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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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作者:穆卿衣[出书版]
内容简介
他置身光束里,他是那散花的天女,
他唱:「祥云冉冉婆罗天──」
采声未尽,转眼却惊觉满目萧索。
黑夜高楼清歌,唱不尽的昨天。
换过几朝浮华宫殿,只得寂静宛若断弦。
他抬手,做出身段,他开口唱──
唱这一出人生大戏。
作者简介
穆卿衣。 金牛座,御宅族,现居香港。曾师从香港着名填词人林夕。 07年就读於香港编剧学会举办的编剧班,毕业後从事电影电视编剧工作。 曾用id「我为卿狂」,陆续在网路发表百万余字。 发表作品:科幻《一样的天空》、《第n类接触》;爱情《在水中央》;推理《春灯公子系列之天宝迷案》、《春灯公子系列之牡丹忧》、《夜?暗涌》、《你爱谁》;长篇《超时空要爱》、《他杀》。
序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古诗十九首》
卷一、凤凰曲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
民国十七年,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十里洋场的奢靡繁华景象。
民国十七年,许稚柳遇到了容嫣。
那是一个早寒的秋天,连着下了好多天的绵绵细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个又干又瘦的小叫花子光着脚站在泥水里,雨水打湿了他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他缩在电线杆下发抖,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避雨。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又冷又饿,过路的人很多,没人多看他一眼。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像他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已丝毫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
「喂,小子。」突然背脊被人踢了一下。
他回头,一个满眼凶光,五短身材的汉子站在身后。
「大,大爷。」小叫花怯怯的说。
「饿不饿?要不要跟爷去吃点东西?」那汉子咧嘴一笑,更是阴险。
他吞了口口水,看到那汉子的凶眼,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摇头。
头上被重重的打了一记。
「妈的,臭小子,不识抬举!」
汉子不笑了,一把拧过他的细胳膊劈头盖脑的打来,把他硬拖着往前拽。他吓得哭起来,正在挣扎时,有个声音插过来:「喂,你这是在干什么?」
汉子的手松开了。
小叫花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透过泪眼,看到了容嫣──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袭长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净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抢人吗?」容嫣缓步上前。
那汉子见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容嫣不理那汉子,转向他说:「这人是你爸吗?」
他被容嫣那黑如点漆的眸子一望,脸无端端的红了,拚命摇头。
汉子大怒,扯过他一阵乱打:「臭小子竟敢不认爹,打死你!」
「住手!」
一只又黄又瘦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拳头。那汉子用尽全力竟然挣不脱。一张黄皮瘦脸凑了过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打老子两拳试试?」
那汉子转过身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头,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黄皮汉子露齿一笑,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
汉子倒退了两步:「阁,阁下是谁?管什么闲事?」
黄皮大汉咧嘴笑道:「我兄弟要管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
「我,我管自己儿子……」
「你还敢说他是你儿子?」黄皮大汉轻轻揭起衣衫一角,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
汉子脸色大变。
容嫣说:「还不快滚。」
那泼皮扭头就跑。黄皮大汉冲他大声说:「若还想找碴,只管到警察局便衣队来找老子杜长发!」
听说是警察局的人,那人屁滚尿流跑得更快了。容嫣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小叫花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松,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也不太痛了。看那坏人跑得如此狼狈,忍不住也偷偷的一笑。
容嫣转过头来,正看到这孩子腼腆的笑意,这小脸虽脏,却掩不住眉清目秀。
容嫣心里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容嫣第二次跟他说话。他紧张得舌头打结:「我娘叫我,柳,柳儿。」
那叫杜长发的汉子在一旁说:「容兄弟,咱们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家老子又该担心了。」
「发哥,等等。」容嫣又问他:「你家大人呢?」
柳儿摇头:「没有……大人了。」
「哦?」容嫣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妈妈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
容嫣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
杜长发催促:「战乱时期,这种小叫花子到处都是,你哪管得过来?给他两个钱买点东西吃也就算了。」
容嫣点点头,摸出一个银元递给他。他看着那双又白又细的手,竟然不敢去接。
容嫣把钱塞在他手里,微微一笑:「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容嫣和杜长发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叫花子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容嫣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的看着容嫣。
容嫣想了想,又多摸了一个银元塞进他手里:「自己去买吃的,别再跟了啊?」
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是保持身后几步之遥的距离。
