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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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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3节

    沈闻若一惊,“子夜,此事愚兄已一言拒绝——”

    “闻若兄,”殷子夜微笑道,“你听我说完。果儿自幼丧亲,倘能拜愚兄与刘夫人为义父母,是果儿几生修来的福气,子夜倍加感激,望闻若兄成全。”

    “……”沈闻若慨然道,“这,收果儿为义女有何难,若此乃贤弟之愿,缺的便是场仪式罢了。”至于让殷果改姓之事,既然殷子夜不知,他便正好不提了。

    不想,殷子夜继续道,“好在子夜这一个小妹并不广为人知,果儿改为沈姓后,便彻彻底底是沈家的人了,日后出嫁,也能名正言顺许多。”

    “子夜……!”沈闻若愕然。

    中原自古以来,家族观念根植千年,作为家族象征的姓氏尤为重中之重。而且,殷氏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门小户、平民百姓,他们声名虽不如沈氏、刘氏等显赫,却也是书香世代,文人辈出。即便殷果是个女子,贸然改姓,乃对祖宗、对高堂的大不敬。

    “果儿若是姓殷,将来的日子,我怕她不好过。”

    “……”

    沈闻若语塞。

    殷子夜这些考量,都有道理。论地位,论名望,当今的北境,除了首屈一指的齐家,其次的,便要数沈家了。他说得对,殷果若是以沈家女儿的身份出嫁,定然比以殷子夜小妹的身份出嫁要好,可是……如此一来,从今往后,殷子夜与殷果真的就再无关联了。他们表面无亲无故,殷果又嫁做了人妇,见上一面,都将十分艰难。牵连过多,必惹人非议。

    沈闻若深知,在这世上,殷子夜最牵挂之人,其中一个便是殷果。要让他与殷果自此相忘于江湖,沈闻若相信,那滋味比死还难受。所以,当初一听刘氏提出这件事,他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他是敬重这位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一家之主,该管的事,他不会含糊。

    “闻若兄不必为我担心,”殷子夜仿佛看出了沈闻若内心想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放手的,总是要放手的。”

    “子夜,你……你想清楚了吗?”

    “闻若兄与我相识多年,还不明了子夜从不冲动行事么?”

    沈闻若默然。

    确实,殷子夜每次不论怎样地语惊四座,口出狂言,均无一不经过深思熟虑,三思后行。

    “好。”

    良久,沈闻若郑重应道。

    秋去冬来,又一年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时节。为缓解殷果与刘氏之间的关系,不再节外生枝,殷子夜一直没有与殷果见面。直至这一天,殷子夜在沈府后门下了马车。

    下人通报后,沈闻若迎了出来,没有带他进入待客大厅,而是来到了后院小池塘边的亭子里,炭盆已经摆置好,袅袅升着暖烟。

    “哥!”殷果一如以往地有活力。

    ☆、语出惊人

    殷子夜笑了,“大冷天的,出来也不披件外套。”

    “我不冷!就哥哥你怕冷嘛!”殷果一脸自豪。

    可不,殷子夜厚厚的皮毛披风,里里外外裹得严严实实,与一身轻装的殷果对比着实鲜明。

    “是,你最厉害。”殷子夜附和道。

    三人于亭中相对而坐,煮酒谈天,然今日殷子夜不可于沈府逗留过久,很快,他与沈闻若两人便提出了正题。

    数月来,殷子夜与沈闻若探讨再三,总算为殷果定下了几家较好的夫家人选。

    殷果霍地站了起来,“我不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难道要一辈子任性不成?”殷子夜道。

    “别老拿这些来训我!”

    “果儿——”

    “我说了不嫁就不嫁!”

    “果儿!”殷子夜也站了起来,“你还当我是你兄长吗!”

    “……”殷果被憋得刹那间接不上话。

    “长兄为父,婚嫁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由不到你胡闹!”

    “我没有胡闹!”

