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节
夭华 作者:纸扇留白
第12节
笑倾蓦地以指扣紧萧雪歌的下颌,向来得意风流、从容不迫的神色竟显出了几分愠怒来,狭长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痛楚一闪而逝,可惜这抹痛楚真的太短了,短得让萧雪歌只以为是错觉。
“不要逼我,你承担不了后果……”
像是压抑许久、无法爆发的嘶吼,困兽犹斗,彷徨无措。
年轻的帝王捡起地上的梅花枝,抚摸着梅花像是抚摸着美人的肌肤,柔情似水,目光翻滚着誓在必得的灼热,道:
“既然他不要,给我。”
眸光微闪,大雪急骤发出细微的破裂声,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帝王手里的梅花枝瞬间落雪结冰,冻结的枝干上依稀一抹艳红。
强大的威慑力滚滚而来,席卷着天宇,长公主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只能跪倒在地上,发抖的娇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恐吓压制着,惊恐万状。
――是气势,让人俯首称臣的气势!
帝王如坠冰窟,来历不明的青年何以有如此气势?他,到底是什么人?
萧雪歌只是觉得变冷了,拉紧了貂裘,仍是寒意逼人,肩头落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再抬眼,却是一阵恍惚,微热的雾气朦胧了双眼,模糊了那人的容颜。
笑倾揽起萧雪歌,转瞬离开了帝都金阙,从此不曾踏入帝都半步。
冬去春来,春秋一载,大漠孤烟、秀丽江南,见识过两军交战横尸百里,也去过蛮夷古兰:情人欢树下,他从未如此乞求着上苍:这样就好,陪着我就好。
当再一次晕倒,那人又离开了……
没关系,再抓回来就好。
善解人意的明秀,玲珑可人的灵儿,古灵精怪的玉枝;抑或是一舞倾城的红妆,一曲琵琶天下绝的香雪……
他品着第一美人斟的酒,说:“我若想走,没有人留得住我,哪怕是你萧雪歌!”
于是,妖刀现世,雪见三刀□□夺魄,只为那一笑倾城。
“哪怕斩断你的经脉、敲碎你的骨头,我也要抓住你,留在我的身边,直到我死!”
妖刀嗡鸣,怨气冲天,萧雪歌如世间修罗,一字一顿,仿若宣誓:
“不!我死了也要你陪葬,十八地狱、九重天,永生永世,血骨交融,碧落黄泉,你休想离开我一分一寸!”
是世间至毒的藤蔓,一旦缠绕猎物,便至死方休。
然后,扇玉染血,红色漫天……
再然后,曲终人散,人世悲歌。
……后悔吗?
不,从相遇开始,就不曾后悔。
…………
为什么不后悔呢?
明明都已经遍体鳞伤,身心千疮百孔,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枯槁的手仍抓紧了那人为自己画的丹青,感觉着自己生命的流失,害怕、恐惧,慢慢等死,不知为何,眼睛红了、哭了,泪水流过干涩的皮肤,火辣辣得生疼,却仍奢望着那人的一个回眸。
――突然,耳边依稀传来呼喊,又是谁?
好像是……
夏景鸢!秋凤越惊醒,梦中容颜悉数模糊远去,一张满面泪痕如丧考妣的小脸儿突然放大在瞳孔前,内心头一遭涌出深深的罪恶感,想出言安慰,却发现嗓子灼烧般难受,干咳了好几声,喉咙依然难受。面前的无忧忽清晰忽模糊,甩了甩脑袋,每次开口都感觉到喉咙撕裂的痛楚,秋凤越强自忍耐着脱口而出的痛吟,安慰小无忧:
“不要哭,我没事……我这人皮糙肉厚,命够硬,没那么容易死的!”
哪知无忧更是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秋凤越直觉心疼自个儿嗡嗡作响的耳朵,头又犯晕了:
小混蛋,老子都屈尊降贵说软话了,哭哭哭!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儿,你哭什么哭!
想伸手捂住他的嘴,手使不上力气,扭头一看,顿时五雷轰顶,脑子都不甚清楚了了。他竟然看见那个尊贵的九皇子眼眶微红,可怜兮兮地抓着自己的手,神情哀凄。
隐隐约约听到他声如蚊蚋的啜泣:“秋凤越,秋凤越……”
秋凤越似有所感,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又是谁的眼泪?
再次开口,喉咙依然火辣辣的疼痛,眼前飘忽,他揉了揉眼睛,道:“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了?”
☆、第四十回 沧浪崖底
秋凤越是无所谓啦!反正已经缺胳膊少腿儿了,瞎了也最多算是雪上加霜而已,难不成还要上吊嗑药自杀不成?
――秋凤越觉得自己还是很珍爱生命的
反观夏景鸢一言不发,竟抱起了秋凤越,一步一步吃力赶上了夏景桐,桃花仙人落入眼帘,他不禁露出痴迷的神色来。
秋凤越直觉这桃花仙人眼熟,不是画卷上的画儿,应该是更清晰更为直接的模样,可是在哪里见过呢?秋凤越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眼熟得很,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怪事!
桃花仙人正是画卷上丹青的模样,灼灼桃花刹那芳华,彼岸花开,美人何在?
人世几度□□,不过醉梦一场,待相会,又是繁花似锦,桃雪纷飞,情仇爱恨一笑过,已百年。
夏景鸢眨动眼睛,把下一刻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不着痕迹眨了回去,低哑的声音像是哽咽:“秋凤越,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
秋凤越无语,耸肩,头发散下来遮了半边脸,俊美而凌厉,竟生有一种冷淡的拒绝意味。
沉迷于桃花仙人的美貌的夏景桐插嘴:“怎么了?妖刀让你成哑巴了?”
