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7节
万万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了,却是这么清静的。他一个人先回的菊儿胡同,那儿倒也布置了一番,也有红烛高烧,也挂红帐子,也备有一壶酒两只酒盅,等那人来喝合卺酒。没有成群的女眷,没有一干仆从,甚至没有听壁脚的,整个小院落就他一人。日后应当也如此,在江南那个百顷桃园内,日日相对的,大多是那个人。
想谁来谁,门外门环轻轻一碰,萧煜回来了。
廖秋离莫名一吓,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一吓。与其说他想不出婚娶是什么模样,还不如说他想不出一方是萧煜的婚娶是什么模样。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不知怎么的就亲密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还发着呆,却不料一抬头,果儿已经熟透了。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路过满文楼,买几个包子给你吃。”二次洞房花烛,萧煜的第一句话实在算不得高明,只要稍一品味,即刻知道这人在紧张。不然为何不说搁在桌上的合卺酒,不说些应景的甜话,偏偏要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包子。
“不用,并不饿。”
这一句过后,良久无言。谁都看到了桌上那壶酒,然而谁也不提酒的事。
萧煜的手越过大半张桌子,捉到了廖秋离的手,把那只手轻轻翻过来,往手心放了一样温热的东西。是玉牌,双花并蒂,在安仁多买的两块之一。
“信物。夜里我戴,白日你戴。今夜是头一夜,你先戴着。”
萧煜不常笑,笑得不老练,又紧张,看上去有点儿傻。
可能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一对更傻的新人了。手握着,脸红着,过尽千帆的羞赧似乎不合时宜,但谁又能说这不真呢?
“喝酒?”廖秋离红着脸把手拿开,玉牌收过来戴好,倒了两杯酒,一杯推过去,一杯自饮。
“嗯?我怎么听说合卺酒不是这样喝法?”
“啊?不就是一人一杯酒么?”
“不对,应当是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不然怎能叫合卺?”
“……”
“来,这样,你的右手勾住我的左手……”
“那也是自己喝自己手上的酒啊,怎么成了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了?”
“……不然这样,你把你的杯子递到我嘴边,我也一样,这不就成了么?”
喝个酒而已,哪来那么多计较?!
萧煜死缠烂打要廖秋离照做,廖秋离怕他缠,尽数照办。
喝了酒,傻坐一刻,萧煜咳嗽一声道:“夜深了……歇了吧?”
“……”
或许是红烛红帐床红被壮了胆,廖秋离先从桌边站起来,走到了床边,迅速做好了这一夜最应当做的动作,而后藏进了被褥内。萧煜却备受煎熬地在桌边坐了好久,待到自己确认自己能温柔出手了,才吹熄了红烛,躺到了床上,躺平了,暂且不敢动,僵直板硬地横在外床沿,呼吸屏住,手脚管住,眼睛闭上,他打算就这么熬到天亮。
直到内床那边伸出一只手扯了扯他身上的薄被褥,不见他靠过来,又扯了扯,他脑子空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忽”的坐起来,动作鲁莽,鼻息粗重,拖过那个裹在薄褥子里的人,左右一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那人不着寸缕的光景,没关系,不用眼,用手和嘴比用眼刻骨多了。
恋慕最好能维持在一定的浓度,别太深也别太浅,恰到好处,刚刚好契合“与子偕老”的平淡和长远,处在当中的两个人最好能有一样的情份,刚刚好够携手走过命定的寿数。别像萧煜这样,恋慕过于浓烈,时刻想着独占,好不容易得到了,却总觉得不太够,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差在了哪一点上,就是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透风窟窿,怎么填也填不满,缱绻缠绵了,填上了小小小小一小块,还是空荡荡无着落。其实他们在高淳回帝京的路上就已经有了情事,不算少,但往往在那之后他会更加贪图。
“你对我的情份到底是哪一步的?及我的一半么?”
这类话萧煜问不出口,无法启齿的因由多是因为他觉得“得陇望蜀”太奢侈。
“尚文……”
夜深人静时,这声“尚文”简直像是纹丝不动的湖面平白砸进来一块大石头,萧煜费力地忍住再来一次的热望,劳动起让鱼水之欢弄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想这个尚文到底是什么。尚文是他的字。除了廖秋离,还没人这么叫过他。二十来年中间,没有人用这个字叫过他,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字,叫“尚文”。孩子的命名权理所当然的属于爹亲,他爹给他取字的时候费过多少心思他无从知晓,但这个“字”的含义真的再简白不过了——他娘闺名叫绣文,这份牵念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如此直接而又露骨的单相思,等到他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才终于明白几分这种非同一般的苦楚。
“尚文……我们在帝京多留些时日可好?我想等三哥大婚后再去江南……”
廖秋离等于是廖允公一手带大的,比爹娘还要亲厚,想要亲眼见他成家圆满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好。”
“……我想在江南的家辟一小块地,种一点芝麻,再种一点花生,嗯,还有一点小米辣椒……”
“这些市集上都能卖得到啊,不用特意种。”
“你不记得了。当年你说过想吃我做的花生芝麻糖,我说晋阳楼有卖的,做的比我好多了,你耍赖说不只是要我做的,还得是我种出来的芝麻和花生,拿不出来你就假哭,我只好答应下来。答应倒是答应了,可后来你进了萧王府,又入了军伍,一直没时机兑现,一转眼过了十多年,如今有了地方也有了闲暇,可以种了,就算是种来玩玩也好。当真种得了,就给你做花生芝麻糖。”
“我不吃甜的,花生芝麻糖就不用了,真收获了,咱们做成咸的?”
“也好。”
十多年前的一桩小事,难为他还记得,难为他在吃尽了一辈子的糖的分量之后,还惦记着为他做一块花生芝麻糖。他那颗四处透风的心,忽然之间被这块还不见影踪的糖黏上了一小点。甜的。酸的。忽然就不那么苦了。
新人婚后第三天,照例回门。廖家难得抛掉了“礼数”,用对门户相当的平常心来迎这位“新姑爷”。当然,萧煜回了朝堂,皇帝不可能不封赏,将军王之外又多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职衔,比如太子太傅——皇帝刚立了太子不多久,十一不到的屁孩儿,老成持重的一张脸,整天正经八百的端着架子充大人,一个半老大人一个半小大人,幸好只是挂个名,不用在书房里对着,不然这课不用上了,大眼瞪小眼,或者干脆不用瞪,一大一小都老僧入定一般坐着,要死!
而且这屁孩儿太子就是个熊孩子的样本,明着老成,暗里使坏,见天到晚的想着怎么整治师父们,书能背熟,书上的道理永远不愿照着走,说白了就是偏好旁门左道,为人有点儿小聪明。皇子们都是烫手的山芋,这位估计是烫手之最,而且还甩不脱,皇帝金口玉言亲封的,岂是玩笑?
