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节
漫长的告白 作者:简柚
第3节
他那笑容,带着点夜场职业化的味道,这让田子晟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但他仍旧固执地说:“可我想让你知道!苏誉,我想和你在一起。”
“难道现在这样,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田子晟有点起急,“我希望咱们能共同生活,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的工作,往后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胡思乱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誉轻轻推开他,坐起身,抓过衣服一件件穿上。
田子晟愕然望着他:“苏誉?”
“快五点了。”苏誉一面低头扣着衬衣扣子,一面淡淡地说,“我得去店里,手头还堆着很多事。”
田子晟有点失望,他慢慢坐起身来,迟疑地问:“咱们……还能见面么?”
苏誉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这才转过身来,看看田子晟。
“我的时间表安排得不是很宽裕,所以不方便给你准确的承诺。”他说着,笑了笑,“过段时间再说吧,也许我能抽出空来。”
说完,他弯下腰,捧住田子晟的脸,吻了吻他。
田子晟伸出双手想去搂抱他,但苏誉很快就直起身躲开,他拿过桌上的手机和钥匙,走到门口,站住。
转过头来,看看仍旧坐在床上的田子晟,苏誉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职业化的完美微笑:“对了,独眼杰克仍旧会欢迎你的到来。”
田子晟失神地瘫坐在被褥里,他望着苏誉离去,心里突然想: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 9 章
温蕴引起的风波过后,豆腐就显得有点儿蔫头耷脑的。他在客人面前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一丝情绪都不外露。但私底下,他提起此事仍不免有些沮丧。
“我是想帮帮温蕴,没想到,帮了倒忙。现在弄得他回厨房回不了,做酒童又做不下去,成天躲那屋里哭。”豆腐叹了口气,“别的酒童本来就瞧不上他,先前就都说是‘从厨房里出来的烧火小子’,这下,更鄙夷了。”
布丁晃了晃杯底的黑啤,他淡淡道:“干不来,就回厨房去——这有什么丢人的?在独眼杰克,谁敢觉得冯叔丢人?”
豆腐大叹:“那不一样啊!冯叔相当于半个老板,这怎么能比?”
布丁没说话,剩在杯底的黑啤还有两寸多,他搁下玻璃杯,转头去看窗外的雨幕。
这是二十七层,布丁的屋子,他没安窗帘,落地的大玻璃洁净得仿佛不存在,天气晴好时,阳光直透透的照进来,配上屋里纯白一色的家具,活像个水晶宫。若是遇到暴雨天气,坐在窗前就仿佛坐在大雨里面,又变成了水帘洞。
公寓是苏誉买下来的,格局相同的三室两厅。一套给布丁,一套给豆腐,所以他俩又是隔壁邻居。
当初把钥匙交给他俩,苏誉就说了,公寓给他们住,随便装修,不收租金,只要还在独眼杰克里干,爱住多久住多久。
这是苏誉对独眼杰克高层管理人员的优待,做到布丁和豆腐这个阶段,能够享受很多额外的好处,苏誉对手下一向不薄。
其实布丁心里有数,虽然在独眼杰克干了这么些年,他俩的能力在业界并不是顶尖儿的。几年前,独眼杰克开始扩张势力,苏誉无所不用其极,挖空心思从别的俱乐部挖人家的台柱子,人过来的同时,把客源也跟着带过来了——这些人里,论能力甚至论姿色,也有远超过布丁和豆腐的。苏誉对这些人也算信任有加,而且给的薪金都不低。
但是,他们之中谁也没资格住进这栋楼。
为此布丁暗想,苏誉这算是念旧呢,还是抵触背叛?因为他和豆腐都是从独眼杰克一开张就进来干,在那之前只干过销售之类的零工。
不过布丁很清楚,不管别处给多大的诱惑,他是决不会离开独眼杰克的。至于豆腐,他也可以打这个包票。
回过神来,布丁随口道:“这次,叫温蕴认清现实也好。撞了南墙总该回头了吧?还真以为酒童这碗饭这么好吃?他只瞧见外表的穷奢极欲,没瞧见里面受的苦。”
豆腐被他说得有些难过,他低声道:“你别这么说温蕴,这孩子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他只不过……只不过想早点回去念书而已。”
布丁摇摇头,他站起身:“厨房还剩半锅米饭,吃么?”
豆腐舔了舔嘴唇:“前两天我看见你从冯叔那儿,弄了块云腿……”
布丁笑起来:“还有半碗,正好也有鲜笋。那我就做扬州炒饭吧。”
“好嘞!”
