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节
朕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作者:青色羽翼
第8节
父亲和兄弟死去的时候,肖锦书对朝廷乃至皇帝本已经失去了期待,支撑他留在漠北坚守城池的是亲人的鲜血和灵魂,父亲和兄弟将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他的血也是一样。
接到景仁帝将要御驾亲征的飞鹰传书时,肖锦书是不信的。当年父亲还朝领赏时,他有幸见过先帝一面,憧憬中英明的帝王化为龙椅上阴晴不定的面孔,肖锦书生来多智近妖,他一眼就看透了先帝对肖家的忌惮,更反对父亲将妹妹嫁到那个豺狼虎豹之地。然而君命难违,妹妹还是嫁了,尽管是皇后,可多年无所出,景仁帝真的敬重妹妹吗?肖锦书很是怀疑。
那个满脸阴霾和防备的先帝,能够培养出这么一个甘愿与边疆百姓同生共死的帝王吗?
肖锦书完全不相信。
但他还是将这个加盖着玉玺的传书贴在了城墙之上,他不在乎景仁帝来不来,他只要边城百姓都看得到这个消息。有希望就能有活着的人,他需要时间,再多一点时间,能够将更多的孩子和女人送出去,跑得越远越好,至少能够跑到临近的城池,至少能够抱住孩子们的性命。
好在呼延曦遇刺受伤,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牧族每日攻城一次,却都不是认真在攻城,只是吓吓他们。肖锦书知道牧族对他们像抓到耗子的猫,时不时逗弄耗子一下,听着它的惨叫,让它不断跑起来,好让猫玩个尽兴。
肖锦书不会觉得屈辱,他反倒更希望牧族能够多玩一段时间,给他更多时间放人离开。
而等呼延曦伤好得差不多了,猫也该玩腻了,到时候,便是城破之时。
可肖锦书完全没想到,援兵会来得这么快!
先锋队,一千人轻骑,从传信兵离开漠北算起,不到十日从朝廷赶来的先锋轻骑就已经到了!
先锋队告诉肖锦书,大军与他们同时出发,陛下就在后方带着辎重赶往漠北,不日便会抵达,请漠北百姓一定要坚守下去。
明黄色的圣旨,装备整齐的骑兵给了这个疲惫的城池希望,百姓们纷纷站起来,拿着锄头和镰刀爬上城池,就连女人和孩子都不走了,他们在后方烧水烧油,由家里的男人扛到城墙上,热气腾腾地淋在爬城墙的牧族士兵头上。
漠北城的防守让牧族损失了不少好手,那种逗耗子一样的攻城举动消失了,漠北城上下都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然而肖锦书却明白,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在等,等呼延曦的伤没有大碍后,重整军队,一鼓作气攻下漠北!
果然,先锋队到来十一日后,集结了牧族全部兵力的攻城开始了。这一次,呼延曦骑着马站在城墙外,精神抖擞,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有了呼延曦,攻城的方式立刻不一样了。他们先放火箭,将城墙上镇守着的将士杀死,再命人架云梯。肖锦书知道现在只能硬撑着,便又派人上城墙守城,却换来了第二波箭雨。呼延曦有一支神箭队,他们的箭不会伤到自己的战士,只会射中城墙上的将士。
好在他们这些日子也没白待着,肖锦书紧急召城中的木工和铁匠制成投石器,士兵们躲在距离城头不远的地方丢石块,不用担心被箭射中,而且石块只对着云梯砸,几下就能将云梯砸下去。
抵挡住敌军又一波攻势后,漠北军民都松了口气,只有肖锦书还眉头紧锁。
他皱眉的原因是因为,呼延曦至今没有出手。呼延曦的武功超过所有人想象,家中武功造诣最高就是四弟,然而四弟与呼延曦交手后,在他面前却走不过十招。呼延曦的武功太高了,一旦他出手,漠北城就像纸糊的一样,所有兵器在他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父兄为什么拼死也要刺杀呼延曦的原因,就算杀不死,也要重创他。只要攻城的队伍中没有呼延曦,那就还有希望。
呼延曦现在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但始终没有出手,是不屑出手,还是伤未痊愈,站在阵前只是为了鼓舞军心?
肖锦书不确定,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带着漠北军民一次次抵挡牧族的攻击。
而朝廷派来的先锋队,从到来开始就告诉他,这支队伍由肖锦书全权指挥,不会有半点违背。这支队伍很好使,他们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听肖锦书指挥,哪怕肖锦书让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皱半个眉头。
这样队伍……他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朝廷派来的大军?
可是一旦呼延曦真的出手,只怕来多少人都没用。他见过呼延曦的武力,当真如同古诗说得一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呼延曦一人,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不管他们来多少人,在呼延曦的武力下,军心都会涣散,到时候……
御驾亲征!
肖锦书紧紧握拳,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景仁帝!
攻城一直持续到傍晚,漠北日落得早,此时天色泛红,牧族也停止了攻城。
他们好像又撑过了一天,肖锦书微微松口气,却听见城墙外传来呼延曦的声音。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能够透过城墙传到这么多人的耳朵里,足见内力深厚。
“肖军师,正如你所料的,本王一直没有出手就是因为重伤未愈,今日上阵前也是担心你们大部队抵达,刚能爬起来就来攻城,免得大队人马到来,就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肖家几位将军拼死将我重伤,本王佩服,本想给肖家留个残废传宗接代,可惜现在不行了。”
呼延曦这话说得极为无礼,肖锦书身边的士兵气得眼圈都红了,直要冲出去与他拼命。
肖锦书表情却很平淡,他的声音无法传那么远,便用牧族文字写了张大布条,命人挂在城墙上,布条上书——猴子称大王。
呼延曦方才自称本王,是他给自封的,统一了塞北草原后,呼延曦便自封塞北王,号称要一路打到皇城,改朝换代。他以肖家人性命侮辱肖锦书,肖锦书便讽刺他是猴子,反正都是耍嘴皮子,呼延曦肯定是吵不过肖锦书的。
看着纸条上的字迹,呼延曦脸上笑容不变,他朗声道:“肖军师,本王本不想这么绝情的,可惜是你们顽固不化啊。”
说罢他轻轻一挥手,四个牧族士兵一人举着一个高高的竿子走出来,每个竿子上都拴着个人头,赫然便是镇北侯一门!