就这样,萧将军金碧辉煌的“将军王”后边锦上添花的多了个太子傅。
第44章 回门
将军王加太子傅,高不可攀,但廖家人并没有像几年前那样一家老小在门口跪着迎接,就是一群孩子们壅在巷口,吱吱喳喳闹闹腾腾地一路报信:“幺叔回来咯!”、“幺舅回来咯!”,兄长这边崽子管廖秋离的叫“幺叔”,姐姐那边的崽子管廖秋离叫“幺舅”。只说“幺叔”或“幺舅”回来了,并不说站在旁边那个长的狐媚兮兮的男人。
只有三姐家的小胖妞傻乎乎地跟在那个狐媚兮兮的男人身后,傻乎乎地问他:“你是啥人呢?跟着我家幺舅进来做什么?”。
萧煜蹲身和她平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小胖妞圆圆的脸儿上忽然染一层苹果红,她啃着小胖爪子傻傻看着他,说,“你长的真好看,我爹说了,等我长大了要找一个男的结亲,要不就找你吧,你这么好看。”。
萧煜把她抱起来,从没抱过孩子的人,抱起来不怎么得法,大的小的都别扭,尤其是小的,扭扭摆摆要下地,“你放我下地,我去和我爹说等我长大了找你结亲!”。
童言童语出于无心,听的人就容易乐,“我已经结了亲了,所以不能再和你结亲。”。
“啊?和谁?”小胖妞一惊,瞪大了圆圆的圆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嘴边的小胖爪子这时终于离开了一小会儿,她的“啊?”和她的圆眼睛圆爪爪一样,都是浑圆的。
萧煜忍俊不禁,忽然不想敷衍了,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我和你幺舅结亲了,所以不能和你结亲。“我幺舅是男的,你……难不成是女的?”小胖妞今年整五岁,“男女”还不至于瞧走了眼,但她小小的脑瓜里头根深蒂固的“男婚女嫁”这时让她无比困惑。
“我是男的,你幺舅也是男的,我们结亲了。”。小胖妞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狐媚兮兮的“男人”,扭身跑了,远远丢下一句话,“我要问问我爹娘,你说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跑远了的小胖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远远停了下来,再找补一句:你若是没说对,那就要和我结亲!
廖秋离被一群崽子们拖着进了正门,又被崽子们围着问这问那、要这要那,过了好一会儿才脱得身,这时再看四周,发现把萧煜丢了。匆匆和爹娘兄姐说了几句,又回头去找萧煜,从廖家台口寻到巷子中段,这才找到那个走丢了的人。
“怎么还走丢了?”
“三姐家的小胖妞说要和我结亲呢!”萧煜似笑非笑地看着廖秋离,意在不言中——你瞧,若你不稀罕我,我也不是没地儿销的。
“童言无忌,你怎么还当真了?快些走,一群人等咱们两个呢。”廖秋离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他在戏谑,因此牵起他袖子一角就往前拖。
不拉手,只牵袖子。萧煜不愿意了,反手一捉,捉住那只扯着他袖口的手,“都结了亲了,还怕什么羞。光明正大拖着手走多好!”
廖秋离看看四周,又看了看地上,想着今日不宜吵嘴,多少让着他点儿,这就默不作声地让他把着手,每每经过旁人家的门口,他都要出一回汗,原本松弛着的手迅速收紧,反握住萧煜的手,几乎是强拖着他往前蹿,过了好几个可能现眼的路段,看看快到廖家台口了,他才真正松弛下来。
萧煜看着廖秋离从紧张到松弛,反复几次,进了廖家台口以后,在回廊那段他忽然出手,把廖秋离抵在了一个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嘴巴啃上去,眼睛却是开着的,和平日的啃法完全两样,平日里他啃他是闭着眼啃的,怕自己眼中过热的欲情从眼里溢出来吓着他。
偏要在这要命的地方做这样要命的事,他就是不想让他藏贼似的藏着他,结亲是他点了头的,也正式请了双方亲朋的,路过邻舍的时候干嘛这么鬼祟?!他萧煜就这么见不得人?!睁着眼就是为了让他看看他的满不在乎,不在乎大庭广众下做这样要命的事,和这个比起来,牵着手走算个六!
廖秋离被他堵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甚至泪都快堵出来了,而且那人还不依不饶的用一对漂亮的招子逼视他,让他读清读明他的委屈和不满。想说些什么,回廊外边一声咳嗽传来,他想也不想就咬了萧煜一口,趁他吃痛,忙不迭地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刚刚来得及理一理乱掉的呼吸。
“三哥。”
是廖家老三。手上还牵着小胖妞。小胖妞见到幺舅咧开嘴甜笑道:“幺舅,我给你留了无花果,甜甜的,就剩两个了,给你咯?”,她把脖子上套的一个小袋子脱出来,举起来,要廖秋离接。
“幺舅不吃,你留着吃吧。”廖秋离把小袋子挂回她的脖子,再把她抱起来。这时,狐媚兮兮的萧将军跟了过来,把小胖妞脖子上的袋子又摘了下来,“你不要我要。”,话音未落,袋子里装着的两颗无花果就进了他的嘴里。两个大人看着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小胖妞啃着小胖爪爪嘿嘿嘿嘿嘿:“吃了我的无花果就要和我结亲!”
两个大人更加默然地看着流着口水啃着爪子的小屁孩儿,最后还得靠廖家老三压场子,他从廖秋离手上接过小胖妞,对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小”了的萧将军说,“爹娘亲眷都在正堂等着,有多少要说的,等走了过场你们屋里说去!”。
意思就是少在这人来人往的地儿甜腻。要甜腻等回了屋自家甜腻去,别在这儿戳人的眼。
萧煜还算听话,和廖秋离肩并肩进了正堂,按规矩给长辈递了茶,收了红包,领受了来自廖家亲眷百味杂陈的目光,再一会儿就由廖家老三领着,到偏院喝茶聊天去了。
廖秋离这头呢,他娘跟着他回了卧房,关上门,绷着脸坐好了,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不能像对待前边五个女儿一样口无遮拦地问这问那,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叨叨,教他如何掌家,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如何斗倒所有不知廉耻黏上门来的苍蝇蚊子臭虫,如何保住大家族当中的一个小家庭。他娘三十多年前把他生下来的时候,恐怕穷极想象也想不出自己下的最后一个蛋居然会和男人搅和在了一起,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男人,是个身份地位都高不可攀的男人。最最想不到的是,他们俩居然还结亲了!
时至今日,他娘还老觉得这是在做梦,梦境再是荒诞不经也只是梦境,总会醒的。然而面前的哪一样人事物都不是梦,所以她当真不知从何说起。她甚至不好意思问儿子的洞房花烛夜,憋了好半天才横下一条心,问了一句语带双关的话,“五儿,他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是哪一种为难,当娘的不可能把已经露骨的话再深入骨髓里去了,只能等他自己领悟,自己给个答话。
儿子懵懵懂懂地答:挺好的,他怎么会为难我呢?
儿与娘的“为难”,显然不在一个调门上。儿子想的为难是打骂、是不让过安生日子。娘想的“为难”,更多的还是在情事上,那个男人看自己儿子的眼神带着一种铁锈味,说不清为何会有这样形容,反正她就是这么觉得的——一片描不出的深心,因年代久远而锈住了,一旦到了时候,就好比热刀子切板油,熔成了一滩,瞧着不起眼,嗅上去却有血的味道。那个狼一样的男人逮住了一块肉,能忍住啮咬的本能?
她气急败坏地捶了儿子一记:“问你别的你答这个做啥?!”
“什、什么别的?”儿子确实听不懂娘的语带双关,她问他有没有遭人为难,他答说没被为难,到底哪里不对?
“……行,这事儿过后让你三哥问你。你们会在帝京呆多久?”为娘的对着钝头钝脑的儿子难以启齿,索性放掉了,问下一个。
“三哥的喜日子不远了,我们会等过了那段再走。”
“……好。”听听,都“我们”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准备去江南?”