布丁去了厨房,豆腐站起身,在客厅里晃了晃。这儿和他那屋子一般大,但豆腐每次过来都觉得,布丁的居所比他那“狗窝”大了不止一倍。
原因就在于布丁是个有洁癖的极简主义者,当初设计装修时,他挑选了家具最少的那一款,而且一律纯白,搬进来之后,又把装饰墙全部打通,浴室之类的隔间他选的也都是玻璃……这么一来,站在门口放眼望去,仿佛一个大雪洞。
别的倒还好,豆腐对他不肯装窗帘这一点,怎么都无法习惯。
“到底为什么不肯安窗帘?”他再三追问,“你连浴室都是透明的,这么一来,在家干点儿什么私密的事儿,不都能被人瞧见?”
“二十七楼也能被看见?”布丁诧异地问,“对面没有同等的高楼啊!”
“如果用望远镜或者贵一点的相机……”
布丁笑起来:“谁那么无聊,非得偷窥我?我是梁朝伟?”
豆腐也笑起来。但他还是说:“这么大的屋子,不安窗帘……真不知你怎么想的。那万一对面有高楼呢?万一真有人偷窥呢?”
“那就偷窥呗。”布丁满不在乎道,“反正下班了,免费看,我不收钱。”
豆腐摇摇头。
他是那种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拉窗帘的人。
晃进厨房,豆腐靠在高大的白色冰箱旁,一边玩着冰箱上的装饰乐高玩具,看着一丝不苟切笋的布丁。
“这么好的手艺,一个人过日子多可惜。”他突然说。
布丁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给我说媒?”
豆腐叹道:“我上哪儿给你说媒去?我自己还单着呢。”
布丁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还在想着廖骏呢?”
豆腐眉宇间有片刻的愣怔,但旋即又笑道:“哪能呢。”
布丁放下菜刀,他转头瞧着豆腐,哼了一声:“言不由衷。”
豆腐笑道:“真没有。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刚开始是不大习惯,半夜翻身,旁边没人挡着,我还觉得不自在呢。现在想,我傻啊!应该更自在才对!”
布丁抿嘴笑起来,他点上炉火,开始炒饭。
“觉得孤单就再找一个,失恋也不丢人。”一边炒饭,布丁一边慢条斯理道,“你和他分手快一年了,也该走出阴影了吧?我就想知道,你那阴影到底多大啊?”
豆腐慢吞吞眨眨眼睛:“小学生都可以告诉你答案:阴影面积为零。”
“死鸭子嘴硬。”布丁瞪了他一眼,“叫我说,这事儿你有一多半责任。人家廖骏千求万求,又是买钻戒又是买车的,做到这份上,也够诚心了……”
豆腐仍旧笑盈盈的,他放下手里的乐高,大大方方地说:“你觉得他诚心?那你找他去呀,我不拦着。”
布丁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人家是想让你离开俱乐部,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国外结婚定居——承认吧,你根本就不够爱他。”
豆腐被布丁说得神色有些怅然,怅然里又夹杂伤感。
“可我不知道离开独眼杰克我还能做什么,我也不想离开这儿。”他垂下头,低声说,“去国外我怎么谋生?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念过大学,英文那么溜?”
“得了吧,你不知道我大学没念完啊?”布丁用铲子翻了翻锅里的米饭,又把青豆虾仁和火腿丁倒进去,“独眼杰克明明是风月场,结果呢,攒足了一群单身汉。”
豆腐笑起来:“想做单身汉的可就只有你一个,别拉扯我。”
“经理不也是么?”
豆腐看着布丁,他慢慢道:“你真觉得是么?”
布丁低头翻着饭粒,没出声。
豆腐犹豫片刻,才道:“田子晟那小子,好几天没过来了。”
“嗯,快一个礼拜了。”布丁放下铲子,他盯着锅里金黄的米粒,“那晚他被经理送回去之后,就再没来过。”
他这么说了以后,俩人都是一阵沉默。
终于,豆腐还是说:“这都第几个了?十几个都有了吧?每次都是这样,把人上了,完事就甩——扔西瓜皮也没他这么利落的。”
布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豆腐一眼:“你替田子晟抱不平啊?”
“多少还是有点儿吧。”豆腐郁闷道,“这和我无关哪!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还是个处呢。”
布丁淡然道:“经理一贯不就喜欢找这样的么?年轻、家世优渥、单纯天真……好在他从来不碰咱们这些酒童。”
豆腐嗤嗤笑起来:“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呢,就是草花儿。”
布丁也笑:“你才窝边草!你才草花儿!”