杜长发沉了脸:「小叫花子,站在那儿别动!」
他被杜长发那张凶脸吓到了,捧着银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开。
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站得脚酸了,慢慢的蹲了下去。他又冷,又饿,孤苦无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撑着伞蹲了下来:「傻孩子,你真的站在这里不动?」
柳儿抬起头,看到那张雪白的面孔,斜挑的长眉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满含笑意。那辆黑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他愣愣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来吧。」容嫣上了车,探出身来问他:「你不是想跟着我吗?到底上不上来?」
他恍然大悟,像小狗一样欢喜的跑过去,跳上车。
在车上,他听见这少爷说:「我叫容嫣,在家排行第二,你以后叫我二爷就是了。」
就是这个名字,他记了一生一世。
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正如柳儿从北方流落上海,又在上海街头遇到了容嫣。
那时柳儿并不知道,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
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戏曲界最顶尖的红角儿。
容嫣之父,容修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
容嫣十岁学戏,十五登台,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十八岁名满京师。他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京剧票友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
到如今平众小民听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大亨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
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但在上海滩谁不知道华连成容老板是黄金荣的换帖兄弟。那天容嫣身边的那个杜长发,就是黄金荣门下的弟子,上海员警便衣队队长。所以任谁想打容二爷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
容嫣的大哥容雅,是上海戏剧界最出名的琴师。
一开始的时候,容老爷子本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容嫣自幼冰雪聪明,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修一直希望这小儿子能够好好读书识字,博个功名,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孩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
而小儿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没事却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
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
容雅唱戏虽然不行,但却是个难得的音乐人材,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胡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又是个乐痴,更不擅与人交往。
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像是在梦游。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容嫣那样光采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两公子,都说他们完全不像。二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华丽娇艳,人见人爱,一个貌不惊人,却香远益清。
柳儿第一次进容宅,还没下车,就已经听见一阵奇怪的嘶哑之声,高高低低,异常难听。杜长发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声音?」容嫣只是一笑:「准是我哥又在弄什么新奇乐器,我们都习惯了。」
守在门口的一个青色短襟的老头子一见容嫣,立刻眉开眼笑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伞,一边大声吆喝:「老婆子,二少爷回家了!」
容嫣带着柳儿往里走,刚绕过前厅,只见一个穿着银灰红边夹袄的白胖妇人,急急的穿过前廊,手里拿着毛巾:「小少爷侬可回来了,吃过饭了吗?这么大的雨,可淋着了没有!哎哟,这是什么东西?」
柳儿见她一只白色手指正指着自己,大惊失色的样子,小小的心中顿时自惭形秽,局促不安的低下头。
容嫣拍拍他的头:「柳儿,快叫张妈。」
柳儿见那妇人穿戴讲究,不知她的身份,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张妈太太。」
「哎哟哟,我是个下人,可不是什么太太,」那妇人被柳儿逗得哈哈大笑,笑过又道:「小少爷侬可伐要随便捡些阿猫阿狗的回来,老爷子晓得了,可是要生气的。」
容嫣噗哧一笑:「这明明是个人,什么猫啊狗的。」
「侬晓得就好。侬记得,那次从街上捡回来的那只小狗,没多久就被侬关在杂物屋里给忘了,三天三夜后才放出来,饿得……」
「那时候我还小,才七岁嘛!」
「个么侬干爹送侬的兰花,侬硬是把它给旱死了……」
柳儿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突然觉得前途茫茫。
「小少爷,侬伐要胡闹……」张妈说:「来路不明的小孩儿可不能往家里带……」
容嫣不理张妈:「走,柳儿,我带你去见我哥。」
柳儿战战兢兢跟着容嫣穿过前廊,绕过花园,那时,在小柳儿的心中,高墙大院的容府真是豪门居所,相邸候府大概也不过如此。
花园尽头别有一处院落,那嘶哑难听之声就是从这里发出。
远远看见一株苍青柏树下,一个清瘦男子靠在树边,背对着他们,肩头架着一把奇怪的乐器,时而拉动两下,时而歪头凝思,连容嫣他们走到他身后都没发觉。
容嫣拍拍他的肩头:「哥,你在干嘛?」
容雅方才惊觉回头:「青函,你看!这是别人从西洋新捎给我的乐器,叫梵阿玲。」容嫣的原名叫青函,容雅的本名叫南琴,只是一般家里人方才称他们原名。
梵阿玲琴身金黄明亮,十分漂亮。
「怎么那么难听?」
容雅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只是我不会拉罢了。我总会把它琢磨出来的。」
容嫣把柳儿推向前:「叫大爷。」
「大爷!」
