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漫长的告白 作者:简柚
第2节
“这班孩子里,也就豆腐还扛得住事儿。”苏誉摇摇头,“连布丁都得逊他三分。更别提这个温蕴,遇上事情他比你还急,一丁点儿风浪都禁不起,恨不能让你跪下来求他别哭。”
冯振川摇头:“温蕴确实不该做酒童呀!何必给他去前厅呢?”
苏誉白了他一眼:“是我逼着他做酒童的啊?难道不是他求来求去的,非要干这个么?”
“多得是赚钱的活儿,这孩子,认死理。”
“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苏誉抓过纸巾擦擦嘴,“想回大学念书,考进那么好的医学院,结果只念了不到一年。助学贷款一直申请不下来,家里爹是瘫子妈是疯子,本来就拉下一屁股债,弄俩钱连地瓜干都不够啃。”
冯振川轻轻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身上那条斑斓如调色盘的脏围裙:“谁没个难处呢?叫我看,这孩子是想回学校想疯了。誉少爷,你别怪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苏誉瞪了他一眼:“我是开慈善机构的啊?我是圣母啊?”
冯振川笑道:“你就这么把温蕴打发回厨房,他得把厨房哭出个游泳池。”
他想了想,又说:“上次,海生少爷过来不也说了,温蕴这孩子本来眉清目秀的,留在厨房弄得乌眉灶眼,太可惜么?”
苏誉长叹一声,推开碗筷:“说来说去我就是得做圣母!我不肯做,你们都逼着我做!”
正说着,又有人敲门,苏誉没好气道:“今晚这是怎么了?吃顿饭都不让人消停!”
进来的是布丁,他鬼头鬼脑的瞧了瞧屋里:“冯叔,您没在厨房啊?”
苏誉更没好气:“又有什么事?”
布丁进屋,他揉了揉鼻子:“我想去厨房弄点点心吃,结果一掀笼屉全都是空的……”
“不是吃了晚饭么!”
“可我又饿了。”布丁一脸惨兮兮道,“经理,这才九点半呢,今晚是我值班,我得撑到后半夜去呀……”
冯振川笑着站起身来:“厨房里有东西,我才做的一屉鲜虾小笼。”
布丁双眼放光:“咦?!我怎么没看见!”
“我放起来了。”冯振川哼了一声,“要是让你们几个瞅见,连根虾须都不会给我留!来,给你先弄一碗解解馋……”
布丁正乐不颠儿的要跟过去,身后苏誉却喊住了他。
“等会儿再去吃东西。”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有话要问你。”
布丁会意过来,等冯振川端着碗筷出去了,他这才关上房门,回到沙发前。
他看看苏誉,眨眨眼睛:“经理,什么事?”
苏誉抬头看看他:“你今天,很有些沉不住气。这不大像你。”
布丁耸了耸肩:“经理,是那小子先不客气的。”
苏誉摇头:“这话,温蕴那种新人说说还没什么。布丁,你是新人么?在你看来,客人不客气,咱们就该跟着不客气?”
布丁沉默片刻,才道:“经理,陈彤那小子是打算动手的。”
苏誉用指肚揉了揉眉心,他语气充满疲倦:“所以你为了我不被他打,就先卷了袖子冲上去?今天豆腐发挥失常,就够我头疼的,没想到连你的脑子也短路了。”
布丁抱着胳膊,往沙发里深深一靠,他扬起脸,不卑不亢道:“经理,我可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苏誉扬了扬眉毛:“哦?”
“就算经理你自己忍了,愿意唾面自干,一旦陈彤那小子动手打了你,顾先生知道了,会轻饶他么?陈彤他老子是个特别狂妄的家伙,这谁都知道。顾先生动了他儿子,他能坐视不管?到时候,怕是得拼上身家性命和咱们闹……到了那一步,经理你肯定得被拖下水。虽然就他那点子能耐,不至于添多大的麻烦,可就算不掉进茅坑,咱们也得沾一身屎,那多划不来。”
苏誉吃惊地看着他,良久,他才笑了笑。
“没想到你会考虑这么多。”他揶揄道,“所以你宁可自己先动手?”