    “够了!”殷子夜喝了一句后,声音又软了下来,“我也不能管你多久了……你沈叔叔已经选好日子,年后就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沈家人,之后出嫁的一应事宜,想来刘夫人都会为你打点好的。”

    殷果愕然。

    “你们……早就擅自决定好了是吗?”

    “……”殷子夜默然,沈闻若也默然。

    殷果咬着下唇,热泪簌簌滑下。

    “哥,我恨你……!”

    殷子夜一怔。

    “当年你执意要把我送入沈府,把我丢给别人……现在你又逼着我要出嫁,还是把我推向别人……其实你早就不想要果儿了是吗……你早就厌烦果儿了……可是在果儿心里,你一直是我最亲的哥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果儿几乎是哭叫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跑走。

    “果儿!”殷子夜连忙追出去。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

    他是多么想解释。可凛冽的寒风不断地迎面吹来,眼前,殷果的身影越来越远。是啊,果儿已经芳龄十九了,再不是当年那个短腿小丫头了,他没法轻易地抓到她了。现在的果儿,比他远要健步如飞了。

    终究是,长大了。

    倏地,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殷子夜不得不骤然停下,“她说不想再见到你,你没听到吗?”一道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

    挡住了殷子夜的,是沈闻若与刘夫人所出的嫡长子沈德,今年一十有五,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比殷子夜还高。

    “未知殷祭酒今日来访,招待不周,失礼了。”随后,刘夫人款款而来。

    殷子夜极力望去,殷果已经在前方的岔路一个转角,消失不见了。

    沈闻若也跟了上来,见到刘氏出现,不由讶然,“夫人你……”

    刘氏早就定了今日去祈福上香,是以,沈闻若才特意安排殷子夜今天到来,与殷果私下见一面。

    刘氏到底有大户人家的风范,在殷子夜面前,没有发作什么,面上依旧礼貌,皆因她也得顾忌到,殷子夜如何说都是齐牧身边的红人。

    “果儿看来情绪不太好,我们也不要阻她了,先让她一个人静静吧。来日有机会,定再相邀殷祭酒一叙。”刘氏对殷子夜道。

    刘氏的逐客之意明显之至,话说得十分婉转,可殷子夜也好,沈闻若也罢,都非常清楚,殷子夜此次一迈出沈府大门,恐怕就不会再有下回了。

    见殷子夜站着不动,沈德语气生硬又道一句,“殷祭酒,请回吧。”

    “德儿,这里不到你说话!”沈闻若皱着眉瞪他一眼,面对殷子夜一事上,沈德完全站到了刘氏的立场,让他着实头疼。沈闻若还想跨步上前说些什么,被殷子夜一把拉住,“闻若兄,”殷子夜摇了摇头,“算了。”

    “子夜……”

    殷子夜向沈闻若以及刘氏行个礼,道,“叨扰贵府多时,殷某该告退了。”

    “送客。”刘氏当即吩咐。

    沈闻若知道这会儿也不该留殷子夜,只得命人送他回去。今日,本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没让殷子夜乘自己的马车来,没曾想,该来的躲不过。

    马车送到侯府门口,殷子夜便自行下车了。他离开沈府之时,已纷纷扬扬落起了小雪,眼下,漫天雪花飞舞,目所能及的乾坤之内一片银装素裹,每呼出一口气,便形成白蒙蒙的一团雾。

    殷子夜一步一步徐徐地往住所走去。他走的这是侧门,人不多。殷子夜喜欢独处,很多时候都不愿别人来打扰自己的世界,即便一天都没人与他说上一句话,殷子夜也能悠然自得。

    可当前,他不悠然,也不自得。殷子夜每走一步,脑海里回响起的都是殷果那一番话。

    殷果性子直,不等于不懂事。从小,她尽管与殷子夜时有争执,也从没说过令他伤心的话。殷果仿佛生来就明白,语言的力量,能伤人多深。

    而今天,她哭着说,她恨他,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

    殷子夜苦笑。

    他对有些事,可以机关算尽,对有些事,则茫然无措。

    他懂得如何去对付一个权倾天下、实力雄厚的敌人,却做不到简简单单的齐家二字。

    “子夜?”

