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节
皇城之外 作者:云之豆
第5节
“你还记得这里?”景眳朔跟在姚枂岚身后,牵着景君奚的手。
姚枂岚推开了门。门并没有锁,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但是屋内却出乎意料地干净。“算是吧,姑且,”姚枂岚道,“回来过几次。”
景眳朔四下打量了起来。该说真不愧是医者世家吗,屋里除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标本和药剂以外,就只剩下了医学相关的书籍。
“这里的书,”姚枂岚随手取下一本,“很多都是古籍孤本,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我家被灭门,书能保留下来,实在是一件幸事。”
景君奚失声叫道:“灭门?”他还想问什么,景眳朔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姚枂岚垂下眼。阳光透进来,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竟显得有些虚幻了:“谢谢。”
“你对我,不必如此客气。”景眳朔别过头,不愿过多地直视。
“枂岚哥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接着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少女扑了过来,“终于回来了!”
“啊,我回来了。”姚枂岚伸手抱住白衣少女,“我回来了。”
白衣少女一下子哭了起来:“哥哥,呜,好哥哥,想我了没有?”
姚枂岚维持着如水的微笑,撩起少女耳边的碎发,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妹妹,我想死你了!”
这一句话,音调高了八分。是平时姚枂岚用来揶揄别人的语气。
“这是我的妹妹,”姚枂岚自豪地把白衣少女介绍给两人,“姚黛月。”
“也是‘月’吗。”景君奚上前一步,“黛月姐姐,我是景君奚。”
姚黛月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看到景君奚很是欢喜,抹干了眼泪,在他面前蹲下:“我是姚黛月。”
景眳朔把景君奚从她跟前拉开了些许:“景眳朔。”
“啊。”姚黛月站起身来,“你就是那个老和哥哥作对的瑾渊王对不对?怎么会和我哥哥在一起的?”
“没什么。”姚枂岚想把姚黛月拉回来,但她并不领情,“现在我们是朋友。”
“朋友?”姚黛月歪了歪脑袋,重复了一遍。
景眳朔心里微讶。姚黛月和姚枂岚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过比姚枂岚小了几岁,这么看来就像少年时期的姚枂岚。若是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姚枂岚的双眸黑白分明,姚黛月的瞳色却要浅上一些,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黛月的眼睛,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猜到他在想什么,姚枂岚一只手覆上了姚黛月的眼睛,另一只手从自己的眉毛上刮过,“我的双眼,则是接自父亲。”
“是吗。”景眳朔答道。
姚枂岚顺势将姚黛月拉到怀里:“黛月,晚膳可准备好了?没有的话,我与你一起去准备准备吧。”
“好的,哥哥!”姚黛月愉快地抬起头,“后山长了很多新的野菜呢。我对照了爹爹的手记,都是些味道上佳、药用一流的植物呢!”
“那我们这就一起去吧!”姚枂岚拉住她的手,冰冷得不似活物。姚黛月忙抬头打量姚枂岚的神色。
姚枂岚却像什么也没有发觉,笑道:“嗯?”
姚黛月摆摆手:“没有。就是想多看看哥哥你的脸。”
“两位,随意。”在踏出家门的一刻,姚枂岚回头道。嘴角上扬,神色却无比悲怆。
你到底怎么回事?景眳朔皱起了眉。从接近玖歌时开始,一直都很不正常。
“真是个小狐狸精!”景君奚义愤填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景眳朔答完,才察觉到不对劲,“你刚才说什么?”
景君奚颤颤巍巍道:“没,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说,姚黛月是个小狐狸精,竟然敢勾引姚公子!”
“你个小屁孩。”景眳朔伸手拽起他的一只耳朵,“人家是兄妹,兄妹你懂不懂。”
“疼疼疼,疼啊师父。”景君奚委屈地捂着被景眳朔拽着的地方,“我是帮你说的啊师父。你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想跟去就跟去嘛。”
景眳朔不怒反笑:“好啊,景君奚,竟学着姚枂岚乱用成语了啊?看我不打死你?”
“救命啊,师父杀人啦!”
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人便在姚家大宅里玩着五六岁孩童玩的“你跑我追”游戏。画面之惨烈,实在是无法描绘。
“有个问题呢,”用晚膳的时候,姚黛月突然道,“因为没想到哥哥会带人来,所以干净的房间不大够的样子。”
姚枂岚给姚黛月夹了一片竹笋:“你只留了两间房吗?”