布丁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总之,经理你不卷进去就行。有我和豆腐在场,就算被他们动两下手,最后他们也有个台阶可下,不至于闹得太厉害。”
苏誉似笑非笑看着他,他嘴角那细微的折痕,透出几分不可言传的深意:“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全,可我怎么听着,仿佛自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听他一说刘阿斗,布丁就笑起来:“我可没这意思!好吧,今晚确实是事发突然,和明理的客人打交道打惯了,我也没想到陈彤那小子会如此嚣张——陈家嘛,新出炉的暴发户,大概不知道经理你的来历。”
他这么一说,苏誉沉吟不语。
布丁坐在沙发上,他静静看着苏誉。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苏誉的脸隐在背光里,只能模糊看见那石雕般的轮廓。
苏誉看上去很瘦弱,肌肉也不甚发达,皮肤似乎贴着脸部的骨骼,但那张脸的线条却格外精致,仿佛每一寸都经过精雕细琢,嘴唇尤其优美,若是能吻上去,滋味一定不一般。
不知什么缘故,布丁想起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有一次他手下的两个小孩子,开玩笑似的把大卫像贴在休息室的门上,那段时间好些人拿它讲黄色笑话,还有人说要偷回去贴在蚊帐上对着撸。然而有个小孩却特别认真地问布丁,为什么大卫的雕像看起来这么不对劲。
“你看,别的地方都很发达,强壮得像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偏偏只有鸡鸡,这么小一点点,像个小男生——布丁,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么?”
问问题的小孩本来非常严肃认真,但在场的酒童全都大笑起来,因为在绝大多数酒童那贫乏的脑瓜里,裸体像的作用只是拿来意淫的,谁也不会去思考这里面的逻辑性。
布丁当时也跟着笑,他也答不上来这问题,不过布丁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弄不懂的一定得想办法弄懂,不清楚的局面一定要澄清,他从不囫囵过日子。
然而他查了大量资料才得知,关于这一点,各方说法不一,也有说是因为雕塑普遍表现的是战斗和竞技状态,所以肌肉收缩,更有一种说法是,在当时社会看来,少年是纯洁的,到了成年,男性完全成熟,就容易丧失那种纯洁的美,走向粗鄙野蛮了。
后来,布丁常常想,他们的经理苏誉,似乎经常处于这两种不同的状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像个成年人,而且是那种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成熟男性。
可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偶尔陷入迷思时,苏誉身上那种稚嫩青涩的男孩气质,就会遮挡不住的冒出来。
此刻,他这样在灯下撑着头,浅黑的眼睛里微微含着光,抿着细细的嘴角陷入深思,就特别像那些迷惘无知、对未来心怀忧虑的惨绿少年,每次瞧见他这样子,布丁总忍不住心里噗通噗通的跳,手心都出汗。
奔四的人了,竟像个孩童,布丁心里不由想,这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分裂?
他的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以至于让他如此分裂?
一定是的,布丁想,在苏誉的少年时期,一定发生过很严重的事,是那件事将他击溃,让他的精神状态不得不留下一部分,停滞在那个时间点……
见他发愣,苏誉回过神来:“在想什么?”
布丁赶紧咳了一声,他站起身:“我是想……经理,要不,我来带温蕴吧。”
苏誉一怔,却淡淡笑道:“布丁,你想打豆腐的脸啊?”
“我可没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温蕴的保荐人是豆腐,豆腐带了他足足俩月,现在都是半成品了,你却伸手要把人夺过去。”苏誉斜斜看了他一眼,眼风突然凌厉,“布丁,你不想和豆腐做兄弟了?”
布丁摇头:“经理,我是觉得,今天这事儿没完呢。”
“哦?”
“我是说,陈彤那小子。”布丁顿了顿,“今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出了丑,虽然是拿他老子来压的他,但是经理,我了解陈彤这种人,刚爬进这个圈子,你这就是打了他的脸啊!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法报复的。一旦他要找茬报复,头一个还是会找到温蕴身上。”
布丁这番话,说得苏誉不语。
看他这样,布丁趁热打铁道:“所以我才说,让我来看着温蕴。豆腐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多,难免有看不到的地方,温蕴就暂时交到我手里,怎么的,也把这段危险期过去再说。”
想了良久,苏誉仍旧摇头:“不行,不能给你。这么做是损豆腐的威望,我更不能为了个不足道的外人,坏了你们俩的感情。”
布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无奈摇摇头:“叫我说,还不如今天让那小子把我和豆腐揍一顿呢,揍完了那小子也消停了。”
“那绝对不可以。”苏誉淡淡地说,“我立的规矩,谁也不能改。你们是酒童,不是受虐的沙包,谁敢动我手下人一根头发,我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的,干什么说这种狠话?”