    一道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殷子夜抬头。

    “侯爷。”

    齐牧大踏步走过来,疑惑地打量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说着,抬手给他拨去头上、肩上的积雪,“下着雪你还往外跑?也不带个下人给你撑把伞,风寒痊愈没多久,复发了怎么办?何以不多加注意?”

    齐牧自顾地责怪着,殷子夜没答话,只是笑了笑。

    “笑什么,说你呢,再有下次,看我不教训你。”齐牧没好气。

    “嗯。”殷子夜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了,跟我回去。”齐牧拉起他,往回走去。

    齐牧担心得没错,这一受寒,殷子夜又病倒了,齐牧一阵气急,可对着病中的殷子夜,他是想发作而不得,唯有憋了回去。

    沈闻若深知,殷子夜这病,怕是还有心病的症结所在,然他哪里敢与齐牧提及,一来殷子夜叮嘱过他,二来,这牵涉到沈闻若的家事,实在尴尬。

    再说,齐牧或许也没空管太多家长里短。年后不久,齐牧就叶昭的两个儿子叶明、叶逑逃入了东北的胡人部落势力一事展开商讨。

    齐牧似是有意远征东北,一方面,为了彻底肃清叶氏势力,另一方面,解决胡人部落常年入塞为害、掳掠人口财物、侵扰民生的局面。

    群臣又一阵热议,纷纷劝阻齐牧,都觉得这一战太劳师动众、得不偿失,一句话,不值得。

    众人意见十分一致,且理据充足。首先,叶昭及其长子叶尚已死,叶逑则如丧家之犬,难再成气候。其次,胡人部落位处偏远,足足在数千里之外,不仅路途遥遥,塞外更是气候不佳,环境恶劣,中原士兵难以适应,如此行军千里,便是让敌方由逸待劳,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对于齐牧的军队将会是极其巨大的消耗与挑战。胡人入塞为害,这是个问题没错,可比起中原大地的安稳,那只是隔靴搔痒、小打小闹,对齐牧在北境的统治没有太大威胁,胡人基本也绝无可能远征中土。既如此,先暂且放着不管,也未为不可。要知道,如今并非四海升平,中原还未统一呢。

    齐牧如以往一般凝神听着,不发一语。大家的分析,句句在理,他确不得不加以考虑。

    又有人道,除了这两点外,还有一项格外需要顾忌的因素,或说一个人,那便是杜灼。杜灼当年鸣都一战中败于齐牧手下,侥幸逃脱,入了象州投奔同宗的杜植,后来齐牧没空管他,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杜灼如今在杜植身边又积累了相当的实力,万一他趁着齐牧远征东北之时在背后发难,齐牧将又一次陷入后院起火的窘境。以齐牧对杜灼这个人的了解,加之当年石川包括殷子夜都预测过杜灼野心勃勃、图谋天下,齐牧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担心有着充分的理由。

    情况看来一目了然,正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时,一道咳嗽传入厅堂中,人未到,声先至。

    “咳……咳咳……”殷子夜想开口,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勉强止住,努力道,“侯爷,此次远征,可以去,也应当去。”

    齐牧与沈闻若都有点吃惊,殷子夜这几天病得不算太轻,他怎么说来就来了?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殷子夜又一次语出惊人,众人都刷地看向他。

    殷子夜脸色苍白,顺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继续说道,“侯爷请放心,杜灼没有办法给侯爷制造麻烦的。”

    “殷祭酒,您怕是太轻视杜灼了。”一人道。

    殷子夜笑了笑,“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一个人会替我们来阻止他。”

    “谁?”众人纷纷疑惑。

    “该不会又是哪家的刺客吧?”又一人道。

    ☆、士为知己

    殷子夜对此嘲讽不以为意,道,“杜植。”

