘶声道:“属下是甚么身份,岂敢在您面前夸夸其谈?只怕一个失言,又触犯了甚么法规军纪,这一次直接乱棍打死,一了百了。”
御剑眉心重重一蹙,周身气息渐渐阴沉,手上羊皮卷缓缓攥紧,斗然往来人脚下狠狠一掼,闷声响彻大帐。
那人只是一名副统领,何曾见过主帅发火,吓得面色赤青,哆哆嗦嗦,魂不附体地退了出去。
屈方宁也是头一遭见他动怒,骇得心口一麻,几乎就想逃出帐去,却不敢挪步。
帐中氛围森冷如冰,明明是五月夏初天气,屈方宁却只觉身上单衣太薄,不觉抱紧了手臂。
半晌,御剑才语气淡漠地开口:“你回去罢。”
屈方宁如蒙大赦,立刻疾奔出帐。出门长长吐了口气,这才觉出不对来:“挨打的是我,受委屈的也是我,他凭什么给我脸色看?”
二人自此陷入冷战,平常相见了,也没有只言片语,连目光都不相对。屈方宁顶着这一口气,头几天怒气冲冲,满脑子只是想:他要是来找我,我不拘抓个甚么,就往他脸上摔过去!随他说多少好听的话!……大不了这条路不走了!可惜时光过隙,始作俑者始终不来。非但不来,更没有一个正眼,连最平常的交往都没有了。屈方宁虚张声势地骄傲了几天,见御剑毫无和好之意,不禁有点儿慌,寻思着故国危矣,敌军头子要是来示好,也只好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原谅他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然而六月都过去了一半,预想中的示好始终没有来。
二人之间的异状,连小亭郁都听闻了,同他打趣道:“你跟御剑将军怎么了?快去服个软罢,他心情不好,我们在国会也跟着遭殃。新来的书记官,连着两次都给他吓哭了。”
屈方宁背靠他轮椅木轮,把玩着他新制的环形连弩,闻言自嘲道:“我有什么本领跟他吵架?打得我半死不活,还威胁我不准提,不然就把我扔到连云山下。呸!扔就扔啊!我又不怕!”指向鬼城主帐方向,恶狠狠一按机关。看他咬牙切齿的德性,多半是把那位心情不好的大爷当成了活靶。
小亭郁笑道:“方宁,你一说到御剑将军,语气比平时小着好几岁。”接过他手中连弩,一边示范,一边随口道:“将军对你一向严格,那也怪不得。要是换了我,绝不会动你一根手指,更不会跟你生气。”
说者无意,屈方宁心中却是一动。旋即想到:“要是去了西军,就更动摇不了他一分一毫了。”没奈何,只得丧气地回去了。
当日军中传令,命离火部三千常备军整饬行装,翌日清晨,随主帅前往雅尔都城。雅尔都城远在另一侧国境之畔,狼群出没频繁,因又称“苍狼之城”。从前举族东迁之时,便以此为临都。近年千叶冶织二业蒸蒸日上,不再逐草而居,年少一些的,便多半没见过这座传说中的狼城。
此城对于鬼军八万将士,意义更有不同。因为城主不是别人,正是鬼军主帅御剑天荒。既是他出身之地,也是首战告捷之所;家中亲眷,如今也在城中居住。这一趟差使,轻松惬意不说,更有衣锦归故里之荣耀,真乃千载难逢的美差。消息传出,离火部立刻遭人侧目,吃了许多白眼丸子。
翌日出发,御剑轻骑在前,大军随侍在后。众兵一路欢歌笑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唯独不高兴者,屈方宁一人而已。只是额尔古、乌熊几人都留在鬼城,他的不高兴无人可说。
当夜驻扎在一处清流边,众兵纷纷舀水捉鱼,又在水边点起篝火,煮鱼大嚼,笑声不绝。屈方宁一个人远远坐在黑暗处,望着御剑在火边与人交谈,心中无由一阵委屈,又忍不住有点儿骄傲:“我才不跟你服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正胡思乱想,忽见火焰的烟霾后,御剑似乎向自己这边抬了抬头。他吓得连忙低头,心跳得砰砰作响,生怕给他发觉了。隔了一会儿偷偷瞥去,火边空空如也,御剑已经进帐去了。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默默坐了一会儿,就在青草虫鸣之间睡着了。
草原六月露水极重,次日清晨醒来,只觉身下潮漉漉的仿佛一汪水,身上却温暖异常。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摸到自己身上盖的一件厚重之物。原本盖得好好的,给他毛手毛脚一摸,一个尖锐的物事擦过他的脸,划得甚是疼痛。
他吃了一痛,皱着眉坐起,一看身上披盖之物,顿时全身一僵,鼻腔也酸了起来。
那是一件漆黑宽大的军服,肩领上缀着全军独一无二的五枚女葵纹章。
他吸了两下鼻子,才恨恨道:“纹章都不拆,差点杀死我!”抱着那衣服又迷怔了一会,才整理衣装去应卯了。
自此一路无话,六月底,大军抵达雅尔都城。城中长老在三十里外迎接,备了美酒肥牛犒军。屈方宁吃饱喝足,见追风懒洋洋的不太起劲,便一手牵着,走到集市上买豆饼去了。
这集市也是十分热闹,无论牧民、猎户、贩卖小物的商人,脸上都有一股彪悍凛烈之气,腰带上插的都是圆月般的弯刀,随时可以徒手搏狼似的。集上多的是卖狼三样的,狼牙项链、狼爪手镯、狼皮褥子无所不有。屈方宁拿起一个狼皮帽子戴了一下,热得一脑门汗,连忙扯下来不要了。
卖豆饼的小贩也是非常热情,虽只做了一个饼子的生意,还是慷慨地用油皮纸给他包起来了。有个穿着狼皮凉鞋的小姑娘,一直在后面扯追风的马鬃,手劲也是非比小可,一把就揪了好几绺。屈方宁见她一头黄毛稀稀落落的,好笑道:“你自己没有头毛,就要扯别人的呀?”