苏誉和布丁同时望过去,开着的房门口,站着个男人。
那男人四十出头,身形颀长,容貌十分的儒雅俊逸,一双黑眸深邃漂亮,但面色却是淡淡的,眉宇间,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男人穿一身黑色大衣,但却打了条樱桃红的领带,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布丁一见来者,立即整肃神色,迅速起身,恭敬道:“顾先生。”
苏誉似乎有点惊讶,但刚才那放松的表情,就迅速收敛起来,他冷淡道:“怎么这个点过来?”
“顺路而已。”男人进来,自顾自将大衣脱下,布丁赶紧上前接了,仔细挂在衣架上,这才悄然推出房间。
☆、第 6 章
苏誉掏出打火机,将刚才一直夹在手里的烟点上,这才道:“都十一点了,顺这么远的路?还打着这么艳的领带,生怕狗仔看不见你这个圣人进出这种腌臜场合?”
顾海生没理他语气里的故意找茬,他抬手挥了一下飘散到面前的烟雾,只淡淡道:“找我要陈占魁的电话干什么?”
“哦,没什么,他的小儿子刚才闹了点事儿。”
于是苏誉就把晚上发生的事情,大致和顾海生说了说。
顾海生听完,皱起眉头:“陈占魁的小儿子竟如此不成器?他的大儿子看上去倒还好……”
苏誉似笑非笑哼了一声:“都是这样。有一个成器的,就必定有一个不成器的。你看吧,过不了两天,陈占魁就得去巴结你了。”
顾海生厌倦地往沙发上一靠:“我本想把他的号码给删掉,前两天偷了懒——幸好没删,不然今晚也没法告诉你了。”
“为什么要删掉?”
“看着讨厌。”顾海生歪着头,想了片刻,“连名字都一起讨厌。刚爬进上流社会的暴发户,就得意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好了。”
顾海生有资格讨厌任何人,偶尔他甚至不会在人前掩饰这种讨厌。换了一般人这么做,必然被大众讥讽为幼稚、不懂如何为人处世。但是顾海生这么做,对方就只有陪着小心,满脸干笑的份儿,而且还得赞他是“真性情”——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权势,你连杀人放火都是“真性情”。
苏誉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挂上了浅浅的微笑。
顾海生的心,像被落花触碰的琴弦,极细微的动了一下。但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清了清嗓子。
“你爸昨天还问起你。你都一两个月没打电话回去了,他很担心,又不敢贸然打电话给你,怕你生气。”
苏誉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打什么电话?他知道我还活着,这就够了,别的都是多余。”
“他是你父亲,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所盼望的东西并不多,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苏誉怔怔看着手指间的香烟,好半天,他把烟头碾死在烟缸里,站起身来。
“我记得当年他曾说过,如果我执意要干这一行,那就永远都不要和他讲话。”
顾海生摇摇头:“老人一时的气话,你也要放在心上么?小誉,这些年你在独眼杰克遇到这么多风波,有哪一桩是你爸爸不知道的?他是恨不得亲自上阵,替你挡开那些人才好。”
“那就替我谢谢他的好心。”苏誉平静地抬起头,望着顾海生,“但也请他把手收回去。他是瀛海的董事长,集团主席,瀛海真正的大老板,又是你姐夫,他有权管着你这个总裁,但他没权管我。我不需要他,我从小没他这个父亲,活得也很好,万一沾上他的名分,反而危险了。”
最后这句话,刺激到顾海生,他一时忍不住道:“我知道你在怪他,小誉,你大哥的死不是他的错呀!寻仇的找上了他儿子,这难道是他事先能够料到的么?”
这话说得苏誉面色一阵惨然,连嘴唇的血色都褪去。
他慢慢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半晌才哑声道:“我没怪他——我怪我自己,还不成么?”
有什么被撕裂开了,彼此都极力躲避的一些东西,从那裂缝里喷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空气凝重如水银,呼吸仿佛都带着炽烈的剧毒,又苦又痛。
一时间,俩人都不说话。
仿佛忍受不了这份沉重,苏誉终于打破沉默:“这领带不错。”
顾海生一愣,低头看看:“是么。”
“这么多年,没见过你用这么鲜的颜色。成天不是蓝的就是灰的,愈发像个老头。”苏誉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是怎么想起改变风格?”