漠北城所有人都眼眶发红,几个冲动的士兵马上要爬下城墙与他们拼命,却被肖锦书喝住。
“都给我停下!”肖锦书眼睛充血,已经是怒到极致,他声音沙哑,却还是道,“他们现在就是想刺激我们开城门与他们一战,好趁机攻进来。呼延曦伤势未愈,只能用这种办法。我们绝对不能被挑衅,一定要忍,忍到援军到来,拿他呼延曦的人头祭漠北数万将士!”
所有人都停住了,几个激动的士兵偷偷地擦了把眼泪,那是他们的老侯爷,他们的三位将军,明明是勋贵子弟却和他们同吃同住的将军啊!
然而他们的将军这么被人侮辱,他们却只能忍吗?
突然一个声音像呼延曦那般传入所有人耳中,那人声音低沉,压抑的嗓音中是藏不住的怒火:“呼延曦,你想用这种方法逼我三哥开城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三哥从小到大就是个‘忍’字写得最多,家里所有的毛笔都被他写秃了。不过,我三哥忍得,我却忍不得!”
最后一声“得”字好似暴喝,在牧族士兵耳边炸开,身体素质没那么好的士兵,当时耳朵冒血,显是被声音震破了鼓膜。
“什么人?”肖锦书坐在轮椅上往城内看。
只见一骑两人带着一路的尘烟快速向众人飞奔而来,几个呼吸间便到了肖锦书面前。马上二人一个黄袍金甲,面容肃穆龙威十足,另一人则是身材高大杀气腾腾,外貌上与自己竟是有四五成相似!
高大玄甲男子将那金甲男子搂腰跳下马,将金甲男子放在椅子上,对肖锦书点点头道:“保护陛下,我去夺回父兄尸身。”
说完便一个箭步飞了出去。
什么?陛下?
肖锦书的视线本来是随着那玄甲男子的,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转头去看那金甲之人,只见金甲之下是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战袍,全天下除了金銮殿上那位,还有谁敢这么穿!
“陛、陛下?”肖锦书双腿截肢,无需跪拜,拱手的同时结结巴巴地道,“参加陛下,大军呢?”
此时他已经无暇去管礼数问题了,焦急地问道。
景仁帝从椅子上站起,平静道:“大军就在后方,大概半个时辰后就会到。肖爱卿带领漠北军民死守城池二十多日,居功至伟,你们可以歇一歇了。”
“谢陛下……”不对,谢什么谢啊!大军还在后面皇帝就自己来了,这让他们怎么歇啊,完全歇不了,更拼命了好么!
“不必担心,”景仁帝微微勾起唇角,“定北将军一人便足以震慑敌军,我们上城楼看便是。”
不对,城楼上危险啊,会有流矢的,万一伤到陛下这责任谁担,谁也担不起啊!
可是肖锦书根本拦不住景仁帝,小皇帝身手可矫健了,几下就跳到城楼上,站在上面高高地往下看,一身金甲无比晃眼,简直就是写着“我是皇帝来抓我啊”。
肖锦书连忙命人将他抗上去,想着万一有箭射来,他用身躯挡也能抵挡一阵。
刚上城墙,便被外面密密麻麻的箭雨吓到了,果然神箭队出手了,不过不是冲着景仁帝,而是对着那名玄甲男子。
而玄甲男子手持一柄长刀,单枪匹马冲进敌营之中,他所过之处,箭矢尽断,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眼看着就要杀到敌军阵中了。
见箭不好使,牧族几个将领带着士兵冲上去,结果被那玄甲男子一人一刀像砍瓜切菜般直接切倒,所过之处,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简直就是一尊杀神!
“陛下,这是何人,竟如此勇猛?”肖锦书吃惊地问道。
“肖锦意,”见肖锦书脸都要裂开,景仁帝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朕的……定北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仁帝:好想在三舅子面前说是朕的皇后,可是周围耳朵太多了,郁闷。
肖锦书:……别理我我想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
第46章 巅峰对决
那定北将军冲入敌军阵营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地,牧族士兵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而那呼延曦的表情也越来越差,他望着定北将军狠狠眼见着已方先锋军已经快被定北将军杀光了,宛若战神降临的实力让牧族士兵士气大降,已经有士兵开始向后退缩想要临阵脱逃了。
牧族士兵都是好男儿,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逃跑,也不会畏惧死亡,可若敌人不是人呢?这样的战斗力,有谁能说,定北将军不是天上神魔,而是地上凡人?
呼延曦当初就是用着这样的实力震慑夏军的,然而镇北侯没有退缩,他用自己和亲人的命重创呼延曦。可是现在,面对同样强大的定北将军,牧族的士兵和将领却退缩了。
肖六将军望着眼前几乎要逃跑的大军,微微一笑,弯腰挥刀,含着强大内力的刀风直冲马腿而去。牧族前锋营全部都是骑兵,马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坐骑,还是兄弟、战友,没有了马的牧族,就宛若被折翼的苍鹰,再也无法在草原上翱翔。
而定北将军这一刀,竟是直接横扫前锋营所有马腿,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将一排甚至两排的马腿全部斩断。真的被他成功了,那这场仗也不要打了,牧族不仅仅没了士气,还会被夏国的援军赶回草原深处,三五十年内是无法恢复元气的。
不能让他这一刀斩过来!
电光火石间,呼延曦前压住还未好的内伤,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腰刀来不及拔出,便甩出手中的长鞭,鞭影遇上定北将军的刀风,两股巨力相撞,让呼延曦和肖锦意全部都倒退两步,定在原地,望着自己此生的宿敌。
呼延曦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就要吐出来。然而这时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牧族士兵开始吼起来——
“塞北王,塞北王!”
身后的声音让呼延曦知道,自己这口血要是真的吐出来,那就完了。无人可挡的定北将军被自己挡了下去,给了绝望之中的牧族士兵士气,就算硬咽下去,血也绝对不能吐出来。
他这边想吐血,皇后也是胸中气血翻涌,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从未有人让他如此狼狈。这是这个世界能够容纳的武功的巅峰,他和呼延曦都在巅峰之上,不分伯仲!
这个人,绝对不是玩家!
难道他真的是博士,自己此次任务的目标?
皇后微微皱眉,他的视线落在那四个高高挂起的竹竿上,落在那四张只能勉强看清容貌的脸上。那是他的父兄,拥有相同血缘数据的亲人。而他身后,是他深爱的人,和深爱的人最重要的国家。
是爱重要,还是任务重要?