容雅这才注意到弟弟身后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容嫣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哥,这个孩子和我可有缘了。我在杜大哥的车上看到他被坏人欺负,就……」
容雅一语道破:「你该不是想收养他吧?」
「哥,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对不对?你看他的手脚身形,我觉得他是棵好苗子,流落街头太可惜了……」
「爸知道吗?」
「在爸跟前,哥比我说得上话。我……这不是来求哥了么?」
「胡说八道。爸最疼的人是你。」容雅板着脸说:「谁让你平时老气他老人家。」
话虽如此,这个虽然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在容雅眼里,永远都是三四岁跟在身后叫哥哥要糖吃的小粉团。他一撒娇,就算捅破了天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为他收拾。
容雅苦笑着凑近柳儿,上下仔细打量:「模样倒是不错。你先叫张妈把他好好洗一下。等爸心情好的时候,我再跟他提提。」
因为靠得很近,柳儿突然看清了大爷的眼睛。那才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掩在黑发后,清如秋水深如夜色。那一刻的神采摄人让柳儿一惊。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
换了容嫣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
「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
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
「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
「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
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
「现在时局不稳,经济不景气,这多一个人,戏班子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他日后若红了,不就多一个角儿了吗?」二爷说:「再不然,从我的帐上扣点给他就行了。」
「可别怪我话没说在前头,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你就要负责到底。」
容嫣笑嘻嘻的说:「这个自然。」
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
「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
柳儿垂着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成了,老爷子收你了。」
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
「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
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容嫣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
在院子里住久了,对大院的人也开始了解。
这个家里只有老爷,没有太太。老爷成天都在剧院丹桂第一台忙碌,不太理家里的事,张妈是二爷的奶妈,也就是这里的总管家,她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小丫鬟和她自己的老公──看院门口的老张头。他们有个女儿,叫秋萍,比柳儿大三岁,长得水灵灵的,老是以为天底下男人都会喜欢她。东院住着剧院那边的人,有个小老头儿叫孙老金,是剧院总管,他手下还有郑家三兄弟,是容老爷的保镳。孙老金的儿子叫孙三,是二爷的马夫,每天把二爷送进送出。
柳儿很少见到大爷,他老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只是他的那间屋子,常常有动听的笛声或琴声传出。说不出是什么谱子,二爷说是他哥随手拉着玩的,但曲调优美之极。有时柳儿在清晨的风中听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柳儿最关心的,永远是和二爷相关的事情。很长时间他都不记得自己那些师兄弟的名字,只知道那个马脸的是大师兄,老爱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手底下还有个小跟班叫庚子,是唱丑角的,眼小鼻子塌,常常帮了大师兄来欺负自己。
后来想起来,他们那时大约是妒嫉。因为他们都跟一个又凶又瘦的干老头学唱戏,而只有他,是容二爷的入室弟子。
容嫣这次下定决心要作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平时排戏唱戏再忙再累,每天也要抽一两个时辰教柳儿读书识字。柳儿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在容嫣的书房里,二爷握着他的手,此生此世第一次,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许稚柳」。
在二爷身边的日子幸福如风,但生活总是苦乐参半。
练功越来越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跷工、打把子、灯笼炮,脚上都是血泡,手上都是茧花。庚子师兄他们老是笑柳儿笨,柳儿不服气,咬了牙练得比谁都辛勤。
二爷说,学戏本就是一件极苦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柳儿问:「真的,二爷你也练过跷工?」
「自然练过。」
「你也会摔倒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会。」
「打把子呢?」
「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什么都练过。」
柳儿放心了。既然二爷挨得下来,那柳儿也一定挨得下来。什么苦柳儿都吃得,就是不能给二爷丢人。因为他喜欢,听庚子他们有点妒嫉的说他「是二爷的人。」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是二爷的人。他学唱戏,不过是因为二爷想让他学唱戏。
华连成的大院中间,有一株不知多少年的合欢花树,根像手臂般粗,叶叶相对,青翠扶苏。到了初夏的时候,满树火点儿般的红花,随风而落。容嫣就带着柳儿,在这花树下说戏。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紫色的晚霞如绸缎轻柔,一朵合欢花吹落到柳儿的衣襟前,他把它拾起递给容嫣。容嫣微笑接过,就如同有一团小小的野火在雪白的手指间燃烧。柳儿不转眼的看着他。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比这更美的片刻,将来也永不再有。
容嫣拈着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柳儿仰着头:「二爷,你说什么?柳儿不懂。」
容嫣失笑,这样凄凉的话,别说这孩子不懂,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随口吟来。
