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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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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无声 作者:元谋人

    第8节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听英语授课也能这麽集中精力啊。”

    “唉,可惜下学期就是大四了,没有狄老师的课可以选了。”

    “没事啊,你考他的研好啦,到时候可是‘亲?自?指?导’喔!”

    “哪里那麽容易考啊。听说很多人都想读的。”

    “是啊,虽然年纪轻,但一点都不输其他老师,3年就phd毕业了,简直不是人…”

    女孩们的眼中开始生出梦幻的泡泡,“而且好象还是单身,这麽久都没人来看他…”

    这是医院的疗养病房。所以虽然到晚上8点以後就不再接待访客,但之前的管理并不严格。周祖望已经了解清楚狄寒生的病情。他竟然是因为吃多了胃药,副作用引起的晕倒。可能也因为最近心理压力比较大,所以精神状况影响了身体。

    有些愕然,也有些胸闷。

    他只道寒生很懂照顾自己,却不知道他竟然这样把药当炒豆吃。

    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半晌,想著进去了要好好说他。一时间思绪纷沓,却又想不起来要讲什麽好。

    斐斐一个人在家。自己匆匆忙忙出来,来不及送她去外公外婆家,连饭都没做,只是让她自己热剩菜。

    周祖望用双手轻轻压住额头,吁出一口气。

    斐斐还是小孩,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过夜。

    探过狄寒生就赶紧回家。

    周祖望很希望自己能严格遵照理智划定的路线走下去。

    但最终他既没有迈进病房的门,也没有回到家。

    夏天的夜晚并不难熬。他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清醒了整夜。

    早晨的太阳投了些金光进入室内,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光线并不强烈,於是护士便将窗帘半开著。

    狄寒生躺在床上,一只手吊了针,另一只手拿著一本书在看。神情安静而又寂寞。

    听到推门的声音,他立刻转头看过来。

    周祖望觉得那眼里先有些不信,而後全是惊喜和安心。

    他走过去,狄寒生立刻放下书,挣扎著想从床上爬起来,他赶紧示意他躺好不要乱动。寒生抬头看走近了的他,忽然笑起来,又有点责怪地说:“不用担心,我自己吃药吃太多才弄成这样。”

    周祖望想了想,大约是自己一夜没睡的脸色被对方看出来了。

    两人一间的病房,另一个床位正好空著。所以就在房间里说话也不会吵到其他人。

    周祖望就在床上坐下,看到挂著点滴的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下。狄寒生看见了,立刻说:“只是营养剂,医生说对身体有好处。”说著望向他,眼睛亮亮的,一副喜形於色的样子。

    本来以为会看到憔悴病弱的寒生,没想到他在医院里养得比家里还好。周祖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只好掏出纸笔,问道,『我带了些替换的内衣还有洗漱用具,你看看还有什麽需要的。』

    狄寒生摇摇头说:“没有了,我就住几天而已。”

    周祖望不知道该再说什麽好,但才刚来,总不能丢下东西立刻走,於是默默地坐在床边。

    狄寒生也一反常态安安静静的,没有聒噪下去。

    过了一会儿,没挂上点滴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周祖望的手。被握住的手微微颤动著,狄寒生还没感觉到它是要反手握住还是要逃开,就听到手推车推动的声音。祖望飞快地把手抽开。测量血压的护士推著车子走了进来。见有访客,便说病人一会儿要做检查,请他下午再来探视。

    狄寒生很是郁闷,想说我立刻出院。祖望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听话。

    医院里作息时间是早睡早起。从那里回到家,还赶得及叫斐斐起床去上学。女儿遮遮掩掩地打听狄叔叔是为什麽病倒了,爸爸是不是在医院里陪了一夜。周祖望这时再次体会到不能说话的好处,愿意回答的就写字答她,『狄叔叔没有大病,不要担心。』不愿意回答的就略过,只是催她快些,上学要迟到了。

    斐斐只好不问,看开了一样深深叹了口气,噘著嘴背上书包跟著爸爸出了家门,一路上紧紧抓著爸爸的手,用力到让周祖望觉得奇怪的地步。

    到底已经不是少年时,一夜不睡的後果立刻浮现出来。送斐斐去学校後,回来的路上便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头脑昏沈。

    周祖望本来想撑一撑干脆不睡了,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重新调了闹锺,向生理需求妥协。

    医院安排会有午睡时间,而且也要去学校接斐斐回家。周祖望等下午稍晚一些後,才动身出发去医院。

    临走时想起寒生在看的那本书好像只是本杂志,想必住院生涯无聊。在书架上梭巡半晌,不知道拿什麽好。忽而想起什麽,又去打开另外一处的暗橱。那橱里塞满用不到的书籍。目光落定在一套精装画册上。大学里自己第一次赚到钱,跑到街上本来是想给父母买礼物的。但路过书店时,看见了橱窗里这套价格不菲的画集,一时挪不了脚,便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下来。

    其实当时已经没想过要继续画画了。但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只是拥有,也算心理安慰吧?