“什么风格?”顾海生摇摇头,“这是芊芊以前买的。今早我也没仔细看,抓来就随便打上了,出来才发觉不对劲,又懒得再换。”
听到柳芊芊的名字,苏誉脸上神色略有变化,男人的嘴角漾起持续不断的讽刺。
“原来如此。你老婆买的,你自然得打上。”苏誉懒懒往椅子深处靠过去,“这么说,你还没忘记她呢?”
顾海生皱了皱眉:“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小誉,她已经死了四五年了。”
苏誉冷漠地转过脸去。
“幸亏你和她结婚,这才让她死于先天性心脏病。要不然,她肯定死于对你的相思。”苏誉嘴角的讽刺,深刻得变成了一条永久性皱纹。
顾海生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别讽刺我们了,成不成?”
苏誉突兀地抬头,看着他,他的声音也突然变得生硬难听:“可不是?你们是多么好的一对夫妇,生同衾死同穴……”
顾海生没等他把话说完,却突然三两下将领带解开,抽下来,放在苏誉面前。
“干嘛?”苏誉看着他。
“给你,我不要了。”顾海生飞快地说,“本来就不是我的风格,早上出门被人瞧个不停,老傅的眼珠子瞪得像鸡蛋。我还以为自己佩戴着纳粹勋章上街呢。”
苏誉噗嗤笑起来,但又迅速收起笑容。
“我也不要。”他将领带推回给顾海生,“你老婆的遗物,给我干什么?”
“她又不会知道。”顾海生笑了笑,“而且我也不适合这条领带,本来我就不想要了,小誉,这颜色适合你,夜店老板,不就应该打这种亮颜色领带么?你要像我似的成天灰的蓝的,反而不好。”
苏誉冷冷道:“那我也不要。你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物,哪里是我这个下九流的夜店老板沾得起的?她的东西,我一概不要。”
“她甚至连指头都没碰过。”顾海生又耐心道,“送给我的时候,装在礼盒里面,我连一指头都没摸过,接了就扔进柜子里去了。所以这算不得是她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如果你不喜欢,扔了它。反正我也不想要了。”
苏誉扬起脸,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你还真够绝情的。”
顾海生将那条红色领带拿起来,仔细整理好,再将它小心翼翼放在苏誉的写字桌前。
然后他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我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带,在灯下泛着朦朦的光,像一座小小的丝绸堡垒,柔软,却棱角分明。
正这时,豆腐敲门进来,说楼下酒保找苏誉有事。
苏誉抓过外套刚要出门,走到门口又停住。
他转头看看顾海生:“往后别加这么晚的班。四十好几的人了,也注意点儿身体,你以为你还多年轻呢?天天如此,会过劳死的。”
“死就死呗。”顾海生不在意地说,“到时候也不过是一副棺材板儿的钱,你舍不得?”
“叫你说对了。”苏誉扣着领口,一面头也不回冷冷道,“好好留着命吧。你这种鳏寡老人,注定得做一辈子孤魂野鬼,死了都没人给你戴孝!”
这种近乎咒骂的冷言冷语,听得旁边的豆腐直咧嘴,哪怕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
然而豆腐仍旧不禁抬头,小心翼翼看了顾海生一眼,生怕对方突然出言反击。
然而没有,顾海生的脸,平得像一块平板。
只是脸色略微苍白了些。
出来关上门,苏誉低头想了想,又对豆腐说:“等会儿把顾先生从厨房那边送出去,刚才那场闹腾,我发现有几个小报记者凑上来了……别让他们拍到顾先生。”
豆腐点头:“明白的。”
☆、第 7 章
原来楼下酒保找苏誉是为了酒的问题,酒保和他说,白天小寇从仓库拉来的十箱子酒里面,有一瓶三星白兰地出现破损。
“我白天收货的时候太忙乱,没仔细查。”酒保怨恨地说,“晚上打开箱子才看见,一整瓶都漏光了,现在里面地上都是酒——叫我说,弄不好是小寇半路上打开的。”
苏誉皱眉,小寇是店里的一个酒童,那小子生得不难看,就是眉毛粗粗的,样子像个小土匪,正好又姓寇,于是就都叫他小寇。
小寇做事情很卖力,他们这些酒童不光陪客人,偶尔苏誉要做点什么,需要跑个腿,也会喊他们去。比如今天从仓库运酒过来,这本来应该是豆腐的活,但豆腐今天下午有事请假,晚来了俩钟头,于是苏誉就让豆腐手底下的这个叫小寇的孩子跑了一趟。
酒保泉子,是个性格细致敏感,甚至有点儿强迫症的青年,酒杯上有个指纹他都要抓狂,所以特别看不惯做事情粗粗拉拉的小寇。
看苏誉皱眉,酒保趁势道:“经理,把小寇叫来当面对质,我来和他说。”
苏誉摇摇头:“小寇在陪客人,而且现在是营业时间,吵起来对大家都不好。泉子,我想这件事不是小寇故意的,那小子虽然做事情粗,但还不至于要到半路撬开一瓶酒喝的程度——估计是路上颠簸,不小心弄破的。”
“经理,你难道忘记了?”泉子愈发皱眉起来,“他爱顺手划拉店里的东西这毛病,不是远近闻名么?”