他想起自己来之前曾经被叮嘱过,博士和其让玩家不同,其他玩家有全息头盔,死去时脑电波数据会被头盔回收。而博士却没有头盔保护,若是他认识不到自己是现实中的人,那么全息世界死亡的博士就会脑死亡。除非在博士死亡之前,将道具激活并放在博士身上,这样道具就会唤醒博士,带着他的脑电波储存在皇后现实中的头盔中,只要在皇后醒来后,将这个头盔带在博士头上。
他不能杀了博士,可身为定北将军,为了他父兄和心上人深爱的国家,他必须杀了呼延曦。
那么……活捉呼延曦,将道具放在他身上唤醒博士脑电波后,再血祭漠北英魂!
皇后紧握长刀,呼延曦与他的武功不分伯仲,想要活捉,还真是难啊。
胸中翻涌的气血平复后,皇后长刀一斩,刀锋从呼延曦脸侧划过,呼延曦竟是躲过了他雷霆般的一刀。
看来是不必留手了,这人死不了。皇后在现实中便身经百战,当下便毫不留手,全力出刀。
两位绝顶高手交锋,真是飞沙走石,方圆一里内无法不受波及,原本靠得很近为呼延曦助威的牧族士兵,在被皇后的刀风扫死十几个后,果断后撤,离得远远地,在两里地外加油。
倒是漠北城中的人城墙的保护之下看得很清楚,肖锦书一边盯着皇后的身手,一边咽了口口水,顾不得礼数,问道:“陛下,这人……当真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我家的肖锦意?”
景仁帝微笑点头,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情。
肖锦书:“……”
要不是定北将军那张与自己与家人足足有六七成相似的面容,他一定会认为景仁帝为了夺取肖家的兵权,找了个人假冒肖家并不存在的幼子,他一个残疾人无法承爵,这个人可以继承镇北侯之位,并利用镇北侯之子的身份收服军心。
可是景仁帝如此笃定,那这个武功高的好似妖怪一般的肖锦意,就是他那个身为皇后的妹妹肖锦意?亲……妹妹?
“臣记得……肖将军他……幼时身体很是瘦弱。”肖锦书艰难地说。
“爱卿也说是幼时身体瘦弱了,”景仁帝不在意地道,“长大了自然长开了。”
这种身材,这种武功,是能长开的吗?他妹妹要怎么长才能长这么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啊?
肖锦书只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好在仅剩的一丝神智让他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己方有人能战胜呼延曦,不管他是谁,都足以定军心,他甘愿奉他为主将!肖锦书闭嘴不言语,低头看向城外,然而这么一低头都没看到那二人,四下望去,才在半空中看见两人的身影。
这两人身周,飞沙走石,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只能通过两人身边的沙石走向方能看出谁占了上风。呼延曦这等武力,自己的亲人死得不冤,四条命能够重创他已经相当不易了。可是再想想能够与呼延曦战得不分伯仲的人是自己的妹妹,妹妹……
肖锦书觉得,幸亏自己坐在轮椅上,不然可能会脚软站不住直接跪下。
视线落在景仁帝身上,见这不太一样的帝王面露微笑,眼中充满柔情,显然是对肖锦意充满信任和深情。那双眼睛像是再看千娇百媚的美人,可是……
肖锦书连忙从城楼出拿起一桶水大口大口地喝,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不管怎样,等这场仗打完再说。
看城下的战斗,肖锦书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力降十会。在这样可怕的战斗力前,所有谋略全是空谈,他们和牧族一样,都只能等待这两人分出胜负。
肖锦意不怕久战,他身上没有伤,不需要用内力强压伤势,而再等一会儿,己方大军就会到来,到时候有多少个呼延曦都不够看的。而呼延曦则不同,他拖不起,不仅是身体,还有牧族士兵。
压下胸口的甜意,呼延曦在空中猛地转身,一把抓住镇北侯的人头,直接提着人头迎上定北将军的刀。肖锦意暗道一声卑鄙,却不能直接将刀刺入自己亲生父亲的头颅中,在刀势正猛时强行撤刀,而呼延曦眼明手快,才肖锦意收刀的瞬间拔出腰刀,向着肖锦意的心口刺去。
肖锦意心知躲闪不过,身体向上一跳,迎着腰刀而上,一把抓住镇北侯的人头,将人头从呼延曦手中夺了过来,并肌肉用力,将刺入自己肋骨的腰刀生生卡住,不让呼延曦故技重施。
见肖锦意中刀,景仁帝一直从头的表情紧绷起来,肖锦书忍不住道:“陛下莫要担心,肖将军用肋骨上的肌肉卡住了腰刀,没有伤到内脏。而腰刀只要不拔出来,就不会流太多血,这种伤……并无大碍。”
迎着景仁帝越来越黑的脸色,肖锦书都快说不下去了。然而不管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妹妹,他都敬重他,感谢他。肖将军明明有机会杀掉呼延曦,只要一刀透过镇北侯的头颅就可以刺穿呼延曦的胸口,可是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还为了夺回镇北侯的尸身,甘愿自己受伤。
正想着呢,突然肖锦意的手向后一抛,镇北侯头颅便恰恰好飞入城墙中,落在肖锦书的膝上。明明是那么大的力道,可落在肖锦书肩膀上时却十分轻,仿佛羽毛一样感觉不到重量,这便是肖将军的巧劲儿了,他绝对是故意将头颅丢回来的。
肖锦书一把抱住自己父亲的头颅,将他放在城墙上,让他看着墙下的肖锦意。
“不能让肖将军一人孤军奋战了。”肖锦书沉下脸,冷静道,“取强弩来。”
士兵听令取来强弩,漠北城工匠不分日夜赶制出来的区区十把强弩,射程足有数千米,只要眼力足够好,足以射中远处的牧族士兵。
景仁帝视线落在肖锦书身上,见他撑着残缺的腿,让亲兵将自己从椅子上抬下来,几乎是半趴在城墙上,对着自己父亲的头颅叩首。
三个重重的响头后,肖锦书顶着额上鲜血,坚毅道:“父亲,锦书不孝,无法为兄弟收尸了!”