容嫣笑着松了手,那朵小火花从他指间随风逝去:「没什么,将来你就会懂了。」
柳儿不懂,但柳儿记下了他的话。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希望自己宁可不要懂得。
那一刻夜色变得沉深,远远近近传来蟋蟀的鸣叫,浅浅的月影变得清晰,黄昏过去,夜已经完全来临。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同梦幻泡影,但至少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这一刻的时光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在许稚柳的记忆中,那片刻的时光,似乎就是永恒。
第二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合欢花开了又谢,转眼几个寒暑。
时局越来越紧张,那一年秋天,到处都在传言日军就要全面进攻中国。
但这传言非一日两日,听得久了,人的神经也开始麻木。尤其是上海,生活在各个租界的人们,在各个强权政府的保护下,多数百姓竟然会觉得安全无虞。在中国做生意的洋人们和中国人一样抱着侥幸的心理。外面哪管洪水滔天,只要不是在上海,只要不影响自己目前所过的日子。
日军虽然没有打来,但在那一年,柳儿的生活却受到了不亚于战争的严重冲击。
就在那年秋天,许稚柳见到了沈汉臣。
柳儿不知道容嫣和沈汉臣到底是怎样结识的。第一次见那个男人,他就不喜欢他。此人面目平凡,举止拘谨,别说做二爷的朋友,简直给二爷提鞋也不配。他不过是凭了一种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殷勤讨了二爷欢心。容嫣常常叫柳儿在老爷面前为他撒谎遮掩,跑去与这沈汉臣相会。每每这时,柳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失落,泛酸,不情不愿,五味杂陈。
但二爷应该是快乐的。柳儿见他精神焕发,容光照人,在台上颠倒众生,在台下使性撒娇,哪里把柳儿的小情绪放在心里。
说实在的,沈汉臣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容嫣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点。他当然知道围绕在这容二身边风流公子多不胜数,其中还不乏当今中国有名的才子词人,名家画师。可偏偏他就是对自己这貌不惊人身无分文的穷教书匠青眼相加。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是如传奇夜话般不可思议。
沈汉臣出身普通农家。打小就热爱读书,好学不倦。家乡村里的人个个都夸他将来前途无量。父母兄弟也知道这个孩子最可能出息,一家老小省吃俭用,供他去绍兴读书,到杭州求学,只望他成龙成凤。
沈汉臣十五岁来到绍兴时,本也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但渐渐的发现,原来天底下兰心慧质,才高八斗的出众人物多了去了,自己在浙江乡下沈村也许算得上是个才子,出来才发现天下之大,人才辈出,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在社会里跌跌撞撞地碰几次壁,更学会了彻底收起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锋芒。
他告诉自己,男儿自有冲天志,需要静等时机。
几经流连波折,最后辗转来到上海,做了一名最最普通无用的中学教师。每月老老实实的领取四十五元的工资,除去生活费二十元,其余的钱老老实实的寄回老家。
沈村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小乡村,沈汉臣在上海做事,在老实巴交的村民心里面,已经如同飞黄腾达了一般,近两年来,主动上门提亲的人时时不绝,沈汉臣只是全部推脱,借口是既然已经离开沈村,岂能再回乡下安家。可事实真相是什么,他永远有口难言。
两年前,沈汉臣一个出身富家的同事生日,请他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去丹桂第一台听戏。沈汉臣记得当时听的戏码是《别姬》。
着名的武生杨小楼扮霸王,容嫣扮的是虞姬。
只是在那时,他们的名字对沈汉臣来说还太陌生。京戏对他来说,是有钱人的玩艺儿,生活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哪有闲情看台上才子佳人,啼笑姻缘。
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这才见识了夜上海的奢华奇丽。
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篮,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像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
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姹紫艳红,金粉银带,在沈汉臣惊奇的眼睛里,错以为就像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一个描金的名字──「容嫣」。
「看到了吗?」朋友用手指着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已经红得发紫了。」
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
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
如果他们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
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
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浮华刹那间变了味道,但当一袭黄帔的、轻挽剑花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
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
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
台上的虞姬幽幽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
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杨,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
哀极而艳,艳极而哀。
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用手指点他的额角:「傻瓜。」但到底还是洋洋得意:「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嫦娥下九重。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毫无不同。
容嫣的母亲是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