姚黛月点点头:“怎么办呢?不如哥哥和我住一间,王爷和小君奚一间?”
景眳朔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反对之意,姚枂岚却先开口了:“不。用完膳,我去收拾一间。我和王爷一间,君奚和你一人一间吧。”
“什么嘛,”姚黛月嘟起嘴,“哥哥不愿和我一起吗?明明小时候还一起洗过澡呢。”
“怎么会?”姚枂岚摸了摸她的脸颊,“我不和你睡,是因为你长大了。你以后要嫁人,只有那个你爱,并且爱你的人才能和你共枕。记着了吗?”
“哦。”姚黛月道,“嫁人啊。嫁人一点也不好玩,我只要哥哥就好。”
“怎么这么说呢。”姚枂岚放下碗筷,与姚黛月面对面,伸手捧起她的一绺长发,“会有一个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挽起你的青丝,给你披上鲜红的嫁衣,许你以不朽的承诺。等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你会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等到你出嫁了,哥哥也就放心了。”
“既然哥哥这么说了,”姚黛月道,“我也没办法了。”
姚枂岚放下头发,问景眳朔道:“王爷,没意见吧?”说完,他极快地动了动唇:“拜托。”
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似乎是因为听出了他先前说话时若有若无的哭腔,景眳朔果断地答道:“好。”
……不知不觉中,自己对姚枂岚竟是有些纵容了。
“说起来,”景君奚道,“你们兄妹做菜真的很好吃呢。”
“哪里,”姚黛月咬着筷子,“煮饭做菜的时候,哥哥什么忙也没有帮。哥哥这个木头啊,只会采采药治治病,要是没有旁人看着,肯定连生活都不会!”
“黛月,怎么这么说?”姚枂岚难得的羞赧。
景眳朔心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四人这一顿饭,吃了许久。待到各自回房时,月亮已升至高空了。
“那么,死皮赖脸地和我一间房是要干什么?”景眳朔脱了外衫,翻身上床。也不管姚枂岚有没有上床的意思,很有涵养地给他留了半边床。
“也没有死皮赖脸吧?”姚枂岚苦笑,“还有,王爷,你随便睡。我晚上从来不上床睡。”
“从来不上床睡?”景眳朔瞪大了眼,“你怎么撑下去的?”
“大仇未报,不能入眠。”姚枂岚在屋内的角落坐下,“凭借着圣丹的作用,我每晚假寐数个时辰便足矣。”
虽然有圣丹,但也不能这般死撑吧。景眳朔叹了口气:“所以,你是为了不让妹妹发现这点才到这里来的?”
姚枂岚摇摇头:“非也。我在这里,是因为有事要告诉王爷。”
“何事?”
“咱们的行程,得多往后拖几天了。”闪烁在姚枂岚眼中的,正是景眳朔白日所见的悲怆。原来不是自己看错。
景眳朔扶额:“理由呢?”
“眳朔,”姚枂岚几乎是瘫在了椅子里,整个人说不出的萎靡不振,“我妹妹,姚黛月她活不长了。”
“怎么会?”景眳朔坐直了,“她还那么活泼乱跳。”
姚枂岚指了指右肩那被血染红的布料:“我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一直都穿着这件衣服,但她却从未问过我有关这伤的问题。”
“从没有?”景眳朔好像明白了什么,“你们独处时也没有?”
“没有。”姚枂岚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她的双目无法辨色。很有可能,她现在只能看到事物模糊的形状。”
“…”
“而且,她的手很凉,”姚枂岚把握过妹妹的手放到唇前,“凉得透彻心扉。她这样,不出一两月,恐怕就会……”
“是生了什么病?”景眳朔杵在原处,不敢动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眳朔。”姚枂岚合上眼睛,“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我还没有好好地待她,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怎么忍心?”