说罢他坐回到椅子上,对举着强弩的士兵冷冷道:“箭上涂磷粉。”
景仁帝一下子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想要阻止,但看到城楼下苦战的肖锦意,终究是没有阻止。
暮色降临,城楼上点起火把,火光恍惚中,肖锦书的面容仿佛透着一丝阴狠。他望着远处牧族士兵的火把,还有三个人头,三根竹竿,果然为了让己方看清人头,每个竹竿下都燃着火把,在黑夜里看得一清二楚。
肖锦书深吸一口气道:“瞄准三位将军的人头。”
弓弩手队长的眼泪流出,忍不住对肖锦书道:“军师……”
“放箭!”肖锦书厉声道。
弓弩手放箭,涂了磷粉箭矢在划过强弩的滑道时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十道青白色光芒冲着竹竿飞去。
“不好!”呼延曦一下子明白了夏军的意图,想要回身挡住火箭,可是却被肖锦意拦住,分不开身。
强弩速度极快,看守竹竿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三四道箭射到自己身上,竹竿上。
虽然只有十支强弩,但箭雨一波一波袭来,三个竹竿很快就被磷火包围,磷火遇到可燃之物飞快地变成明黄色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三位将军的头颅,将那三双安详紧闭的眼包裹在其中。
肖锦书的眼中流出泪水。
第47章 君无戏言
呼延曦对于那三个头颅的下场并不在意,方才那种招数,他认为用过一次第二次绝对不会再奏效,能够成功伤到眼前的定北将军就够了。可是对于肖锦意来说,他看到了肖锦书的决绝和痛楚。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将近四年了,虽然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感是不同的,但他的感官确实是在这里存在了四年。对于这里的来说,尸身不完整无法入土为安,死后的灵魂也就是破碎的。不完整的魂魄将会永生飘荡在无间道之中,不入地狱,无法轮回。肖锦书亲自下令烧毁自己兄弟的头颅是怎样一种决心,他们这些外来者是不会明白的。
呼延曦不在乎,肖锦意却在乎。
呼延曦与他的身手在伯仲之间,可是呼延曦受伤未愈,肖锦意若是全力出手是可以要了呼延曦的命的。可是他为了活捉呼延曦唤醒博士,没有尽全力。在外人看来,他与呼延曦都是拼尽全力在战斗,可是肖锦意知道,自己是留了手的。
他是一个军人,来唤醒博士是他的任务,同这里的将士一样,军令如山,他必须保护好博士。现在呼延曦有极大的可能就是博士本人,他不能杀了呼延曦。
可是,他却因为自己的任务在伤害这里的人。
没错,是人。
在爱上沈君睿这样的人之后,肖锦意再也没办法将这里的人当做简单数据,普通的npc,正如他们进来时签的合同上所书一样,这个世界的“人”有自己的思想,系统最大限度地完善了他们的性格和思维,他们是如此真实。
肖锦意不愿意称自己所爱之人为数据,他愿意将沈君睿乃至这里所有的人视作与自己相同的人。
这是博士创造的世界,他便更加不能伤害极有可能是博士的人。一旦系统出现问题,能够将这个世界维护到最后一刻的是博士。
无论为什么原因,他都不能伤害呼延曦。
可是看着那三根燃着火焰的竹竿,肖锦意觉得心痛。这样有血有肉的灵魂,都是博士创造的,可是博士本人,怎么会任由自己变成如呼延曦这般不择手段的人呢?
他希望呼延曦不是博士,可这些,都要等活捉了呼延曦后才能确认。
肖锦意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声音,大军赶到的声音。他在火光的照映下,高举长刀,高声喊道:“肖锦书,援军来了!不要让他们出城,全部上城墙,放箭!能放多少箭就放多少,不必顾及我!”
他的声音被内力送出,不仅仅是肖锦书和景仁帝听到,随之赶来的大军也都听到了定北将军的声音。
纵使呼延曦和肖锦意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乱箭齐射的情况下安然无恙,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肖锦意是拼了命要与呼延曦决一死战了。
景仁帝在城楼上喝道:“肖锦意,你敢!”
可没有内力的他声音根本无法传递出去,被大军齐上城楼的声音压下去了。唯一听到他声音的,只有在景仁帝身边的肖锦书。
“陛下,”肖军师的声音仿佛极北之地破碎的冰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方才,是您亲封的定北将军下的令,漠北上下,皆听从将军号令。”
“肖锦书!”景仁帝愤怒地看着肖军师。
肖锦书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全部的感情压下去,镇定道:“陛下,肖锦书抗命不从,待战事毕,呼延曦授首,肖家满门,皆由陛下处置。”
“肖家满门,等战事结束,肖家满门除了你还剩下谁?”景仁帝一把抓住肖锦书的手。
肖锦书淡淡道:“陛下,臣妹自幼活泼可爱,肖家全家都喜爱他,母亲说过很多次不让我们带他到军营,可不管是父亲还是兄弟们,就连我自己,都耐不住他的哀求,总是忍不住将他带到军营中玩。我不管他是女扮男装还是……女扮男装,可有一件事臣可以确认,他就是不折不扣的肖家后人。能在临死前看到自己喜爱多年的妹妹,臣心甚慰。”
说罢他手一推轮椅,将自己推向城墙,方便指挥正在上城墙的大军。
什么叫临死前!景仁帝牢牢握拳,肖锦书这是打算等肖锦意死后,让漠北军连唯一的军师都失去吗?
默默地闭上眼,才不过秒许便睁开眼,这一次睁眼,眼中是无比的坚定。景仁帝大步走到城墙上,站在肖锦书的身边,此时援军的副将也上了城楼,看到景仁帝,立刻跪了下去。
“方才肖将军的话都听到了吧?”景仁帝淡淡道。
“听到了,可是这……”副将一路上对肖锦意各种看不顺眼,可这样的命令,他也很忙听从。
“朕已封肖锦意为定北将军,掌帅印,他的话,就是军令。”景仁帝的朗声道。
肖锦书猛地抬头看景仁帝,只听他说道:“朕下的令,将漠北战事交由肖将军全权负责,他的军令朕都无权更改。”
“君无戏言。”景仁帝一字一顿地说道。
副将将头深深低下道:“臣,遵命。”
重重磕了个头后,副将便立刻跳起来去安排弓箭手射箭,大家都各干各的,景仁帝身边只有保护他的锦衣卫和肖锦书。
景仁帝对肖锦书道:“朕亲封的将军,责任无需你来担。”
在明黄色衣衫的映衬下,景仁帝面色愈发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一般,可他还坚定地站着,犹如整个夏国的定海神针,他不倒,漠北城就不会破。有他在一天,牧族永远不可能进犯。
肖锦书望着景仁帝,多年边境生涯,让他在景仁帝登基五年后方才能够得见天颜,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君王,值得所有人用生命来守护。
他抬起手,对景仁帝拱手道:“臣遵命。”
布置好任务后,景仁帝又被锦衣卫护着回到城楼中,尽管天黑牧族士兵的箭矢很难瞄准城墙这里,可他一身金甲还是太过醒目,为避免被牧族盯上,还是回到城楼中主持大局的。
守护景仁帝的锦衣卫一部分跟着进了城楼,一部分守在城楼外。井西献全程捂着一个瘦弱锦衣卫的嘴,直到景仁帝进入城楼后,才松开自己的手。
苏怀灵愤怒道:“你干什么!”