“嗯。一年回来帝京几趟,等桃熟了做成桃酒、桃饼、桃酱,拿回来给爹娘兄姐们尝尝。”儿子笑得情真意切,为娘的见了,“世事艰险、人心善变”之类的话突然说不出口,罢了,生年不满百,说这么多作甚,何况见过儿子受了那样的生离苦,有生之年,只愿他平安喜乐,不染烦忧。
父兄们自然不像为娘的一样去担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事,他们大多思量面前这位将军王兼太子傅能有多久的安稳日子可过,朝堂的局势究竟会走向何方,太平日月当中,皇帝会如何安置这么一个战功赫赫、位高权重的堂兄弟。
他们忧虑的倒不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之类的近忧,是比近忧更近,迫在眉睫的隐忧——太子太傅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旦坐上了这个位子,那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天然的与其他皇子身后的各种势力形成微妙对峙,这位子不仅是副担子,还是个靶子。依照萧煜今时今日的地位与人望,任何想要对太子不利的势力,都必得先搬开这座巨大的绊脚石。
第45章 新婚日子
皇帝好盘算,一出手就把萧煜和太子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么一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除非太子掉下了马,或是太子历经艰险,熬成了下一任皇帝。这得多久?谁也不知道。凶险却是显而易见的,且凶险危及的不仅仅是正在当中的太子与太子太傅,他们周围的亲眷、故交,随时都有卷入的可能。萧煜能否在一片汹涌的暗潮中滴水不漏地护住廖秋离?万一护不住了,会怎么样?这险恶的朝堂可容得下万一?
廖世襄默默啜了数口茶,把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开腔,“听闻近日有几艘船从东边过来,没几日就要进皇城了。”
廖家好歹是皇商,摊子不算小,对时局格外经心,廖世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几艘船,背后的意思是在问萧煜,其余几位皇子当中,后台比太子硬的并不少,得皇帝欢心的也不少,谁知道太子这个位子稳不稳,或者说得毒点儿太子会不会半途夭折,表面上看,得了将军王的太子一党简直是鲜花烈火般的,好得不能再好了,明眼人却知道这盘棋不好下,脚底下一层薄冰,稍有风吹草动冰面就出裂痕,再一个不小心,所有冰上的人一同崩落,掉进水里,下场凄惨。真是举步维艰的。
“父亲放心,这事儿出不了圈。”
萧煜接了话头,说得周围五人一愣——“父亲”?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想了一会儿,似乎又很合适,因萧煜不能喊廖世襄“岳丈大人”,那样更别扭,即便儿子当真“嫁”了过去,称呼上也不能含糊,起码不能尴尬。五人心里都默认了这位新姑爷脱了常俗的叫法,还有点儿欣慰——还会给人留面子,难得。
既然出不了圈,那就好,余下的话不能再说了,隔墙有耳,前边那句话勉强还算在商言商,多说两句,牵扯到朝堂,再被不知在哪藏着的耳朵听了去,胡编乱造,谁也吃不消。
“留下吃午饭?”廖世襄又问了一句,天外飞来一般,大约是默然太久的缘故。
这就是说茶喝足了,没事儿就散了,你要找老五就去,到了饭点儿再出来吃饭。
萧煜算是过了父兄这一关了,朝堂的烦心事暂且不理会,浮生半日闲么,还是要去找那大半天没见了的人。要按庆朝的风俗,回门当日,新姑爷与新姑奶奶是不能见面的。新姑爷当晚独自睡,新姑奶奶与自己娘亲睡,从踏进娘家门起到出娘家门,双方愣是不能见一面,隔着帘子都不行,据说见了面不吉利。萧煜与廖秋离不能往那套上靠,只能把他们俩都当做新姑爷,爱见面也就见了,爱同宿也就同宿了。
萧煜不是推门进来的,他是翻窗进来的。虽然那门并未插门栓。他想偷偷站到他身后,偷瞧他在做什么。廖秋离在看图样,宫里要修一座戏台子,有旨意下来,指名要他承接画匠活计,虽说他小有名声,但廖家台口也有不少巧匠,为何非要指名道姓地要他去,这里边有什么弯道没有,还真不好说。廖家这头也只能是加倍小心,时刻在意,尤其是对这花样子必得尽所能做到挑不出刺儿来。
“为宫里戏台做的画样子?”萧煜在他身后默然看了一刻,看得无聊了,忽然发声。
廖秋离吓一大跳,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道:“怎么猫似的没响动?!好歹咳嗽一声吧!”
“吓着你了?我就是喜欢瞧你入神的模样,可怎么好呢?”
萧煜这句话让廖秋离从画样子上抬起头来正眼看了他一眼。
他说的这句话,几天前廖允公也说过。
廖家老三的喜日子定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十九,聘的是杜家的闺女,和廖家比起来,杜家清寒多了,往上数三代都是书生,祖父做过小官,父亲私塾教书糊口,实在是不起眼,大约不少人问过老三为何要选这样一户人家,老三始终笑而不答。
双方放过了大小定,老五结亲当日也请了杜家家长,女眷们自然也请了,男女分席而坐,当中隔了一重院落。杜家姑娘没来,家长来了,酒量不好,多喝了两杯就醉了,本来要留他住下,他非要家去。廖家老三微微一笑,让底下人带上亲笔书信,让杜家姑娘亲自过来一趟。廖杜两家隔的不远,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不多时杜家姑娘就来了。
那时廖秋离正好要从廖家台口去菊儿胡同,他出门,杜家姑娘下了车,两边迎头碰上,刚想问她要找谁,廖家老三过来了,姑娘窘迫得很,急着退回车上去,笑面虎一把拿住她,说一句“都放了定了,鸭子煮得半熟了,还臊个什么劲!”。
这才知道那是未来的三嫂子。廖家老三简单说了两句,两边匆匆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姑娘进了廖家台口,廖秋离准备坐车回菊儿胡同,就在这时,廖允公对着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问我为何独独要她,其实没那么多因由,真要说,大约是因为爱看她入神的样子……”。
三哥与未来三嫂的初会,若是想得诗意一些,应当是这样的:初秋微雨,三哥偶然走入某条巷子,偶然路过某家私塾,正是下学的时候,夫子开了大门让学生们回家。三哥站在巷子左侧的一个边角看这家门口的一副对联,一个学生挡住了他看右联的最后两个字,他挪了挪脚,这一挪,另一幅景入了他的眼——那人就静静坐在那儿入神地写着,可能是写一封书,亦可能是写一首诗,反正离尘俗特别远。人不算漂亮,顶多能算在端正里边,但不知为何,她那支笔似乎写在了他的心上,一笔一划,他缓缓的化在她的笔划下,很舒服。说不出其他,就是很舒服。
第二天三哥就禀过爹娘,寻了媒人,正式上门求娶。
一眼就定下一世的缘分。他这三哥也真是好胆量。
今日他从另一人的嘴里听到了相仿的话,说不惊奇是假的。他从不曾问过萧煜究竟为何要选他,几年前是想过要问,几年后再问也没意思了。萧煜和三哥会因为喜欢看某人入神的模样而一生相许,看似率性,其实谁又能说那个人不是他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的人。他自己呢,徘徊犹豫,似是而非,没有一次摧心裂肺的“失去”,怕是至今还不知何为何。
说到底,就是萧煜比他胆大,比他豁得出去,更比他有韧性、更老道。
“这么瞧我做什么?”眼前人近来爱笑,平平无奇地看着他,他也能笑得甜如蜜。对着这张笑脸,实在想不出几年前这人狼一般孤绝的模样,更想不到那时候他竟敢那样孤注一掷。
“没什么,就是想到下个月三哥的婚事。该送些什么才好呢?”