“姚姚,”景眳朔突然生出一种走上前去抱抱他的冲动,“想哭的话,便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姚枂岚自嘲地一笑:“阿景,你上次问我圣丹的副作用。我现在又想起一种来了。因为太久没有想哭的感觉了,我都快忘了。”
“因为这圣丹,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流出泪来。”
☆、第17章 兄妹
“就是这样。今生我欠黛月太多,已是不及还了。至少,我希望能亲自为她送终。”姚枂岚吹灭了烛灯,“希望王爷能谅解。若是实在赶时间,您可以先行一步。我一定会追上。”
景眳朔翻了一个身,不去看他。胸口又闷又酸,景眳朔不知道这滋味为何,思来想去,竟是彻夜无眠。
“那么,”姚枂岚挽着姚黛月的手,两人都戴着帷帽,“我带妹妹去城里逛逛。毕竟平日里黛月也没什么机会进城。”
“我们呢?”景君奚有点着急地问。
景眳朔靠在门背上:“我们就在家里待着吧,君奚,你功课已经落了许多日了。”
“啊——”景君奚失望地耷拉着走回景眳朔身边。
“不知道‘那位大人’离开城里没有,你们去不会有危险吗?”景眳朔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无痕的剑鞘。
姚枂岚并不吃惊:“你已经知道了吗?”
“嘛,多少猜到了些。”景眳朔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你。”
“我知道的。”姚枂岚抬起手,让景眳朔看到藏于袖中的弓箭,“谢谢你,眳朔。”
景眳朔的耳朵动了动:“没什么。你们快走吧。”
“走吧,哥哥。”姚黛月贴上姚枂岚的手臂。
景君奚凝视着景眳朔的侧脸,灵机一动,道:“啊,真好啊,我也想去城里玩。”
景眳朔还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听了他的话,也不多加思考,便应道:“嗯。”
景君奚坏笑一下:“啊,真好啊,我也想像那样陪在姚姚身边。”
“嗯。”
“啊,真好啊,我也想抱抱姚姚啊。”
“嗯。”
“”
“”
“景君奚,”景眳朔收回目光,斯条慢理地挽起了袖子,“你就说你想怎么死吧。”
“冤枉啊,师父。”景君奚撒腿就跑,“刚刚明明是你自己要回答我的!”
景眳朔不言,迈步追上景君奚。景君奚彻底慌了:“唉,师父,恼羞成怒就不好了。不过呢,这样我就有师娘了,真是太好了。就算他是男子,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景君奚是典型不怕死的主儿,一边跑,一边喊道:“唉,师父你品味真奇怪。虽然姚公子人很好,但他完全对不上你吧。明明天天揶揄你,你看起来也很生气啊,没想到啊没想到。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人家的呢?”
“景君奚!还不闭嘴!”看来这景君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几个月,其嘴贱程度比起姚枂岚,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师父,喜欢人家就要说。别那么害羞成吗?”
听到此话,景眳朔停下脚步,脸上少见地出现了迷茫。
他不是害羞,而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欢姚枂岚。喜欢吗?他承认自己对姚枂岚或许存在着特殊的感情,但这能说是喜欢吗?
不过数月的相处,就能喜欢上一个人吗?
而且,两人又同是男子,景眳朔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断袖之癖。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明白,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
玖歌城虽比不上安梁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第二繁华的都城。除了以姚家为首的医药世家,玖歌城还以其柔软华丽的布料出名。
“哥哥,怎么想起今天来给我买两件新的衣裳啊?”姚黛月从来没和哥哥一起逛过街,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胡乱找话题。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也长大了。该添些漂亮衣裳了。”姚枂岚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一离手,她就会永远地消失,“不然哪家公子会看上你啊?”
“哥哥,就这么不想要我、想把我嫁出去啊?”
“哪里。”姚枂岚道,“哥哥是想你早点过上好日子。”
“有哥哥在身边,”姚黛月又靠到了姚枂岚身上,“就是好日子。”
姚枂岚一顿,用只有姚黛月听得到的声音道:“黛月。”
“嗯?”
“会恨我吗?”姚枂岚搂住姚黛月,好在街上人多,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们,“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娘不会抛弃你,把你扔给邻家。而且,即使我长大了,也没能时常陪你,没能提供好的生活给你。你,会恨我吗?”
“怎么会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姚黛月浅色的眼睛中溢满了泪花,反搂住姚枂岚,“娘之所以优先救你,你之所以不能时常留在我身边,全都为了给爹爹,给全家报仇不是吗?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啊。”
“那就好,黛月,那就好。”姚枂岚松开怀抱,“我们现在就去买些衣服吧。”
“好。”姚黛月应道。两人又手拉着手,走回了路中间。
“黛月,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曾这样,走在这条大街上。”姚氏夫妇双双殒命的那一年,姚枂岚八岁,姚黛月只有三岁。所以,关于父母的记忆,姚枂岚比姚黛月多得多,但他却从来没和姚黛月说过。从来没有。
“是吗。”姚黛月静静地听着,“那是怎样的情景呢?”