“才不是!”无忧凄惨兮兮哭泣:“越越看不见了……”
“不就是瞎了么,死了就解脱了”,夏景桐围着桃花仙人转了几圈,这儿摸摸那儿敲敲,像极了占美人便宜的色痞子,像是自说自话:“妖刀就是妖刀,夺取主人的意识和生命力,主人死了,便进入沉睡状态,直到下一个主人的来临,用血将其唤醒”。
从秋凤越倒下起便珍惜抱着越越爱刀的无忧犹豫了,要不要扔掉?是越越最喜欢的双刀呢,扔掉的话越越会生气的,不扔掉,越越会……死,会死!无忧一个激灵,就要扔掉,一个凌厉的眼刀子甩过来,无忧欲哭无泪。
“老子就这么一把使着顺手的刀,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你敢扔?――嗯?”鼻腔里发出的意味不明的“嗯?”把无忧吓得一哆嗦,小手赶忙护着妖刀雪见死不撒手。
秋凤越投去赞许的、慈爱的目光,无忧立即晕陶陶满脸红晕,把刀抱得更紧了。
夏景桐本就不待见秋凤越,见状,更是冷嘲热讽:“有人自贱性命,尤其是迷了本宫幺弟的贼人,死了正好,本宫喜闻乐见”。说罢,继续研究桃花仙人,出乎意料发现这只是一尊骨瓷,据说普通的瓷器混入一个人的骨灰便能制出与那人的模样如出一辙的骨瓷,且栩栩如生。
“萧家第九代家主萧雪歌么……”
夏景桐突然背过身去,走向未知的水晶湾尽头,高挑的背影莫名有了落寞孤寂的意味,秋凤越和无忧不明所以,夏景鸢和胡三却不约而同看向桃花仙人,一时间各怀心思。
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好似天涯海角一般,夏景鸢情不自禁靠近桃花仙人,骨瓷细腻温润,桃花仙人明艳动人,想要伸手触摸,奈何怀里抱着秋凤越,不禁蹙眉,神色纠结。
秋凤越冷笑:“啧啧,美人呦!瞧瞧九皇子两眼放光迫不及待的急色劲儿,碍你的事,扔下我不就得了!拉长一张苦瓜脸给谁看呢?老子又没哭着喊着求你抱――”扭头,喊:“无忧,背老子到一边儿去,省得碍九皇子的事!”
无忧连连应下,几步小跑。
夏景鸢脸色阴晴不定,一扫之前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模样,口气不善:“我哪里说你碍事了,我抱着你心甘情愿,就是一辈子抱着你也求之不得!倒是你阴阳怪气胡说八道些什么,在你心里,我就是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吗?”
秋凤越耷拉下脑袋,默不作声。
见他这般几近于认错的姿态,夏景鸢不由低头用下巴磨蹭着他的脑袋,忽然异想天开:他不会是吃醋了吧?心情顿时拨云见日,阳光普照。
――当然,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盗头子会有低头认错的觉悟吗?可怜没读过多少书的秋凤越只是在想:“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什么玩意儿?
乖巧听话的无忧来背越越,却见九皇子一脸痴迷而怀里的越越满面纠结,不由满脑子莫名其妙。海盗头子痛定思痛,最后下定决心:“好吧,回去请个夫子!读书少,连别人骂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夏景鸢哪里晓得这海盗头子的心思,见七哥已走出老远,便吩咐无忧:“你在这儿等着,我带秋凤越换身衣服”。
秋凤越奇怪:“换什么衣服?去哪儿换衣服?有换的衣服吗?”当即被幽怨地睨了一眼,秋凤越被瞪得莫名其妙,干脆不再理人。
“你太弱小了,不能把秋凤越交给你”,夏景鸢突然撩起凤眸,神情孤傲,对无忧重复:“你太弱小了!”
无忧蠢蠢欲动的内心安定下来,是的,他太弱小了,谁都保护不了。
分花拂柳,柳暗花明,竟真的找到了一处浅潭,落樱缤纷随一池春水荡漾,秋凤越道:“好香!”
桃花流水,夏景鸢将他放在浅潭边儿上,拿他的手去碰潭水,刚碰到秋凤越的手,哪知秋凤越一把挥开,恼怒:“老子还不是瞎子!”
说罢,自己脱了沾满血污的衣裳,爬进浅潭,潭水映照出半边美艳半边枯槁的脸,花间鬼魅,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却是让夏景鸢炽热的目光黯淡下去,终于如死灰般沉寂了。
秋凤越吊儿郎当倚在潭里的玉石上,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水的?”
“我不知道”,夏景鸢迟疑,随即也走进浅潭,声音透露着不解,“直觉吧!……直觉这里应该有水”。
秋凤越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惬意地泡在潭水里打瞌睡,像是只酒饱餍足犯懒的大猫,浑不知四周潜伏着凶猛野兽。直到水流爬上手臂牢牢束缚住,动弹不得,他才懒洋洋问:“九皇子打算做什么?”
耳边低语:“你说呢!”
混浊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颈项处,秋凤越不禁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满地,钦佩的口吻调侃:“这你都能发情,厉害!可是你该知道的,老子不好这口儿。打个商量,你去找别人吧,我掏钱”。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心如擂鼓。
“可是……那晚你可是主动得很”,废弃庙宇三千桃花,合欢树下,红绸寄情。夏景鸢回味,摩梭着那人的唇瓣,忽得被张口咬住,手指吃痛,力道之大让夏景鸢的神色扭曲了一瞬间,压制住抽回手指的本能,却又似是很满意。
咬手指的感觉并不好,秋凤越清晰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恨不得呕出来,赶忙松开他的手指,扭过头去,顿时被欺上身,赤裎相对,不着丝褛的两人滚作一团,秋凤越恼羞成怒:“他娘的,发情找别人去,老子不奉陪!!”
混乱间,水花四溅,秋凤越瞄准时机运行内力,刚要偷袭,一股灼热自丹田升起,很快如坠炼炉浑身灼烫难忍。额上的猎艳珠花愈加妖冶,秋凤越闷声喘息,显得愈加痛苦不堪。
“妄动内力会加速猎艳珠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体肤骨髓,难受的是你自己”,夏景鸢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视若珍宝。猎艳珠与血蛊在秋凤越的体内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他才得以保全性命,不会死,只是火毒焚身痛苦不堪,怎么舍得?