    众皆哗然。

    这个答案,听起来比刺客好不了多少。

    可不,理论上来说,杜灼依靠杜植,两人是一伙的,应该都盼着齐牧不好,殷子夜此言,逻辑上说不过去啊。

    殷子夜道,“杜植是个只知坐谈的政客,他自知自己心无余,力不足,只求偏安一隅,也明白他的能耐全然不足以驾驭杜灼,因此对杜灼定然加以警惕提防。即便杜灼意图偷袭侯爷后方,杜植也会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侯爷请尽管安心地出征,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盈州城也无所谓。”

    哗然再起。

    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盈州城,如此大胆的言论殷子夜也敢信誓旦旦地放出,假如杜植拦不住杜灼呢?或是假如杜灼请到高人相帮,说服了杜植呢?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殷子夜不知是否打算回应,话未出口,又咳了起来,不得不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齐牧看不下去了,在众人之中走过去,扶住了殷子夜,并抬手轻轻地给他拍背。

    群臣面面相觑。

    殷子夜渐渐缓了过来,意识到什么,赶紧站直,对齐牧道,“侯爷,我没事。”

    “嗯。”齐牧放开了手,道,“你继续说。”

    殷子夜环扫一圈众人,道,“远征东北胡人之必要性有三。其一,叶氏势力统治北境多年,影响还很大,他们曾给予胡人部落不少帮助,对胡人有恩,只要叶逑还在世,他们一定会趋附报恩,始终是个隐患。其二,正是因为他们自恃偏远,认定我们不会千里远征,势无防备,一旦我们以神速奇袭,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其一举消灭。其三,如诸君所言,杜灼在象州逐日坐大,与杜灼一战,相信来期不远,这一个劲敌迟早须铲除。若不清东北,直接南征,一旦敌人在叶逑的怂恿下有所行动,我们便会后方不稳。现今虽为虚国远征,但一劳永逸,再无后患,势在必行。”

    满堂静默。

    有人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一直以来,殷子夜的历次提议,无论多么地不拘成见、奇诡大胆,哪怕只有他独自一人面对一众的质疑与反对而自执一词,齐牧都无一例外地采纳了。然则今次兹事体大,殷子夜也说得很清楚,虚国远征啊!千里行军,远征塞外,那是一片遥远而未知的苦寒之境,短短几个字的描述里,蕴含的该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存亡挣扎!

    接下来连着数日,都不断有人向齐牧进言,劝他慎重考虑远征之事。即便疾速奇袭胡人部落真的行得通,可漫漫千里的路程,要加急进军谈何容易?势必会是一场人间地狱一般的恶战啊!远征东北,打仗不易,行路更难。

    令大家震惊的是,齐牧还是很快作出了决定。

    打。

    齐牧只要下了决心,行事即大刀阔斧,调兵遣将刻不容缓地进行。还有一件事,于他是最难处理的。

    “这次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去。”

    “侯爷——”

    “你病好了再跟我说。”

    “我已经好得差——咳……咳咳……”殷子夜又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

    齐牧一脸“你看”。

    殷子夜不死心,“此战凶险,子夜一定要随侯爷前往。”

    “你也知道凶险,就你这身体,你还去什么,嫌我到时候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子夜乃军师——”

    “说什么都没用。”

    “侯爷,士为知己者——”

    “我不需要你为我死!”齐牧陡然提高音量。

    “……”

    说了半天,无果,齐牧态度坚决,殷子夜态度也很坚决。齐牧不想再与他争执,暂且离去,刚出门,迎面就见到沈闻若,沈闻若了愣了愣,未及开口,齐牧道,“闻若,来得正好,你替我也劝劝他。”

    沈闻若想了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道,“好,闻若亦正有此意。”

    进到内屋,殷子夜刚喝完药,见到沈闻若,道,“闻若兄,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额……你听到了?”