“那天爹正好不需要行医,我们一家人就在这街上闲逛。娘牵着你,爹牵着我。你想买一条红色的裙子,娘不许,所以你就一路哭啊哭。”姚枂岚望了望天空,“那是玖歌城远不如现在这般繁华。娘被你哭得无法,就一路走一路唱着歌。我记不大清了,不过大概就是这样——”
姚枂岚清了清嗓子,唱到:“小小竹排,飘啊飘。谁家的姑娘,在那岸上凝望。”
姚黛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哥,你唱得真难听。”
“什么啊。”姚枂岚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次啊,我们一起到那田野上。那时家里养了一只小羊,你特别喜欢它,吵着闹着要坐在它上面。但是它一直顾着吃草,所以没过多久你就被落在后边了。我们藏在树后面偷偷看你,你果然以为我们不要你了,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姚黛月打断道,“爹爹和娘,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你还记得吗?”
“哪里敢忘。”姚枂岚答道,“爹是位美男子,更是方圆百里之内出了名的大好人。他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被世人称赞为‘医圣’。他时常救人而不取费用,娘曾调侃说,若是爹每次治病救人都收钱的话,咱们家就是富可敌国了。”
“真好呢。”泪水顺着脸颊的弧线滑下,沾湿了姚家的素衣,“我什么医术也不会。不像哥哥。”
“你像娘。”姚枂岚拉着姚黛月的手,毫无阻滞地走着,“娘长得很美,不过生不逢时,比不过那位嫁给了先代瑾渊王的静阳公主。不过在我心里,还是娘最美啦。”
“哥哥,见过静阳王妃?”
姚枂岚的手一紧:“嗯,见过的。”
“这个不要紧,我们说娘吧。”姚枂岚接着道,“娘最擅长缝衣织布啦,她做的衣服总是漂亮至极,据说皇上的龙袍都是她制的呢。”
“这样啊……”
不着急,姚枂岚在心里默念,我还有时间,我会把之前没说给你听的,全部都告诉你。
两人从大清早,逛至深夜。回到家的时候,姚枂岚手中已经捧满了东西。
“抱歉,我们玩过头了。”姚黛月已经换上了一套绣花的蓝裙,把大锦盒放到桌子上,“希望你们没太饿着。”
不知道景眳朔对景君奚做了什么,这孩子今夜看起来格外乖巧:“没有,没有。”
景眳朔难得地揶揄道:“没想到足不出户的姚公子也知道玖歌城哪里有什么好吃的。”
姚枂岚不甘示弱地回道:“那自是比不过卧花眠柳游走四方酒池肉林的天下第一的王爷您了。”
“好像有奇怪的词语混进去了。”景君奚嘟哝着,在桌边坐了下来等吃。
景眳朔看着姚枂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怎么了?”姚枂岚道。
景眳朔瞥了一眼姚黛月,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黛月在,不方便说吗?姚枂岚了然地点了点头。
饭盛好后,景眳朔道:“君奚与我多收拾了一间房,今夜大家可以各自分开睡了。”
姚黛月分着筷子的手一抖:“你们,收拾了房间?”
景眳朔假装吃惊,道:“嗯。因为反正都要罚,不如罚些有意义的事,所以让君奚把内院的房间都收拾了一下。姚姑娘,可有哪里不妥?”
姚黛月道:“不,并没有。王爷可真是严师啊。”瞥了一眼姚枂岚,后者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摆弄着筷子。
锦盒一揭开,景眳朔乐了,全是在安梁他带姚枂岚吃过的菜式。他不怀好意地看向姚枂岚,一边嘴角勾起。
姚枂岚脸不红、心不跳,大大咧咧道:“方才都说了,我姚枂岚一介草民,怎么可能比得上王爷的品味之高。为了能让王爷能够下咽,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不是有意效仿王爷。”
景眳朔自动略过他的话:“没想到安梁的菜式在这里也有。”
“那是,”姚枂岚自豪地用折扇拍拍胸,“我们玖歌,应有尽有。”
姚黛月轻笑起来,举起酒杯:“敬玖歌。”
景姚二人也跟着举杯。考虑到景君奚太小喝不了酒,姚黛月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杯子白水。
“干杯!”