小姑娘被人道破心事,愤怒地一抬头,见他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更生气了,手一哆嗦,又死命薅了一把。
屈方宁脸一板,道:“我生气了啊。”
他藉着眼角的威力,生气的样子可说十分有震撼力。小姑娘吓得一愣怔,手中的赃物一个没抓住,飘飘地飞到草棚那边去了。
屈方宁给她逗笑了两声,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城门那边看着自己。
他背心一热,故意背转身,不与御剑的目光正面相对。
小姑娘见强取不得,马上换了一种手段,撒娇扭动道:“哥哥,沙丽娜,”指一下自己,“要马马。哥哥,给马马。”
屈方宁心内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却一点也不流露:“不是哥哥。叫叔叔!”
小姑娘立即改口:“叔叔!马马!”口里喊着,黑手已经伸到追风屁股边了。
屈方宁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那只小胖手,笑道:“叔叔给你个好玩儿的。”摘了棚边挂的一顶圆顶红缨帽子,给她戴在头上。又折了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插在帽边上。
这尾巴实在太大,立之不住,一下就扫了下去,成为一条灰扑扑的大辫子。小姑娘一摸,似乎也有点满意,蹬蹬踏踏地就走了。
屈方宁目送她离去,趁隙向城门一瞥,小模小样地掏出豆饼,喂起了他的马儿。
暮色时分,暑气四起。屈方宁冲完一个澡,浑身清爽。回营一看,寥寥无人。一问才知御剑已前去会见族人,特许随行将士在城中自由走动。当夜雅尔都城娼门客满,美酒为之一空。屈方宁自然不同他们胡天胡地,自己冰了一皮袋青梅酒,只穿一件密罗白的薄上衣,套上一条短裤,光着脚就跑出去了。在云青色的城墙边,又遥遥地听见苍茫的牧歌,于是手足并用,轻灵地爬上了城墙的垛子。
这城墙只二人多高,恰好可以避开地上暑气。制式也是别具一格:纵七八道,横十余道,将整座城不很规整地分成许多小块,其名为邑;邑之间互有通衢,五色帐篷搭在其间,繁华处有歌吹灯火,琴娘拨动胡不思;宁静处帐顶经幡轻轻晃动,羊羔温顺地蜷睡在圈中。远处的歌声也清晰了一些,所唱的似乎是一曲英雄的赞歌:“从苍狼环伺的鄂尼山上
走来了金色的雅尔都王
太阳的身躯 光芒万丈
星星的双眼 照耀四方
孔雀的衣织 五彩斑斓
沉毅的面容 英伟无双!……”
而后又有些鲜花情郎的辞句,究竟是赞歌还是情歌,也分不清楚了。
城墙之上设有岗哨,岗哨以壕沟相连,极窄,仅可供一人侧身而行。沟内并不干净,多的是风吹来的小物事。屈方宁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俯望足下小小的集市,不觉走了很远。走到一处拐角,见前面有个亮澄澄的失物,捡起一看,是一只豁了口的黄铜马镫。伸指一弹,嗡嗡作响。即想:“这是谁扔上来的?手劲可真了得!”
忽然墙下空、空有声,给人敲了两下。接着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脚下响起:“……在看什么?”
他心脏倏然一麻,几乎停止跳动。喉头吞咽了一下,才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
御剑高大的身影就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面下,面具已经摘下,深邃的眼睛带着笑意,正温柔地看着他。
他搔了搔面颊,有点别扭地说:“没看什么。”又胡乱扬了扬那个旧马镫,“我捡了个这个。”
御剑看清楚那是甚么,似乎一下没能够理解,应了个“嗯。”
一阵短暂的沉默。屈方宁讪讪地把马镫放回原地,偷偷在自己裤沿擦了擦手。
御剑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道:“不看了?那下来罢。”退开一大步,张开手臂。
屈方宁在墙头琢磨了一下,挪到垛子凹处。
御剑看着他道:“来。我接着你。”
屈方宁放下双脚,手臂在垛子上一撑,飞鸟儿投林似的,一下就落入他怀里。双手环着他宽阔的肩膀,闻到他身上强烈的气息,眼眶一阵酸痛。
御剑一手紧紧抱着他精瘦的脊背,一手揽在他膝弯,见他打着一双赤足,遂问:“鞋子哪去了?”