廖允公等于是廖秋离的半个爹,送的礼肯定不能薄,但也不好太铺张,挺愁人的。
“这些都是小事儿,交给我就成。正事儿在戏台子的画样上头,不如让我给你掌掌眼?”萧煜绕到廖秋离身后,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从廖秋离手里拈起一幅画样子,整个人几乎贴在廖秋离背上,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做了一个包围圈,说话带出的风吹到廖秋离右耳根上,血慢慢集到那儿,右耳根让那似有若无的风吹红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人怎么动了口还要动手的?
“……前院种的葡萄,有点儿酸,吃不吃?”
廖秋离越来越怕和萧煜四目相对,一旦对上了,难免要吃一记绵绵蜜蜜的缠绵,甜得他一凛,双目落荒而逃,言语赶紧接上,内容仍是吃吃吃。
“吃。”
萧煜双唇把“吃”字抿了一口,听的人顿时了悟说的人兴味不在吃上。
“……要吃就坐到一旁好好吃,别扰我。”被调戏得忍无可忍的人说话了,让那位动了口还要动手的选一个:要么坐一边安安分分吃你的葡萄,要么站一旁好好说话。
“我吃我的,你瞧你的,两不妨碍。”我就不挪窝!看你能把我怎么地!
“那我先出去一会儿,爹说了有事要和我说……”
刚说到这儿,萧煜含住了廖秋离的耳珠,后者想也不想即刻弹起身,原本尚有缺口的包围圈迅捷合拢,他动弹不得了。
“别动!”这俩字几乎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终于爱得有点发恨了——你我不是都已经成了亲结了发同了床共了枕了么?!还这么抹不开做什么?!
“真有事儿,别闹!”廖秋离认真挣扎,一心一意要萧煜撒手。在他看来,夜里的事就该夜里做,白日的事就该白日做,不能没日没夜地混来。萧煜想的是本就两厢情愿了,又是关着门在自己房内,不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日里甜蜜也不算什么,遂也放胆纠缠。
还有另一个因由——葡萄。萧将军从春宫册子里得了启发,葡萄不单可以用来吃,还可以用来干点别的……
第46章 闹别扭了
起初他以为廖秋离是欲拒还迎,或者是不惯白日做夜里的事,需要他使点儿蛮力去成就一次“鱼水合欢”,他就自以为是的用了蛮力,葡萄也用了,一盘紫黑的葡萄在两副躯体之间被碾得迸裂开来,浆汁在肌肤上爬行,舌尖追过去,成全了他从春宫册子扁平的描画到心爱之人身上的色味俱全。他满面潮红,心爱之人亦是满面潮红,都忙着平复乱掉了的呼吸。
好半晌,廖秋离忽然沙着喉咙说了一句,“我之于你……就只能是这样用途么?……”
萧煜闻言一惊,慌忙翻起身,把背对着他的人轻轻掰过来,“这是什么话?!我对你的心若是计算年月,到今日少说也有十来年了,也就是近来才准了一二分利息……我又没过别人……一时间解了禁,难免、难免有些贪……”
“……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我们就好比一碗水,新鲜也就是新鲜那一碗水的量,喝一口少一口,你一气儿喝完了,可能也就厌弃了……”
一篇话还没听完,萧煜就急着掏心挖肺了,“怎么会呢?当年和你说过的吧,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难不成你都当做孩子随口说的淘气话么?!他人如何我不好说,我这儿,认定了,到死那天都不改!”
“别人的新鲜都是一样的,你非说至死方休,凭什么呢?”
凭什么笃定至此?人情易变,不定几时你就变了呢,这些新鲜还是慢慢消受的好。
“……你是说我贫嘴滑舌,光说不练么?能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眼就好了,但我舍不得死,自从和你好了以后我就怕死了。给你句实话——只要对着你,馋是难免的,贪也戒不掉,你也别躲,话就是这么个话,我就不是那号光说不练的人,日久见人心,你就好好瞧着吧,迟早让你瞧明白我的心。”
萧煜慢慢穿回衣衫,又拿过廖秋离的,作势要替他穿,他扭身朝里,躲掉了。
“……要不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这是没话找话说,看看那人有后语没有。没有。他还是冲里躺着,不说话。没法子,他只能拿了一张薄毯子盖在他身上,“多盖点儿,刚发了汗,受了风要病的。”。那人还是无话,他盖他的薄毯,他阖眼不看。
午间吃饭,一家人都察觉到一对新人之间微微的别扭,一个反客为主,总往另一个的碗里夹菜,另一个只知道说“行了,我自己来”,也有新人的羞臊,但只有少许,其余的倒像是余气未消。
怎么?闹别扭了?
老大老三与爹娘对了对眼色,觉得应当只是普通的别扭,由他们去就好。
回门的头一顿饭吃完,夜里要回去了。还是为娘的心思多,暗地里朝儿子递了一句悄悄话:有些事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太过较真了,往后还有这么多日子呢,总不能老这么扭拧着过下去吧?
儿子应了一句:没闹别扭,就是不惯,过段日子就好了。
为娘的没好意思问他到底不惯什么,讪讪收了话尾,把他推到前面,嘱咐一句:去吧。他抬眼一看,原来那人慢下了脚步,在前面等着他。
两人按规矩辞了亲人,坐上了车,马车不大不小,盛两人刚刚好。有人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容易显得逼仄,但那时没人开口,空余忽然长了出来,挤兑得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并不是和你闹别扭……”廖秋离低声道出这段没首尾的话,萧煜却是听懂了。
“我知道。”
“只是不惯。”
“我知道。今后我定会试着顺着你的心来,但这话不好说死,只能说试试。在我这儿,灵肉分不开,想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着那种事……今后……我尽量在夜里想……”
“……我明日进宫修戏台子,工期大概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都要留在工地,不回家了。”
“好。当心点儿,别累着。”
萧煜让他当心,当然不单是指表面的当心,攀高走低自然要仔细脚下,除了仔细,还得提防。整个朝堂都知道将军王讨了个下九流的画匠,惊世骇俗算不上,起码也该算是意料之外。对付将军王不容易,对付那个下九流的画匠可容易得多了,在哪动手脚不行?可以弄死了让将军王伤心,也可以构陷了把将军王拖下水。他们在明,那么多阴险都在暗处藏着,即便他有那个本事做个“滴水不漏”,也备不住那些意外,意外是算计之外的事,躲不过来,只能让他在他的滴水不漏当中保持一份戒心。
“嗯,你也是。”廖秋离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他也不傻,知道人心的险恶,该提防的时刻必会提防。
只是没想到头一个找上门来的竟是当朝天子。
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贵脚踏贱地,到这乱不哄哄的戏台坯子来,营造厂的上百号人站在一堆青砖绿瓦当中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即刻跪迎。天子挺随和,让平身,让该干嘛干嘛,他就是过来随意瞧瞧、四处看看。听见这么一说,工匠们又回原位去了,但又和原先有不同,原先是干活儿,现下是演戏。干活儿自然而然,手脚按平时的摆划,熟门熟路的,活计做得又快又好。演戏是明知有个了不得的人物在旁看着,手脚不知该往哪摆,明明知道该这么做,手脚却不听调度,僵直板硬的,时不时出点儿差错。好在这了不得的人物很快认定了一位,径直朝着那位去了。
天子驾到时,廖秋离正在描藻井,仰脖子冲着藻井顶上,脖子上还吊着一小瓶水,听见下边喊迎驾,尽速下来跪着,刚跪踏实,天子又让各自散去,接着做活儿。他爬上藻井接着描,皇帝在底下仰头朝他笑,“你这牡丹画的不错,有点儿懒懒的,富贵闲人的模样,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指的是宫廷里的御用画师们,这帮人一般会按程式把牡丹往气吞山河上画,“花便是花,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好好的开它的败它的也就好了。就像你画的这个,活的,明媚鲜妍,枝头开落,没想着千年万代。好。好啊。”
帝王家讲究万岁万岁万万岁,多少万岁尚且不足呢,他可倒好,画了枝头开落,经不起岁月的东西,好大的胆!