四人就像真的一家人一般,其乐融融。
然而,诀别的时刻就要来了。
☆、第18章 死别
是夜,姚枂岚躺在自家的床上,把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乍一看真是好不潇洒自在。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夜色正好,只可惜月明星稀,望不见儿时所见的浩瀚银河。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
“王爷吗,”姚枂岚姿势不变,“进来吧。”
姚黛月把双手背在身后,笑道:“真是让我吃惊,哥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王爷这么要好的?”
“我就说,王爷怎么会敲门。”姚枂岚收了腿,坐起来,“黛月,怎么了,这么晚不睡?”
“嘿嘿,”姚黛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他身边坐下,“今天谢谢哥哥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了。”
“…”姚枂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慎重地答道,“我也是。我也很开心,黛月。”
姚黛月伸手到脖子后面,解开挂在脖子上的红绳的结,然后把吊坠放到了姚枂岚手心里。是一把金质的钥匙。
“这是……”
“这是阁楼的钥匙。”姚黛月柔声答道,“收养我的婆婆死了之后,我回到姚家,把所有的古籍孤本都放到了阁楼里,这是唯一能开启阁楼的钥匙。”
“黛月?”姚枂岚读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姚黛月摊开自己冰冷的双手:“你已经知道了吧,这身体,正在逐渐坏死。”
姚枂岚这辈子还不曾这般恐惧过,连忙上前抓住姚黛月的手:“不,那也还有一两个月,而且,我说不定能治好你的。”
姚黛月摇摇头:“没用的,这病无药可救。到了明天,这身体里的药蛊就会醒来。到时候哥哥不杀我,我就会杀了哥哥。”
“药蛊?”姚枂岚脸色大变,抓着姚黛月的手上移,至脉搏处,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
姚枂岚不是没听说过药蛊,但长那么大,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被施用了药蛊的人。药蛊活在寄主体内,每个月醒来一次。一旦药蛊醒来,寄主的意识便会全失,嗜血成性,沦为施用者屠戮的工具。
这是曾被广泛用于战争中利用俘虏的姚家的秘术。
姚枂岚颤抖着问:“是她干的吗?你是什么时候被下的毒?”
姚黛月用另一只手移开姚枂岚的手指:“一年前,她派人来到这里,想取走古籍孤本,但是他们找不到,我骗他们说你回来过,把书都烧了。所以他们就改变了目标,对我下蛊,等你回来,把你杀了,取出圣丹。对不起啊,哥哥,我把你回来过的事情暴露给了他们。”
姚枂岚的脑子已是半空白状态:“药蛊……还能这样用的?”
“哥哥,”姚黛月忽然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手上,“一年以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每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手上全都是,全都是血啊。”
她用双手捂住脸:“我的罪孽如此,早就不应该存活于世,但我必须再见你一次,哥哥。”
“黛月……”姚枂岚搂住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如果他能多回来一些,事实就不会如此了吧?十年孑然一身的岁月,一年的累累血债,姚黛月究竟活在了怎样清冷黑暗的世界中?
“不怪你,哥哥,真的不怪你。”姚黛月抬起头,对姚枂岚勉强一笑,“哥哥身上的重担,是我无法想象的。全家的仇,都靠你一人来报。你辛苦了。”
“但是,我真的好寂寞啊。”姚黛月遥望那一轮明月,“十年来,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人,与这一轮明月。我累了,也不想背负更多的血债了。阳光,已经从我眼中消失了太久了。让我解脱吧,哥哥。”
姚枂岚的眼睛倏地瞪大了:“黛月!”