屈方宁很小声地说:“……没有穿。”
御剑道:“我送你回去。”
屈方宁靠在他钢翅般的锁骨前,在他手臂中一颠一簸,眼圈更红了。走出好远,才低声说:“……谢谢你的衣服。”
御剑看了他一眼:“以后别睡外面。”
屈方宁眼角一热,抱紧他脖颈,看着他刚长出来的胡茬,在月光下呈现硬朗的铁青色。
御剑低头,与他目光触在一起,脚步停了下来。
身前是一堵厚重的墙,年代久远,藓丝垂缀如蛛絮。一匹古拙的石马立在身后的方砖上,沾上露水的晚风从无人可见处吹来。
御剑问道:“还生气么?”
屈方宁摇了摇头。
御剑哑声道:“这次不准反悔了。”低下头来,给了他一个滚烫的深吻。
第33章 金骨
待分开,屈方宁眼角全红了,手臂挂在他脖子上紧紧的,肩头一起一伏的。
御剑抵着他汗湿的额头,喘息也粗重了一些,声音更温柔了:“宁宁,你的心跳得好快。”
屈方宁连忙捂住自己的心,强辩道:“天气热。”
御剑嘴角一动,应道:“嗯,天气热。”把他揽向自己,与他接了第二个吻。
屈方宁之前拿乔太狠,不好意思热情回应,欲迎还拒地张开了嘴,让他的气息探进来。听见他喉头滚动的声音,小腹以下一阵阵发热,掩饰地曲了曲小腿。
御剑在他唇上问:“想我没有?”
屈方宁咬着嘴不肯说。御剑把他抱到石马边上,让他撑着马背挺起屁股,背对自己而立。
屈方宁慌张地挣扎一下,御剑已经捉住了他,安抚道:“领主在这里,没人敢看你。”
遂将他短裤解开,从背后顶入他身体。大概很久没做过,进入时很费了一点工夫。连根没入之时,屈方宁有些腿软,手也在马背上微微颤抖。
御剑对他这个身体再熟稔不过,低声问:“舒服么?”
他是很舒服的,但是不乐意说。御剑等他适应了,便由慢至快地抽顶起来。月下二人的喘息愈来愈重,交欢的水声也从枯涩变为潮湿。
御剑一条铁臂紧紧揽着他腰身,让他始终保持被进入最深的姿势。听见水声,仿佛笑了一下,在他耳边道:“你生气的时候,这里也是干的。”
屈方宁心想这个我怎么会知道?横竖进来的只有你。于是接口道:“不行吗?”
御剑低喟道:“怎么不行?宁宁最厉害了,本事通天了。”
屈方宁听到赞美,本来有点高兴,一想这本事唯一的用处就是伺候他,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于是又不肯作声了。
只是当下这情形也由不得他,片刻就被捅得叫了出来,下体也硬得笔直,悬在空中很不得力,想要得一点抚慰。
念头才转出来,御剑灼热粗糙的手心已握住了他,替他摩挲套弄,与他一同射了一次。
这才把他放好,吻了一下他的背,背靠石马坐在地上。他身材高大,就是坐着,头顶也几乎与马身持平了。
屈方宁趴在马背上,四肢软软地摊开,呼吸很久才平定下来。
他手腕上戴了一串白天买的狼牙手链,也没有弄出什么声响。垂下来晃了几晃,御剑右手一抬,握住了他的手。
这么握着手坐了一会儿,月光把一切都安置得很温柔。一些没有说的话,似乎也不必再提了。
御剑道:“要睡了?”
屈方宁下巴立在石马上,左右摇了摇,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
御剑捉走他的手,问:“大哥之前打了你,还记恨么?”
屈方宁道:“现在不了。”脸颊放平,又道:“前一阵晚上都不能睡。眼睛一闭上就好像看见你问我还有什么话说的样子。你打得那么狠,我连腰都直不起,躺着不能动,烧得好难受。你又不来看我。”说着就带鼻音了。
御剑把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宁宁,我要真狠得下心,十棍之内就能把你打折了。行刑前我嘱咐过了,他们打碎的都是面上一层皮肉,筋骨一点也没给你伤到。”
屈方宁这才吃了一惊,撑起道:“你……不是真打吗?”
御剑似有些好笑:“真打你一下也受不住的。”
屈方宁不死心道:“可是……你没有来看我。”
御剑道:“来过两次,你都在睡觉。肚子下压着一个空竹枕,手里提着一张空弦。扳指上尽是白印子,砸了好多次罢?”
屈方宁给他窥见秘密,哎呀一声,把脸埋到石头上去了。又瓮瓮地说:“砸不烂。”
御剑碰了一下他藏起来的脸颊:“那天晚上也看了你很久。”
屈方宁躲了一下,声音低低的说:“我也偷偷看你啦。”
御剑道:“我知道。”
屈方宁心中一阵震荡,抬起脸来,迎着他苍青色映着星光的眼睛,仿佛给甚么牵领着似的,吻了过去。
这城里的消息传得也是特别的快,才第二天清早,人人都已经知道,气焰嚣张的屈队长又回来了。
这天也是一个朗热的晴天,别人穿一身黑色军服,偷偷解开腰带,皮靴靴带扯松,也没有什么凉快。屈队长穿的却是一件飘飘荡荡的丝袍,袖口手臂全敞露在外,走起路来无风自动,望之清凉袭人。倘若有一阵风经过,整张袍子哗啦啦翻起来,那就更好看了,简直可以登坛作法、召风祈雨了!