有匪岛与寰朝的关系已经僵持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即便是海盗头子秋凤越心性洒脱既往不咎、夏九皇子夏景鸢为爱放下纷争安于一隅,却依旧改变不了对峙的局面。
――然而,外界又能影响得了什么?
“倾尽浮生如斯,换君长相思……”
一刹那繁花如锦、桃粉梨白,悠悠飘荡着,情话缠绵又似亘古的誓言。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太多的痴男怨女纠缠不休最终仍是劳燕分飞,流传于时空的才子佳人白首偕老,有匪岛下――水晶湾里――冷清死寂的坟墓却是葬着谁的痴恋?三千灼华,又是谁的血染红了桃花?
倾尽浮生如斯,换君长相思……耳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入了魔障,鬼魅的脸上经不起波澜,痴迷的神色竟显得惊恐万状。
夏景鸢细细亲吻他的嘴角,又柔声道:“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些东西过来”。
秋凤越无可无不可,一脱离了钳制,便经自泡进水里,只留了半个脑袋露出水面,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瞳眸游移警惕,鼻前偶尔冒出几个水泡泡。
二十几年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红尘世界轰然倒塌,如今眼中只剩下模糊而混浊的残影,这无疑是压倒秋凤越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任是洒脱如秋凤越也经不起变成一个废人的打击,可是没有妖刀雪见的话怎么守护有匪岛的同伴?大敌当前,他不能失去雪见,哪怕四肢尽断、五官尽失,人不人鬼不鬼,眼前要做的,也一定要做成。
明明只差一步了
沧浪崖底,惊世宝藏。赌上性命、断绝后路的险里求生之招,绝处逢生或是横尸荒野,有匪岛的生死存亡竟是系于几个海盗头子,秋凤越突然觉得自己不堪重负了,眼睛热热的,呛得鼻子难受。
秋凤越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神色犹豫,苦笑道:“真是丧家之犬的模样,梅子和书生不会嫌弃我这个废人的吧!”
静静泡在潭水里,他需要时间整理好乱糟糟的脑袋,计划下一步。
夏景鸢并未走远,桃花仙人妖艳魅惑,绝尘之姿无出其右,他抚摸着细腻清凉的骨瓷,直到指尖的清凉丝丝入骨,冰到了心尖儿最脆弱的部位,隐隐作痛,他才收回了手,近乎于膜拜神祗一般仰视着桃花仙人。
艳丽、高贵而不可亵渎的仙人,萧家第九代家主萧雪歌,夏景鸢突然从身后抱住了这尊骨瓷,恍如亵玩神祗,下巴抵在骨瓷的肩头,像是入了魔怔,痴迷嗅着桃花仙人的气味,鼻息间尽是桃雾,然后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无忧远远地就看见九皇子对着骨瓷耍流氓,登徒子的模样猥琐无耻至极,无忧嗤鼻,刚要扭头视而不见,却猛地张大嘴巴,表情惊骇无比。
――就见夏景鸢怀里的骨瓷突然破裂、倒塌,灼华桃夭万千芳华,残红泣泪,终究不过是亘古的记忆,久远的执念。
抚摸骨瓷的指尖施力,骨瓷龟裂,桃花仙人的裂纹一发而牵动全身,瞬间变成一堆碎片。
空空如也的怀抱让夏景鸢有一瞬间的迷惑,似是不明白骨瓷怎么就破了、没有了,但也只是一瞬间,勾起桃花仙人的衣裳,脸上如春风吹过桃花争艳,没有桃花仙人,更没有百年前不可一世的无零山庄庄主萧雪歌,眼前所能看到的,能抓在手里的,唯有秋凤越一人而已。
回到浅潭时,恰好看见秋凤越泡在潭水里自怨自艾,如主人一般飞扬洒脱的细长眸子却是毫无神采,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会揭开自己血淋淋的脆弱,不再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海盗头子,也不再是肩负有匪岛存亡的坚毅果敢的大当家和村长,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乞讨着人世间的庇护。
说到底,一个乞丐出身的人能有多么坚硬的内心呢?
欲念由心起,来势汹汹,夏景鸢突然双目赤红,凭空澎湃而起的欲念来得如此迅猛,甚至没有压制的空隙,如觅食的饿狼扑向猎物,咬断喉咙、撕开毛皮,剖开它的肚子露出最鲜美的食物。
……唯有这个猎物才能解他的饥饿,将他从死亡的深渊里拉扯回来。
“秋凤越,只能是你,别人……谁都不行……”
可怜秋凤越正悼念自己的悲惨际遇,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掀翻进水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竟贴上了一个炽热的“墙”,耳边剧烈喘息的声音犹如一团火球,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灼热。
背上像是着了火,冰凉的潭水也浇不灭的火,连骨头缝儿也烧得难受,一簇一簇的火苗随着炽热的鼻息、烫人的湿吻不断燃起,秋凤越突然打了个激灵,意识到接下来的□□,想逃,可是看不见,眼前一片灰雾……
眼睛看不到,耳朵却异常灵敏,身后不断传来湿濡的声音如一场噩梦,身体像是着了火,偏偏又使不上力气,流窜的火苗急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这种感觉陌生而美好,明知道是毒,却欲罢不能地继续下去,一旦尝试了,便上了瘾,直到万劫不复。
“……啊嗯……啊……”
粗重高亢的喘息夹杂着痛苦与不易察觉的沉醉,枯槁的半张脸狰狞可怖,半张脸媚态妖娆,极致的美、极致的丑交织错杂,竟生出了扭曲的美感,痛苦与快感一波跟着一波,侵噬着神志,驱使身心为之交融,□□。
如同杀戮一般的疯狂情爱触目惊心,染红了的潭水四溅,仿佛在厮杀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听猎物不堪承受的痛吟,一场爱与恨的发泄,一场付诸一炬的压抑许久的情感爆发。
而这些声音毫无保留地传了出去,纠缠在无忧的耳边挥之不去,无忧坐在地上,看桃花漫天,想起那一天那个人从天而降,手持一枝桃花,那桃花那么好看,比王宫里所有的桃花都好看;那个人也好看,就连雪姬姐姐也没有的好看。
无忧突然站起身,跑到一株最大的桃花树下,仰望着,踮起脚尖,伸长了手想折下那一枝最高的、最漂亮的桃花,当然够不到,一双与年龄不符的眼睛更显得阴郁凌厉,像是宣誓一般,凝视着那一枝最高最美的桃花,一字一顿:
“十年之后,我必定折下你这枝桃花!”