姚黛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姚枂岚整个推倒在了床上。她整个人压着姚枂岚,一手捂着姚枂岚的嘴,一手举起了原先藏在腰带里的匕首,准备刺向自己。
“抱歉,不能等到你为全家报仇雪恨的一天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而凄凉的笑容。
姚枂岚急忙出手,抓住姚黛月握着匕首的手不让她刺下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景眳朔!姚枂岚正想舒一口气,谁料姚黛月竟硬生生地将匕首尖转了个弯,对准姚枂岚。
景眳朔果然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姚姚,我今天在一间房里看到了皇后的印……”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姚枂岚被压制着,立马拔出无痕:“姚黛月,你把匕首放下,从他身上离开。”
“呜呜。”姚枂岚急了,但却说不出话。
“永别了,哥哥。”姚黛月举起手,“我爱你。”
姚枂岚下意识闭起眼,景眳朔迅速动作,无痕剑轻轻一划,姚黛月那白皙的脖子山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王爷,谢谢。哥哥,拜托你……”
听到这话,景眳朔一怔,连连后退。
他的刀法又快又狠,姚黛月几乎是当场毙命。血花溅到了姚枂岚的脸上,姚枂岚怔怔地张开手臂,姚黛月直直落入他怀中,如同他刚回到家时一样。
“姚姚,我……”景眳朔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他想解释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放弃了,有些绝望地看着姚枂岚。
姚枂岚抱着姚黛月的手猛地收紧,紧紧地拥她入怀:“谢谢你,眳朔。你让她解脱了。”
听到这句话,景眳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下一秒,他又开始恨起自己来。一个无辜的人死在自己的手下,自己怎么还能松了一口气?
姚枂岚下了床,打横抱起姚黛月:“对不起,让我们两个,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擦肩而过的一瞬,景眳朔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剜了一刀。竟是感受到了他的痛。
他抱着姚黛月走出了姚家大宅。景眳朔不放心,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姚枂岚抱着姚黛月,到了宽阔的草地上。旁边是不知哪家人种的麦田,一直没有收割。此时到了初冬,麦子全都枯死了,只剩下了高大的枝干,在迎风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宛如某个人的恸哭一般。
姚枂岚小心翼翼地放下姚黛月,掏出一个檀木制的小瓶,倒出一粒黑棕色的药丸,把它塞进了姚黛月的口中。
他凝视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黛月,我今早给你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一年我才六岁,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有一次,娘去皇城里探望好友了。你那时还未完全断奶,又不喜欢奶娘的奶,娘一不在身边就从早哭到晚。爹和我没办法,就试着用羊奶喂你,谁知道你竟喝得开心极了。”
说完这个故事,他停顿了许久,又道:“唉,你说我这个记性。明明还有好多想告诉你的,怎么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姚枂岚抬起头,爱怜地摸了摸姚黛月的脸:“不过也没关系。你先下一步等我,我很快就会下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说。一直说,一直说,不分白天黑夜。”
景眳朔此生,还未尝知道何为心疼。父母死时的记忆全无,至今也未遇到值得他为之心疼的人或事。但今晚,他觉得,想把这辈子所有的怜惜都给那个孱弱却坚强的背影,想紧紧地抱着他,为他承受一切的风雨。
这算是爱吗?景眳朔不明白,他能做的,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守候这一切,见证这一切。
姚枂岚说完那几句话,就没再说出一个字。他在姚黛月身旁坐了两天两夜,不吃不睡;景眳朔站在门边守了他两天两夜,不吃不睡。
景君奚醒了,又睡了;醒了,又睡了。他仿佛从两人的背影中推断出了所有,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他温柔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念书、练功、吃饭、睡觉,丝毫不打扰他们二人。
等到第三天清晨,这死一般的静谧终于被打破了。姚枂岚缓缓起身,离开了那寒如玉的尸身。
走到景眳朔跟前,姚枂岚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王爷的大恩大德,姚枂岚铭记于心。”
大恩大德,指的是解放了姚黛月,还是不吃不睡守了你两天两夜?姚枂岚没说,景眳朔也没问。
景眳朔拔出无痕剑,雪白的剑身染上了姚黛月的鲜血,因为不及擦洗,已结成了黑色。从未染一尘的无痕竟沾上了黑色的血,这就好似诉说着他的罪孽一般。
“我杀错了人。”景眳朔道,“对不起。”
姚枂岚把手搭在了无痕上,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疲惫和悲伤:“无痕借我一用,可好?”
景眳朔依言松开了手。姚枂岚浅浅一笑,掏出了一个药瓶。这回瓶中装的不是药粉或是药丸,而是一种透明的液体。
带着草药香的液体流遍剑身,凝住了的血又变回了鲜红,开始流动了起来。姚枂岚用雪白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擦过无痕剑身,待到他把所有的液体擦干之时,无痕又恢复了雪白,甚至比原来更崭新明亮。
姚枂岚把无痕还给景眳朔:“无痕之所以先前滴血未沾,是因为你的剑法之快。现在之所以沾上了黛月的血,是因为你犹豫了吧?”