    “不用听也猜得到。”

    “唉……”沈闻若长叹一声,“这次确与以往不同,可谓九死一生,子夜你身体欠佳,千万勿再勉强啊……”

    殷子夜微笑,“恰是九死一生,子夜身为军师,更应随侯爷出征。否则,要子夜这个军师祭酒何用?”

    “子夜,”沈闻若语重心长道,“愚兄是希望你爱惜自己……听愚兄一次吧。以后你能一展所长的机会还很多,平天下,安社稷,仍需贤弟之智谋啊。”

    “以后……”殷子夜喃喃地重复,“子夜就是怕没有以后……所以,每一次,子夜都想极力珍惜。”

    “子夜……”

    “闻若兄,对子夜来说,没有中庸地带。子夜愿全心全意辅佐侯爷,须用到子夜之时,子夜绝不会退缩。若子夜想归隐遁世,安稳度日,那么子夜根本就不会再留在这里。”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闻若兄,”殷子夜道,“你可曾记得,子夜说过,你我是不同的。闻若兄乃治世良才,心怀苍生。闻若兄为的是天下,子夜,为的是一人。”

    沈闻若看着他,许久,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

    殷子夜,总是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以他那淡然的语气,以他那孱弱的身躯,屡屡做出最惊世骇俗、最荡气回肠、也最奋不顾身的行为。

    安州之战,他为了及时阻拦齐牧退兵,对众人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多说,便随陆荣连夜奔袭而至枇城,当面力劝齐牧。

    齐牧放走了杜灼,殷子夜为了让齐牧派出追兵,不惜惹怒何炎,以身涉险,近乎是拿性命去赌齐牧的反应。

    鸣都之战,他斗胆请求何炎暗中帮忙,不惜冒犯军规,强行随军出征。

    这一次,他也只是沿袭一贯的风格,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他的筹谋里,自己的性命、安危,世人的评价、毁誉,一概不纳入考虑范围。

    不留余地,不留退路。一往无前。

    热烈如一刹烟花,悲壮如飞蛾扑火,璀璨如夜中流星,从容如蜡炬成灰。

    如斯任性,又万般坚强。

    是的,他与沈闻若,乃至与许多人,都是不同的。

    沈闻若自认,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他是明智的,温婉的,顺礼的,是符合俗世的价值与审美的。而殷子夜,往往能做出别人意想不到之事,你无法以常规判断,他下一步会怎样来。

    沈闻若想起齐牧那一句话——子夜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

    最懂齐牧的,是殷子夜。

    最懂殷子夜的,也是齐牧。

    他,只为一人。

    这就是他。

    每个人,都有些东西,最为本质,最为重要,如若强行扭转,改变,他便不再为他了。

    沈闻若明白,他是劝不了殷子夜了。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清楚自己的方向,自己的道路,从不茫然,从不迷失,他们不会去听太多的闲言碎语,他们不会去理会世人的说三道四,因为他们目标很明确,他们的眼里、耳里、心里都只有它。

    这种人的境界,只有自己能体会,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之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

    “闻若兄若真视子夜为挚友,子夜恳请闻若兄,帮子夜说服侯爷。”

    “你们……”沈闻若摆了摆手,“贤弟还是自行与侯爷商量吧。愚兄虽说不过你,倘侯爷能将子夜强留下来,愚兄心里也是不免庆幸的。”

    “闻若兄……”殷子夜无奈。

    后来,齐牧还是答应了带上殷子夜,也不记得私下里殷子夜磨了他多久。齐牧自是有万千思虑,远征东北,确会是一场为时不短的恶战,没有殷子夜这个首席军师在身边时时商讨,出谋献策,于制胜不利。以往大大小小不少战役,早足以证明殷子夜在军事上对齐牧独一无二、首屈一指的重要性。

    可他最怕的,是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有可能,他回不来。

    有可能,殷子夜等不到。

    他曾仅仅离开不到一夜,殷子夜便身陷险境,那一次,他的泪,令齐牧自责至今。

    他真的怕。

    他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带在身边,至少,他能亲自保护他。

    至少,没有那么多不确定性。

    大军克日出发。临行前一夜,殷子夜与沈闻若道别。

    “真的……不想再见果儿一面吗?”