☆、第四十一回 百年陌路
水晶湾仿佛没有尽头,夏景桐和胡三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了许久,仍是红花绿柳撩乱,一望没有边际,夏景鸢他们也没有追上来,危险如无处不在的毒蛇躲在阴暗处蠢蠢欲动。夏景桐表面笑语嫣然,实则警惕周围;胡三依然一副谄媚谄笑的模样,狐狸一般狡黠精明的眸子却转得飞快,突然指着远处的巨大花树,惊叫:
“那树怎么看着眼熟?――殿下是不是经过这里?”
夏景桐点头,似笑非笑:“从不久前就开始绕圈了,见多识广的胡老板现在才发现?”
“殿下折煞小的了”,胡三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后退,“殿下才真的是才高智绝,小的岂敢班门弄斧”。
夏景桐哼笑,魅惑的容颜掩饰不住的得意,显然很受用。漂亮话嘛,谁不喜欢听呢?
“其实也不是原地绕圈子,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小把戏罢了”,夏景桐看似心情不错,也乐得解释一番,“普通人没什么见识,还以为是什么鬼打墙,再加上神乎其神的传言,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宝藏!”
夏景桐卖了个关子,指着远处不见尽头的水晶湾,示意继续走,也不管胡□□应如何,只管自己施施然走远了。
胡三默不作声,碧绿的眸子凝视着远去他的背影,幽幽绿光,炽热、贪婪,愤恨而火热,仿佛只需一瞬间,他就能一跃而起,猛虎一般扑倒这个高高在上的七皇子,撕碎他的骄傲,一点一点的,把他的骄傲踩在脚下,甚至禁锢他的意识,成为破碎的、肮脏不堪的玩偶。
夏景桐似有所感,回过头,却见胡三垂涎欲滴的贪婪面孔,不禁摇头,奸商就是奸商,一股子钻进钱眼儿的铜臭味儿,不堪入目。他敛眉,一副捉摸不定的淡漠神情,倒是有了几分夏景鸢的意味,淡淡道:
“歇息一下,等会儿再走”
“咦咦?”胡三不干了,“宝藏就在前边儿,怎么能停下呢?你又不是很累,找到宝藏再休息也不迟!”话音刚落,胡三暗道糟糕,赶忙捂嘴,偷偷打量前面即将变脸的七皇子,还没找到宝藏,他可不想激怒这位唯我独尊的殿下一命呜呼啊!
出乎意料地是夏景桐并未有所反应,只是寻了一棵花树躺在上面闭目养神。簌簌的雪白梨花落下,梨花缤纷间,竟分不清楚哪是他的白衣还是梨花,胡三鬼使神差靠近花树,仰望着,就在以为夏景桐睡着了的时候,低哑柔媚如吟唱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家幺弟还在后面,等鸢儿跟上来了自然会走。”
胡三这才觉得自己手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只能坐在铺满梨花的地上,有气无力:“刚才是小的失态了,还望殿下不要见怪”。应该说更多奉承恭维之言才对,或许是此时太累了,胡三竟什么也没说,就静坐在花树下,看梨花似雪。
抱着秋凤越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夏景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诡异的场面:七哥躺在树上闭目养神,胡三坐在树下昏昏欲睡。内心深处隐隐明了的难以置信的猜测不断冒出头,夏景鸢甩了甩头,似要把这些匪夷所思的念头甩出去,当再次冷静下来,眼前突然立定了一个人影。
“你怎么了?”夏景桐疑惑问
夏景鸢赶忙低头看怀里无精打采的秋凤越,忍笑道:“没什么,七哥你想多了”。
夏景桐狐疑地上下打量古里古怪的幺弟,却在看到秋凤越那一身桃红薄衫时愣住了,脖子里掩不住的点点咬痕触目惊心,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激烈程度,不由生出了“弟大不由兄”“嫁出去的幼弟泼出去的水”一般奇妙而复杂的低落情绪,看海盗头子的眼神越发不待见了。
其实夏景鸢心里很清楚秋凤越的状况很是异常,不仅是他昏昏欲睡的模样,还有……无法阻止地,生命力的流失。眼见愿倾尽性命守护的爱人的生命力如细沙从手里流失殆尽,越想要抓紧,手都疼了,明明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都不敢松手,却是徒劳的,到最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救他,然后,失去了……
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
夏景鸢不禁咬住下唇,看秋凤越如同鬼魅一般的脸,心里迫切需要改变着什么,至少可以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桀骜、野性未脱,而不是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只能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妖刀雪见的诅咒,噬魂夺魄,不死不休!
……
“不要愁眉苦脸的了”,另一只手覆上了夏景鸢的额头,轻柔而温暖,“带他回金阙,□□帝都能人异士比比皆是,你不用太担心”。
“七哥……”
“都说了不要愁眉苦脸了,臭小子,有我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体贴兄长,也不知道是你上辈子积了多大的阴德!”夏景桐抓了抓头发,弄得头发一团糟,好似很苦恼,斟酌着措辞,试探:“倘若……我是说倘若,他真的不小心死了,你会怎么办?”