    这书和当年狄寒生从美术老师那里借的,是新版和旧版的关系。

    他想起那时候的寒生认真地说,将来要一起去西斯廷教堂看真正在穹顶上的画。少年时候的寒生,笑起来没有一丝阴霾。他从来都没注意到寒生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笑的。

    从书架上抽下这本书塞进包里,祖望便去了医院。进病房时和另外一个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周祖望心想也许是狄寒生系里的同事来看望他。进去一看,果然床头已经堆了不少水果营养品什麽的。

    不管到哪里,狄寒生的人缘总是不错。

    问寒生过得怎麽样,答曰:“放血打针吃药吃饭睡觉。”

    看他笑嘻嘻安然自若的样子,周祖望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真的会安心以为他一切都好。

    把画册抽出来给他时,狄寒生几乎是劈手夺了过去。翻开来看,而後手也有些抖。过了一会儿才问:“祖望,你专门新买的吗?”

    周祖望摇摇头,『大学时买的』

    狄寒生“唔”了一声,好像有点小小的失望,但立刻又想起什麽似的高兴起来。一边翻一边问:“我怎麽从来没见过啊!书架我都翻过的。嗯,怎麽会想起来买它的?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都不画画很久了…”

    周祖望微笑著答,『不常看,和以前的资料放在一起了。刚想起来才拿出来的。会不会无聊?我记得你当时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狄寒生立刻抬脸,严正否认:“就是喜欢才要看多遍的,越看越爱看,日久生厌算什麽喜欢哪。”

    觉出一点点弦外之音,周祖望有些不安,看到狄寒生翻到的那页有许多小天使,圣洁与可爱毫无矛盾地调和在一起。想了想,才下了决心问,『喜不喜欢小孩子?』

    寒生不知道祖望这麽问的意思,忽然想到斐斐那个顽劣儿童,心下顿时浮起不敢想的惊喜。他心想:我都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虽然其实我是很讨厌这种外表天使内在恶魔的生物的,但是因为是你的小孩,我可以勉强装作喜欢。

    但对周祖望那麽认真的殷殷问询,狄寒生自然要努力以良善的角度牵起嘴角,回一个理所当然的笑。

    周祖望有些黯然,本来想问『会不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後来觉得不太适当。正在此时,狄寒生却好像猜到他在想什麽似的,说:“像斐斐这样的最好了。”

    周祖望闻言大笑。他自己是知道斐斐的难缠和不听话的。当然也知道狄寒生这是故意说给他听。

    想起自己昨天接到消息後没有第一时间赶来陪寒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想了想,自己跑去公园吹夜风的糗事就隐去算了,还是假装自己回家照顾斐斐吧。

    拿过纸写著『昨天我下午来过,你的学生在这里…』

    正一路写著,冷不防狄寒生凑过来看。周祖望埋头写字,并没注意他看了之後就变坏的脸色,继续道『几个都很漂亮…』

    写到这里,还抬头冲狄寒生微微笑了笑,却见寒生也正看著他。自觉有些心虚,但是既不想让寒生认为自己一点不关心他,又不愿意表现得太明显,於是说,『後来我也不知道她们会待多晚,就回去了,而且赶来得匆忙,你的东西都…』

    “没关系。”

    周祖望停笔看向这样说著的寒生。对方微笑著,好像已经理解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大病,住的又是最好的疗养病房,劳师动众才丢脸呢。你要照顾好自己才对,不然斐斐就没人看著了,那丫头能打游戏打通宵的。”

    不知道再说什麽好,狄寒生又催著他快回家去,不用顾及这头。

    周祖望再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这样子,最对不起的,大概还是寒生在天上的父母吧?他们一定是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周祖望有些惭愧有些担忧,但下定这个决心以後,从前那种彷徨无措的焦虑和空虚好像瞬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心里充盈著活力。他回忆,那是久违了的,对未来存有希望的感觉。

    chapter 15

    寒生在医院住了两星期。

    其实早就没事了,但是医生建议还是把一个营养疗程做完。难得狄寒生老实遵了医嘱。

    这样一来,等他出院时就差不多是周祖望和斐斐回家乡去的时候了。

    周祖望有些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万一又晕倒会没人照料,但是狄寒生说他也去看望外地的亲戚。於是便一起离开了。

    周祖望虽然奇怪他以前从来没说过要看亲戚,不过想想,即使父母过世了,总有其他的亲人。不那麽近,走动也就不频繁,也就没再多想。

    周祖望独自带著斐斐回了县城。

    母亲已经退休,再过3年父亲也就退休了。

    周祖望本来早已打算好,等父母退休後就把他们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但近年来发生的许多事,让他很久都想不起这个遥远的有些陌生的计划。以前担心的只是玉秀和父母的相处,但还是一心希望能够调解好,一心想把父母接来的。可是现在,却连是否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都有些犹豫了。

    其实老人生活在他们熟悉的地方也很好吧?有朋友可以聊天串门,看病不会陌生,饮食也习惯。

    周祖望对这麽想的自己有点无奈。人的想法是最难也最容易改变,端看他乐意不乐意。

    父母如果来的话,寒生势必要一个人搬出去。

    这几年应付父母的唠叨也有些心烦了。怎麽说自己不想再结婚,老人都听不进去。周祖望理解老一辈人的思想,也知道要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思考回路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天天被明里暗里的催逼,外加隔三叉五的安排见面相亲,弄得他已经怕了回父母家。幸亏不能说话,听著教训时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声不吭,时不时点点头,表示恭聆教诲。只要眼神别太迷离,父母也看不出自己在走神。但自己明明没有诚意,却还是得去的相亲见面,就实实在在是一种折磨了。