    “不了,”殷子夜摇头,“徒增伤感,何必呢。”

    “唉……”

    “闻若兄,”殷子夜将准备好的一个颇为沉重的大匣子递给他,“这个,麻烦你替我转交果儿吧,这么多年了,没能为她做什么,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一点嫁妆。”

    沈闻若一愣,“嫁妆……?这,如此重要之物,你何不亲手交予她?况且,你也要回来看着她出嫁啊。”

    殷子夜摇头,“远征之行,漫漫长路,若果儿能找到好归宿,切勿等我。还有……”他仿佛犹疑了片刻,才道,“不用告诉果儿是我给她的,权当闻若兄对果儿的一点心意吧。”

    ☆、另辟蹊径

    “子夜——”

    “闻若兄,你能答应我吗?”

    殷子夜殷切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沈闻若难以拒绝,良久,他才道,“好,愚兄答应你。子夜也要答应愚兄,此去,一定保重。”

    殷子夜笑了,“此生有缘与闻若兄相交,乃子夜之幸。”

    晚冬里,齐牧的军队启程了。

    出行不久,碰上雨季,连绵的雨天絮絮不断,以致道路积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行进极其艰难。

    殷子夜对齐牧道,“侯爷,兵贵神速,我们本是潜行远征,如此下去,推进太慢,势必会被察觉,待对方作好防范,我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不如留下辎重,轻装全速前进,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齐牧还没开口,他手下的诸将听到都率先吓了一跳,他们这不是跑到一日就可来回的隔壁去偷袭,他们是千里远征!千里当然只是个虚数,总之这段遥远路途,去要几个月,回也要几个月,行军打仗,军粮乃第一要事,辎重都不要了,届时吃的不够穿的没有,还打个屁的仗?

    面对众人的惊疑不定,殷子夜道,“事有轻重缓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现在不是可惜这些身外之物的时候。我们守了粮草,却会失了战机,根本就是因小失大、本末倒置。此战艰难,欲出奇制胜,必须打破常规,取胜之关键节点便在于此,侯爷请务必全力把握。”

    齐牧麾下的将领与那一班谋臣不同,读书少的大有人在,看问题直接多了,民以食为天,没饭吃就是天大的事,哪懂殷子夜说的什么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一时都嚷嚷着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安静!”齐牧断喝一声。

    营帐里霎时如火堆被浇上一盆冷水,熄灭得整整齐齐。

    还敢说话的,还能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我们因雨天所阻,在这一带已滞留多时,恐怕消息已传了开去。子夜建议,我军可佯装撤退,再另辟蹊径,轻兵速往。”

    “另辟蹊径?你是说——”齐牧问道。

    “日前,不是有原佑州牧杜腾的部属,名为田秋之人响应了侯爷的号召,前来投奔了侯爷么?”殷子夜道。

    这个田秋,也算是个奇人。当年,佑州牧还由皇室宗亲杜腾担任,田秋那时便为杜腾所用。许非劫持朝廷与天子后,杜腾派田秋作为使者入都城,一尽忠臣礼节的同时,也希望劝服许非。其时年仅二十二岁的田秋可说临危受命,踏上了这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生死未卜之路。所幸,他不辱使命,成功地跨越数州之地,到达了西都。许非没有取他性命,还好生礼待,并下诏任命他为骑都尉,被田秋婉拒。

    他还未回到佑州,便听闻孙共起兵攻打杜腾,待得田秋快马加鞭赶回,杜腾已被孙共杀害。田秋不愿改节易主,孙共拘禁了他一些时日,却因田秋名声在外,若加害之,恐损民心,最后不得不放了他。田秋自此归隐山田,领族而居,日子久了,四方前来依附他的百姓日渐增多,以田秋为首领,近乎自成一个小县城。