这趟活计由廖家总台口的掌柜的亲自出马,带着百来号人在这儿日夜不停地忙活了十来天了,再有十来天就要完工,谁知这个时候听了天子的这么一席话,掌柜的心里一颤,脑子里过了千八百个弯道,终于还是没有上前解释。他听皇帝这话,一半像是好的,一半似乎是坏的,拿不准到底是信好的还是信坏的。江湖老道的掌柜的都心里没底,廖秋离就更不用说了,直到皇帝在底下说了一个字,“赏!”。再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都赏!”
一群人谢主隆恩。皇帝看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发了赏钱,就要摆驾回宫了,内侍总管近前来低声禀道:“陛下,太子太傅萧煜求见。”
皇帝原本懒懒的意态因了这句话忽然抖擞,勾唇微笑,“让他在外头候着。”
这个太子太傅,忒也多情,刚透了点风声出去,说天子要往戏台子去,这就追了来,怕什么呢?怕他害了他那好不容易求来的活心肝?
天子驾乘出了戏台坯子,到了“外头”,碰上“在外候着”的太子太傅,皇帝下来携起他的手,不忘调侃:“怎么,怕我使坏,不然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跟过来?”
说话的未必是纯粹的调侃,听话的也不可能把这话当成纯粹的调侃。
“臣不敢。”
“罢了罢了,朕就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呵呵。”
“……”
萧煜沉默以对。这位天子远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好商量。天子专门驾幸还未竣工的戏台坯子,打赏了一干工匠,特别夸了当中的一位,不出一刻,整个朝堂都会知晓,会有无数人里里外外猜测这举动的背后有何深意,更瘆人的是,被夸赞了的那位说不定几时就成了标靶。依照他的揣测,这位的意思是:要想太平度日,你最好把太子顾好了。
怎么好才算好?保太子不死可不叫好,把他顺利扶上位子亦不算十分好,坐上了位子,把天下整治得似模似样了,那才勉强叫好。
心够大的。
慈父的心思可能是今古如一的,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位对太子,到底还是有点舐犊之情的。太子是庶长子,和当今天子一样,没有身世显赫的娘家帮衬,想求点儿什么,全得靠他一人赤手空拳单打独斗,费尽心机还不一定能得到。老子怜爱儿子,在朝堂的恶风险浪中为他安排了靠山,布下了后手,起码得让他的起点比当年的自己高一些,别那么费劲,别那么憋屈压抑,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第47章 你终究还是挂念我的
扶一位没有身家背景的庶长子上位,还要治国理政有所成,那可不是一两年的事,一生终了,或许能让这位资质平平的太子在位子上坐稳,中规中矩地做个太平君主,但萧煜的一辈子也就耗在朝堂上了,这与他田园终老的初衷大相径庭,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沟沟坎坎,外边就不必提了,内中的,太子成了主君,太子傅功高震主,日后怕是难有善终。若是这位太子能有乃父一半的心胸与谋略,他大可不必担心退路的问题,可,人的格局是早早就定好了的,太子的格局不大,心胸亦不算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几乎可以一眼望到自己今后的下场。
“卿大可不必忧心,日后的事,朕自会安排。”
看来皇帝大概猜出了他的思虑,一言九鼎地让他安心,好好和太子在一条船上呆着,保住了他就等于保住了自己。
“陛下运筹帷幄,臣有何可忧,不过是想着近来好不容易能歇会儿了,指望能到江南去住一段时日。”
萧煜说这个看似和皇帝说的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是有深意的,他明白皇帝在试探他。平定四境的战事当中,他以一个“死人”的身份统帅几十万大军,隐在暗处南征北战,仗打完了,皇帝想知道他把自己的势力培植到了什么程度,把他抛出去,他能调动多少皇帝尚且不知的资源。
既然你不愿外露,那就逼着你外露。先是太子太傅的职衔,后是你心爱之人,你不得不调动你的网,把在意的护在当中。太子对你来说,或许不关事,但是你不得不保下他,你不保,那些人朝他下了手,身为太子傅,那就是唇亡齿寒,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斩草除根,太子傅就是太子的根。你跑不掉的。江南是好,但你去不了了。
“等卿七老八十了,再谈去江南的事吧,帝京多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皇帝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是在劝,不是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来劝,而是以堂兄的身份来劝——你还回江南做什么呢,那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狼天生就该呆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帝京,撕咬厮杀,痛快淋漓,即便死了也无憾事。
田园将芜胡不归?那是被卸掉了爪牙的狼才会想的事。
是谁卸掉了你的爪牙?那个相貌平平的画匠?
“廖家台口的活计是不错,尤其是这回往藻井上作画的那位,画活了凡人的生涯,不容易。之前朕总以为画墙画是不入流的行当,简单得很,若是不做天子了,朕好歹也能去画几笔墙画混碗饭吃,见了那位的画,这才知道什么是‘云里神山雪里烟,看事容易做事难’。”
皇帝本人亦是书画大家,能入他眼的画作少之又少,一位描墙画的画匠被他推崇到了极致,萧煜一时拿不准他这是真心话,还是纯粹的借此言彼。
云里神山雪里烟,看事容易做事难。确实是一句夸奖,也确实是一句提醒:太子势弱,资质平平,周围几路势力觊觎,早早推他到这个位置上,一来是看他耐不耐得住磨,经不经得起这个翻云覆雨变幻莫测的朝堂,二来是看看你萧煜对权势是否真的能做到功成身退不恋栈。你们二人的前路都不好走,好自为之吧。
萧煜和皇帝聊了寥寥数语,一个默契已经达成了——太子亲政之前及之后几年必定要经历的种种险恶,太子傅奉陪到底。
他们在戏台子外围的另一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的时候,廖秋离却在藻井下边心急如焚。急归急,还不到乱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决不能带累了萧煜和廖家,在摸不透帝王心思的境况下,最好别和廖家联络也别和萧煜联络,防着某些人借题发挥。直到十几天后,戏台子彻底完工了,廖家营造厂的人全部从宫城内出来了,这才回了菊儿胡同,在家里等着萧煜。回去之前和廖家老三透了话,听了他的意思,心里越发紧了,在菊儿胡同那个小院子里团团转着等人。
萧煜回来,见到团团转的廖秋离,有些好笑,迎上去问他:什么事这么急,瞧你热锅蚂蚁似的!
廖秋离听见身后的响动,一扭头——这人倒是不着急!天塌下来他也能当被子盖了!
“你、你到底如何了?”他急得心里冒火,一把拉住他,问他到底被他拖累了没,拖累到了什么地步。
萧煜笑着看了一眼廖秋离掐在他手臂上的手,想到了一个与此时十万火急的境况远不搭界的事儿——他这是在为我忧心呢!