这会儿御剑将军也来了,召他去说了几句甚么话,拍拍他的背,就把他带走了。
屈队长的鞋子也别树一帜,乃是一双露着脚趾的木屣。上面用细皮带绑了两三道,打了个短尾巴的花带结。在青石板上一走,哒哒、哒哒地响起来,声音也是很好听的。
他仿佛故意要听这声音似的,故意挑有石板的地方走,跳着踩石头走。那军姿军容几乎都不能入目了,要是巴纳参军在此,一定会气得昏阙过去。
别人一看就想起来了,他以前也就是这么个德行: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他一定要第一个上练兵场去踩。他没踩过的地方,别人落一下脚都不许的。
就因为这种种轻浮之状,虽然他战绩煊赫,别人都是不太服他的。即使在离火部,也只有春日营一批人跟着他做帮凶,整个队伍声名狼藉,一塌糊涂,“除了打仗什么都不行!”
虽则如此,每年还是有一大批新晋士兵,削尖了脑袋往他手下挤。原因也很简单:他手里实在太有钱了。
鬼军凭借战功分割财物,春日营大多是天坑悍匪出身,个个悍勇绝伦,足可以一当十。屈队长为人虽然颇受微词,手上功夫却是没得说的。每每一战下来,金银不计其数,丝罗珍宝盈车。兼之监管连云山矿脉,倒手抛售,虚报收支,不知落下了多少钱财。春日营的士兵,武器永远崭新,战马永远矫健,穿的吃的都是最好的,连女人都是最年轻的。别人口中骂得再狠,真到了秋季申报之时,一个都不含糊,全是要往春日营去的。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觉得靠钱财来收买人望,实在可笑之极。御剑将军一世英明,怎么就能任由他这么乌烟瘴气地折腾呢?因此一听说他违规乱纪挨了板子,就忍不住酌酒相庆。
但现在一看,这可不是一点都没改好吗?这八十个板子算是白打了。
不过只要花一点工夫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屈队长还是有一点变化的。从前他在将军面前都是很张狂肆意的,现在则有一点收敛的神气了。接话的时候头也是一点、再一点,不像以前敷衍地嗯嗯几声就算了。
至于屈队长自己有没有意识这一点,那就不知道了。总之从此之后,春日营是乖顺了很多,戾气也没那么重了,战力也更强大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这里都不必说。
这城中东北十六邑,居住着御剑的族人。此时正是济济一堂,等着觐见领主。御剑牵着屈方宁一同前往,离族门还有好远,才看到人们盛装礼服、举杯换盏,在帐前翘首期望的样子,屈方宁就蹲在地下,不肯往前去了。
御剑拉着他一个手往前走,把他拖得刺溜刺溜地滑行起来了:“听话,打个招呼就行了。族中几名长老听说你要来,连夜从鄂尼河百里之外赶来,你忍心让人久等?”
屈方宁哭丧着脸道:“不去!我不去!”
御剑步履如风地带着他往前走,一边逗他道:“怎么,小猴子害怕见公婆?”
屈方宁使劲挣扎,叫道:“我不跟老头子说话!嘴巴臭死人了!”
御剑立刻笑了出来:“行,你站我背后。别人要是跟你说话,你就憋足了气别理他。”
屈方宁一看逃无可逃,鼓着脸不说话了。他小时候最怕过年,因为平时父亲皆不在家,家中无人管得住他,日子过得无拘无束,逍遥快活。唯独过年那一个月,父亲日日坐镇中堂,既不能逃学,也不能作怪,真真苦煞人也!初一至十五,更是人间地狱。不但每天要背书、习字,还有许多老厌物来到家中,带来许多小厌物,或对对子,或绘丹青,或指物作诗,一个个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父亲对此却十分喜欢,称赞“灵慧聪颖,必成大器”云云。至于他自己,得到的赞誉倒也不少,但尽是些“小公子明珠玉润,好生可爱”之语。父亲每每苦笑摇头,喟叹一声:“败絮其中!”这几个字他是懂的,知道自己在父亲眼里,多半也就是一只烂橘子了。正因为此,一看御剑族人聚集的景象,立即想起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顿时苦心翻倒,一步也不愿意踏入其间。
好在今日御剑比之父亲,对他宽容溺爱得多。见他那个抵触委屈的样子,逗了他一下,就不再勉强,自己进帐换了一身礼服,与族人走入一个狼皮大帐里去了。
屈方宁一个人藏在一座青花团帐里,一见御剑那身盛装,忽然就不好意思了。这衣服底色锦红,交领左衽,织锦边,马蹄袖,銙带灰紫,底袍深蓝,襟摆似卷似舒,襟面上灿烂辉煌,绣着一个金齿的太阳。这礼服原本是很宽大的,是不显身形的。但御剑身材魁伟,腿长胸阔,肩臂袖口,腰围后臀,无不合身。坐在一群老头子之间,一举一动,俱是三十岁男子沉稳坚毅的风范。偶尔轻笑一声,周围的人均随之而笑,可见是如何全心崇拜的了。
他哗的将帐门一拉,只听自己的心跳个不停,连忙默念天罗总诀,沉心调息。旋即想到:“回伯要是知道我将他授我的精妙武功这样用法,会不会一掌把我劈了?”