“但那也不至于到了偷盗的程度。”苏誉笑道,“小寇平日拿也是拿店里的废品,给他叔叔那个收购站送去——故意盗窃这种事,小寇不会干的,泉子,你放心好了。”
看苏誉是打算息事宁人,泉子默默看着他:“就算路上颠簸,那也是他的错!这可是法国进口的三星白兰地……”
苏誉笑道:“多大个事儿啊,记我账上吧。”
酒保无可奈何看着他,轻轻摇头:“经理,我看你和顾先生学,越来越像他了,你们都是要做圣人的。”
苏誉听见他这话,面上微笑,心里却像挨了针扎,就不由发起愣来。
他又想起刚才顾海生说的那些话,想起他那张仿佛生铁铸造的平静面孔。
恨海难填的陈旧往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是如今再想起来,却依然鲜活如同昨日,就连胸口那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都是一模一样的。
苏誉艰难的喘了口气,他伸出痉挛的手,想去拿跟前的阔口玻璃杯,但他没拿稳,杯子翻了,里面的柠檬水洒了一桌……
旁边的客人不由跳起来,苏誉这才醒悟,他也慌了神,赶紧走过去要道歉,但客人自己却满面通红,双手扯着衣服下摆,结结巴巴说:“没事!没事!不要紧!”
看清客人,苏誉不由一愣。是那个天天坐在吧台前的少年。
他微笑起来:“还没走啊?”
田子晟被他这么一问,脸更红,他嗫嚅着低下头:“……你们不是一点才打烊么。”
这时酒保也赶紧过来,问田子晟衣服有没有弄脏,又擦干净吧台。
苏誉笑道:“送去干洗,洗涤费用我来付,我加倍赔偿。”
田子晟终于笑道:“何至于呢。只是溅了几滴水而已。”
苏誉一本正经地说:“那不行,这事儿如果是我手下那些孩子干的,我肯定罚款,不能因为是我自己干的,就网开一面。”
田子晟还要客套说不用,苏誉就笑道:“好吧,那至少让我请你一杯酒。”
田子晟笑道:“真的不用了,苏经理,等会儿我还得开车呢。”
“没关系。”苏誉朝着酒保打了个响指,然后扭过头来,笑盈盈对田子晟道:“呆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田子晟一怔,他被苏誉那双微笑的眼睛看得心直噗通跳!
酒保送来的是一杯血腥玛丽,田子晟本来不擅长喝这种酒,但那晚他却鬼使神差端起了酒杯。
苏誉看他喝完那杯酒,这才笑道:“终于肯喝酒了。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未成年……”
田子晟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成年了!苏经理,这是我的身份证……”
他要掏钱包,泉子和苏誉都大笑起来,苏誉赶紧按住他:“我知道。你不喝酒,你只爱喝水。你在这儿坐了二十七天,喝了十九瓶依云,五瓶圣碧涛,十七瓶巴黎水。你快把这儿的矿泉水喝光了。”
田子晟的血都涌到脸颊上了!
他没想到苏誉竟然知道得这么细致,连他在这儿喝了多少水都一清二楚!
……这么说,他一直在观察他?
他微微低垂眼睫,颤声道:“……我是不是不该在这儿?”