井西献面无表情地道:“怕你瞎说话。”
不是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苏怀灵那张嘴可真是时不时都跑出来惹事,今天这种场合,他真怕苏怀灵突然冒出来一句“你是皇上你也不能不顾人死活啊,乱箭会射死下面的定北将军的”,真要是说了,那苏怀灵今日必死无疑。也不是他不信任苏怀灵,而是此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大局”二字,满心都是自己那点小小的正义感,时不时就出来打抱不平一下,在镇抚司这么久都改不了这毛病,尤其进了锦衣卫后,还学会了仗势……行善,在皇城真是惹了不少权贵,锦衣卫给她擦屁股都擦累了。
当然,她每次打抱不平以后,景仁帝都有理由收拾一个权贵,这也是苏怀灵一直活蹦乱跳地活到今天的缘故。
可她今天要是敢在这种场合顶景仁帝一句,那真是谁也保不住她了。
“你当我傻吗?”苏怀灵瞪眼道,“肖将军的话我也听到了,锦衣卫消息灵通,呼延曦武功盖世无人能敌我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我想管也没办法啊,那是肖将军自愿的,为了漠北百姓……”
瞪着瞪着大眼睛就流出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苏怀灵扁扁嘴道:“我就算自己蹲在角落里偷偷哭,也不会让肖将军一番苦心白费了啊!”
井西献沉默了一会儿后,伸手将苏怀灵拎起来,丢到城楼后一个没人在意的黑黢黢的角落里,无情道:“诺,小角落,你慢慢哭吧,别哭出声,被人听到了容易军心不稳。”
苏怀灵:“……”
城下呼延曦听到肖锦意的声音后就想跑,他若是全盛时期,其实是不怕乱箭的,之前镇北侯也想过用这种方法除掉他,可呼延曦最多受点小伤就能逃出包围圈。
然而现在他不仅重伤未愈,身边还有一个势均力敌的肖锦意,肯定不可能有机会抵挡乱箭,还是赶快撤兵离开这里,夏人有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肖锦意又怎么会让他逃跑,沉重的长刀仿佛轻盈的剑一般挥舞,转瞬间成百上千道刀影便将呼延曦包裹在其中,彻底缠住他,根本不可能逃跑。
呼延曦将长鞭甩得啪啪作响,可肖锦书根本不躲,任由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只为留住呼延曦。哪怕长鞭打在还扎在他身上的腰刀上,腰刀被长鞭打得向下滑动,生生在肖锦意身上割出一道豁口,哪怕肋骨都被腰刀斩断,他都不吭一声,牢牢拖住呼延曦。
“肖将军,你不要命了吗!”呼延曦怒吼道,“你们肖家一个个都不要命,你父亲如此,你兄弟也如此!”
“对于肖家人来说,有比性命和孝道还要重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有比一切都要崇高的使命,我必须要抓住你!”肖锦意坚定道。
“为了博士吗?”呼延曦突然道,“你别做梦了,博士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肖锦意猝不及防地被这句话镇住,就这么一瞬间,呼延曦从袖口中竟然又拿出一柄刀,深深刺入肖锦意的穴道中,一时间,疼痛和酸麻传遍全身,肖锦意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第48章 疗伤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呼延曦的攻击仅能让肖锦意不能动几秒钟而已,然而就是这短短几秒,呼延曦便立刻逃走了,抛弃了还留在原地为他略阵的牧族大军,逃得无影无踪。
牧族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尊敬的宛若天神一般的塞北王,居然就这么抛弃他们走了!
己方主将逃走,敌方大军抵达,牧族人也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当下便开始撤军,没有主将妥善安排,没有后军短路,牧族大军跑得很是仓促。
“这就想逃?做梦!”肖锦书正要让弓箭手射箭,见下面形式大变,便立刻传令大军出城追击敌人。
接下来就是一面倒的战斗,被憋疯了漠北城士兵对牧族人根本不留情,抓到一个是一个,能砍一个是一个。没有后军断路的牧族人根本无法抵挡井然有序的定北军,很快就溃不成军,主要将领一个不剩,逃得掉的拼命跑,逃不掉的直接跪地求饶。
短短一个时辰,牧族十万大军死的死投降得投降,逃出去的,不足千人。
定北军在打扫战场时,肖锦意被人抬了回去。
最后那个时刻,他为了不让呼延曦逃跑,任由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呼延曦内力深厚,抽得肖锦意皮开肉绽,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加之身上还插着一把腰刀和一柄匕首,左侧肋骨被腰刀生生斩断了四根,整个人看起来鲜血淋漓的,十分可怕。
他被抬回城中后,景仁帝和肖锦书立刻赶过来询问军医他的伤势,景仁帝这次出京带来不少太医,并不缺医护人员。
然而他们赶到的时候,太医却是一脸愁苦地站在肖锦意身边,定北将军说什么也不让人给自己诊脉,更不让人帮他包扎伤口。
太医向景仁帝禀报了这件事后,肖锦书立刻道:“对、对!我妹……我们肖将军……哎呀,我也懂点医术,我来给肖将军诊脉。”
他妹妹千金之躯,怎么能随便让人碰,还是让他来给妹妹诊治吧。
肖锦书刚要伸手搭脉,就听见肖锦意道:“三哥,我没事,把药材留下,我自己包扎吧。”
“胡闹!”景仁帝脸色铁青地站在肖锦意面前,这一天看到皇后在下面不断受伤,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那就你给我包扎,不会的话,我教你。”肖锦意对景仁帝微笑道,他脸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笑容看起来十分恐怖。
“这……”屋子里的军医、士兵、锦衣卫和大内侍卫加一个肖锦书都震惊了,没想到定北将军竟然如此犯上,居然要皇上为他疗伤?