直至下午,御剑才过来接他,带他去东墙外几座旧帐篷中游玩。提及这是他幼年生活之地,或指某物道:“这是我小时用过的木刀。”屈方宁大觉不可思议,把那木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讶然道:“真是木刀。”御剑谈及父亲早亡,母亲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屈方宁又深吸一口气,磕巴道:“母……母亲。”御剑弹他额头一指,笑斥道:“把我当什么妖魔鬼怪了?”抱他坐在一张老旧的虎皮毡毯上,与他说自己幼年之事。说到他六岁时,曾上山追捕一头受伤的母黄羊,恰与鄂尼族几名猎人相遇,一番激烈争夺,侥幸得胜。谁知刚一回城,鄂尼族便发兵前来问罪,又诬蔑他贪占猎物,要他低头道歉。他母亲主管族中事务,当时便冲口而出:“我儿子天生骄傲,绝不会贪图别人的物事。”又厉声质问他们,黄羊致命伤在哪一处。鄂尼族人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撤兵而去。过了几天,他一个人来到鄂尼族的营地……
屈方宁紧张地抓住他袖口:“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御剑一笑抓住他的手,目光中浮起一层道不明的意味:“不,我是去道歉的。”
鄂尼族是当时东部草原第一大族,势力范围直达鄂尼河以西二百里。六岁的小御剑从鄂尼山下,叩了一路等身长头,又将整头黄羊献上,鄂尼族这才接受了他的歉意。
屈方宁替他不平道:“明明是他们不讲道理,你为什么要低头认错?”
御剑不置可否一笑,道:“彼强我弱,低一下头又何妨?”他是雅尔都城领主之子,这一次俯首赔罪,意义非同小可。鄂尼族从此之后,与千叶互通往来,逐渐亲密。十多年间,千叶与之联手,征战鄂尼河以南、妺水以东,踏平大小部族不计其数,终于雄踞草原,成就一代霸业,——“再也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了。”
屈方宁听到最后,全身热血涌动,几乎要大叫几声:“正该如此!”
御剑挽了他的手,领他看一些鞠淞械木晌铮执右坏噬囊挛镏腥〕鲆槐宄叨喑さ慕鸸嵌涫终取g侥闷娴亟庸σ蝗胧郑18泶蛄烁鲷篝颍械溃骸昂弥兀 ?
御剑笑着捉住他背心衣服,把他带回身边:“这是我母亲昔年所持之物,通身黄金所铸,重九十五斤。往地下一顿,全城无人敢噤声。挨上一顿打,身上半个月都没知觉。”抚摸着杖头龙藤,目光中流露出怀念之色。
屈方宁又吃了一惊:“你也挨过打?”
御剑哂道:“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看着那手杖,似是叹息了一声:“从前最怕挨打,只想快些长大。现在长大了,想再挨一次打,却是不能的了。”
屈方宁鼻腔一酸,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御剑抚摸杖身一处陈年血迹,回忆道:“我母亲一生极少展露笑容,就是我大婚之时,她也只在座前扯了扯嘴角。那也并非心中快乐,只因我第一任妻子是鄂尼族长的女儿,她身为主母,总是该笑一笑的。”
屈方宁性情活泼,大哭大笑都是家常便饭,实难想象世上还有如此冷漠之人,不禁想:“幸好你这点不像你母亲。”即道:“难道……老夫人一生之中,就没有欢喜开颜的时候?”
御剑似被他勾起往事,目光暗了下去,声音也渐渐低沉:“有。只有一次。”
他目光落在杖头,心神却不知到了何处,缓缓道:“我十六岁那年,我族与乌伦族争夺嘎达斯草场落败,御统军死伤过半,举族仓皇东迁。万余族人扶老携幼,赶着牛马、羊羔,向中部重镇珠兰塔娜逃亡。珠兰城城关如铁,一旦进关,千军万马亦不能奈何。乌伦深知利害,派遣追兵数万,紧跟其后。我和亭西负责断后,一天吃睡皆在马背,无片刻合眼之时。小亭郁当时刚刚出生,小小的一个人,哭声却大得很!深夜大帐之中,看着疲惫之极的残兵,听着婴儿啼哭之声,实不知是何滋味。大哥这一辈子,以当时最为狼狈。”
屈方宁不敢多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咱们后来进关了么?”
御剑笑了一声,脸上恢复了几分温柔之意:“那是自然。不然现在谁来疼你?”继而神色转为凝重,道:“我们迂回阻截一月有余,终于将族人悉数送到珠兰城下。进关人数还未过半,东边铁蹄如鼓,乌伦追兵又至。”
“我不假思索,立即举兵抗击。亭西纵马追来,我一箭射在他马前,阻他向前。又从乳母手中提起阿初,投入他怀里。”
屈方宁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这个名字,心情一阵激荡,随即想到:“他把儿子交给小亭郁的父亲,那是甚么意思?阿初的妈妈哪儿去了?”