夏景鸢的脸色当即变了,抱紧了怀里毫无生气的情人,抿了抿唇,几欲张口,看得夏景桐干着急,最终他竟是笑了,有些许释然的意味,道:
“秋凤越不会死的,我只能告诉我自己他不会死的,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我只要他活着,其他的结果我都无法接受。江南烟雨、塞外飞雪,那么多情人要做的事我们都还没有做,等他好了,我就抱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经历各种各样的事,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直到累了老了,我们就回金阙,如果他不喜欢金阙,我们就隐居乡野”,夏景鸢忽得摇头,神情恍恍惚惚陶醉其中,“不会不喜欢的,以秋凤越爱凑热闹的性格,他绝对会喜欢上金阙的繁华的,这样再好不过了……”
夏景桐到了嘴边的安慰突然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说什么“他不会死的”“有寰朝在,你该放心才是”,抑或骂他白日做梦吗?明明是享尽疼宠的天之骄子,性情寡淡,遥想当年父皇对幺子的评价:外宽而内嫌,诡情多伪变,如今想来竟是戏言一般,面前这个“诡情伪变”的九皇子只是一个可怜痴傻的呆子罢了。
“……你所想、所要的,都会牢牢抓在你的手里,只要不后悔,就坚持下去吧!”
一股温热的气息印上额头,夏景鸢只觉心头一颤,黯淡的凤眸顷刻间充满了神采,下意识仰头看夏景桐,却只看见他远走的背影,梨花烂漫处,他蓦然回首,带了一丝黠促的笑意,道:“我疼爱的弟弟啊,等回到了金阙,别忘了请我一顿好酒才是!”
夏景鸢连勾起唇角都很勉强,只是点头,哀伤的模样简直是要哭出来,声音无力道:“七哥,你待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的”。
夏景桐但笑不语,无法到达眼底的笑意却是如深不可测的深渊吞没了一切莫须有的情绪,以致于他的这个笑容有些迷离。
梨花飞雪,美人倾城。本该如此。
胡三懒懒撑开了眼,问:“可以走了吗?”碧绿的眸子却是看着夏景桐,夏景桐讥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讥笑的自然是胡三的市侩
缥缈绝世的世外奇景周而复始,终于是走到了水晶湾的尽头,欢天喜地手舞足蹈的胡三如遭雷击,空空如也的尽头显然不在他的承受范围内,整个人竟呈现出一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颓败来。
夏景桐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于是四处查找,看能否找出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好。
夏景鸢招来无忧,道:“你看着秋凤越,我去帮忙”。
能守着越越,无忧自是乐意,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茫茫花路错综复杂,诺大一个尽头,偏偏花瓣满天飞,恍惚陷入了花的魔障,越是寻找越是心浮气躁,除了花,什么都没有。没有宝藏,没有出口,像是钻进了一条死胡同。
柳暗花明处却是花树虚掩下的缝隙,缝隙只能允许一人通过,秋凤越鬼使神差恢复了少许精神,尽管视线模糊一片,心里却无比清明,像是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道:“那里”。
无忧不明所以,又听秋凤越继续说:“带我去那里,不要惊动他们”。无忧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但是看秋凤越坚定的神色,又不禁犹豫起来,挣扎了一小会儿,惟“秋凤越”至上的念头占得上风。
无忧艰难地搀扶起秋凤越,甚至可以说是托拽着他,秋凤越咬牙,仍是脱口而出的痛哼一点一点瓦解无忧的决心。
“如果我能马上长大就好了,我就能抱起越越了。”
秋凤越听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颇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直摇头晃脑:“不错不错,你能有这个心思,本海盗头子表示甚感欣慰啊!”
“……”
无忧心里不痛快,不喜欢被越越当小孩子看待,可自己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再看看越越一副对晚辈满意的嘴脸,无名火嗖嗖就蹿上来了。
穿过层层花柳,终于看见了水晶湾的崖壁,明明是非常厚实的崖壁却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黑漆漆地好像很吓人。
无忧仰着脑袋问:“我们要进去吗?”
“当然”,秋凤越抽出手摸了摸无忧的脑袋,毛茸茸的,果然很舒服,“放心好了,真要有什么意外,他们会救我们的”。
“他们?”
秋凤越笑而不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忧懵懵懂懂,跟着点头。
水晶湾里春意袭人、花开满枝,烂漫桃李飞满天;水晶湾外却死寂如一口千年的古井,说不清多少年没有波澜,一连十几座拔地而起的宫殿富丽堂皇、金雕玉砌,漫天遍野的金银珠宝是庞大的陪葬品,无忧顿时跌坐在地上,连累秋凤越一个不稳硬生生摔了个“五体投地”。
从脚底生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森森鬼气、萧索凄凉之地,浓稠幽怨的煞气徘徊百年盘旋不去,腐朽的气息,死亡的气息,这就是萧雪歌的坟墓吗?
可怜秋凤越一头扎进金银珠宝里,差点没闷死自个儿,好不容易颤颤巍巍爬起来,又被无忧撞进怀里,半口血堵在喉咙里,顿时眼冒金星晃晃悠悠就要见阎王去了。
“你说你害怕啥呀,萧雪歌都死了一百多年儿了,他还能从坟头里爬出来吃了你不成?”随手抓了一把珠宝掂量掂量,立即眉开眼笑,“啧啧,怪不得寰朝那些个当官的死揪着宝藏不放,换了大爷我贼心不死啊!这么多钱,哪怕老子一辈子残废不能动弹,也能跟皇帝老子一样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了!”
海盗头子的表情不能再恶心了,无忧深深感觉到了有钱人的肮脏腐臭,不堪入目。明明都被困在水晶湾了,还有寰朝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能不能保命还是个问题呢?无忧忧心忡忡地看着越越,苦恼要不要告诉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秋凤越大手一挥,英气蓬勃:“走!――看能挖出萧雪歌的骨头不!”
连绵堆成山的金银珠宝恍得眼花缭乱,无忧抖擞着小身板拖着秋凤越继续往前走,一脚又一脚扎进宝藏堆儿里,走得越发艰难。
秋凤越越发觉得这小崽子救得值了,啧啧,这买卖太赚了,太忠心了有没有!这简直一只驯服了的狼狗啊!嗯,虽然这小狼狗崽子确确实实小了点儿!