「富家小姐姘戏子」。
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
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肉,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妆玉琢般的两个外孙,顿时心软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容氏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是以容嫣走在外面,人人让他三分薄面,越发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嫋嫋。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既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
他开始留意报纸广告,容嫣到什么地方演出,尽可能的话,他也一定会赶去。不是为了看戏,一个穷教师根本买不起那戏票。只是知道他在里面,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已经心安许多。他在戏门外走走站站,有时只是看着容嫣那两个字发呆。猛然间听到里面爆个满堂彩,心里便怦怦乱跳。时间一久,看门的都认识了这个衣着寒酸的青年。看不起戏的穷鬼,偏偏却又是个戏疯子,还专门赶容二爷的场子,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上海滩多少有头有脸的老爷贵妇们见了二爷也只有口水往肚子里吞,这个穷小子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了。
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觉得可笑。但也起了几分好奇,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像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丝毫不像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瘪三。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水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水牌上是自己名字。
容嫣出道至今,自认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十三四岁,初试云雨,对方的样子容嫣都忘了,只记得也是个学戏的。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
情情爱爱在台上唱过无数遍,从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像戏服一样,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他所知道的爱情,不过都是情欲欢娱。
可是那一天,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他看到他的眼神,就像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
石子沉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
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
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他是真的爱我。
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
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
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忽然一笑。
「……就是现在这样。」他伸出手抚过沈汉臣的眼睛。
「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像在做梦一样。」停了停,沈汉臣又说:「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
「傻瓜。」容嫣带笑骂他:「怎会是梦?我就在你身边。」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沈汉臣恳求。
「好,我永不离开你。」
听容嫣随口回答,沈汉臣只是觉得酸楚,他怎么能够相信。
第三章 学人者生,拟人者死
元宵节后,戏园子就开始忙个不停了。
粮行药行绸缎行,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行行业业都开始了自己的行戏。这一忙下来,就要忙到第二年春天的四月底才算完。一个个戏子角儿们这里那里,分包赶戏,疲于奔命,累得一个个都脱了形。
虽然容嫣被安排的都是些上海大行的戏码,但这一趟行戏忙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张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他也倒真怪,平时在台下懒猫一样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上了台却一样的顾盼生辉,艳压全场。
容家在丹桂第一台附近别有一处产业,容修心疼儿子,特许他有空就去那里歇一歇。容嫣却约了沈汉臣到别院来相会。
沈汉臣刚换了工作,看起来容光焕发。上海晚报请他过去作编辑,写专栏。容嫣知他一向心比天高却不得志,此时自然为他欢喜。沈汉臣看重的倒不是薪水。而觉得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是干得好,甚至有可能升为主笔,或者主编,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来为了庆祝好事喝了两杯黄酒,二来两人数日不见相思难耐,光天白日竟然就色胆包天纠缠起来。
老宅的张妈煲了花旗参老鸡汤叫柳儿给他送去。柳儿拎着汤,一路从大门走进,都不见二爷影子,正在疑惑,里屋传出古怪的人声。
柳儿疑惑着,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几寸,突然被狂雷击中。
透过那微启的门户,正对大床的那只大衣橱的穿衣镜清清楚楚的映出,沈汉臣赤裸的背脊大汗淋漓,二爷的头仰垂在床头,平时白净的脸艳如桃李,是柳儿生平没有见过的妩媚。柳儿如同梦魇,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得。只是全身冷汗,牙关打颤,往后退了几步,拚命一挣,就像要从恶梦中挣脱一般,爬起身来,跌跌撞撞,不分方向,见路就逃,通过那幽暗回转的走廊,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他跑出了大门,在初夏的太阳底下,看不清路,四周的景物好像都在旋转。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天哪,二爷到底和那姓沈的在干什么!