“怎么,怕我吃亏?”明摆着不把眼前的境况当回事,还有心思摸一把那个快要急死了的人的脸。
“亏是吃定了!怕也无用……就是、就是……怕你、怕你……唉!”廖秋离一跺脚,猛然撒开手疾走进了里屋。
两年多来靠一把把吞甜得割喉咙的蜜糖饼才能活得下去的人,他的喜怒哀惋早已落定。如此在意另一人的生死,在意得稍有“带累”的苗头就要惶惶然不可终日的人,是开不起玩笑的。又不好意思当着那人的面掉泪,一个大男人,还过了而立之年,有泪不轻弹,即便到了伤心处也不能痛快哭,实在忍不住了要哭,那只好躲开旁人的眼。
萧煜见逗得过了,心里懊悔,赶紧追上去拦人。
“我没事!你看我不好端端的吗?放心吧,朝堂的事我心中有数。”
他把他拦下了,硬搂进怀里,硬捧起他的脸,硬要瞧清楚他眼中攒着出不来的泪。
“怎么还哭了?”嘴上问怎么哭了,心里却是实在受用。
“……没哭,就是沙子迷了眼……你先放开,我去洗把脸。”
萧煜岂会放过这样大好时机,他把他打横抱起,抱进了里屋,压到了床上。
“心肝儿……你终究还是念着我的……”
萧煜和“心肝儿”脸贴着脸了,他那淡褐色的瞳孔中间两竖瞳仁立着,猫或狼的瞳孔,盛着春情和纯情,幽幽发光。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催情的?
春风得意。然而前不久刚得了教训的人不敢太过得意,人压在身下,慢慢问他——肯是不肯?
那对漂亮的招子是会传情的,嘴里说的情话,招子还能给补充点儿说不完的意思。
你不肯,万一又来一个两年前那样的万一,你后不后悔当初没给我?
廖秋离被他“问”得一激灵,苦笑一下,还是敞开了。
萧煜万万没想到会等来廖秋离的一个苦笑——不该是甜的么?怎么变味了?
他不安,位置从在上的压制,到平躺着手捏着手,这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以为你肯念着我了,自然也愿意肌肤相亲的……却不知为何,你又笑得那么苦……”
你都那样笑了,我还敢动么?!
“……不念着你……”
语带哽咽,久久不成言。
“……不念着你……当初我就不会到西域去……”
不会吃了两年多的蜜糖饼,不会在两年之后初相见时那样失态。
“……不念着你……就不会想着和你补一场婚宴……”
但念着你不一定非要肉身缠绵,我想要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不然哪天肉身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我渐行渐远,还谈什么永远?
“到了如今,已不关白日黑夜的事,我倒也不是不肯,就是有点儿着慌。”
朋友之间可以不讲究般配,世上不般配的至交知交忘年交多了去了,不乏持续一生的。爱侣之间可不一样,位置一旦变动,心境不能不随之改变。
廖秋离两年多前大多数时候都以萧煜故交自居,般配的事不算特别要命,可经过婚娶这步,在意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其中头等大事就是般配。他觉得自己与萧煜,离般配还远得很,门户不想当,身份天渊之别,就连样貌也是中人之姿对上等姿色,勉强得很。似他这样豁达的人,都忍不住要想:凭什么呢?也就难怪其余人等会传出各样风言风语。真的一点不爱也就罢了,顶多一笑置之。哪怕爱上一点,这种巨大的差距就没法子绕过去。
恋慕当中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哪怕萧煜一再、再三的说他等了他十来年,要变早就变了,哪用等到现在,廖秋离仍然会检视那天渊般的差距,情意每深一分,不安就浓一点,此情无计可消除,除却岁月。岁月似大浪淘沙,淘出真心,汰掉假意,也简单,也复杂。
现下,两人离心有灵犀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还得在彼此的恋慕增长当中受磨砺,哪天疾风骤雨都经过了,一起过了好些年了,才终于明白他们竟徒然走了这么多弯路。谁不是这样?
“咱们慢慢磨吧……先不说这个了,说说给三哥送礼的事儿,好吗?”
给廖家老三送的礼除了金银宝货之外,还有几样他们亲手做的糕点面食,多是喜饼喜糕,礼轻情意重么。
第48章 糖
十月十九是廖家现任掌舵人的喜日子,喜事办的很简朴,当然不是出不起那个钱,而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顾虑如今朝堂的局势,廖秋离和萧煜的事,虽说办得悄无声息,朝堂上该知道的依然都知道了,排场太大,难免有人要说嘴。另一方面也是应了杜家的要求,杜家的家长说了,儿女亲事不在排场大小,要紧的事都在日后,在小两口之间,婚仪是过场,意思到了就行了。于是婚事的主调就定在了不铺张上,该请的亲朋自然也要请,该有的礼数自然也会有,铺张是不铺张,热闹也算小热闹。当日,廖秋离起了个大早,简单吃几粥,填饱了肚子,修整一番就上廖家台口去帮忙,主要是帮着招待远来的亲朋。
昨儿晚上萧煜说要请一天事假跟着去,廖秋离说还是不必了,不合适。萧煜问哪里不合适,廖秋离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萧煜嬉皮笑脸:真不知道,劳您赐教。廖秋离瞪了一会儿,觉着这么瞪没甚威吓,就收了声势,认认真真对他说:你别来,听话。
萧煜还是嬉皮笑脸:来接你总可以了吧?没犯忌讳了吧?廖秋离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如今局势这样,还是小心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你不是还要什么“白首不离”了么,那就别托大,该小心的就要小心……
萧煜搂过他来,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背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但我想去接你,可以么?廖秋离想了想,午夜时分过来接也不算十分惹眼,回他:要来便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悄悄来就好。萧煜笑得一点不正经,廖秋离白他一眼,他没掌住,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我怎么觉着像是在私会?逗得我怪馋的!廖秋离正在对礼单,听了这不三不四的话,难得从礼单上分出来,正眼瞧他。
画匠姿容平平,那双眼睛却是不凡,定睛时,眼中光华流转,流转的光华径直照过来,一直痞着的萧将军噎了一下,讪讪然收起不那么熟练的痞态,黄花少年似的呆瞧着。画匠冲他招招手,“你靠过来点儿”,要他靠过来呢。萧将军痴痴靠过去,靠太近,画匠伸出左手定住他额头,执笔蘸墨,那双眼在他狐媚兮兮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腮边停下,左腮一笔,右腮一笔,萧将军起初只觉脸上凉了两下,还没闹清楚脸蛋上多了两撇胡子,待那人憋不住扔了笔哈哈大笑,他才醒过来,找了面镜子一看——好么,连墨迹带墨汁,大半张脸都黑了!
一张脸黑白交杂的萧将军“报仇雪恨”来了,他不用墨汁,他用他自己的手——他“咯吱”他!