    回到家,还没进门,头就隐约有些痛。可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条件反射。

    周祖望放下行李,斐斐已经一边大叫著“奶奶”,一边飞奔著扑了过去。老太太原本愁苦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欢天喜地地搂住了孙女儿。而後拉著问长问短,斐斐叽叽喳喳地连比带说,屋子里顿时充满欢声笑语。

    周母心疼儿子孙女路途辛苦,什麽事也不让他们掺手。

    吃过晚饭,斐斐和爷爷摆开棋盘,黑子白子下得煞是认真。不过仔细看,棋盘比围棋的小了一圈,只是奥赛罗而已。周母看看爷孙玩得高兴,便把祖望叫到厨房里,关起门说道:“祖望,明天去见个人。她在xx大学工作,今年35岁,离过一次婚,没孩子。”

    周祖望听到“xx大学”,心想:那不就是寒生现在工作的地方?他早就知道母亲把自己叫进来是想说什麽,只是摇头,面露郁闷之色。

    周母叹了口气又说:“祖望,妈知道你不想再找是怕人亏待了斐斐,妈也担心著这个呢,能随便介绍心肠不好的女人麽?你不要每次一听到就拒绝考虑。而且斐斐还小,你一个男人家能照顾好她?听妈的话,这人的姑妈是妈以前小学同学,说她人是没挑的,就是年轻时嫁错了人,後来吃了苦头离了婚,现在年纪不小了,又想组织家庭…”

    周祖望匆匆地在纸上写:『不是因为斐斐,是我自己不想再找了』

    周母见状,眼圈一红,几乎落泪:“那你老了怎麽办?斐斐总要嫁出去的,你以後一个人怎麽办哪?不行,你明天一定要去见。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

    周祖望听到母亲又擅自安排,心里很是窝火,没多想就写:『可以进敬老院』

    这下周母真的被气到,货真价实潸然泪下:“你,你是想让我操心到老死吗?啊?我命苦啊,当年下乡到最穷的山村,後来人家都上调到原籍,就你爸和我只调到这个县城…”

    眼看母亲准备把悲惨家史从头至尾哭诉一遍,周祖望便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顶她了。

    自己以前从来百依百顺,养成了父母不太问自己意见的习惯,现在一时也改不了。

    最後周母一直哭到祖望答应明天会端正心态去相亲为止,才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

    相亲安排在省城。因为女方父母家在那里。

    马小姐看上去确实是一位独立干练的优秀女性。两人言谈间客气有礼,不著边际。周祖望已经被迫相了n次亲,固然轻车熟路。马小姐似乎也不是初出茅庐,很懂得应该谈些什麽。

    整个晚上很是轻松。因为周祖望确定对方应该对他也没有意思。那马小姐是个极聪明的样子,大概也看出自己心不在此了吧。

    回到家里後,发现斐斐又翻了他以前的杂物。小孩子好像永远都有一种寻宝的天性,即使只是挖到一只早已过时的模型,也会高兴很久。

    斐斐翻东西是很霸道的。祖望只好一边要她自己动手收拾残局,一边也帮手整理。忽然看到一本发黄的装订简陋的册子。

    那是高中毕业时,班上人手一册的通讯录。地址都是父母家的地址,电话也是父母家的电话,除了eail邮箱可能还有用外,另外大概都是时过境迁的废物了。

    但周祖望忽然心里一动,翻到了狄寒生名字的那一页。

    他高中三年,都没去过寒生家里。虽然两人关系很好,但因为觉得自己要求去别人家是没礼貌的表现,而寒生也一直没有开过口,於是最终还是没去过。

    现在想想,大概寒生是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父母都过世的事,进而被同情吧?

    忽然好奇起来,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周祖望一个人走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十几二十年前的多层房子,禁不起岁月流逝。即使偶尔会翻修外面的墙体,看上去总有种陈旧感。

    他一时联系不上狄寒生。手机关机。估计是电池用完了自己没发现吧。反正省城离家里所在的县城颇近,只是一小时的车程。父母答应要给斐斐买礼物,她在县城挑不到合心意的,正好也要去省城。周祖望跟著他们一起到了之後,只说自己到别的地方去逛逛,便一个人走了出来。

    寒生家并不难找,门牌号码排列规律。按照通讯录上的地址,周祖望终於摸索到一栋楼的2楼。铁门有些变形,上面满是斑驳的痕迹,一看就是很多年没有人住的样子。其实周祖望想过,这麽多年过去,这里很可能早就搬进其他住户了。来这里也就是随便碰碰。

    没想到真的保持著旧观。

    在门口稍站了站,心想下次和寒生一起来就可以进去,於是准备离开,再在周围转转。不知怎麽的,竟然挂到了门把手。

    那门并没有关严。

    就这样,慢慢打开了一条缝。

    周祖望本能向里面看过去,那景象映入视网膜後,大脑一瞬间,完全空白。

    这是什麽地方?这是什麽地方?

    这难道就是寒生的家吗?