“越越,前面有好多宫殿,我们是要进去吗?”
“宫殿啊……”秋凤越眯起眼,昏暗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可以辨认出宫殿的轮廓,但也仅此而已了。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无忧心生迟疑,十几座宫殿连为一体,只有中间最为宏伟华丽的宫殿有一道宫门,宫门前好像躺着一个人――当然也可能是疲劳所致的幻觉,只是……好像……真的是一个人,无忧不由放慢脚步,颤巍巍地开口:“越越,宫殿的门口好像――”
“――没办法,扶我去宫殿,说不定萧雪歌的骨头就在里面,虽然里面可能很危险,可是老子不见识见识传说中的萧雪歌就抓心挠肝难受死了,实在是好奇地不得了啊无忧你就可怜可怜我成全我吧――!”
无忧顿时抱住脑袋大吼:“哑了吧!我求求你赶快被那劳什子的妖刀弄哑了吧!就当我三跪九叩求你了秋凤越,不要说话了行不行!!”
好吧,这并不是什么驯服的小狼狗崽子,其实是野狼崽子吧!牙还没长全呢就开始咬人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
听秋凤越长嘘短叹还不停摇头哼哼唧唧,无忧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直接托拽着秋凤越直奔宫殿的大门,直把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通红。
远看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走进了才发现这宫门真不是一般的高,而且玄色的大门上凌乱着几十道抓痕深浅不一,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异常锋利的爪子抓过一样。
无忧因惊呆而大张的嘴巴足够塞下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本以为他会大呼小叫的秋凤越反倒疑惑得问:“怎么了?”
“……没事啦,就是太惊讶了,这么大的门,还是黑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无忧兴奋比划着,突然想起秋凤越的眼睛,顿时哑声:“也没什么了,就是黑乎乎的大门,很丑”。
“没见识!”秋凤越当即一脸鄙夷,手敲打摩梭着大门,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难以置信,“这应该是玄铁,不能硬闯,应该有机关。可惜我看不见,书生也不在,要不然我们就能进去了”。话音刚落,手被扶着贴上铁门,引导着向上,摸到了一个凹槽,而且这个形状、这个大小……秋凤越顿时感觉到了上天对自己意外的善意。
无忧以为他没摸出来,好心提醒:“是你脖子里的扇玉”。
秋凤越假咳一声,装模作样:“我只是在想里面有什么?――会不会刚进去就被乱箭射死了?要不就是毒虫毒烟毒雾,咱们爷俩儿一踏进去就一命呜呼?还是孤魂野鬼寻找替身,其实说白了,就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估计生不如死也是意料之中的,还要进去吗?”
无忧攒紧拳头,坚定不移:“越越进去我就进去”,末了,深思熟虑一番,又提议:“要不我进去探路,越越在这儿等我?”
“――不用!”秋凤越果断掏出扇玉来,就要放进凹槽,“其实我更想你吓得屁滚尿流赶快滚,不过事已至此,我觉得你不会离开我的身边了吧,哪怕明知道接下来死路一条”。
无忧点头,老实承认:“能和越越死在一起我觉得很幸运,我讨厌被抛下。如果说此时我有什么心愿的话,就是希望下辈子能和越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好我比越越大,然后就能照顾越越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老实说听了你的心愿,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愧疚呢!搞得好像是我连累了你似的,其实并不是我连累你的吧?”
“没关系,就算是越越连累我的,我也心甘情愿啊!”
扇玉落入凹槽,大门突然打开,秋凤越甚至没有反悔的机会,直接摔了进去,抓着他衣服的无忧随即也被拉进去了。
扇玉很快风化破碎,闪烁着星点,零零落落飘向依靠着宫门半躺的人影,星光闪烁间,那人的面容风尘倦怠,如雪一般苍白的肌肤折射着死亡的冷冽青白色,同样泛着青白的半掩在白裘下的手指却血色淋漓,淌出了冰冷的血,微蹙的眉宇间尚不知世事已百年。
玄铁的宫门上凌乱的抓痕似乎也穿梭在亘古的时空中,向世人昭示着当时歇斯底里的癫疯和撕心裂肺的疼痛,最终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除却隽刻入骨髓的执念仍是不安分地叫嚣着、召唤着,不甘心,不肯停歇。
无论多么惊世骇俗的痴恋,到头来不过一场春梦、一曲离殇;无论多么艳绝尘寰、运筹帷幄的风流人物,也终是一抔黄土,百年之后,妄作他人笑谈。
蓦地,裹着白裘披风的男子那血色斑驳的指尖颤了颤,似是不堪承受十指连心的疼痛,也像是沉睡了百年,要苏醒一般。
☆、第四十二回定数
夏景桐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好人,首先身为天潢贵胄,虽侥幸没有卷进夺帝的暗流,可大暗宫的首领要暗杀功高震主的权臣、平衡江湖势力,隐藏在黑暗之中以血腥、杀戮、挑拨离间和一切见不得光的手段维护寰朝独尊的地位,难不成还要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简直是可笑,所以夏景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好人,相反,他觉得自己着实坏进了骨子缝儿里,若真有报应一说,那他肯定是头一个活该天打雷劈的主儿。
总要一身白衣的怪癖也是由此而来的,看似一尘不染,纯粹而鲜活,喜欢行走在阳光底下,醉生梦死夜夜笙歌,内心却早已糜烂在黑暗中滋生的蛆虫下,永远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单纯而平静的生活,同时越加珍惜同为□□骄子的手足同胞们,毕竟,又有哪个皇子能在阴暗潮湿的沼泽地里保留一方初心呢?物以类聚,只有和他们才能相互依靠,毫无顾忌地揭开彼此的内心冷嘲热讽着。
他们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哪怕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九皇子夏景鸢,因为先天不足,御医叮嘱切忌大喜大悲,以致养成小皇子寡淡的性情,永远一副风轻云淡很是薄凉的面孔,也是众皇子心思最为难以捉摸的一位。
秋凤越的出现是个绝对的意外,他简直就是九皇子内心难以捉摸的那一部分,明明生死相许,却又无法抛开父皇母后与其同胞,夏景桐原先以为秋凤越死了这位幺弟也不会独活,可事实上他也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甚至模棱两可地说什么“秋凤越不会死的”这样的荒唐而执着的话。
或许夏景鸢真的是爱秋凤越,可是内心深处无法消除的这份怪异感是怎么回事?