廖秋离最怕痒痒,浑身都是痒痒肉,一咯吱就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凳上滚到了地上,被萧煜逮住了,抱到了床上,再咯吱一会儿,床上的被褥全散了,廖秋离钻进被窝里藏着,死赖着不出来,萧煜隔着被窝咯吱他,他疯笑一阵,终于没藏住,让萧煜扒拉出来乱亲一气,闹来闹去,礼单不用对了,直接被子底下对得了。
转天还要早起,起来想着要自己煮点粥吃,到了灶房一看,已经有现成的了,温热的小米白粥,吃进嘴里挺熨帖。另一边的灶口上还温着馒头、羊肉馅儿的包子、素包子,还有几样送粥的酱菜。昨夜闹了一番,劳乏得很,他不知几时睡着的,萧煜应当是在那之后进了灶房,熬了粥,叫了满文楼的外卖包子、馒头和酱菜,弄好了放在灶上温着。他起来的时候,想来萧煜是知道的,不过是闭着眼装睡,可能还有点儿忐忑,不知道粥可合他的口味,到这个时候灶火可灭了没有。
他吃完了,进了里屋,对床里装睡的人招呼一声:“我出去了!”。起头不见应答,他走到门口的当口,闷在被子里的人忍不住探出头来追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小小声说:到时候我接你去。廖秋离没听见,他都走出院外去了。
廖家这头忙着,萧煜那头也不闲,身为太子傅,三不五时的要过问太子的文武进益,太子有了进益还好说,万一退了,朝堂上就有那些不阴不阳的声音出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主要招呼的就是太子傅。而且这些人骂人非常文雅,从来不吐脏字儿,暗箭通常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若是回了他的话,不管从哪个方向回,人家就是能找得出言辞挤兑过来,多离奇都能。这样文雅地吵架的场合,萧煜通常不言语,他不说,自然有人替他说——言官分成好几个派系,不论如何,总是要互斗的,不然这些人吃饱了撑着不运动运动嘴皮子,那活着多没劲!说着说着掐起来了,皇帝就让散朝。
说句老实话,萧煜是真心佩服他那皇帝堂兄,这么一群扯后腿的人在朝堂上横着走,他都能让他们“随意”。废话连篇的折子他照样能沙中找金,当然啦,后来废话屁话实在太多,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令,规定折子的篇幅不能超过一千字,一千字都是废话的,拖出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屁股!近来收敛了不少,可不说废话屁话了,不等于说就能言之有物了,四境太平之后,言官们只能着眼于庆朝内部,自己的周围,再说精确点,就是太子的废立。他们跟着各自的主子走,保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自动自发的充当喉舌,对太子诸多溢美之词,连带着也夸一夸萧煜这个太子傅。反过来,废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就调转炮口,冲着太子狂轰滥炸,做什么都不顺他们的眼,有时候一些匪夷所思的由头他们都能拿来说项,说太子的吃相不好看,庆朝未来的天子,吃饭怎么能跟平头百姓似的“唏哩呼噜”呢?!太子吃饭自然不可能唏哩呼噜,一来没人和他抢,二来宫里也有专门的礼仪官,不会让他唏哩呼噜,问题是他只是个十岁多的小屁孩儿,谁说他他就和谁置气,越说他吃相不好,他越要吃得难看,成心的!
敢这么掐太子,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看他是个软柿子,母族没得靠,太子傅这边虽然不好招惹,但也不是最不好招惹的,索性就掐了,怎么着?咬我啊?!
萧煜直到后来都还是不惯朝堂上的曲里拐弯,每回散朝下来都觉得倦。倦归,当然最想看一眼那个永远看不厌的人。出了宫城,策马闲走,他任马驮着,自己晃神了。那马识途得很,他发了一阵呆,倏忽之间醒来,抬眼四顾,居然已经到了廖家台口的后门。后门开着,有下人来来往往,为今日的喜宴忙进忙出,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一位管事的认得萧煜,见他骑马过来,即刻迎上去牵住缰绳,殷勤招呼道:“爷来啦,您先进屋用杯酒水,五少一会儿就过来!”
廖秋离来得很快,快得出乎萧煜的意料。他站在他几步开外的时候,他还没从朝堂的嘈杂纷乱当中完全脱离。
“怎么打后门过来了?今儿这么早,吃午饭了么?”
说好了入夜时分过来接的,怎么才交午就来了?
廖秋离见萧煜一脸的若有所思,就知道这人大概是空着肚皮过来的,摇摇头进了灶间,拿了一碗温荸,牵着他进自己那间屋,“给,先吃碗这个,一看你就是有心火的模样,大鱼大肉吃了反而不好,温荸里边有梨丝、荸荠,吃了败心火。”,他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汤匙。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温荸,眼神有点呆呆的,脑子想脑子的,手动手的。脑子里想着十岁多点儿的太子和自己当年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手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互不干碍。吃完了。廖秋离问他还要吃点儿什么,他摇了摇头,对他说一句:“起初说好要和你到江南种桃的,目前看来,怕是走不了了。十年之内……怕是都走不了了……”。
十年之内还是快的,慢的呢,说不定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险恶的朝堂上,江南的桃园,怕是白置了。
廖秋离默默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他手边。他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手你暖着我,我暖着你。
千言万当,不如一默。
从今而后,风雨共舟,死生相随。
廖家老三完婚之后,携新妇去了北边的新由,杜家的宗祠在那边,说是回去再摆几桌酒请杜家亲眷。
转眼就到了年底,腊八那天,内务府熬了腊八粥,先呈天地祖宗,再呈太后皇帝皇后,之后是宗室,再来是文武百官。萧煜身为宗室,又兼着将军王和太子傅,他的那份跑不掉。
当朝太后对他青眼有加,腊八粥之外还给了不少赏赐。对他是这样,对那个出身不那么高贵的太子也一样。想来也是同命相怜吧。当朝太后出身低微,能当上太后完全是因为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母凭子贵,自然而然的享了清福,然而早年间在先皇妃嫔中间,那个因自卑而格外有自知之明的女子还在,那个向来被小视,寂寂徘徊,始终融不进那个圈子里的女子还在。她对萧煜的偏爱,其实是对自己昔年微时的关照。关照了这两个与自己相仿佛的人,她才能稍稍心安的,享受突如其来的清福。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赏赐里边居然还有给廖秋离的,爱屋及乌,盛情难却,萧煜进宫谢了赏,回来和廖秋离一道吃了几口腊八粥,他不爱这个,但是也得象征性的吃两口。吃完了两人对坐商量年节上的事儿,谈着谈着,萧煜突然说想上东城城厢办年货,说那儿人多、热闹,最有年节的味道。
大约是廖秋离给引出来的,刚才吃腊八粥的时候,他说起小时候的事,特别说到了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好些年以前,早在廖家兄弟姐妹还未长成的时候,年年腊月初八,廖世襄都要带着一家人上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办年货,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份年味儿。
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下去,问价钱,看样子,买春联,买门神,买瓜子,买关东糖,买各样果品,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大包扛着小包拎着,一家人乐乐呵呵逛一整天,这才是过年的气象。回来时候,路过城东的衣服铺子,大大小小,每人裁一套新衣,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才叫过年。萧煜让他说得心动,也想着依葫芦画瓢,走一趟东城城厢。廖秋离问他,你可抽得出空?他说不妨的,今明两日休沐,圣上和文武们都要休息,斗了一年了,还不偷空歇会儿,他们受不了!
第49章 幺叔爹
要出去逛,现在出门刚刚好,不早不晚,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都出全了,人多、热闹,还有平日里见不着的一些稀罕小食都能在这时候见到。两人坐车到东城附近,然后下车步行,进了城厢的年货摊子,各种叫卖调子不绝于耳,萧煜走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廖秋离说,“你都好久不给我唱叫卖调子了!”。
今日萧将军特地穿了一身方便在人海中穿梭的衣装,下半边平平常常,只不过在袖子那儿作了怪——袖口特肥,垂手时两只手遮盖完全。这么作怪当然是为了能正大光明的牵着廖秋离的手。手在袖子底下亲昵,谁也瞧不见,只要两人能一个步调走,旁人多半不会注意到这俩大男人手拖着手走,也不会有侧目、白眼,他自个儿觉着自个儿特贴心。这么贴心,你都不给我唱叫卖调子了,真是情何以堪!