    焦黑的地板和墙壁,还有家具的残骸。陈旧的火灼痕迹,空气里好像还带著淡淡的焦味。

    他像是受到什麽蛊惑,慢慢往屋子里走进去。

    连接一个长方空间和门厅的是一个“大洞”,门早已荡然无存,连旁边的墙体也是崩落後粗糙修复的。那空间从格局来判断很可能是厨房,里部分地方还粘著些面目焦黑的墙砖,更多的地方,看得出是後来随便粉刷了一遍,掩盖原来的惨象。有的水管两截十分明显,一段红蓝线的pvc管和原来的淡黄色管子格格不入,准备接出水龙头的地方都被闷严了,一看就没有使用过。

    虽然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但余留下来的残迹,依然传递著当年惨象的讯息。

    这不像是一个家。这倒像是一个爆炸现场。而且是,胡乱修整了一下便被放弃的爆炸现场。

    周祖望呆呆望著,思维僵滞,牙关不由自主地格格响起来。浑身发冷,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冷什麽。

    正在这时,他听到身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祖望…”

    他回头,看见应该去了别处的狄寒生站在没有门的厨房门口。

    寒生还是在x城分手时的样子。只是神情惊愕莫名,眼里还有一丝以往从来没有显露过的慌张。

    配上这里诡异的景象,竟有些奇异的凄凉。

    周祖望看著不知道说什麽好的对方,只觉得有什麽堵在喉头。心口闷痛,不知道是什麽毛病,不发泄掉是一定不行的。

    他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寒生,你好。”

    四周静悄悄的,白天日头大,小区里少有人活动。听到他开口说话,对面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开始是惊讶,而後浮起了一丝惊喜,和一点点残留的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狄寒生才象是刚回过神来:“祖望,你能讲话了?…真是太好了。”语气有些干巴。因为周祖望的声音自然流畅,一点都不像是刚刚恢复。

    周祖望点点头,道:“是啊。”

    狄寒生又笑了笑,“怎麽会到这里来的?”

    他的语气有些伪装随意的不自然。周祖望有些疑惑的想,为什麽以前自己就从来注意不到他话语掩盖下的那些真实呢?他遮掩的技巧,明明很烂。

    他盯著那人半垂的眼睛,有些残忍地不让对方继续逃避下去:“那这里是怎麽弄成这样的呢?”

    寒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他低下头,沙哑著嗓音道:“是…意外,煤气瓶爆炸…”

    周祖望见他这个样子,几乎不忍心追问下去。

    印象里的寒生一直只有阳光的面孔。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那个面具般的,只是用来讨好他、安慰他的笑容。

    他走近,有些犹豫,但终究没有再反悔。

    伸手圈住寒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周祖望低声说:“就这样十多年都没动过这里麽?”

    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紧紧抱住。寒生把下巴靠在他颈窝里,含糊地点了点头。

    周祖望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不过,即使他一点都不自恋,也能确认,那个人肯定是高兴得不相信现在的一刻是真实的。

    他有些无奈地想,寒生这些年总给他造成一种错觉,就是不管怎麽样,他都还是会爱他。能有这种感觉其实不坏,於是他总是默许寒生执迷不悟,却自私地不愿予以回应。

    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热热的,也许是他在颤抖,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周祖望又补了一句:“不要一个人来这里了。”

    依然是一声敷衍般的回答:“嗯──”对方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周祖望心里又酸又痛,不知道是什麽感觉。

    当年在省城,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煤气爆炸事件。他看到这个爆炸的样子,就想起了来这里念中学以後听到的这则传闻。是在安全教育时有人无意间说起的。一女拧开液化罐企图自杀,後来其母回家来时,闻到煤气味便开灯查看。谁知道因为空气里煤气浓度过高,电火花引爆…女子当场死亡,而她母亲,则在送到医院以後也不治身亡。

    寒生仍然想瞒著他,仍然什麽也不愿意告诉他。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不知道比较好。也许自己真的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可以说一句“我们回去吧”,然後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把房间重新装修过,掩盖掉爆炸的痕迹。寒生呆在这里睹物思人思得像个鬼一样,可见不是好事,他妈妈和外婆如果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乐见;然後什麽都不问他,就像以前那样子过下去。

    他只是受不了这种感觉。他被爱,却不被信任,不被依赖。

    然而说到底,他也没有做过什麽可以让对方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事。

    忽然,听到把脸埋在他肩头的人发出闷闷的声音:“祖望,我想和你说些事。不过很无聊的,你可以不要听。”

    周祖望呆了呆,而後才反应过来,拍拍他的背脊学著寒生刚才的腔调说:“嗯──”

    寒生冷不防听他这一声,微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脸上不安的神色稍微减退了些。

    最里面的房间收拾得比较干净,看到居然还摆了床铺褥子,周祖望心里气他自己折腾自己,忍不住说:“你还住这里?那外面怎麽还让它那个样子?连门都不关好。”

    寒生赔笑道:“门大概是买饭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得不够用力,没碰上,这里民风淳朴,没事啦。你也知道我不会烧饭,厨房坏著就坏著,你看厕所是修好了的呀。”

    周祖望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家里那只电炉是谁弄来的?斐斐的早饭不全是买的吧?你原来不会烧饭,只是害怕煤气炉子和火,对不对?”