柳儿抱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的喘气,心中一片空白,胸腔里只觉得一阵绞痛,好像心脏化成了一块淤血,塞在那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就在那天夜里,柳儿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他梦到那样诡艳无边的二爷,只是拥抱着二爷的人,抬起头来却是自己。
柳儿猛然睁开眼睛,头发背心渗湿汗水。
小腿内侧的裤子一片冰凉湿腻。
天已经大亮了。
第二天容嫣像往常一样给他说戏,他呆呆的似听非听。容嫣发觉他心不在焉,伸手拍他的头,柳儿却全身一震,侧头躲过。
「怎么了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关切此时却只令他满心委屈。
「是不是肚子痛?」
柳儿摇摇头,掉头就跑。
这是他第二次从容嫣身边仓皇而逃。只是这一次,他并不仅仅感受到暗无天日的悲哀,这其中还夹杂着,秘密的恐惧。
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儿小时候吃的苦太多,这些年虽长高了不少,但一直脸儿黄黄,瘦伶伶的。平时又老穿些灰扑扑的衣服,最爱低头不吭声,所以一眼看过去毫不起眼。而且这孩子的性子越来越怪,从前像二爷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这一阵子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有些躲着容嫣。容嫣想,算来柳儿学戏也快五年了,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没有给他机会真正上台?
于是缠着容修软磨硬磨,容修哪会由得他胡闹,实在磨不过,只好答应下次林府堂会让柳儿上台试试。
这是个折衷的办法。虽和容嫣要求的不太一样,但戏馆要做生意,如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初手登台唱砸了,那戏院的损失就太大了。因此也别无他法。
明天是生平第一遭登台,柳儿自然紧张得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在书桌上抄兰亭。突然听见二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不能太拖,要藏锋。」
柳儿回过头,容嫣微笑着。
「二爷,您还没睡?」柳儿涨红了脸,结巴问。
「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容嫣在他身边坐下:「明儿第一次上台,紧张吗?」
柳儿红着脸点头。
「我第一次登台,也紧张得睡不着觉。」
「真的?」
「不过我可没像你这么好脾气,一个人躲起来临兰亭。我缠了我哥,让他吹了一夜的笛子给我听。」容嫣拿起他的字,看看又放下:「第二天上台,我和哥两个都挂着大黑眼圈。」
柳儿噗哧笑了。
容嫣也笑:「柳儿,你的玩意儿如何,我最清楚。在你这个年纪,能好过你的真没几个。明天好好唱,别忘形,也别怯场。二爷明天一定来捧你的场。」
柳儿抬头:「真的?」
「那还有假,你可是我容嫣唯一的弟子啊,第一回上台,师傅能不在?」
腼腆的笑在柳儿脸上荡开。
容嫣看着他:「柳儿,你喜欢唱戏吗?」
柳儿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二爷让他学,他便学,二爷在哪里,他就想待在哪里。
容嫣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问你这句话。唱戏是苦行,我也知道你为学戏吃了多少苦头,现在想来,当时我连问也没有问你一句,就让你入了这行,也不知道对你是好还是不好。」
他听容嫣的口气,似有后悔之意,吓得立刻跪下:「二爷,若不是你,柳儿早就冻死饿死街头了,二爷对柳儿恩重如山,自然是为柳儿好。」
「你这么紧张干嘛?」容嫣拍拍他的背:「傻小子,快起来。」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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