――猜不透,真的猜不透!
即便当夏景鸢主动来帮忙寻找出口或者宝藏的时候,夏景桐也还是一头雾水,甚至还调侃:
“不守着你家海盗头子了?”
夏景鸢哀凄的神色略有松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来,掩口道:“快要结束了,七哥,你什么都不要过问,我自有我的打算”。
“看来是不用找什么机关密室了。那么,我亲爱的弟弟,接下来要七哥做什么呢?”虽然似懂非懂,心里模糊的阴暗却正在褪去,慢慢显现出它的真实来。
漫天桃花,三千灼灼,他回首指向缤纷处,清冷的音色如冬日里盛开的冰雪裂开一般:
“跟着秋凤越”
胡三缓缓而至,狐狸般狡诈精明的面孔依然挂着虚伪做作的笑容,冲着两位高高在上、享尽人世间众人趋之若鹜也争抢不到半分的荣华、犹如神祗的皇子恭身行礼,谄媚道:
“七殿下丰神俊朗、智勇双全,九殿下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寻找宝藏只是探囊取物,有匪岛螳臂当车,尤其是海盗头子秋凤越还妄图染指宝藏,简直是白日做梦不知死活。眼见宝藏在前,小的愿为两位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话么,夏景桐怎么听都有一股子的挖苦味儿扑面而来,什么“丰神俊朗智勇双全”,他这个七殿下除了领着大暗宫的杀手打打杀杀之外貌似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了。
夏景鸢掩面咳了半晌,竟默许了。
夏景桐惊讶,立即狐疑地打量幺弟,却听胡三特意用耐人寻味的口吻说:“奸商胡三向来是认钱不认人的,七殿下无需怀疑小的的忠诚”。
“是么”,夏景桐扶着夏景鸢走过他身边,撩起桃花几许,“……我拭目以待”。
不出夏景鸢所料,秋凤越有所行动了,还轻而易举找到了水晶湾的玄机,看他熟悉这里的模样好像来过水晶湾一般。
一个孩子和一个瞎子,尾随他们而不被察觉实在是很简单的事情,然而夏景鸢的身体已经衰弱到无法站稳的地步了,气息时断时续,犹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没命。夏景桐不由分说抱起他,穿过了狭长的缝隙后,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银珠宝和霸气侧漏的宫殿。
夏景鸢在看见宫殿时已经变了脸色,额头不停冒出冷汗,不大一会儿便打湿了额发,冷汗津津,整个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
夏景桐最先察觉,担忧道:“你在发抖”。
“……我,是,我在发抖”,他低头看自己颤抖得无法自已的双手,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发抖?……怎么会发抖呢?”
――“这么多宝贝,别说发抖,小的都要喜极而泣了!”
胡三乐颠颠地跑来跑去,突然抱着一大颗珍珠献宝似的递到夏景桐面前,邀功。
夏景桐扭头,怀里的人不安分,不觉口气不善道:“你又做什么?”
“没什么啊!”特无辜的嘴脸,“我只是下去而已,我自己走吧”。
“你怎么不看看自个儿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还敢逞强,你是真想死吗?”
夏景鸢顿时叹了口气,显得十分烦恼,“你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迁怒于我吧?”
“说什么呢我可爱的弟弟,哥哥怎么可能迁怒呢?我这是正儿八经的愤怒好么,你这小兔崽子也会算计、刁难兄长了,哥哥表示很生气很无法接受很正常的!”
“你就嘴硬吧”
眼见秋凤越越来越靠近宫殿,冷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让他如同从冷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又开始头疼起来了。
夏景鸢揉着额角,被夏景桐扶着,艰难得跟上秋凤越,宫殿的面貌愈发清晰,甚至可以辨认出宫门处一点“阴影”。
虽说十几座宫殿壮观奢华,格局精巧别致如为一体,但是看似只有中间一个宫殿有一道宫门可以通过,没来由得很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怪异感觉。
“如果萧雪歌真的葬在里面的话,恐怕很难进去吧!”
胡三猜测道:“也可能是进去容易出来难。说不定里面的都是奇珍异宝,两位殿下才高智绝,区区一道门而已,自然可以进去一探究竟”。
“放心,若真要进去,一定带上你胡三!”夏景桐言笑晏晏,不易察觉的眼刀子恶狠狠直接甩了过去,恨不得把他全身刮了一遍。
胡三低眉顺眼只当没看见
一直盯着宫殿发愣的夏景鸢稍稍回神,只道:
“走吧”
世界就是在这一刻崩溃、坍塌并化为虚无的,夏景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惊恐至绝望的时候,由毛发深入到骨髓、抵达全身每一处经络的战栗,就在下一瞬间如潮水吞没了意识,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白,一度陷入混沌。
“不――秋――”
急促的呼喊下一股甜腻疯狂得涌上喉头,眼前突然一黑,瞳孔里倒映的是秋凤越被吞入宫门的背影,伸出去急切想阻止的手却无力垂了下来,黑暗袭来,最后夏景鸢无力瘫倒了下去。
一切来得太快,夏景桐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时,只见夏景鸢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衣襟上一大片的血。
几颗续命药丸一股脑儿喂了下去,也只是吊着夏景鸢的一口气罢了。
胡三凑在旁边看热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他可真够顽强的,能撑到现在,不是命够硬就是怪物!”