    狄寒生干笑著,看著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房间的角落里放著个冰箱。天气有些热,这里又没装空调,周祖望随手打开来看,想找找有没有什麽解暑的东西。结果里面除了一盒牛奶一包烟熏火腿之外,满满塞著的啤酒。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狄寒生讪讪的,不知道应该怎麽解释。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拿了两罐出来,说:“少喝点也就算了。”

    没椅子,两个人只好在床沿上坐著。

    安静的过了一会儿,狄寒生说:“我是私生子,就是非婚生子。这事没什麽光彩的,所以原来一直不想提。”

    周祖望闻言似笑非笑地应道:“不相干的人,自然不用说给他听。”

    狄寒生背上寒毛竖起,心知祖望是恼火了,忙解释道:“祖望,和我无关的人,我不在乎他们怎麽想。但有的时候…”

    周祖望见他认真起来,又有些心疼,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的。然後呢?”

    狄寒生灌了一口冰水,好像这才想起来要做什麽。他仰起脸望著天花板,“嗯”了一声,仿佛是陷入了远久的回忆里。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简单来讲,就是我妈是个美女画家,少年出道,在国际上得几个小奖,一幅能卖几千美金的那种小明星──因为有人捧她,我的生理父亲。後面的事理所当然,因为自觉才华得人赏识,我妈对他死心塌地一心一意。

    但是即使在生出我这个儿子之後,她也无法得到那个富豪之家的承认。

    她怀我就是为了要挟,但很可惜,就算我是男的也没用,我满月时那男人结婚,娶了和他门当户对的女人,和她断绝往来。我妈自此绝望,回到家乡洛镇,从此精神逐渐崩溃。家中一切靠外婆打点。後来在我小学3年级时出了一些事,只得搬家,最终落脚省城。

    她时时发作,外婆不承认她有精神问题,也不舍得送她去治疗,只能自己看著她。但我初三那一年,她出奇平静。我考上了省一中,我以为否极泰来,家会变好。当时我想我会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我可以赚钱,外婆不用那麽辛苦。我甚至想著高中就可以兼职。”

    狄寒生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支著额头静了半晌。

    “但她在7月29号那天一个人在家,开了煤气。”

    周祖望只觉得心脏顿时紧缩起来。狄寒生从来不说的过去,竟是这样的悲惨。

    难怪他不愿意提起。

    “然後外婆回家,闻到很重的煤气味,她开灯,於是爆炸。”

    寒生恍惚地注视著前方,手指神经质地抽动著,轻触著易拉罐体。他脸上的表情是平淡的,但也可以说是莫大哀伤後的麻木不仁。

    “如果我和外婆一起进屋就好了。也许不会去开灯,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死掉。”

    他买了食物回来,看到的是消防车和救护车。人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巨大的爆炸声震断了这一片居民的神经,即使是没有被殃及到的地方也有惊慌失措的人流在乱蹿。

    救护人员忙著把人往车上运。现场一片混乱,消防队在灭火,警察才刚刚赶到。他没有任何阻碍地挤到最前面,就那样看著他面目全非的亲人从面前抬过。

    之後他看到无数遍,在梦里。

    这房子是用外婆的保险金买下的。反正发生过这种惨祸的房子屋主也没指望能租卖,因此价格不高,他还能剩了些钱作为自己日後的生活费。虽然到大学就要靠打工攒学费和生活费了。那个远房舅舅只是名义上的监护人,事实上完全指望不上他。他也不想扮可怜去乞讨他人的同情。

    那个时候以为会锥心刺骨一辈子的痛,後来也慢慢被时间抹平。

    他妈妈是凉薄的人,肯放在心口痛一辈子的,从来不是亲人。他想,他或许是像极了他的妈妈。

    过去的一点一滴,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其实我妈非常讨厌我,只有外婆真正待我好。她死了就算了,为什麽要把外婆也带走?”他絮絮地抱怨著,眼圈儿有些红。

    周祖望看著像恢复到儿童时期,皱著眉向他诉苦的寒生,心里也闷闷的,劝说道:“不会的。你妈妈不会讨厌你的。妈妈不喜欢你就不会生下你了。不要这麽说了,你明明心里不是这麽想的。”

    寒生固执地摇著头:“她生下我就是为了多一个筹码,谁知道人家不买账。我是活生生的耻辱,她天天打骂我。”

    “但她一直没有丢掉你啊。”

    寒生闻言,低声说:“我想如果不是外婆,她早就丢掉我了。老实告诉你,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搬家,是因为我和人打架。”

    “你…和人打架?”周祖望明显意外。印象里寒生并不是一个喜欢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嗯,平时一直骂我是‘野种’的几个,我一时气不过就和他们打起来了。都伤得很厉害。我断了肋骨住在医院里,她来看了一眼,大概以为我还昏迷著,於是说了句‘怎麽不真死了’,其实我都听到了。”寒生状似无谓地撇了撇嘴角,“不过我估计她也不介意我听到,她从来没有掩饰过对我的厌恶。”

    “只是你自己这麽猜想而已,你妈妈也有很大压力,她脾气不好也是有可能的…”周祖望努力想著该怎麽组织词汇,艰难的劝说却被骤然打断。

    寒生颤抖著低下头,喃喃自语:“是,她是有很大压力,她未婚生子,那时候还不比现在,有了个私生子,她很难再结婚,她的事业已经毁於一旦,她一辈子的希望都没有了──但我没想要出生啊,我没想毁了她的人生啊…”

    无言地搂住有些失常的人,周祖望犹豫了一会儿,说:“寒生,你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寒生的肩背微微缩起来,用微弱的声音反驳:“我没和自己过不去。”

    周祖望却不放过他:“可是恨她让你这样难过。”