更令众人震惊的是,景仁帝沉默片刻后便道:“定北将军力挫呼延曦,让牧族军心溃散,解救漠北城危机,朕身为帝王,自然要亲自为功臣疗伤,这是朕唯一能做的了。你们都退下吧,朕单独为定北将军疗伤。”
他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众人的震惊少了点,一个个都退下,只有知道内情的井西献带着心腹守在门外,不让人听见室内的声音。
肖锦书瞧了瞧景仁帝,又看看自家妹妹那看不出容貌的脸,终于放下心来,对肖锦意点点头,也离开了。
众人一走,肖锦意便立刻抓住景仁帝的手,亲了亲手背,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放开!”景仁帝的怒意未消,拿过清洗伤口的布巾和水盆,就要为肖锦意清洗伤口。
“我真的没事,”肖锦意勉强抬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景仁帝手中抢过布巾,一点点为自己擦拭伤口,“让他们都出去,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男子的身份。我这样避嫌,陛下你又对我这么好,总有人会心生怀疑。就算哪一日皇后就是定北将军的事情传了出去,陛下也可以说我是天赋异禀,女扮男装。至于皇后带兵出征一事,就算有人想弹劾也不敢深说,原本就是朝中无人我才不得已带兵的,他们敢弹劾就是承认自己无能。这么一来,这件事就能压下去。”
“锦意想得倒是周全。”景仁帝的眉头从来到漠北开始就没松开过。
“不及陛下,”肖锦意道,“方才陛下的说辞堵住了未来所有言官的嘴,不然可有不少人会参我不敬陛下,以下犯上呢。”
看他将伤口附近的血迹擦拭干净,露出狰狞的伤口,景仁帝心里一颤。呼延曦的鞭子是带着倒刺的,肖锦意身上不仅仅是皮开肉绽,还有倒刺扎在肉里,看起来就疼。
肖锦意却面不改色,拿过军医的工具,沾了烈酒后用火烧过,这才一根根拔自己肉中的倒刺,拔净了后,才给自己上药包扎。原本这些工作应该是由军医做的,哪有士兵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景仁帝原本想自己至少帮肖锦意拔出倒刺,谁知道他根本没让自己出手。
这次御驾亲征,由肖锦意一人主导,他的存在变得十分可笑。
当然,景仁帝早就知道,自己没带过兵,来漠北其实就是一个稳定军心和民心的吉祥物,与其指手画脚,还不如完全信任漠北的武官。他需要做的,就是与漠北百姓共同进退,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让漠北上下高呼陛下圣明而已。
尽管早知道,可是现在连帮肖锦意疗伤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处理伤口,还是这样可怖的伤口,景仁帝依旧心里难受。
亲眼看着肖锦意处理了一个伤口后,景仁帝拿过布巾,帮肖锦意擦了另外一个伤口后,抢过钳子要帮他拔刺。
肖锦意拿过一个毛巾先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亲了亲景仁帝后才说:“幸亏这张脸没被抽到,不然你是不是就不要我这个毁容的皇后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仿佛有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情一扫而空般。之前他满脸血污景仁帝看不清他的表情,现在看清了。
景仁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肖锦意的脸,见这人看着自己满眼的柔情蜜意,突然伸手拔了一个刺,动作极快,而肖锦意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来朕处理得还算不错。”景仁帝说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一点冷然。
肖锦意也觉得景仁帝并不高兴,不过只觉得他应该是在为自己受重伤而生气,并没有想太多。他的小皇帝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好像全天下所有人的死亡和受伤都是他这个皇帝的错,这样的性格让他很心疼,也十分尊敬景仁帝。
景仁帝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掌握了包扎的技巧,帮肖锦意将身上大部分伤口都处理完毕包扎好,全身缠着布条的肖锦意现在总算被收拾得能看了,只剩下肋骨和穴道上的两把刀没拔。
拔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刀口堵住血管不会出太多血,刀一旦拔出,就会大出血,如果不能及时止血,很容易失血过多而死。
“肋骨断了这么多根,要怎么办?能痊愈吗?”景仁帝问道。
“无事,”肖锦意毫不在意地道,“呼延曦力道强,断口都很齐整,只要接好了固定好,这么整齐的断口很容易恢复,骨头还不会长歪。”
“要怎么做?”
“你把刀拔出来,我点穴止血。等我正骨后,你帮我把夹板固定好缠好就行。”肖锦意道。
“点穴还能止血,看来军医们要学一学这功夫了。”景仁帝若有所思道。
“一般人学不来的,”肖锦意解释道,“其实是用内力暂时封住局部的血脉,不让血液流动,时间长了会死人的,只是暂时止血方便人处理伤口。而且不是谁都习武有内力傍身,银针止血倒是也可以,但是也并不是那么好学。”
“只是暂时的?”景仁帝问道,“以你的内力,能撑多长时间?”
“我的内力想封多久都能,可是任何穴道封太长时间,身体都会承受不住。最多一刻钟,再多就不行了。”肖锦意不知道景仁帝为什么突然对点穴止血感兴趣,耐心解释着。
有他点穴止血,伤口处理的很好。景仁帝眼睁睁地看着肖锦意为自己接骨正骨,仿佛不会疼一样将手伸进伤口中,景仁帝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而肖锦意依旧面不改色,宛若传说中的关公面不改色地刮骨疗伤。
最后一个穴道上的匕首倒是好处理,没有伤到骨头,只要刀拔出来,再包扎好伤口就行了,比起鞭伤都轻。当时呼延曦只是为了阻止肖锦意好自己逃跑,这一刀主要目的是用内力封住肖锦意的行动,伤倒是不重。
一切都处理好后,景仁帝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肖锦意却没什么反应,还搂住景仁帝安慰他。
“我当时下令放箭,是有信心挡住箭的,你知道我的身手,不会有事。而乱箭可以阻挡住呼延曦的行动,方便我活捉他。”肖锦意道,“我还想做你的皇后一辈子,怎么可能会舍身赴死。”
说完还十分珍惜地吻了吻景仁帝的额头。
可景仁帝眼中的坚冰却并未化开,他的手在肖锦意胸膛上轻轻抚摸,到一处鞭伤比较严重的地方,突然用力一按!
用力的同时,景仁帝还牢牢看着肖锦意的面色,终于在这一按之后失望收回手。
“一刻钟已过,你就算是用点穴止痛,时效也该过去了。”景仁帝眼中是说不出的失望,“肖锦意,你与严旭一样不怕痛,是吗?”