苏誉爱勾引不经世事的年轻男孩,这件事独眼杰克里人尽皆知。但他从来不碰手下的酒童,甚至连一点点暧昧的举止都不会有,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关于这一点,大家都甚是好奇,也有人说,是因为苏誉瞧不起做酒童的男孩子。
“怎么可能。”布丁摇头,“经理从来不玩弄手下的酒童,这说明他是真心尊重。相比之下,那些被他骗上床的,在他心里反倒不如咱们了。”
“不知悔改啊不知悔改!”豆腐一面叹气一面摇头,“上一个呢,甩了还没半年,害得人家小孩子在独眼杰克大厅崩溃大哭,上上个脑子都不对了,被他甩了以后,天天跟着他,差点酿出撞车事件,再上上个……”
“好了你。”布丁用锅铲轻轻敲了一下流理台,他斜着清如水的丹凤眼,看了豆腐一眼,“经理的罗曼史,你记账似的记那么清楚干嘛?爱上他了?”
豆腐噗嗤笑起来:“我爱谁也不会去爱他好不好!”
布丁一听这话,神色却郑重起来,他转过身望着豆腐,正色道:“怎么?经理有什么不好?”
“又没说他不好,我自己私下里嘀咕两句还不行啊?”豆腐郁闷道,“他这哪儿还是什么罗曼史?简直就是一连串被抛弃的悲惨史!”
“受害者又不是经理,你替外人着什么急?”布丁哼了一声,转头又去炒饭,“你担心他做缺德事做多了,到老,变成孤寡老人啊?”
豆腐笑起来:“经理真变成孤寡老人也不怕,我来赡养他。”
布丁也笑,他看看豆腐:“难怪是独眼杰克第一块牌子,你就是咱经理的孝子贤孙。”
☆、第 10 章
提起旧事,豆腐不知想起什么,挺神秘的和布丁说:“为了上回那个被甩的小子,顾先生跟经理发了很大的火。”
布丁拿过胡椒瓶,他诧异地看了豆腐一眼:“是么?”
“嗯,他们在办公室里吵,我恰好听见了……”
豆腐说到这儿,忽然住嘴不说了。
布丁看看他,笑起来:“说八卦别说一半啊!你这可太损了。”
豆腐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毕竟是老板的八卦,我到处说,也不好。”
“你没到处说,你就说给我听听。”布丁笑眯眯把炒锅往旁边一推:“不说,你就别想吃炒饭。”
“唉,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就是顾先生发了很大的火,说经理不该去害人家。而且你也知道,那小子他爸就在瀛海做什么常务副总,所以经理这么做,不是让顾先生难堪么?顾先生就骂经理缺德。然后……”
布丁看了豆腐一眼:“然后?”
豆腐停了停,才说:“然后经理说,就好像你从没干过缺德事似的。”
布丁听这句话,一怔:“什么意思?顾先生那种圣人一样的人,也干过缺德事?”
豆腐迟疑片刻,他摇摇头:“谁知道。”
其实对话还有后半截,豆腐当时在门外听见,短暂的沉默后,顾海生突然轻声说:“对不起你的是我,你只管找我报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害李建利的儿子?就因为他是我的下属?”