    自从那句话後,安静了好一会儿,寒生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他靠在一起,把脸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周祖望终於忍不住打破沈默:“寒生…”

    对方还是不搭理,咽喉却吞咽了一下。周祖望忽然忍不住,偏过头,在颈子根部吻了一下。

    寒生微微抖了一下,一声不吭地趴在他身上,不说话也不动作。隔了几秒,才闷闷不乐地开口:“你只是同情我吧?以前是怕我又闹失踪,所以就让我对你做那些事。现在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又迁就我。”

    周祖望愣了愣,万万没想到自己整理好心情准备正视现实以後,寒生会说出这麽消极懈怠的话来。

    他一时没搭腔,寒生便自顾自地又说下去:“你这个人就是心肠软,不过也好的,是我太过分了…”

    周祖望忽然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人,两手扶住他的肩膀,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你知道我是几岁开始学画画的麽?”

    这一下跳跃太大,狄寒生没反应过来。

    “是4岁。”周祖望微微笑著,“完全是个只晓得玩的小孩,哪里肯在画板前面坐满十分锺?因为逃课还撒谎骗人,我爸打我打断过一根拖把。那个时候恨死了画画,有一次写作文,名字叫《我的愿望》,我写‘笔杆全部断光,笔毛全部掉光’,老师告诉我爸妈,又挨了一顿打。”

    忽然听当事人爆料出这麽多猥琐内幕,狄寒生心目中那个光辉形象出现裂缝。他无意识地低喃:“完全看不出来…”

    周祖望注视著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继续下去,“可是,後来我却喜欢画画了。爸妈说要专心读书不要再画时,我觉得好像是分割掉身体的一部分一样难过。我高兴的时候想画,失落的时候想画,在纸上涂抹的时候,是我心境最平和安宁的时间。”

    寒生想到了什麽,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只能忐忑不安地看著那双沈沈的黑眸子。

    周祖望温和却坚定地说著:“我不知道是为什麽,但是,已经无法回想起,以前讨厌这件事的心情了。”

    chapter 16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麽,口干舌燥的。狄寒生伸手摸向又一罐啤酒,却被人抢先一步拿掉了。

    他看著周祖望,哀求道:“今天比较特殊嘛,而且只是啤酒…”

    周祖望却没有一点通融的意思,坚决地放进冰箱关上门,“积少成多,你不要觉得度数低就没关系。”

    狄寒生想了想,立刻就高兴了,眉开眼笑地说:“祖望你是不是开始关心我了?”

    周祖望指出他的言语漏洞:“我本来就很关心你。”

    狄寒生不理会他说什麽,兴高采烈自说自话:“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护自己的,现在我想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了。”

    周祖望本还打算再教训他两句,听到这里,忽然哽住。他原来竟然没有一个要保重自己的理由麽?

    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寒生的肩膀,想略事安慰,不料寒生也附身过来。视线在空中相遇,微微一滞,随後自然地偏了偏头。

    气息相融,温热的唇贴在一起。

    未曾深入的平淡的吻,只是肌肤的碰触而已。但是心的距离无限接近。过往激烈纠缠时陌生而又寒冷,现在却觉得温馨安全。

    轻轻厮磨了一会儿,两人便静静依靠在一起。不用语言的交流,似乎也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麽。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午後,待在没有空调的屋子里,原本应该是挥汗如雨焦躁不安的。可是祖望却能觉察到风悄悄地吹过。

    心安神宁。

    寒生竟然靠在他的怀里,睡著了。

    呼吸很匀净,睡容很安恬。

    他看到怀里睡得沈沈的人眼睛下面有淡青的痕迹。大概是长年精神紧张导致休息品质不佳的缘故。

    要戴著幸福愉快的面具生活下去,怎麽会不累呢?

    其实一切都是有蛛丝马迹的。怪就怪他太大而化之。想起过去拿寒生的名字开玩笑,他说幸亏不是“白露”出生,否则要叫“白生”──白白生了这麽一个儿子的意思,那个时候狄寒生笑得那样难看。他是想到他妈妈对他的怨恨和厌恶了吧?自己居然就这样没神经的戳他的痛处。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侧面有一颗石榴树。盛夏骄阳下,花朵大如灯盏,一树火云烂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著的一盏盏小小灯笼,与绿意葱茏的叶子相映成趣。石榴的花期,似乎是从五月一直到十月的。花谢了,花又开了,悄无声息。可是满枝的红豔依旧绚烂,那样多的花,那样顽强而热烈的生命。

    等到所有的花都落尽时,也是秋天了。那却不是萧瑟的终点。

    花落无声,终究会结出晶莹的果实。

    周祖望看著窗外耀眼的阳光,渐渐的也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等他和狄寒生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周祖望吓了一跳,说:“糟糕了,我和爸妈说好在五点锺碰头的。现在时间已经要到了。”

    寒生看看表说:“那你赶紧打电话给他们说一声。”

    祖望犹豫了一下,寒生看出他在想什麽,毕竟原来一直不说话,突然溜溜的就会说了,还一点嘶哑都不带的,所有智商大於零的人都能明白过来他原来干了什麽。

    他一点也不同情,阴阳怪气地在旁边落井下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知不知道旁边的人都多担心?我殷切期待伯父伯母对你进行再教育。”