“你用这把剑保护了我,解放了黛月。黛月也不是无罪之人。”猜透了他的心思,姚枂岚道,“你没有杀错人,更无罪孽之说。”
“眳朔,我说过,你是‘善’,所以没必要迷茫。”阳光打在他身上,一扫连日的阴霾,“无痕剑尖所指,一定就是你的敌人所在。”
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你。那一定是因为你的这份温柔。景眳朔心想,虽然时常被掩盖在了你的决心之后,但,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有时候,甚至温柔得让人感到悲伤。
景眳朔动了动唇,姚枂岚却“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草民姚枂岚恳请瑾渊王先行一步,”姚枂岚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追上。”
☆、第19章 问心
景眳朔当即感到了一口怒气郁结于心:“你什么意思?”
姚枂岚自觉欠他许多,现下又提出了如此过分的要求,不敢抬头:“黛月将祖辈传下来的古籍孤本全都留给了我,我带不走它们,但至少自己全部看一遍。”
“带不走?为什么带不走?你,让厉王手下那些人把书带回皇城不就行了?”说起这件事,景眳朔又是一肚子火,“反正你们一直都有联系不是吗?”
姚枂岚正色道:“万万不可。皇城有人觑觎这些珍本,以我目前的实力,是保不住这些书的。只有烧掉,才能让它们免入歹人之手。”
“又是‘那位大人’?”景眳朔嗤道,“姚枂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向我坦白。”
半年的生死与共,竟还换不来你的一句真相吗?
“…”姚枂岚垂头不语。
“只怕你护书理由是假,想赶我走是真。”景眳朔道,“你也别跪着了。君奚和我明日启程,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只是,若是耽误了皇命,看你如何谢罪。”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这么多书,你怎么可能在一两个月内看完?”
姚枂岚仍跪着:“看不完也得看完。不吃不喝不睡也要看完。若看不完,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他这话,景眳朔心里的无名火散去了,剩下了一片心疼。
“唉,你……”景眳朔把无痕剑收好,“罢了罢了,我再等一两个月。最迟两个月后,你无论如何也得和我一起走。”
“可……”姚枂岚想让景眳朔先走,但再争辩下去,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只好诺了,“是。”
姚枂岚此人,说他多变,其实也不过两种。闲暇时,要多浪能多浪,全没有传说中厉王幕仲那般超拔出尘;但若认真起来,便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影响不了他,有一种自辟天地、我自做我帝王的气魄。
一连七日,姚枂岚果如他自己所说,坐在姚家阁楼里,一动不动地风卷残云般地看着那些典籍孤本,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这姚家阁楼,建于最顶层,掩于一扇暗门之后,也难怪其他人找不到。
刚开始,景眳朔还会带着景君奚练功或是去城里见见世面,到用膳时间会让景君奚送饭菜给姚枂岚,每隔几个时辰,让景君奚去给姚枂岚送水。这么一连三四天,两人终于发现不对了。
饭菜没动过不说,姚枂岚根本连一口水也没喝过!
景眳朔看着景君奚每次端什么上去,就端什么下来,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总之是看不下去了,遂不再陪景君奚打闹,而是上阁楼守着姚枂岚。
说是守着,其实也不过陪他看书而已。这阁楼里没有别的书,只有些植物医药的书,也亏得景眳朔性子安定,才能把这些书看进去。
姚枂岚仍是埋头苦读,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景眳朔的存在。他依旧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景眳朔依旧没有开口。一是不知如何开口,二是他估摸着,姚枂岚体内那颗神乎其神的圣丹,能助姚枂岚如仙人般辟谷。
他自己说的,大仇未报。怎么样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的开玩笑吧?