然而这些,豆腐不打算告诉布丁,直觉告诉他,这几句话,他最好咽到肚子里烂掉。
他不敢再让布丁琢磨下去,于是笑着打断他:“你呢,也别管经理的闲事了,还是赶紧找个伴儿吧。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有心理问题了。”
布丁没有男友,他已经单身好些年了。
在独眼杰克做酒童,究竟要和客人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一点由酒童们自己来决定,有的只是在上班时间见客人,下了班,多一秒都不和客人联络,这一类就只单纯的陪着喝酒谈笑,客人一旦有越矩的行为,他们会立即巧妙的避开,暗示对方自己不吃这一套。如果客人做得再过分一点,那么俱乐部方面会出来做软性的阻拦,比如,以病假为由更换酒童,调整当事人工作的时间等等。
拿苏誉的话来说,只要自己不想越过那条线,他一定会给予保护。
如果酒童有意愿越过那条线,想和对方有超出寻常的发展,那也可以,前提是,每月仍旧得给俱乐部带来足额的业务。就像苏誉说的,人都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说这种地方就一定遇不上真爱。但如果你谈恋爱谈得昏天黑地,连自己的业务额都顾不上完成,像前两年布丁带的一个傻小子,爱上了客人,于是把独眼杰克变成和男友幽会的场所,除了男友哪个客人都不见,成天只做这一单生意而且几乎带不来多少进账……这种人,苏誉二话不说立即开除。
少数人选择前者,比如温蕴,这些人原本就不打算长年累月在这里干,他们只是赚些钱救急,然后就离开这个行当,回归自己原本的人生。
但多数酒童都选择后者——肯和客人上床,培养出感情了,两方来往密切,客人来独眼杰克消费的频率也更高。
一开始那两年,布丁偶尔会跨过那条线,也不光是为了赚多点钱,他自己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有时候看着对方顺眼,心里又寂寞,也就顺理成章和人上了床。
但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布丁不声不响退回到红线内侧,当豆腐留意到,布丁不动声色地挣脱一个爱慕他的客人的胳膊,这才想起,布丁已经独身一两年了。
但那时候他在和廖骏热恋,没空去思考布丁的状况。等到他和廖骏分了手,心情低落又连续加班,最终疲劳过度发起高烧,布丁进屋来给他煮粥,他这才隐约明白,布丁为什么选择独身——他早看透,这样的爱情伤人伤己,而且长久不了。
“可是这么一来,独眼杰克成了什么?”他自嘲道,“我没伴儿,你没伴儿,经理也没伴儿,包括顾先生……”
布丁关掉炉火,他淡淡打断豆腐的话:“顾先生可不是独眼杰克的人。”
“说话别这么无情。顾先生帮了独眼杰克多少忙?”
布丁拿了只瓷碗放在一边,他正色道:“顾先生帮独眼杰克是看在经理的面子上。顾先生是苏家养大的,经理姓苏,他难道不该帮忙么?”
“俩人明明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布丁把铲子一摔!
“就算没血缘关系,顾先生也是经理的舅舅。”
豆腐愕然望着他:“你这么凶干嘛?顾先生得罪你了?”
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布丁这才摘下围裙,他哼了一声:“自己端饭去吃!”
吃饭的时候,布丁和豆腐说,温蕴的事,他会想办法的。
“不能让他卡着不动。人遇到挫折,要么前进再尝试,要么后退好好反省,哪能像他这样,只知道躲在屋里哭的?”
豆腐笑道:“我就说,你越来越像经理了。”
布丁也笑:“像他,有什么不好?比起我十几岁那个白痴样,我倒宁可自己更像他一些。”
吃了饭,豆腐告辞回家做准备,已经两点了,独眼杰克下午五点开始营业。
布丁把厨房收拾干净,回到客厅看看窗外,依然是滂沱的雨。
他拉了张软软的安乐椅,靠着窗半躺下来,今天他休息。
旁边杯子里还有剩下的黑啤,他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
这是海德堡黑啤,色深如陈血,口感极醇厚,带着点点甜味儿——二十岁之前,布丁甚至不知道黑啤是什么。
喝黑啤的习惯,是他跟着苏誉养成的。
刚进俱乐部,布丁什么都不懂,他以为这是一份很容易的工作,不就是陪着喝酒聊天么?这有什么难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种工作,比做销售困难多了,卖东西,卖出一份是一份,但是做酒童,如果你只和客人打一回交道,哪怕你在此期间卖出一杯数万元的酒,但人家从此就再不想来见你了,那也只能说明你工作的失败。
真正优秀的酒童,能让客人对你不离不弃,数年间陪伴左右,无论你在哪家夜店做,都不会撼动彼此间的情意——达到这种程度,决不是靠单纯的性关系。
起初,布丁觉得自己年轻,有颜有头脑,性格又活泼,做酒童应该无往不利,然而现实迅速打了他的脸。
那是他刚做酒童还不到半年,有一次他路过另外一家俱乐部,看见一个曾经打过交道的酒童,将一位客人从里面送出来。看清那客人的脸孔,布丁有些吃惊,这客人本来是他的熟客,因为对方很喜欢他,所以曾经一周跑来四五次,连续捧他的场。不过最近这半个月,这人没再登门,布丁打电话过去,对方也没接。
……没想到,竟然在同行这儿见到了。
布丁心里这番滋味,如翻江倒海,又挫败又愤怒。他本想躲开,却没料到将客人送走的那个酒童,返身回来,正巧看见了他。
“怎么?在这儿埋伏着呢?”那年轻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不是想跳槽?”
布丁心里正窝着火,此刻更没好气:“我就算上大街发传单,也不会进你们俱乐部!”
那酒童一听,哈哈大笑!