廖秋离其实还是唱的,做活儿的时候唱,小声哼着,细细品味,有时候还偷偷乐。毕竟过了而立之年了,不能再像十来岁时那样肆意,想唱了就唱,放开喉咙唱,一把年岁还这么唱,主家难免会觉得他不老成,连带着也看轻了廖家营造厂,所以目下他都是低低哼着,偷偷乐着,不张扬,连在家也不哼了,他不好意思。十来年前毛毛糙糙的毛头小子,对着缺人疼少人爱、可怜兮兮的小崽子是放得开的,既放得开喉咙,也放得开胆子。十来年后,对着许了一生,而且又长开了的萧将军,他放不开了。不论他怎么说,他就是不唱。
其实也不单是廖秋离放不开的事儿,起先廖秋离久久还会忘形一回,做着饭的时候,或是看着画样子的时候,忽不拉从嘴里蹦出一二句叫卖调子,萧煜若是刚好在场,那可就有得腻味了。
比如说廖秋离唱了一句:沙瓤的西瓜,呼啦啦的甜哪!萧煜马上就跟过来了,他笑问:“哦,有多甜?”。廖秋离纯属无心,经他这么一问,愣在当场。
“沙瓤的西瓜你没吃过?”。他反问他。
萧将军就等着这一问呢,不失时机地追上,“吃过,不过没觉得有多甜。还不如舌头甜!”。
画匠听了一懵,不大明白,后来一琢磨,登时想到了一句俗语:狗嘴不吐象牙!就这么个空隙都不放过!硬要牵强附会揩一把油!个碎嘴的!不唱了,看你还怎么接!
今日萧将军借题发挥,说白了就是在撒娇、在补漏。
“都这把年纪了,不唱也罢!”画匠把萧将军的撒娇搪了回去,不兜搭他。
“……”萧将军站下不走了,淡褐色的眸子里眸光哀怨。
“……回去再说,啊?”画匠顶不住,退了一步。
就知道是装的,听闻这句话,萧将军即刻就“痊愈”了。
画匠瞥他一眼,顿感这当上的不值。
年货摊子长长一条,路面不宽,人还挺多。没一会儿就被挤得顾不上其他,还好本就不是奔着买东西来的,也不正经指着这些东西做年货,就是凑个热闹。瞧瞧两人都买了些啥——糖葫芦几串、瓜子若干种、关东糖若干种、唐花若干盆,这就拿不完了,两人又在卖针指手工的摊子上买了一顶虎头小帽,一对虎头小鞋,准备送给还在四嫂肚子里的小侄儿。
逛了一天,买多了,走乏了,但心里受用,倒是不觉得有多累。夜饭就在东城的一家饭庄随便吃点儿,回到家趁着兴头把采买的东西摆出来,一一商量该怎么安排,是送是留。
唐花留下一盆水仙,其余的都送出去,亲朋故交也不少,他们自己采买的这些当然不够,还得再差人去买,唐花和蜜供是年礼当中不可缺少的两件东西,这两件有了,其余的倒不必多要。
萧煜这边的故交里头,送过去的年礼最齐备的,要算是陆弘景。陆弘景远在虎牢,天寒地冻的年关岁末,竟然接到了将军王千里迢迢送来的唐花和蜜供,当即唬了一跳,咋呼道:“死舅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给老子送花又送糖?!”。死舅子在千里之外打了一串喷嚏。陆将军嘴上咋呼,心里嘀咕——老萧犯的什么神经?!和他认识这些年,从没见过这厮耍这些花枪,里头定是大有文章!
这边想着那边是否有什么花花花样,从腊月十七想到腊月十九,想不开了,一纸书信从虎牢邮过来,到萧煜手上的时候都腊月二十八了,展信一瞧,里头净是些大白话,意思就这么个意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个舅子要老子做啥?
萧煜见了一笑,当即回他:没什么,许久不见,又近年节,你我相交数年,算是故交里边的至交,如今我过得好了,自然要想着你,送你几盆桃花,助你早日修成正果,别再在虎狼堆里瞎晃荡了。蜜供你一人吃不完,最好夜里和龙湛一道吃,甜甜蜜蜜黏在一起,省得你不着家。
瞧瞧萧将军恶心人的功夫!
陆弘景三不五时的拜佛求神暗祷,就是不愿沾惹情字,省得被烧穿了窟窿,生不如死。萧将军和他在虎牢关呆了多年,经常见他神神叨叨的,见了大庙大佛就忍不住踅进去,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拜拜完了后边还跟着一串“老天保佑”或是“菩萨保佑”或是“帝君保佑”,将近十年,年年如此,足可见其心之诚。所以说嘛,十几天后见了信这货还不定怎么怒气焚天呢!
萧将军不管这些,他只管恶心人,谁让这货骗他说弄了那啥药,从虎牢回帝京的路上让他一路忐忑,望山跑死马!如今正是时候一报还一报!
廖秋离可不知道他们家萧将军恶心人去了,他忙着准备回家的年礼。庆朝习俗,新人新婚当年,必得到“岳丈”家辞旧迎新。所以萧煜今年要和廖秋离一道回廖家。
每年入了腊月,钦天监便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当中择吉,选定一天,官府在那天“封印”,封印之后长官宴请下属,吃吃喝喝一通,这就开始放假了,除了保卫帝京的京师大营和帝京官府之外,这两处也是轮着休沐,只要不出大事,基本都过年去了。
年三十当天一早,文武百官上殿拜完官年,皇帝例行说几句吉利话,该赏的赏了,无甚大事,就早早让散朝。萧煜下了朝先回菊儿胡同接廖秋离,然后一起回廖家台口。
才进巷口,一大帮小屁孩儿在巷子当中疯跑,大点儿的孩子手上捏着一挂小鞭,跑一阵停一阵,一旦停下来便把小鞭拆下一个,单独点了,“砰”的一响,一群孩子都笑疯了。
他们下了车,让车把式先把车赶回去,反正今、明两日要在廖家过,暂时用不着。
说来也怪,廖秋离这辈,婚娶晚,生孩子倒是没落下,兄长这边净生小子,姐姐那边净是一儿一女或是两儿两女,均匀得很。年三十,儿子们都带着媳妇儿回来老宅团圆,一溜的小小子从家里蹿到家外,满巷子溜达,见了廖秋离和萧煜,乱不哄哄地叫道:“幺叔!”、“幺叔爹!”
幺叔也就罢了,幺叔爹是个什么玩意儿?!
孩儿们闹不清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人们也没教过他们该怎么称呼萧煜,于是由老大家的老大领着,喊他“幺叔爹”,估计原本想说的是幺叔的“对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更像是幺叔的“爹”的这么一号说法。
“……你们家都是这么叫新姑爷的?”
“……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孩子都还小,难不成还要和他们较真?”
到了廖家大门,更意想不到的在这儿候着呢。
三姐家的小胖妞倚在大门口呆望,望见萧煜,她圆滚滚地过来了,“你吃了我的无花果,就得和我结亲!我和我爹娘说了,我爹娘也答应了,他们说再过个几年的,你就可以带着糖果来我家迎我了!”,小胖妞说得十分正经,圆不溜秋的脸上一片肃穆,若不是话里边那个“糖果”,萧煜的良心差点儿栽跟头。
听了“糖果”,萧煜忍俊不禁,忍不住要逗这个劫道的圆滚滚,“上回不是说了么,我已经和你们幺舅结了亲,不能再和你结,要不我把无花果还给你?”。
“……”圆滚滚小小的脑瓜里正在算一笔账——亲结不成了,把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天经地义,还得多要点儿才不亏!“不、不成!两颗无花果不成!”
“那两袋呢?”
“两袋是多少?”圆滚滚的小嘴边挂下一撇晶莹的口水,馋了。
“是很多很多,吃好久都吃不完。”
“唔,那还要两袋兔兔糖……”,三姐夫是做绸缎生意的,外出经济时、讨价还价时经常把小胖妞带在身畔,耳濡目染,小小脑瓜里也有了经济头脑,晓得找补了。
“成,就依你,一会儿你上我那儿去拿!”。萧将军几乎乐死,抱起她来朝里走,一路打着嘴仗,也不嫌嘴碎,就要兜搭个孩儿“童言童语”。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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