御剑道:“她生阿初时难产而死,我正是无牵无挂。甫一拨马回转,手中一空,令符已被我母亲夺去。她素来不喜多言,只高高举起令符,沉声喊道:勇士们!今日与我背水一战!胜,名垂青史;败,与国同死!马蹄一扬,向乌伦大军当头冲去。”
屈方宁全身血液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此战绝无胜理,他妈妈……明明就是去送死的。”
御剑道:“我一见之下,心急如焚,一拍马背,急起直追。我母亲早看破我心思,一杖扫来,将我坐骑眼珠打烂。奔出半里,忽回头对我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傻孩子,天底下哪有眼睁睁看着儿子去送死的母亲!’”
屈方宁听到这里,终于不能忍,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见他神色不变,迟疑道:“后……来呢?”
御剑目光一动,淡淡道:“后来?我在乌伦国库中找到了这根手杖,把它带了回来。”将手杖珍而重之地放回原处,给他擦了擦泪水。
屈方宁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哽咽道:“你……很难过罢?”
御剑道:“难过甚么?我母亲做得很好,再对也没有。她是一位仁慈的母亲,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千叶以女子之身入英烈祠者,二百年来唯她一人。”
屈方宁心中默默地说:“英烈祠算甚么东西?就是建上一百座,两百座,你母亲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照顾你、怜爱你了。”
但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只把脸靠在他怀里,蹭着自己的眼泪。
御剑亲了他头顶一下,声音也温柔下来:“我带你见见她的墓罢。”
第34章 月满
这一路却遭遇了一点坎坷。屈方宁刚侧身溜过主帐,就被一个很老的婆婆抓到了。这婆婆老得让人担心,脸上的皮肉层层下垂,好似贵族小姐逶迤及地的裙摆。但气势完足,神威凛凛,简直随时可以抽出拐杖打人似的。她一见屈方宁,就伸出枯枝般的手,来握他的手腕。屈方宁也不敢躲,生怕她一个没抓住,就要背过气去。
婆婆见了他的身材模样,颤巍巍的很是欢喜,抖抖索索地摸了几下他胸膛,又捏了捏他屁股,得亏指甲上戴了指套,不然早就把他呲出一身血印子了。
屈方宁给她摸索得很是心慌,又怕痒,又想笑,抗拒道:“婆婆,你别摸我的腰……哈哈哈……胳肢也不行……”
好在御剑及时赶到,客气地唤了一声:“萨婆婆。”把他从魔爪中救了下来。
屈方宁心有余悸,连忙躲到他身后。见萨婆婆仍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赶紧又往深处躲了躲。
御剑好笑道:“别怕,这是阿初的家拜婆婆。”草原惯例,小儿出生,要寻一二年高德劭的老妇,拜为婆婆。因为她们年寿长,“命重”,可替小儿消灾挡厄。屈方宁一听婆婆地位尊崇,不敢造次,乖乖出来磕了头。
萨婆婆眯着眼把他从头看到尾,神情颇为满意,一张烟荷包边般凹陷的嘴嚅动几下,“啊、啊”两声,打起了手势。
御剑替他谦虚道:“都是朋友们抬爱,不可当真。”见他呆迷迷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个等通译的样子,倒是有些诧异:“小猴子看不懂?”
屈方宁尴尬地打了个小手势:“婆婆的哑语跟我的不一样,好多古字……没见过。”
萨婆婆一见他手掌翻动,一双浑浊的老眼登时放出异光,忽然合身扑在他身上,一面荷荷咋呼,一面摸他面孔,神色中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屈方宁吓得后跌一步,忙拦腰抱住了她老态龙钟的身体。见她神情激动,眼角似有泪莹然,心想:“她想起了阿初么?”
御剑在旁候了片刻,才将她摘了下来。萨婆婆心情还未平复,紧紧攥着屈方宁的手,又含泪打了几个手势。御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是。阿初要是还在,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屈方宁瞥他一眼,心中感觉甚是异样:“天天晚上跟儿子的朋友睡觉,亏你说得出口!”