“得了吧!我看你呀,就快被老苏炒鱿鱼了!自己的客人留不住,让人家跑我们这儿来找乐子,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布丁那时还太年轻,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他上前两步,抓住那人的领口,厉声道:“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不对?”那人还满脸嘲弄地瞧着他,“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你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成了酒童,布丁那小子倒成了大爷’——布丁,我说你小子真有能耐,能把客人给气成这样,人家花了钱还没买到痛快,没当场发作,算是给你留脸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他的话没说完,布丁一拳头砸下去,顿时鼻血横飞!
……那次,对方老板报了警。
当晚,将布丁从警局拎出来的是苏誉。
布丁从警局出来,就一言不发,一个人缩在车后面,他的手也破了,胸口那儿闷闷的疼,因为对方也没饶过他,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又恼火又沮丧,恨不得抓着谁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但苏誉一句话都没问,他开着那辆保时捷,一直把布丁从警局接回到独眼杰克。进了办公室,苏誉先找了医药箱,给布丁仔细清洗手上胳膊上的伤口,上了药。
“还有什么地方疼?”他低头涂抹着药膏,又淡淡地问,“对方三个打你一个,应该不止这点儿伤吧?”
布丁想说他胸口疼,但他又不肯说,只垂着眼皮,不出声。
“卢老板和我说了,说是你起的头,你先打了杜茗。”苏誉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怒气,平和得很。他放好医药箱,抬头看看布丁,“但卢老板没和我说原因。布丁,你为什么动手?”
好半天,布丁才轻声说:“我今天,在‘欢乐时代’的门口,看见杜茗把沈总送出来……”
苏誉扬了扬眉毛:“沈总?哦,你是说启亚商贸的那个?布丁,那不是你的客人么?为什么人家会去‘欢乐时代’?”
苏誉这样一问,布丁再也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打电话给他了,他没接!我打了好几次,他秘书说他出差了!我怎么知道他会去欢乐时代!我怎么知道他会去找杜茗?!我也不明白啊!”
布丁的眼圈都红了,他握着拳,身上直发抖,但苏誉仍旧是一副平静温和的表情。
“那么,杜茗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了什么,把你刺激成这样?”
布丁卡住,良久,他才小声说:“他说沈总和他抱怨,说……说花钱没买到痛快,还说自己成了酒童……”
“那么,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抱怨?”
“我不知道啊!”
苏誉不急不躁,仍旧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么?”
被苏誉这么一问,布丁终于有些迟疑,他拖沓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沙发里,低下头哑声说:“我觉得沈总挺喜欢我的,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我听不大懂……尤其他们公司里的那些事儿,我有时候记不清人名……有一次我打了个哈欠,可能他有点儿不高兴了……”
苏誉偏着脑袋,他望着布丁,目光里带着怜悯:“所以,客人说的事情你听不懂,也没兴趣听,更懒得往深里琢磨,你听累了,打哈欠了,你是在告诉客人,我不耐烦了,还是讲点儿我乐意听的吧。布丁,这么一来,客人不是酒童是什么?你不是大爷是什么?”
布丁一下子被苏誉给说愣了!
他只知道客人喜欢他,疼惜他,总给他买东西,逗他开心……他以为人家真的甘愿这么做呢!
看他脸色变了,苏誉的目光更加怜悯:“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杜茗是从这个城市最好的商学院毕业的,所以你听不懂的客人的那些絮叨,他听得懂,你不明白客人为什么烦恼,他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客人最后会离开你,去找他。”
布丁的脸色变得更难堪,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来!
“经理,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该回大学去,把没念完的那两年给念完?!”
苏誉摆摆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他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靠在椅子里安详地望着布丁。
“独眼杰克不是研究院,非得拿到本科文凭才能考。学东西不一定得回学校,修炼人情世故也不是单靠饱读诗书。这次的事情只是给你个教训,做酒童,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真的以为只要长得好,放得开,客人就跟定你么?并不是的。”
布丁被他说得呆住!