    周祖望听他这麽说,也不高兴了,说:“你废话什麽!都是因为你!谁让你在日记里写…”他猛然惊觉,急急收口。可惜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狄寒生愣了一下,记忆逐渐回笼,顿时笑得非常欠揍:“嘿嘿嘿,原来是这样…我,我热泪盈眶…但是你怎麽能不与时俱进呢?那日记都是多少年以前写的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他扑过来抱住周祖望,狠狠一口亲在他嘴角边,而後厚颜无耻地宣布:“其实当我参透生死以後,尘世的荣辱已经不放在心上,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没脸没皮的纠缠下去,就算你学会唱歌剧都绝不离开。”

    周祖望又好气又好笑,回敬道:“你说的太对了,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决定从此以後要在反复无常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为了表示我与时俱进的决心,今天说的所有话都将经过格式化处理变成歌剧《卡门》供我研读学习。”

    狄寒生垮下脸,不敢说什麽了。周祖望那意思明显是打算让他出演唐?豪塞同志。他还是闷声大发财比较好。

    周祖望只是和他父母说了几句。那边一定是震惊的,这也不用说了。但他收了电话後对狄寒生说:“你也一起来吧。”

    狄寒生说:“我?可是这样很莫名其妙的。”

    周祖望笑笑说:“没关系,不是以前也去过的麽?再说也只有几天了。”

    他是不想让狄寒生再一个人留在这间屋子里。充满过去的魅影的屋子,纠缠著伤痛和灰暗的回忆。

    寒生自然知道他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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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望已经算是对狄寒生表白了。要他说“我x你”这暂时还不可能。祖望同学是闷骚的…

    不过现在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才是他们以前学生时代在一起的样子。嗯,之前一直在吭哧磨叽~~这样神经兮兮的对话才是正常的= =|||形象毁灭了也许…

    回到县城之後,狄寒生住到了周家旁边的一个招待所。

    周祖望的父母还不知道狄寒生一直和周祖望住在一起。周祖望怕斐斐小孩子不知道轻重,随口说出来这事反而招父母的疑心,便抢先说了狄寒生最近借住自己家的事。

    周母脸上神色是有些奇怪的。而且祖望突然能流利讲话,她因为担心儿子的病情,当年查过不少资料,知道这不像是刚恢复声音的样子。不过她是活了几十岁的人,有狄寒生这个外人在,不会让自己的疑惑露到表面来,仍然是笑著寒暄。转念想起上次周祖望过年也带狄寒生回来了,这人在祖望病时帮了不少忙,想必自己儿子和他的关系是非常好才会这样。於是也就没有多想什麽。

    斐斐却在一边偷偷的翻白眼,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周祖望见她做这麽不淑女的动作,立刻出声教训:“斐斐,小孩子不要这样翻白眼,很难看的。”

    斐斐看看他,又看看狄寒生,嘟起嘴老大不乐意的说:“爸爸讨厌!刚会说话就骂我。还是不会说话的爸爸好。”

    此言一出,就被走在旁边的狄寒生轻轻扯了扯耳朵。她爷爷奶奶也说:“斐斐,可不能这麽说啊。”

    斐斐大大的不服气,捂著耳朵蹦蹦跳:“本来就是爸爸说的不对,小孩子不可以,大人就可以了吗?哼!”

    她爷爷奶奶舍不得讲她,只好把她拉到一边去晓以大义,诸如爸爸才刚能说话不可以这样伤爸爸的心啦,不要和爸爸计较啦。

    斐斐开始吃第二串烤里脊时,心气基本上已经平了。

    寒生偷偷对祖望说:“小鬼怎麽了?今天脾气特别大。”

    周祖望苦笑著摇了摇头。他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斐斐好像已经知道些什麽。但又不能十分肯定。这时候说出来,徒然增添狄寒生的烦恼而已。斐斐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至於担心太多。但狄寒生不一样,一定会为了她的态度患得患失地焦虑的。

    虽然狄寒生不住在周祖望家,吃饭的时候还是在周家搭夥的。

    周母关心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找了个机会就问狄寒生以前那个不肯和他结婚的女朋友怎麽样了。狄寒生闻言,面孔上透出喜悦的神气,又对眼前的老人有点愧疚,於是力持声音平淡的说:“他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周母听了,很为他高兴。狄寒生偷偷觑了祖望一眼,见他也往这边看,心里顿时有些不安。祖望父母是一心一意希望他再结婚的,如果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现在肯定拿他当仇人。但是他管不了这麽多了。对不起老人家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绝对不会因此离开祖望的。

    周祖望神色间露出些许烦恼担心的样子,狄寒生本来以为他是为了不知如何向父母交待而愁闷,心里更是惴惴。但下一秒,他就知道祖望是为什麽了。

    周母从他这里打听好消息,心满意足了,转头对祖望说:“你看看,人家都要定下来了,你啊,叫我们到现在都还在操心…”

    斐斐听到奶奶又开始老生常谈地劝爸爸再找老婆,内心郁闷非常。她在爷爷奶奶面前装得还是比较懂道理的,这时候不好肆意抒发自己的感想,只能闷头扒饭。

    寒生听到,心里也非常不舒服。但是看到祖望一脸“我就知道,又来了又来了”的不孝表情,忽然觉得有些开心:祖望真的不想再找女人了,他似乎真的打算和自己在一起。

    周母演说了一番人生大道理,总结下来就是“必须找个伴一起过日子”。平心而论,她讲得还是非常循循善诱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引人入胜的。但是任何话被重复十遍以上後,听众都会产生抵触情绪。周祖望一边有口无心地点头称是,一边讶异母亲怎麽会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忽然就说起了这些。狄寒生对他来说很亲近,但在父母那里也就是一个儿子的朋友,照理不会当他的面说这些话的。