明明是这般平淡的日子,景眳朔却不觉得枯燥。两个人一起看看书,好像成为了一件无比幸福的事,让他每晚睡去之时,都对明天心怀期待。
这就好像,待在姚枂岚身边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到了第八天,事情有了变化。一直安安静静的姚枂岚发出了声音,开始小小地咳嗽起来。
本来以为只是一时通气不畅,谁料这咳嗽声根本毫无断绝,反而越咳声音越大。
景眳朔心里一惊,放下书,走到他身旁,把水推到他手边:“喝水。”
姚枂岚把右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又咳了几声,道:“无妨。”
见他如此迅速地回答了自己,景眳朔的第一反应竟是感到了欢喜。原来你知道我在你身边。
他像一只想向主人邀功的小狗摇了摇尾巴,语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分:“喝水。”
姚枂岚可能是不愿与他纠缠,接过水杯就要喝,却又咳了起来。这一咳,撕心裂肺,杯子也跟着从手中滑下。
景眳朔眼疾手快,接住了杯子:“你……”
姚枂岚用袖子捂着嘴,直到咳嗽声消停才移开手,悄悄地藏在了身后。
“你怎么了?”景眳朔伸手去拽他的手臂,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姚枂岚出手更快,两手同时用力,绞住了景眳朔的双手。
谁料他就是这么一动气,两道鲜血就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姚枂岚赶忙撒手,捂住鼻子:“我没事,你别闹了。”
“我别闹?”景眳朔嘲讽道,“我真是太高估你了,姚枂岚。我怎么能指望你丧失最后一位至亲之后还能保持理智?”
姚枂岚把目光重新投向书本:“我很理智,阿景。”
景眳朔厉声道:“你需要休息、吃饭、喝水!”他的目光下移,到姚枂岚的胸口上。圣丹所在之处,原先微弱的金色的光芒竟透过了长衫,一派回光返照之意,灼伤了景眳朔的眼睛。
怎会如此不小心,放任他胡来?即使有圣丹,也还是个人不是吗?
“我没事,你别……”姚枂岚别过头去,用袖子掩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下他也没有掩饰的必要了,因为景眳朔已经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了。
“你别管我!”姚枂岚急了,“我必须,必须……咳。”
景眳朔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一手把书合上:“巧了,本王今天心情不好,偏要管你。”
“我没时间和你胡闹。”姚枂岚看到书被他推往一边,动了真火,抬手掐向景眳朔手上的穴道。被这么一掐,景眳朔整条手臂都麻了。
景眳朔本来只是想吓吓他,让他听自己说话,没想到他竟真的出手,一下子也恼了,下决心和他杠上。
景眳朔用脚踢开姚枂岚坐着的椅子,姚枂岚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这么被一刺激,姚枂岚立刻又咳了几声。
然而景眳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当即找准机会扣住他双手,把他压到了地上。
“趁人之危,王爷,”姚枂岚用双腿夹住景眳朔的腰,把他朝上一举,再毫不留情地往地上一摔,两个人的位置彻底反转,“你可真是君子啊。”
语气虽是调笑,但景眳朔知道他此时全无往日里的悠哉。
“你可真是,陷入死胡同了。”景眳朔一手抓住姚枂岚的脖子,一跃而起,把姚枂岚狠狠往地上一撞,重新压回了地上。
姚枂岚受不起这一撞,吐出好大一口血。明明是由活人吐出,这血却不是鲜红色,而是呈现出骇人的黑红色。
这口血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怔。
景眳朔压在姚枂岚身上:“怎么样,可是轻松点了?”
姚枂岚重要的脉门被人拿捏在手里,不敢乱动,只是点了点头,讨好地笑道:“王爷,能放开我了吗?”
“不能,你好好听我说几句。”两个人凑得极近,景眳朔心跳快得近乎把持不住,“我问你,你要是死了,姚家的仇怎么办?”
姚枂岚一愣。
“我知道你心急,但这书本应该能看多少是多少。你这么闹下去,不出几天就可以去陪你妹妹了。”景眳朔冷言道,“你想让复仇大计就这么断送在你的冲动之下吗?”
“我不……”他又咳了几声,景眳朔的手微微松开了些,“不能——”
“不能,必须,非要,”景眳朔笑道,“姚枂岚啊姚枂岚,你自问一下,现在脑子有多乱?心有多乱?还是那个一纸倾城的少年军师、厉王幕仲吗?”
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姚枂岚就是有想发的火,对着这张脸也发不起来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指宽,景眳朔只要再稍稍低一些,便能碰上那因为咳出的血带了点殷红的苍白的唇瓣。
“师父,怎么了?”景君奚推开门,然后迅速捂住眼睛,“啊,非礼勿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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