    田秋生平二愿,一是讨伐佑州孙共,为旧主杜腾报仇,二是驱逐滥杀平民的胡人。奈何,他力量不足。

    叶昭统治四州期间,几次派遣使者来招请田秋,还授予官印,田秋都坚决不受。岂料,这回齐牧一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归附了。

    “子夜打听过,这一带,每至雨季,便道路泥泞,难以通行,此等灾害由来已久。田秋在这里生活多年,自有经验,也许他能为侯爷指出一条明路。”

    齐牧豁然开朗。当即请来田秋,与他详加细谈。

    田秋不失所望,告知齐牧,确有一条断绝已久,但尚有微径可寻的路线,可直达胡人老巢封城的后方,真真叫一个出人意表,胡人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齐军会在身后出现。

    这条捷径,既缩短了路程,也没有积水问题,畅通许多,就是毕竟乃废弃多年的道路,无法容大部军队通过,不过,如果齐牧决意抛下辎重,快速进军,便无需考虑这个问题了。

    仿佛统统都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然而……

    殷子夜看出了他的心思,“侯爷,战场之上,切忌犹豫不决,请您下令吧。”

    齐牧低头看着他。

    殷子夜的眸中一如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他在最开始,提出这个想法时,便已经预料到今日,乃至往后的一切了吧?

    是的,早就做好准备了。

    齐牧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齐牧立刻传令诸将,作出部署,除了必备之物,辎重悉数留下,再演绎一番狼狈的撤军假象,混淆视听,尔后亲率精兵,直捣黄龙。

    齐军千里加急,日间几乎不作停留,一刻不止地朝着封城靠近。

    一走,又是几个月。

    一直勉力支撑的殷子夜,终究还是倒下了。

    齐牧的心紧紧一揪。

    殷子夜预料到,他难道就预料不到吗?

    他知道的,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加速地消耗着殷子夜的精力与生命。

    他是否,早就该狠心地,将他如金丝雀一般锁在安全的盈州城里,极力地保护起来?

    殷子夜高烧不退,齐牧不得不扎营,守在他身旁。

    军医的诊断,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殷子夜素来体弱多病,在齐牧麾下人所众知。今次,更因气候恶劣,水土不服,加之日夜急行,操劳过度……

    一个正常人都未必撑得下去,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病根子呢?

    大夫看了又看,脉把了又把,说,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你们给我全力以赴!”齐牧的咆哮声冲天而出。

    几个军医脸色煞白,许久,齐牧一挥手,“下去吧,都愣着干什么……快去煮药啊!”

    数人维诺连声,忙不迭地退开。

    齐牧失魂落魄地走进营帐里,殷子夜昏昏沉沉地躺着,齐牧以手背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依旧那么滚烫。

    齐牧发了半日怔,起身,走出营帐,想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走出几步,又倏地停住,猛然想到,不知道他被子盖好没有……齐牧思索着,神智恍惚地又转身回去。

    来到殷子夜榻旁,凝神端详那张惨白得近无血色的脸,一看又是半日。齐牧隐约回神,他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对,要去看药……

    齐牧再度转身出来。

    刚出营帐,便见有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来,齐牧忙迎上前,“我来——”不料哐当一声,齐牧抢了过去,却一时没拿稳,连碗带盆掉在地上,碎片四溅,药汁翻滚,还洒了齐牧的盔甲一身,手上也沾了不少,霎时一块红印现出,袅袅的白雾蒸发在空气里,伴随着难闻的中药味。

    齐牧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也许可以救殷子夜一命的珍贵的汤药。

    如今已是入秋,自齐军抄了小路后不久,越接近塞外,天气就越干燥,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碰到一滴雨了,绵延几百里的大地上干旱无比,没有河流,没有小溪,军队自带的水尽管用得倍加珍惜与小心,还是过一天少一天,但不管怎样,为殷子夜熬药的水,齐牧要求只多不少。