御剑见他眼神古怪,笑了一声,把他接过来揽在身边。屈方宁额头磕到他硬邦邦的肩衬上,很不高兴,皱着脸又撞了几次,以资报复。
萨婆婆见了他这个长不大的样子,更是爱不忍释。御剑看道:“婆婆说你刚才的举止,跟阿初幼时……一模一样。她老人家做了四十年家拜婆婆,最后悔的便是……好了。不必说了。”
屈方宁听到“四十年”,心想:“这位婆婆可真是老得很了。”心中计较已定,理了理衣装,上前叩道:“婆婆如不嫌我年纪长了,您从此就是我的婆婆。”
萨婆婆万料不到他肯如此,一时激动得不能作声,忙梳理了一下自己萧萧的短发,又在身上四处摸索,显然是要给他找一件见面礼。忽地想起了甚么,忙挽了他的手,一步一颤地领入仓库去了。
御剑倚立门口,见她艰难揭开一个檀木箱笼盖,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即道:“您的心意我代他领了。宁宁,出来。”
屈方宁正伸长脖子看着箱子里的花样,闻言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就要起身。
萨婆婆一把攥住不许他走,随即喉间一声低呼,眼中发亮,缓缓提起一件金光璀璨的礼服。
这礼服薄茧质地,浮有大朵云纹,布料甚为挺括;其上金丝盘绕,打出纵横金络,线条明朗,转折利落,无甚繁复饰物。马蹄袖口镶满珍珠玉石,肩领纽扣全由翡翠打就,袍带松软,柔若朝云,其上刺绣着黑底红花,花面碗口大小,殷红如血,正是他家族徽章女葵花。下襟从腰部以下,均匀分作挺直几片,底部略微上翘,好似战裙及地,莲叶倒垂。配件也是纷繁夺目,华冠、袍裤、坎肩、乌金靴等无不毕备,妥帖周全,细致入微,叫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萨婆婆枯干的手摩挲衣襟金线,面上神色似喜似悲,继而往他身上比了比,示意他换上。
屈方宁与车卞混了多年,耳濡目染,分辨珍宝的本事也略微懂得一点。见这衣服一珠一线,无不价值连城,哪里敢试,连忙推辞不迭。
他越拒绝,萨婆婆就越要他换,后来来了脾气,索性亲自动手,剥起了他的衣衫。
御剑在旁道:“这是当年给阿初做的大婚礼服,现在……也派不上用场了。你换上罢。”
屈方宁无奈,只得宽衣解带,任婆婆兴致勃勃地给他打扮换装。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厚也是真厚,一穿上身,汗如雨落。见御剑玩味地在门口看他,忍不住以口型诉苦道:“好热。”
御剑嘴角一动,也对他做个口型:“忍着。”
好不容易穿熨帖了,屈方宁热得手臂与内衬都黏在一处,薄薄的短亵裤也汗得透湿。待要举袖擦汗,手到半途,就动弹不得了。在这礼服美丽的束缚下,无论多么微小的动作,胁下都绷得紧直,不能大笑,不能奔跑,走路都必须平头正肩,不偏不倚,简直就是一个犯人了,被一个珠光宝气的枷锁锁住了!
他心头暗自叫苦,低头提起两片笏板似的下摆,企图获得一点清凉。这帐中没有镜子,也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但见萨婆婆呆呆望着他,瘪嘴微张,手指抖索几下,紧紧捂住了眼角。
御剑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是倏然一暗,沉沉的有些怕人。屈方宁别扭地抬了抬手臂,艰辛地安慰道:“婆婆,别哭!你喜欢看我穿这衣服,以后我常常穿给你看就是了。”
萨婆婆闻听此言,更是老泪纵横,不停抚摸他手背,又迫切地问着甚么。御剑却不给他传译,只道:“给婆婆道个别。”便把他牵走了。萨婆婆赶到门口,反复打着手势追问,御剑只当不见,径自大步离去。
屈方宁最抑不住好奇心,才出城门口,就磨起他来了:“将军,婆婆跟你说了甚么?”
御剑从肩上望他一眼,声音十分低沉:“什么?”
屈方宁不解道:“就是……”
话语未及出口,已被御剑紧紧抵在墙上深吻,双腿也被他膝盖顶开。他这件衣服下襟大敞,全无遮拦,给他强硬地顶入赤裸腿间,麻苏苏地打了个噤,腰立即撑不住了,抱着他肩膀,与他交换津唾,热吻起来。
他这几个月跟御剑亲热不足,身体着实有些饥渴。口唇被深入之际,只想打开自己,让他贯穿。只觉他下体那根粗壮灼热之物顶在自己大腿上,情难自禁,伸手就去解他礼服銙带。手到半路,肘部一紧,便不能再动了。
御剑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冒汗的脸颊上,胡茬扎得他热辣辣地生疼。手也撩开了他下襟,把他一边大腿挽到手臂上。热息间只听他暗哑的声音钻入耳孔深处:“真想一口吞了你。”
屈方宁哪还能等他来下口,小腿紧紧缠住了他健硕的腰,勾着自己短裤薄边往下扯,苦于腰胁受制,脱之不下。这礼服如同一只硬茧,自己就是个飞不出去的大蝴蝶!一时急得后背都痒丝丝的,差一点就要生出触须、款摆起来了。
御剑抱着他这个热情难耐的身体,喘息也粗重起来,重重吻了他几下,伸手去解他喉头下硬挺的领页。
可惜十二枚翡翠扣解不到一半,就有不识趣的来叨扰:“领主大人,夏橇准备好了。”
屈方宁骇了一跳,喘息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匍匐在远处,整个头颅几乎埋进地面。他身后放着一部式样别致的雪橇,四五条半人高的鬣狗在一旁或躺或立,狗链喧哗作声,吵煞人。
他情欲纵然再高涨,也没愿意做给狗看,怨怪地瞪了御剑一眼,从他身上退了下来。
御剑亲了他耳边一口,道:“带你玩去。”给他拢了拢领口,牵着他坐上车子。那不识趣的依然深深埋着头,半匍匐着将鬣狗套好,系上牛皮束口。
屈方宁好奇端详,只见这人胡须花白,肌肤漆黑,左颈下刺着一朵青色花朵,硕大狰狞。乍一眼望去只觉诧异,多看得几眼,只觉那花枝藤蔓好似活物一般,在肌肤上妖异扭动,煞是可怖。再盯上一会儿,眼前青影动荡,喉头一阵恶心,连忙别开了眼睛。
御剑手执套索,见他一脸弃嫌,逗他道:“明天给你这儿也刺一个。以后别人捡了你,也好送还失主。”
屈方宁更嫌弃了,把领叶高高竖了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脖子。又瞥着那人道:“不能给他烧了吗?这么大一个掌记,看着多发憷呀!”