    寒生虽然知道祖望绝没有这个意思,但听完周母感人的演讲,内心毕竟不是滋味。

    吃过饭,稍微聊了几句,他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周祖望坚持送他出去。狄寒生稍微客气了一下,因为拒绝的语气毫无诚意,周祖望还是和他一起出了家门。

    两个人没说话,从三楼走到一楼,跺脚时,走廊的声控灯怎麽也不亮,大约是坏了。夜晚并不安静,不知哪一户人家在看综艺节目,不时出现节目里夸张的暴笑音效;还有巷子口大排档的喧嚣。

    走廊里黑漆漆的,借著门口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见对方的面孔。其实看不见也不要紧,那个人长什麽样子,早就刻在心底了。

    寒生低低的说:“你回去吧,到招待所的路我认识,不会走丢的。”怕给别人听到似的。

    祖望也压低声音,说:“没关系,晚饭後散步也是必要的。”

    寒生笑了笑说:“你爸妈在上面呢,我觉得他们已经有点奇怪我怎麽总黏著你了。”

    周祖望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你多心了。不会的。”

    “我总觉得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难道是因为我心虚的缘故?”寒生闷闷不乐地嘀咕著。

    祖望安抚地拍拍他,说道:“疑心生暗鬼,怎麽可能呢?我们走吧。”

    寒生却没有动。

    祖望看著他,过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说:“寒生,今晚让你难受了,对不起。我明知道我妈会说那些话还叫你来家里…”

    接下去的话,被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截住了。

    寒生眼睛亮亮的注视了他一会儿,随後转过头去说:“我走了。”

    寒生还没有走进招待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说来也奇怪,他平时是经常忽略掉那个短信提示音的,这次偏偏注意到了。

    发现是斐斐发的短信,没头没脑只有一句“回来”。

    狄寒生吓了一跳,心想是不是祖望出什麽事了。但祖望刚才一直没有异样,那难道是他父母出事了?可是那样子应该是祖望给自己打电话呀。

    他心里七上八下,脚下不停,转眼已经回到了祖望家。抬手正要敲门,里面已经有人把门拉开。

    他看见斐斐站在里面,一脸阴云的瞪著他。

    他吓了一跳。看这样子不像是有人急病,倒像是东窗事发──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刚才离开时的情难自禁,顿时著急起来。

    斐斐指了指祖望的卧室,那门紧闭著,里面似乎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传出。狄寒生上去就想推门,斐斐扯住他,又递出一串备用钥匙。换了平时狄寒生一定会为这小女孩的老到表现惊讶,但这时心里混乱焦急,竟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开门进去,里面的人显然也吓了一跳。周祖望站在窗边,正对著房门口,看见他时脸上布满掩饰不了的愕然,而後便是焦灼的神色。周父周母本来就气得脸红脖子粗,看见了带坏儿子的罪魁祸首,更是眼睛都红了。只是起码的理智教养还在,阻止他们对狄寒生动手。

    狄寒生看见这个阵仗,知道大势去矣,估计是什麽都曝光了。

    事已至此,他反而镇定下来,一步步走到周祖望身边。他略侧著身子,似乎是和祖望并排,其实随时可以挡到他前面。他知道祖望的父母是有棍棒教育的倾向的。自私地把祖望拖上这条不归路的是他,已经害得祖望痛苦,他不会再让他受皮肉之痛。

    周父周母气得糊涂了,也没有出声,就这麽瞪著。好半晌,周父才颤抖著抬手,指著狄寒生对周祖望说:“你,你是因为这个…这个同性恋…”他想说“二姨子”,但是因为长年的修养,即使怒极也骂不出口。

    周祖望轻轻说:“爸,我和玉秀离婚的真正原因是我对女人不行了。我一直没说,她也顾及我的面子没说。”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直震得在场的人张口结舌。

    周父周母原本一心认定是狄寒生勾引坏了自家儿子,又认定玉秀无情无义,听周祖望这麽说,一时间要推翻原来的所有成见,自然无法接受。

    狄寒生听在耳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祖望说的话都不假,但组合起来用在这里,却是明显要让他父母误会。他知道祖望原来对男人,除了是朋友是兄弟外,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的。祖望是硬生生被他掰弯,被他的死缠烂打拖上贼船的。

    他这麽说,只有一个解释:他不要自己负责任,他不愿意他的父母把仇恨的矛头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狄寒生脑子木木的,他想分辩,想告诉两位老人周祖望在说谎,是他害了祖望。

    刚刚张口说:“是我…”却被祖望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抓得很紧很紧,用力到让心都疼痛的地步。狄寒生微侧了下脸,看见了祖望凝视他的眼眸。

    祖望轻缓却不容否决地摇了摇头。

    周父周母原本已经怒极,被祖望横里插出这麽一档子事,好像是往热油锅里浇了冰水一样,滋拉拉炸起来,再看他们俩眉来眼去心有灵犀的样子,气上加气。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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