苏誉淡淡一笑:“容颜会苍老,审美会疲劳,上床也不是保险栓——否则世上就没有出轨这码事了。所以布丁,你明白么?除了年轻漂亮,你还缺乏很多东西。”
☆、第 11 章
布丁的年少岁月,始终活得懵懵懂懂,过一天算一天。
但是打架事件过后,布丁忽然就有了改变,他开始沉下心来,认真打量周围的世界,这么一打量,他这才明白,之前的那份志得意满,只是借着年轻产生的狂妄,其实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并不多,很多方面连皮毛都谈不上。
好在布丁是那种乐于吸收的性格,他开始找书看,像苏誉说的,拿不拿文凭没所谓,多读点书,人的感觉都会不一样,腹有诗书气自华。
苏誉是个极好的教师,闲下来,他常常带着布丁豆腐他们满世界转,偶尔也会给他们买衣服,不是成品店,而是须发皆白的老裁缝亲自服务的手工店。
“……无烟煤色,或者深蓝色。”苏誉指着一件衣服,细细教他们看那软如流光的材质,“黑真丝的衬里,不过这一件只加了一半——这种半衬里也很常见。”
如果不是苏誉,布丁可能这辈子都认不出昂贵的哈德斯菲尔德英产股线面料。
他也会带他们去好馆子吃东西,比如炖了两天两夜的佛跳墙,还有,鲜活的鲷鱼在端上来时,嘴还在张合,让人跃跃欲试的同时又带着点惊吓。
人的舌头是被培养出来的,它是活的,会分辨好坏,但你也得给它机会:在这之前,布丁一度认为,周末有个全家桶就是最高享受。
苏誉甚至把他们带去私人酒庄,穿着黑色马甲的老佣人面平如水,领着他们走进深深的酒窖,在苏誉的示意下,一声不响取出纤长的酒瓶。
“别一口倒进去。”他将两杯酒轻轻放在布丁和豆腐面前,“先含在嘴里,让口腔弥漫一下酒香。”
然后,他转头对那老佣人说:“跟海生道声谢,那瓶哈帝干邑我收到了。”
布丁匆忙把那口酒咽下去,好奇地问:“海生是谁?”
“这儿的主人。”苏誉微微一笑,“所以我们是来上门抢劫的。”
豆腐开玩笑道:“经理,你在说谎吧?这酒庄其实是你家的。”
苏誉仍旧微笑:“有什么好说谎的?我是个没家的人,更没有这么好的酒庄。”
布丁留意到,旁边那位老佣人虽然神色没有变化,但眼角深刻如刀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他甚至带他们俩去听音乐会。起初布丁觉得荒谬,他活这么大,唯一听过的舞台音乐,就只有校合唱团的《黄河大合唱》,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和高雅的音乐打上交道。
“听点动听的音乐很有必要。”苏誉笑嘻嘻地说,“你以为舌头要养,耳朵就不要养么?”
那天他们听的是非洲木琴的演奏,小小的专场,20个演奏者跪在雕刻精巧的钟、锣、鼓等等面前。鼓声一点点引领,像不急不躁的古老的雨,下排的一个钟加入旋律,然后,更多的乐器参与进来。节奏像藤蔓植物,有条不紊地交错,肆意的生长。沉默的黑人用力努着嘴,用他全副的技艺将祖先流传下来的声之美,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
“木琴的声音会产生一种新的脑电波,它使正常思维通道瘫痪,强迫新的通道产生。”苏誉在休息室里解释,他的脸上,洋溢着纯美的喜悦。
豆腐没听懂,还问:“那会怎样呢?”
苏誉笑起来,他用冰凉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豆腐的脑门:“会让你变得更聪明。”
演奏出来之后,布丁还在恍惚,仿佛漫步在布满星星的非洲草原上。他头一次觉得这淙淙的琴声是如此动听,以至于第二天他瞒着豆腐和苏誉,偷偷又来听了一场。
因为布丁有需求,所以苏誉会引导他阅读。就算是不喜欢阅读的豆腐,苏誉也有办法,他会推荐豆腐看剧。
“这个世界是一张网,每个点都是相连的,所以你从哪个点出发都可以,只要找到你喜欢的点,往后的路途就通达了。”
他甚至教他们说话,遣词造句,告诉他们仔细观察世态人情,借此将自己历练得波澜不惊。但是苏誉也明白说了,他教他们这些,是有目的的。
“我把你们变得更优秀,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自身。”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要你们能有资格站到我这个位置上来——往后进来的新人,都要交到你们手里来打磨。店是靠人撑着的,咱们要做一间最出色的夜店。”
短短一年时间,苏誉就把这两条原本在街上讨些残渣剩饭的小鬣狗,变成了两匹油光水滑、牙齿和爪子却媲美匕首的狼。
“狼?你是说色狼么?”豆腐笑嘻嘻地地说,“那么,经理是什么?”
“狮子。”布丁说。
豆腐更笑:“顾先生呢?”