“怎么会呢。”苏誉微笑道,“独眼杰克这种地方,应该是比图书馆更加没有门槛才对呀。”
田子晟心里一动,他抬头看着苏誉:“你知道我是从图书馆跟过来的?”
苏誉淡淡一笑:“失望了?没有跟进大学,却跟来了夜店……”
“才不会!”田子晟赶紧打断他,说完了,自己又觉得失态,不由脸更红了,他索性站起身来,“十二点了,我得回去了。”
他要结账,苏誉却伸手拦住他:“今天算我的。”
田子晟苦笑:“真的没什么,就是几滴水而已,我不会在意的,又不是葡萄酒……”
苏誉也照样学舌道:“真的没什么,就是一瓶矿泉水而已,我不会在意的,又不是顶级轩尼诗。”
田子晟不由被他逗笑了。
然后苏誉转头对酒保说:“和布丁说一声,我去送送田先生,一个小时就回来,有事打我电话。”
田子晟见他真的要送自己,赶紧说:“不用了!我叫个代驾!很方便的!”
苏誉拿过侍者送上来的车钥匙,冲着他摇了摇,微微一笑:“我来开车,这不是更方便么?”
当晚,苏誉开着田子晟的那辆马自达,把他一直送到他家楼下。
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田子晟,紧张得浑身肌肉紧绷,手心全是汗,腿都快发麻了。
停下车,苏誉借着外头的路灯仔细看看他,于是笑起来:“怎么脸色这么差?”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田子晟在心里叫喊,告白!向他告白!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就再没可能和他这么近了!
他强忍住颤抖,努力张了张嘴:“我……”
就在这时,苏誉弯下腰来,搂住他,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田子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苏誉的那个吻,柔和甜蜜,不带一丝强迫的味道,仿佛田子晟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离开他——但是田子晟没有推,相反,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抱住了苏誉。
俩人在黑暗的车里亲吻了好一会儿,这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田子晟像是没回过神来,他看着苏誉,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苏誉小声笑道:“你天天坐在吧台前,‘告白’俩字写得满脸都是,谁不知道啊?”
田子晟这才感觉羞赧,他想躲开苏誉的目光,却又觉得万分舍不得。
“明天下午两点,丽兹酒店,1401房。”苏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田子晟的脸颊,他的嘴唇对着田子晟的嘴唇,小声说,“我等你过来,好么?”
田子晟呆了呆:“去酒店?”
“怎么?你不肯?”
“不不!我肯的!”田子晟慌忙道,“我一定会来!”
苏誉这才微微一笑,他又吻了一下田子晟,这才起身下车。
等他走了,田子晟近乎痉挛的呼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还像是在做梦!
以踏云乘雾的轻快脚步回到家中,田子晟发现母亲还没有睡,他有了几分愧疚,于是赶紧上前。
“妈,不是说了别等我么?天这么冷,你的腿不好,坐在客厅里这么久,关节又吃亏。”
田太太却笑笑道:“都去睡了,黑灯瞎火的没个人守着,那怎么成?反正我白天也睡了不少,晚一点睡没关系。”
于是田子晟又去厨房拿了女仆热在炉子上的银耳汤,端到母亲跟前来,他一向孝顺体贴。
母子俩用夜宵时,田子晟却忽然问:“妈,顾海生这人,是不是和我爸挺熟的?”
田太太诧异地抬起眼睛:“还算有交情。怎么突然想起问他来?子晟,你不是一向对社交不感兴趣么?”
田子晟支吾道:“哦,今天和几个伙伴打游戏时,听他们随口提起的。我记得以前你说过,这人是他姐姐姐夫养大的?”
田太太点点头:“顾海生姓顾,其实说起来,是苏家的人。”
田子晟一怔,他立即道:“等一下,苏家?哪个苏家?”
“苏云藩家呗。”田太太略带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你不可能连他都不知道吧?”
田子晟哦哦了一声:“那个阔佬儿。”
“人家可不是阔佬,你别弄错了,别把世家错当成暴发户。”田太太慢条斯理道,“苏家不光有钱,京城里如今得势的几个大人物,早年都是苏云藩父亲的部下——子晟你想想,这是一般人么?”