第49章 真相
皇后面上本来很爽朗的笑容化为苦涩,在景仁帝的问话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景仁帝原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时,皇后却低低地说:“并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痛,像一些磕磕碰碰的小痛楚是能够感觉到,但当身体太痛达到一个临界值时,痛感就会消失。”
刚刚和呼延曦打斗的时候,他还是会痛的。可自从那把腰刀刺入肋骨后,肖锦意便没有痛觉了。所以并不是他有多坚强能够不顾自己的痛楚拦住呼延曦,而是他原本就不畏惧痛楚。
肖锦意想过要瞒着小皇帝的,可当看到景仁帝面色惨白却还维持着帝王尊严强撑着坚强的样子,他就舍不得了,便不再装痛,竭力表现得从容镇定。可他又不擅演戏,装痛本来就不好演,更何况要演出明明痛却装作不痛的样子,就更难了。
破绽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景仁帝竟是如此聪慧,在他用点穴掩饰的情况下,依旧升起了怀疑之心,会在一刻钟后来试探。
肖锦意不想骗小皇帝,于是他选择说了自己身体的现状,却没有说原因。
景仁帝也没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肖锦意道:“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自从撞头醒来后,总觉得处处透着违和。朕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朕不要深究,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可这种违和感让朕寝食难安,朕总是会去想,去调查。”
一旦调查,就能很轻松地发现几个与众不同的人,就算他们演得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接着找人重点盯着这几人,当初盯着淑妃的暗卫始终没有撤回来,景仁帝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去年秋猎前夕,德妃去探望过淑妃,当时她狠狠地打了淑妃一个巴掌,说淑妃蠢,居然能做出那般‘喔喔细’的事情。朕不知这个‘喔喔细’是何含义,暗卫给朕的汇报就是这么写的,还着重点出了这几个字,说自己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这个词语究竟是何暗语。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德妃是在说淑妃在朕面前跳舞一事,那么朕觉得,‘喔喔细’这个词,大概和‘露馅’有差不多的意思。”景仁帝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肖锦意的表情,皇后一向是天塌了都毫不畏惧的样子,然而当自己说到那个怪异的词时,肖锦意的表情变得很僵硬,眼中甚至还透着一丝恐惧。
他没有停下,继续对肖锦意道:“这件事是朕秋猎回来后暗卫汇报的,朕当时已经知道香之一事,大概也能猜到淑妃有什么事情会露馅,就是她舞姿的事情。朕记忆中的淑妃舞艺精湛,宛若仙子下凡,可那日淑妃跳的舞蹈,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看,反倒有些滑稽。朕认为之前朕对淑妃的舞蹈都是香诱导的,于是朕派人去找了林博远。”
“陛下为何会去找林博远?”肖锦意脸色并不好,在自己纠结要不要对一个npc投入感情时,小皇帝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因为皇后你将宫中所有的香全都收集起来统一销毁,朕无法试试那香是否真的有那般好的效用。于是朕命林博远将所有的香交上,他似乎很不远,可井西献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不是不怕痛就能抵得住的。林博远离京很远,这一来一回,朕拿到香时严旭已经以下犯上,朕便让井统领将他的香也搜了出来。”
“朕努力想象当年淑妃的舞姿,点燃了林博远的香,却只梦到和林博远交颈缠绵。朕又点燃了严旭的香,不出所料,还是被严旭犯上的梦。”景仁帝长长叹了口气,“朕在世二十三年,从未听过世间竟然有这等神奇的香,让人只能梦到和香的主人温存,而且梦境比现实还要真实。如果不是朕知道严旭已死,林博远又确实离京太远,朕连这是梦都察觉不到。”
“皇后能告诉朕,这香究竟是何物,竟然能够让朕出现如此幻觉?”景仁帝问道。
肖锦意完全不知道小皇帝竟然已经查到这个程度,他艰难地摇摇头,没有欺骗,只是说道:“不能。”
“朕也觉得不能,”景仁帝苦笑一下继续道,“朕继续命人调查,将皇后当年搜到香的人全都找出来,除了四妃和林贵嫔之外,竟然发现莲公公、小顺子和陈太医也都有这样的香,于是便将这几人全部监视起来。不过监视的时候,我有嘱咐过暗卫,如果这些人要和皇后见面的话,请务必不要继续跟下去,朕的皇后武功高强,无人能敌。也是正是因为朕嘱咐过,暗卫始终离皇后远远的,皇后才一直没有发现有人在后宫监视嫔妃们吧?”
“确实……没有发现。”肖锦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已经不敢去猜小皇帝对事情到底了解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紧接着发生一件事皇后可能不知道,淮南王对朕示爱了。”景仁帝道。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敢?”皇后吃惊道,他对淮南王的蠢的认识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是啊,朕也在想呢,他怎么敢?”景仁帝的语气并不是像是疑问,反倒是一种已经知道了真相的笃定,“当朕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朕突然想到了另外两个人,这两人都曾经做出十分大胆,大胆到朕不敢想象的地步,而这三人所做的事情,都如出一辙。”
“看皇后的表情,也是猜到哪两个人了,没错,就是林博远和严旭。这三人所做之事严重程度虽不同,可从根上看来,却是一样的,都是对朕有非分之想。”景仁帝摇摇头,“朕真的很奇怪,若是朕的嫔妃做出这些事情倒还罢了,为何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有才华、有能力、有地位的人来对朕示爱呢?宁愿落得个奸佞的名声,却不想成为国家栋梁,朕当真美若天仙,又那么迷人?”
“陛下自然是迷人的,我被陛下迷得都快想不起自己是谁了。”皇后说道,他这句话倒是真心诚意,与那三人完全不同。
不过景仁帝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继续道:“于是朕也找人跟踪了淮南王,还让锦衣卫在淮南王府中搜有没有同样的香,果然也搜到了。朕自己试过香,做了一场与兄弟乱伦的梦,醒来后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朕突然想到,朕闻香会做梦,那宫中伺候的婢女、下人偶尔也会闻到香味,会不会也做梦呢?于是朕别人来试,结果却相当诡异,这香居然只对朕有效,其余人嗅到这个香味,和普通熏香并无区别。”
肖锦意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能静静地望着景仁帝,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皇后是想知道为何朕已经查到这个地步,却仍然要与皇后有肌肤之亲吗?”景仁帝道,“朕信皇后,皇后大概和这些人是同样的,却并未想过对朕做什么,还将所有人的香都搜走烧毁了。朕也曾想过,这些人明明对朕有非分之想,却为什么不愿自己亲身上阵,反而要使用这种容易……‘喔喔细’的香。朕一开始想不透,其实也并非想不透,而是不愿意把真相想得那么不堪。如果朕愿意自欺欺人一些,说不定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可朕什么都想问个究竟,最终,还是想到了答案。”
“你们想要朕对你们动情,却深深地厌恶与朕有肌肤之亲,便用了这种方法。”景仁帝说着,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肖锦意望着这个笑容心痛无比,不顾自己和景仁帝现在的气氛,一把搂住他,绷带上渗出红色,他依旧坚定地抱着景仁帝:“不是你们!是他们!”