    端药之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身体抖如筛糠。这几日,齐牧心情糟糕到什么程度,无人不知,尤其涉及殷子夜的病情,更没人敢造次。别说端药那人,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霎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默默地等着齐牧雷霆震怒。

    结果,齐牧一呆又是半天,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目光涣散地扫了扫跪在他面前的人,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缓缓地转身,魂不守舍地走回了营帐里。

    一代雄主齐牧,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为软弱、最为无助的时候。

    殷子夜不知睡了多久,梦境繁杂而冗长,令他几近窒息。猛地睁开眼,满头满背都是汗水,身上如火烤般炙热,胸口发闷,心跳急促。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掀开被褥,坐起身来,守在一旁打着盹的齐牧跟着惊醒,看到殷子夜起来,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喜,“子夜……醒了?感觉如何?”

    殷子夜打量一下周遭,天地一片静谧,营帐外没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只有几案上的一豆油灯孤独地散发着一圈荧荧亮光。

    时值凌晨,万籁俱寂。

    “侯爷……”殷子夜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将近哑不成声,齐牧忙拿来水囊,拧开递到他嘴边,殷子夜仰起脸,艰难地喝了几口,火辣的喉咙总算滋润了些。

    “现在……离封城多远了……?”殷子夜问。

    “还有四百里地。”殷子夜一惊,“够近了……!侯爷,勿要再等了,请明日便拔营速推,不要给胡人任何喘息之机……!”

    “……”齐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殷子夜意会到什么,不由道,“侯爷只管放心地去,不必顾虑子夜……子夜留在这里,等待侯爷凯旋归来……”

    ☆、誓死不渝

    “……”

    齐牧依旧沉默。不是不想答,是不知如何答。

    “侯爷,子夜发誓,一定安好地等到侯爷回来,”殷子夜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与侯爷相识十载,子夜可曾对侯爷有一次不信守诺言?”

    “……”

    “侯爷,不愿相信子夜吗?”

    顷时,齐牧沉声道,“我信。”

    殷子夜灿烂一笑。

    齐牧看得失了神。

    一瞬间,殷子夜身上宛似重新凝聚了令人眼前一亮的勃勃生机。

    让齐牧又满怀了希望。

    “那么,这便是子夜与侯爷的约定了。”殷子夜道。

    “君子一诺,誓死不渝。”齐牧道。

    我必不负君。

    愿君亦勿负我。

    于是,次日,除了部分人留下来守着殷子夜,其余人马全部跟随齐牧义无反顾地冲向胡人老巢封城。

    大军猛进,扬尘万里,直至齐军突然出现在封城背后,距离不足二百里时,胡人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发现。

    叶逑、叶明与胡人不得不仓促应战,率数万骑兵迎击。其时,齐军辎重在后,披甲者少,而胡人军士气甚盛。齐牧一眼看出,胡人士卒虽多,然阵势不整,正是由于准备不足。齐牧遂命大将廖璋为前锋,一举向胡人发动雷霆猛攻。

    此战,胡人首领被斩,胡人、汉人投降者近二十万,叶逑、叶明再度逃亡,投奔了割据东北倡州的孙健。齐牧可说大获全胜。

    齐牧心有牵挂,一平封城,便心急火燎地率了一队轻骑率先往回赶。

    距离殷子夜所在的营地越近,齐牧的心跳得越厉害。

    他在担心什么?

    殷子夜明明说过,一定会等他回去的。

    如今,他视线了承诺,得胜而回了。

    你……还在吗?

    “子夜!”到了营中下了马,齐牧头盔都未来得及摘下,便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刷地一掀门帘。

    他的心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律动。

    殷子夜正坐在榻上,微笑地看着他。

    本苍白无比的脸上,好像也多了些血色。

    看到这一幕,齐牧竟有点无措。

    他作好了种种最坏的打算。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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