布丁翻了翻眼睛:“他不在食物链里面。”
豆腐想了想,也点头:“他和咱们不同,他在食物链的顶端。”
但布丁也深知,自己只是酒童,其实离食物链的顶端非常遥远,莫如说,要不是有苏誉这个老板,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会更艰辛一些。
大概是布丁做酒童的第二年,他遇上了一个讨厌的客人。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僚之子,和布丁差不多年龄,几乎每天都来店里找乐子。并且没过多久,就开始追求店里容貌最出色的布丁。
布丁不喜欢这个人,本来他对客人是秉持从好的方面看的原则,因为深知自己是个酒童,令人愉快是酒童的职业道德,所以遇到老迈拘谨的,他会认为对方沉稳有分寸,疏狂佻达的他会归为有个性,就算是特别庸俗无聊的,布丁也不会鄙视人家,他明白,老天爷对每个人并非公平合理,会变得庸俗无聊,也有人家的无奈。
唯有这个姓陶的官宦之子,令布丁厌恶,因为此人已经订婚——和一个女性。
虽说是政治婚姻,以家族利益为上,青年本身也没办法,是被迫达成婚约,但布丁仍无法容忍,尤其女方似乎并不清楚未婚夫的性取向,因为这人有一次放肆地开玩笑,说到时候要找个人代替他去洞房,“把她灌醉了,谁知道是谁上的!”
一听这话,布丁顿时厌恶到极点!
这他妈就是个人渣啊!
心里带上了厌恶感,平日里待客的言行举止,难免不流露出一点点来,那青年也是个人精儿,追求了布丁两三次未果,明白这酒童嫌弃自己,于是心中不忿,就想出一个损招来对付布丁。
那晚那青年又来了店里,和往常一样,开着他那辆f430,到门口,布丁正在迎客人,一见他来,心里微微膈应一下,但面上不露出来,仍旧笑盈盈上前。
那姓陶的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布丁拧了一下嘴角,把车钥匙交给他:“来,帮我把车停到车库去。”
那晚原本豆腐在布丁身边,他早就知道布丁不喜欢此人,于是笑道:“陶先生,停车的事情归小寇。”
他要伸手去拿车钥匙,那青年把手一缩:“我让布丁去停,豆腐,你没事让小寇献什么殷勤?这我可不高兴了!”
豆腐就笑道:“您误会了,布丁是巡场的,本来停车就不归他管呀。”
“停个车而已,多大个事儿呀!”那青年笑嘻嘻的,把车钥匙塞进布丁手里,“快去,等会儿上来陪我喝酒。”
布丁以为对方只是像刁难门童一样,想贬低一下自己,于是也没多想,他笑了笑,接了车钥匙就上了那辆f430。
结果万没想到,发动了车辆,他才发觉有问题,车被人动了手脚!
布丁慌了,他怎么踩刹车也没用,那辆黑色的法拉利疯了似的朝着街对面冲过去,轮胎与地面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还伴随着酒童和客人的惊叫!
就在差点撞上人群时,电光石火之间,布丁拼死将方向盘打转,轰的一声,法拉利撞在了街对角的挡车石柱上!
气囊弹出来,布丁顷刻间晕了过去!
☆、第 12 章
再清醒过来,布丁已经被人从车里拖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豆腐正焦急得脸发青,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
布丁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些疼,鼻子破了,白衬衣沾了血迹,但骨骼似乎没什么问题。
“布丁!”
嗡嗡耳鸣里,是苏誉的声音,布丁抬头一看,苏誉已经从店里出来了,正急匆匆往他这边来。
同时伴随的,还有那个陶姓的青年刺耳的叫嚷:“天哪!我的车!这可是f430!苏经理!你说这怎么办!”
苏誉停住脚,转过身,冷冷一记眼刀飞过去:“车的事,等会儿再提!”
那青年似乎被他这一眼刺中,他卡了片刻,却冷笑起来:“等会儿再提?苏经理,布丁把我的车撞成这样,你叫我等会儿再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处理!”
苏誉全不管他,快步到布丁身边,弯腰扶起他来,一脸关切道:“伤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布丁勉强站直身体,他试着深吸了口气,然后摇摇头,哑声道:“没事,经理,骨头没伤着……身上可能撞青了一点。”
他抬头,看看那辆车头受损的法拉利,心像是掉进冰窟窿里!
“经理,”他回过头来,发着抖道,“这车做了手脚,我踩不动刹车!”
苏誉的脸色微微一变,然后他点点头:“豆腐,先把布丁扶到楼上去,他鼻子都流血了,找药棉给他止血,如果有呕吐,立即送医院!”