“是吗?”景仁帝的视线中充满了怀疑。
“是!”皇后坚定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这些人对你一直使用香,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一直都是属于我的!”
“哦?”景仁帝没有被皇后的话感动,反倒冷冷道,“所以皇后是很清楚很肯定,朕在同皇后鱼水之欢之前,没有与任何人有肌肤之亲了,是吗?”
肖锦意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而降,肖锦意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
“可是朕自己还记得,大婚之前,朕甚为太子的时候,还纳了两个良娣,只是大婚不久她们就过世了,只存在在朕的记忆中,却模糊得连脸都不起来。朕有问过别人,对于四年前的事情有多少记忆,就连井西献都说,太久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有些人连脸都想不起来,只是记得很清楚。于是朕才发现,原来不只是朕一个人的记忆有问题,而是只有朕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记忆有问题!”
到最后一句话,景仁帝已经是愤怒至极,然而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怒什么。
“整个世界,朕身边所有的人,最深刻的记忆竟然都是从朕大婚三个月后宠幸德妃那个时候开始的,而他们居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肖锦意,你的宫女你的心腹包括你的三哥,竟然迄今为止都没有发现你是男子,肖锦书那般聪慧的人,眼睁睁看着你和呼延曦大战数百回合,居然还坚定地认为你是女扮男装!”
“肖锦意,你告诉朕,朕到底……在怎样一个世界中?到底是朕魇到了,还是这片江山……”
最后一句,景仁帝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第50章 难得糊涂
肖锦意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牢牢地握住景仁帝的手,似乎怕小皇帝甩开自己一般,紧紧地抓着。
然而景仁帝没有甩开他,任由肖锦意与自己十指相扣,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沉声道:“朕想,你是不能说的。既然有能够让特定的人做特定的梦的香,有能够让人太痛便感觉不到痛觉的办法,那么让一个人无法说出必须保密的话,应该也是能做到的。朕下令处死严旭之后,行刑前,井西献不死心地又折磨了严旭,什么蛇坑蚁穴全都用上了,据说当时严旭吓得胆子都破了,却依旧什么都不说。井西献言语中对自己的前统领很是钦佩,朕却觉得,严旭是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说一件事,”肖锦意拉起小皇帝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是真的,我对陛下的心也是真的。”
肖锦意是想让景仁帝相信自己的真心,他拼命地想要保证什么,谁知景仁帝却十分笃定地说:“那是自然,你若是假意,朕也不可能放心与你在一起。朕之所以会心悦肖锦意,是因为肖锦意的真心,朕看得到。”
“陛下英明。”肖锦意真心实意道,这样的小皇帝,任何人的虚情假意都不可能瞒得住他。
可也真是因为这份睿智,肖锦意才十分担心,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愿意说一辈子谎瞒住小皇帝,可景仁帝不愿意在谎言中活着,他固执地非要找出一个真相,哪怕早就发现真相可能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却依旧坚定地查下去。
“陛下,”肖锦意诚心诚意道,“臣请陛下不要再查下去了。陛下永远是这个江山的帝王,我们这些人绝对不会伤到夏国的任何人,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最多、最多就是对陛下有些非分之想,以陛下的聪明才智,定然能找出这些人,将他们赶得远远的,让他们没有伤到陛下的机会,好吗?”
他宁愿小皇帝自欺欺人一辈子,也不想他活得这么清醒。
景仁帝凝视着肖锦意,良久才默默别开眼,不去看肖锦意真诚的眼神:“晚了。”
这句话仿佛一把剪刀,将肖锦意头上的绳子剪断,头顶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把他的期待砸成一滩烂泥。
“你说的,朕也早就猜到了。尤其是在出京前夕,朕一直暗中监视的几个人,同时在府中消失,半个时辰后,又同时出现在原地,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那时朕就知道,你们的存在或许真有鬼神作祟,凡力根本无法抗衡。而有此等力量的你们,若是真想对夏国做些什么,朕无力阻挡。而你们什么都没做,还兢兢业业地努力生活着,朕便知道,这种阻止朕发现真相的力量,也在制约着你们,让你们无法做超出凡人之力的事情,最过分也不过是用用香。那个时候,朕就不想再查,也不愿再想了。”景仁帝的面上充满了疲惫,他看起来已经很累很累了。
景仁帝累得好像再说一个字就会倒下,但他还再继续道:“若是没有你和呼延曦这一场大战,朕或许会将这个疑问永远藏进心中,就当一切都是朕自己的疑心病,绝对不会再去碰这件事。可是偏偏,你和呼延曦那人力所不能及的武功,让朕心头警钟长鸣。若是只对朕有非分之想,朕自然有信心不会让歹人如愿,也愿意放下这件事。可是呼延曦威胁的,是朕的江山,是漠北边塞,是千千万万的边疆百姓,朕放不下。”
这样的执着,是他的小皇帝。肖锦意将心疼埋进心底,冷静地问道:“那陛下,又有何见解?”
“朕大概早就已经想到答案了,只是朕不愿承认罢了。”景仁帝倦极闭上眼睛,靠在床边,小声道,“呼延曦不仅仅试夏国百姓为蝼蚁,连他自己的军队都可以抛弃,在他心中,这些人无足轻重。这恰好戳中了朕之前那个想都不敢想的心思,他的态度让朕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朕、朕……”景仁帝的声音小得几乎都快听不到,可是皇后内力深厚,还是听到了景仁帝说的话,“朕和朕这个江山,大概都是假的。或许是不知何方神佛用了什么大神通,让话本或者是传记中的人有了意识,可是朕……终究是假的。”
“记忆是假的,亲缘是假的,江山是假的,就连朕……这是一个连朕自己都是虚假的国家。”景仁帝睁开眼,即使痛苦,即使疲惫,却依旧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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