田子晟点了点头:“不过他家挺凄惨,大儿子十多年前被绑匪给撕了票,小儿子又不在跟前,全部家业现在给内弟一个人操持,不然顾海生如今也做不到瀛海这个位置上。”
田太太笑了笑,放下碗:“这说起来,是人家的八卦了,你小孩子家的从来就不关心这个,我也没讲给你听。苏云藩在丧妻丧子之后,大受打击,什么事儿也不管了,一概撒手,全权推给了内弟,就连那个小儿子他也赶了出去,不闻不问。”
田子晟起了好奇心,凑过来小声笑问:“听说,小儿子是个私生子?”
田太太点头叹道:“可不是么。当年苏云藩和宗克己的女儿勾搭上了,差点没把他老婆给活活气死——后来他老婆得癌,我觉得根源还是在这件事上。”
田子晟慢慢喝着银耳汤,一面漫不经心道:“宗克己那是个路人皆知的老狐狸,生下个女儿又是个出了名的狐狸精——如今都年过半百了,还在和十几岁的小男生闹绯闻。换了是我,这种女人我见了都要躲三里地去。苏云藩也算是个明白人,当年怎么竟会办这种糊涂事?”
田太太笑起来,一笑,满脸的皱纹仿佛是某种只有成年男女才读得懂的密码:“这你小孩子家就不懂了,男人和女人嘛,哪里能用道理说得清?赶明儿你谈场恋爱结了婚,就都懂了。”
田子晟讪讪的,他都还没对父母出柜。
“那我也不会儿子都十几岁了,再去勾搭别的女人生私生子呀,他怎么想的?欺负顾家是书香门第,不好拉下脸和他闹?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田太太叹了口气:“私生子那也是亲儿子,虽然苏云藩没亲手把儿子养大,但血脉总归是自己的。而且这小子真是富贵命,你看,宗克己无后,女儿又另嫁了人,膝下只有这个外孙,往后偌大的家产就归他一人,苏家呢,他大哥已死,苏云藩膝下就这么一根苗,再怎么不成器,到时候也不能不让他继承家业。啧啧,就光一个瀛海……”
田子晟诧异:“瀛海地产不是顾海生的么?”
田太太冷冷一笑:“谁说的?你弄弄清楚,顾海生终究是个外姓。苏云藩自己有儿子,不把家产给儿子,难道给小舅子?别看眼下顾海生这么风云,说到底,只是个善财童子。”
田子晟听得愈发郁闷,他觉得这不太公平,于是闷闷道:“可我听说苏云藩的小儿子很不成器,叛逆得不像样,到现在还在国外不肯回来……”
“他没在国外,就在本地。”
田子晟一怔,抬头望着母亲:“是么?”
田太太点头:“因为事情难以启齿,所以苏家才没在外头宣扬,也不许人宣扬——他小儿子开了间夜店,做夜店老板呢。”
田子晟手一抖,碗里的银耳汤泼出来,烫得他虎口钻心疼!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了。
“不是都说在国外么?!怎么可能又回来了?!”
田太太见怪不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一来,是苏家不让人往外说,用势力压着呢。有提到的也只有私下里提,这种事太丢脸嘛。二来,你不是从来不关心这些八卦嘛,自然也就没人和你说这个。子晟,你自己孤陋寡闻,每次叫你去应酬你都推给你爸,这能怪谁?”
田子晟盯着母亲,一字一顿道:“妈妈,苏云藩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
田太太努力想了想:“他大儿子叫苏璟,小儿子叫……叫什么来着?一时间想不起来……”
“苏誉?”
田太太一拍手:“对了,叫苏誉。你看看我这记性。哎?子晟你怎么知道的?”