“知道了!”豆腐立即扶着布丁,他让布丁全身靠在他身上,几乎是半背着布丁往店里走。
车主人却走过来,不客气地挡住他们:“把我的车给撞成这样,就想走啊?”
任凭是往日最好脾气的豆腐,这下也忍不住了:“陶先生,您没看见布丁伤成这样了么!”
那青年冷冷一笑:“他伤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啊?叫他停个车,这么小的事情都能办砸!你们倒是一走了之,我的车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苏誉走过来,伸出手臂用力一挡那青年。
“让开!”
那青年被他这一下,给推得往后趔趄了两步。他顿时大怒!
“苏誉,你想仗势欺人?!”
他这么一说,苏誉却笑了。
“仗势欺人?陶公子,您开玩笑呢?我一个小小夜店老板,您可千万别高抬我!”
姓陶的青年冷笑,他点点头:“好,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解决!”
他抱着手臂,做出一副逼问的架势。
这时,店里的客人和酒童都被这场喧闹给吸引过来,有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互相低声打听,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苏誉身上。
看来,是想看他这个经理到底如何解决此事。
苏誉微微一笑:“陶公子,布丁撞坏了您的爱车,责任在他。”
布丁和豆腐对望一眼,脸色俱是惨白!
“酒童撞了您的车,我这个做经理的也有错。这样吧,这辆车,我们赔给您。”
那青年哼哼冷笑:“哦?想拿去修修补补,再来还给我呀?没门!苏经理,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打发客人的?”
“怎么会修修补补呢?”苏誉笑道,“到时候,陪您新车。”
场内一阵哗然。
那青年也一怔,他旋即点头:“这可是你说的!苏誉,说话可得算数!”
他说完,冷笑一声,转头离去。
苏誉轻轻推了一下豆腐,低声道:“先送布丁上去。”
布丁被豆腐和小寇扶着,上到三楼休息室,俩人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让他慢慢躺下来。豆腐还不放心,问他:“有没有想吐?要是想吐就得赶紧去医院了!恐怕是脑震荡呢!”
布丁摇摇头,哑声道:“没事的。”
小寇小跑着下楼,去找药棉和止血药,豆腐恨恨道:“那个混蛋!设了陷阱给你踩!难怪不让小寇去泊车,他存心是要害你呢!”
布丁垂落眼帘,哑声道:“那辆车……恐怕得三四百万吧?”
豆腐一愣,立即道:“那不是你的错!布丁,你不该赔!咱们反而该去告他!他差点害得你撞人,差点害得你没命呢!”
“可是经理都说了,是我的错,是要赔的。”
豆腐被他说得,胸口起伏不定。
半晌,他忽然咬牙说:“真要赔,咱一块儿凑钱!布丁你别急,这口黑锅,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背!”
豆腐这番话,说得布丁心里仿佛起了滔天的浪!
他进店里这快两年的时光,和豆腐关系一向好,但那也只是“要好”而已,就像关系好的同学,合得来的同事,布丁从没指望过更多的东西。
他万万没想到,今晚自己遭遇了这么大的事儿,豆腐竟然能说出这么义气的话来。
不多时,小寇找楼下老冯那儿拿来药,豆腐正给布丁擦拭胳膊上和肩膀上的伤,苏誉却推门进来。
“怎么样?”他问,又低头看了看布丁。
因为撞伤多处,所以衣服脱下来,布丁赤着上身,被豆腐笨手笨脚擦着药,那药是紫黑色的,弄得他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看上去简直像个烂掉了的布娃娃。
“你这是给他擦药么?”苏誉瞪了豆腐一眼,“我当你画画呢!”
豆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行了都下去吧,”苏誉挥挥手,“我来弄。”
豆腐和小寇放下手里的药棉,俩人走到门口,小寇忍不住又回头:“经理,那车……真的要布丁赔呀?”
苏誉擦药的手没停,他悠悠道:“当然得赔,是在他手上撞坏的嘛。”
小寇不忿起来:“可这明明是陷害!经理,咱这不是吃亏了吗?”
苏誉回头瞧了瞧他:“你的意思,是叫我站在大门口,和客人吵个三天三夜?”
小寇呆住,豆腐趁机拽了拽他:“就你多话!经理会处理的。”
俩人出去了,苏誉索性拉了椅子坐下,这才弯下腰,仔仔细细给布丁的伤口上了药。
忍耐良久,布丁终于还是道:“经理,那车,多少钱?”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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