御剑哂道:“点过重漆,烧不去了。坐好了,小善人。”一声喝叱,鬣狗悚栗而起,拉紧身上皮绳,受惊般奔出城门。
屈方宁坐在这狗拉的车子上,只觉奔行迅疾,履地平稳,比马车犹有过之。城外青草高过人头,鬣狗过处,纷纷倒伏。想来天上如有星光相顾,只见碧波之间一道白浪愈行愈远,浪头却空空无人,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夏日的晚风也是清凉水润,屈方宁起初唯恐跌下车子,紧紧把着车椽,坐得甚为老实。不到片刻,就坐不住了,跪在车座上直起身来,张开手指,去抓那些一闪而过的草花。再过一会,索性站到车座之上,把臂临风,对月嗥叫。
嗷嗷乱叫一气,还觉得不过瘾,又吵着要御剑陪他丢人。平日御剑是不屑理他,只是这两天情意正浓,把他当个蜜糖儿一般宠着,拧他不过,套索儿一丢,渊渟岳峙地一起身,发出一声沉厚悠远的长吟。
这声音宛如龙吟虎啸,从身边源源不断送了出去。过了许久许久,远处才传来渺茫的回音。
屈方宁听得心驰神摇,大起一较高下之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撮唇高呼。
他少年微带沙哑的清亮声线,好似一头羽翼渐丰的小云雀,从绿云树冠上振翅而起,向九天之外的苍鹰直追而去。
御剑啸声渐收,与他目光相对。屈方宁清清嗓子,向他轻轻做个口型。
御剑眼中浮起笑意,道:“想飞多高,就飞多高。”背负月光,吻了吻他的嘴唇。
不一时目的地已到,乃是一座黑石垒砌的敖包,尖顶上经幡飘舞,外围牵系一圈五色小旗。御剑道:“这便是我家世代墓葬之地。”屈方宁忙换上肃穆之色,毕恭毕敬地跪下叩了头,又以白草蘸水,在墓前青花瓷碗上点了几点。
御剑又指一处道:“这是我父母合葬之处。”屈方宁还待跪拜,已被捉着衣服提到一旁。只听他笑道:“不必拘礼。站好了,让我母亲好好看看你。”
屈方宁忙挺直腰背站好,眼睛瞥着那一处凹陷石块,心中不禁有些毛毛的。假若这位豪杰母亲知道自己怀揣不可告人之目的,跟她儿子厮混在一起,令其子嗣无出,英灵必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要挥起金手杖,把自己揍得不成模样。
御剑找了个清爽的地方坐下,见他眼神躲闪,一笑道:“怕甚么?有我在,揍不到你身上。”拍拍大腿之间的地面,示意他坐过去。
屈方宁嘴硬道:“我又不怕,是你……狼!”一声高叫,易水寒瞬间出鞘。但见敖包后长草中缓缓走出一个牯牛大小的黑影,立刻改口叫道:“……是熊!”见那孽畜一身粗硬灰毛,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冷森森地盯着自己,慌忙中又改口道:“熊狼!”
御剑笑斥道:“满口鬼扯。”把他拉到怀里,向那头巨狼微一颔首,那狼漠然地走了过来,在敖包前逡巡一番,四处嗅了嗅地面,随即坐了下来,就此岿然不动。
御剑道:“这是我家的守墓人。”
屈方宁好奇打量,见它比寻常苍狼大了两三倍有余,坐在地下有一人多高,想来定是狼群之王。这么往敖包前一坐,既无亲近之意,也无臣服之相,隐隐有和御剑分庭抗礼之势。
他看得神往,偷偷伸出手,向狼招了一下。又捡了个小石子,骨碌碌地投到狼身前。
御剑道:“宁宁,别跟它玩。”
屈方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狼,才恋恋不舍把目光移开。又靠在御剑怀中,指道:“大哥,那儿有一丛花。”
那是一丛深红色的女葵花,正在敖包不远处怒放。周围十尺之内别无其他花种,连草都无精打采,落落稀稀。
御剑看道:“嗯。”左手微微一抬,那头巨狼尾巴一动,懒洋洋站了起来,脚步钝重地走到那从花前,叼了几枝回来,放在距他们一臂之远的地方,翻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又傲慢地坐了回去。
屈方宁瞠目结舌,赞道:“这家伙骄傲得很哪!”
御剑哂道:“老子家的都是这个德性。”取了花来,掷在他怀里。
屈方宁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大喷嚏,手掌大小的花瓣给他喷出去好些。自己吸了吸鼻子,忽然玩心大起,跪在御剑身上,把一朵大花别在他后颈。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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