☆、第 8 章
次日,丽兹酒店大堂。
田子晟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他看看手表,才一点钟。
还有一个钟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其实,他甚至都还没有下定决心。
昨天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有关苏誉的身世,令田子晟大吃一惊。他是知道苏家的,也大致听过这档子事儿,但他万万没想到,苏誉竟然就是故事的主角。
……难怪他会有顾海生的电话。
田子晟慢慢歪在酒店的扶手椅里,他的心绪复杂。
他是很爱苏誉,关于这一点,田子晟早就不再自欺,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和这个人上床。
一直以来,田子晟都明白,其实自己是有一些问题的,在心理上。
他的心里有一个空洞,平日,用日常言行来掩盖,连父母都不知道这空洞的存在。但是田子晟自己却很清楚。
他对这个世界远远不够爱,感觉不足到近乎麻木,他的情感方面有些畸形,所以只爱打游戏,也只能建立一些最基本的人际关系比如工作关系,他很难和人把关系真正拉近。
苏誉,是他活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其产生爱和欲望的人。这让田子晟万分的欣喜,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来填补内心那个空洞。
然而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困惑:苏誉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就因为他喝了他店里四十一瓶矿泉水?因为他在独眼杰克连续坐了二十七天?因为他的诚心感动了苏誉?……
田子晟是个过于安静的少年,他在这方面全无经验,更不好意思去找人商量。
最重要的,他的内心,其实,也不是不愿意。
如坐针毡的等到两点差五分,田子晟起身进了电梯,到了1401,在要敲门的那一瞬,他突然,停住。
真的要进去么?毫无缘故的,有古怪的感觉涌上田子晟的心头,就仿佛前方等着他的,并非是幸福的前景。
……倒好像是个陷阱。
但是很快,他就甩了甩头发,把这感觉抛诸脑后了。苏誉干嘛要做陷阱害他?论财势论品貌,人家哪个方面不是胜他一筹?拿母亲的话来说,和苏家比起来,自家才更像暴发户呢。
难不成,他以为门里面等着他的是仙人跳?
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田子晟深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很快,门被打开,苏誉一身淡灰色的西装,笑盈盈站在门口望着他:“这么准时。是来应聘的么?”
田子晟被他这句话说得想笑,同时又觉得窘,脸就顿时涨红了。
苏誉看出他的窘迫,低声说:“进来吧。”然后,他飞快而轻巧的关上房门。
田子晟站在房间当中,他只觉手足无措!
苏誉看他这样子,颇觉好笑,他一只手搁在田子晟的肩上,另一只手慢慢解着他的领结。
“怎么?昨晚的紧张还没过去啊?”
“不是的……”田子晟涨红了脸,他低着头,手握着拳,“我……其实我……”
苏誉解着他领带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他盯着田子晟仔细看了片刻,忽然轻声说:“现在,你还有得选。”
田子晟一愣!
“……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转头走出去。”苏誉盯着他的眼睛,很轻的,却一字一顿道:“如果现在你转头走出去,我绝不会怪你,独眼杰克也照样会欢迎你,我可以当这一切没发生……”
田子晟一听,叫了起来:“不!我不会出去的!”
管他是什么人!管他是谁的儿子!管他是夜店老板还是大学教授!田子晟突然疯狂地想,他什么也不管了!
他就想和这个人上床!
听他这样一说,苏誉这才露出往昔那种迷人的微笑,他把手伸进田子晟的外套,缓慢抚摸着他的腰和背。
然后他吃吃笑起来,用一种黏黏的嗓音低声道:“这么硬,呆会儿我怎么吃你呢?”
苏誉的话还没说完,田子晟就用力把他按在了床上。
手机在桌上嗡嗡响的时候,田子晟这才记起,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几天前他设了闹钟,今天下午四点他得跑一趟国税局。
但是此刻,他已经一点儿都不想去国税局了。
“有电话?”苏誉轻声问。
田子晟摇摇头:“不用管它。”
他抱着苏誉,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两人的腿依然纠缠在一起,田子晟觉得大腿内侧的肌肉酸痛,甚至有点儿发抖,于是他把苏誉缠得更紧,仿佛是想借此从这男人的肉体里,汲取一些力量。
苏誉仰面躺在绵软的床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田子晟的头发,目光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田子晟抚摸着他脖子上戴着的一个东西,是个白玉件,很小,指头那么大,雕成了一只羊的样子。
“这是什么?苏誉,你属羊么?”
“不,我不属羊。”
“那为什么戴着一只羊?”
没有回答。
然后,苏誉听见田子晟轻声说:“苏誉,我爱你。”
苏誉回过神,他笑起来:“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你就可以这么笃定么?”
田子晟扬起头看着他:“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已经爱上你了。你不相信么?”
苏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田子晟又轻声说,“我是说,你家的事……”
他感觉到,捋着他头发的手指,停了下来。
田子晟赶紧抬头望着苏誉,他诚恳地说:“我本来有点儿犹豫,可是后来又一想,那些关我什么事呢?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爱你。”
苏誉看着他,他的眼神有些迷惘,但仍旧带着微笑:“说爱说得太轻易了,可不好啊。”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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