正心疼怜惜自家幺弟的夏景桐愣住了,突然间觉得好像……似乎……真的是这样啊,拖着药罐子的身子,这一路上磕磕绊绊怒急攻心时不时御水玩儿,吐血简直是家常便饭了,更稀奇的是现在还能吊着一口气,没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实在是太顽强了。
再想想这阵子闹心的事情,夏景桐痛苦地发现:也许这小子比他们想象得更能折腾呢!
胡三又拿出他的手把脉,摇头:“……不过再怎么顽强,九殿下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不想办法,真的就没救了”。
“是啊,如果有血蛊就好了”
秋凤越身上的血蛊么……
夏景桐抱起夏景鸢,走向未知的宫殿,那些虚幻的、绰约的人影阵阵发笑,有两岁半的跌跌撞撞扑蝴蝶的小孩儿,还有穿得圆滚滚堆雪人的少年,清隽尊贵却面露病容的九皇子殿下,直到最后孤高淡漠如斯。
世人皆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却不知帝王家的羁绊是隽刻在身体最坚固最隐秘的部位的。放眼天下之大,又有几个帝王家?
“夏景鸢,你可不能、不能……”
胡三默默跟在后面,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越靠近宫殿,越能感觉到一股灰色幽暗的怨气,夏景桐开始变得烦躁,连带看胡三也各种不顺眼,忽然耳边响起一首曲子如一泓清泉流过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回头看胡三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懊恼自己定力太差,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倒像是胡三多管闲事一般。
胡三收了竹箫,对这位七皇子“不识好歹”的反应见怪不怪。
好不容易走到了宫殿前,宫门紧闭,再看看其他的宫殿,夏景桐震惊得无法自已。就听旁边的胡三咂舌:
“这门居然是玄铁,这萧雪歌是多么不希望别人打扰他啊!看来里面的奇珍异宝是没差了,真是个自私又小气的人,人都死了还霸占这么多财宝,难道他不知道外面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穷得丁当响的人吗?”
胡三义正言辞,只是一双碧光闪闪的眸子里映出硕大的金子忽闪忽闪,垂涎三尺的财迷嘴脸显露无遗。
夏景桐果断转身,把夏景鸢小心放在地上,然后去察看倚靠在宫门前的人,明知道这与世隔绝的海底不会有其他人出没,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例外呢?
那人一袭雪白的披风,脸庞隐藏在毛茸茸的兜帽里,看他露在外面血肉模糊的手指,夏景桐若有所思。
――“看这人倒像是刚死了一样,血还没有干”。
胡三忽然从背后冒出来,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貌似很感兴趣。
“确实像刚死了不久。我察觉不到他的气息,是尸体――还是非常新鲜的尸体,我想象不到他在不久前进入这沧浪崖底,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最后死在这儿”,夏景桐突然挑眉,拉长了音调说:“或者……他也是来找宝藏的,因为找不到出口被困死在这里,又由于某种原因尸体被保存得完好,也就是说你和我再拖延下去的话,就可以像他一样永远待在海底了”。
胡三惊悚了,“我还没有得到里面的宝藏,怎么能死呢?……好吧,死在这么个宝藏堆儿,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是,我可以选择死在里面吗?”
夏景桐冷笑,蹲下身,伸手去拉下尸体的兜帽,刚要碰上,忽然被拉了一把,整个人向后倒去,不由恼怒:“你做什么?”
胡三谄媚道:“区区小事,何须劳驾殿下?”
“哼”,夏景桐并不领情,讥讽:“这尸体有蹊跷,若是有蛊毒之类的话我可以不受侵染,你可以吗?”
“只是个低贱粗鄙的蛮子罢了,怎能和殿下相比?”
依然一副狐狸般狡黠精明的笑脸,夏景桐叹气,果然还是喜欢不起来啊!于是经自去掀开尸体兜帽,哪知一支如意伸过来,挑起兜帽,夏景桐恼羞成怒,居然,居然还可以这样吗?
胡三笑嘻嘻得挑开兜帽,偷偷朝夏景桐眨眼间,夏景桐扭过头,专心研究眼前漂亮的尸体。
“他就是笑倾?”
虽是猜测,却是笃定的语气。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笑倾”二字了
那个让萧雪歌甘愿放弃繁华盛世,隐居避世到有匪岛的男人。
虽然听起来惊世骇俗,可如果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的话,也许可以理解了吧。
纵横花柳巷、赚得薄情人,多情又似无情的七皇子夏景桐不甘心了,毫不掩饰满心满眼的嫌弃,口吻真不是一般的吃味,纵使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现实:“哼,还真是一笑倾城,若世间真有这等人物,恐怕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蠢蠢欲动了吧!勉强比本殿下强了那么一点点好了……”
一笑倾城,尽得风流;
睨笑浮华,醉卧红尘。
夏景桐咬紧下唇,最后竟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萧雪歌、笑倾,虽然都是男人,他们倒是意外得很搭呢!”胡三犹如叹息一般,突然扭头,态度亲切和善:“敢问殿下在闹什么别扭?”
“……”
夏景桐充耳不闻,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稳如泰山的身子了。
“你啊……”
碧眸如水,不经意间的宠溺如一缕烟云很快散去。
胡三赶忙收敛心思,转头研究尸体,不多时,胡三纠结着眉头,不确定地问夏景桐:
“为什么有点儿眼熟呢?……这个人、这张脸,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啊?七殿下,你觉得呢?”自然没有得到解答,胡三满腹疑虑,伸出手去摸尸体的脸,哪知刚碰到尸体,还没反应指尖的冰凉感触,就见尸体以碰触的地方为圆点,肌肤迅速腐烂,胡三只觉得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下意识掩住口鼻,身体突然发软像被抽空了力气,刚要大呼“救命!”,就被一股力量拉扯出很远。
“咳咳咳,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咳咳……”
胡三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正对上夏景桐怒不可遏的面容,猛一瞬间不知为何竟然萌生了小小的心虚和负罪感,当然也只是一瞬间。然后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就见一瞬间化为白骨的骨架竟呈现出诡异的玄黑色,隐约泛有幽光。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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