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25节
那细细软软的头发湿乎乎的,手感真不错。
男孩还在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吓过了头,低着头没吱声,靠在水池边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程言听到很轻的“咕”一声。
男孩又往后缩了缩,而且白白的耳朵明显红了,沾满泡沫的手揉了揉瘪瘪的肚子。
“你还没吃晚饭啊?”程言皱了下眉,心想没吃饭却在这儿洗碗,哪家父母这么狠的心。他顺手从书包里抓了个塑料袋出来,递给男孩说:“我这有生煎包,就是已经凉了,你要不要先吃些垫垫肚子?”
生煎包是他妈昨天买的,他省了两个下来,带到学校却没舍得吃。不过没事,程言安慰自己,家里还剩下他妈前天做的炒饭,他饿不死的。
男孩闻到了葱油香气,脑袋抬起了一点,咽了下唾沫,就是没敢伸手。
程言不耐烦了,拉起男孩的手就把包子塞了过去。
男孩接了,带着犹豫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又很快将塑料袋推回程言手中。
哟,饿成这样还懂得分享?程言乐了,拿着剩下的另一个包子,没再逼人家收下。
男孩抬头看着他,咬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一双眼睛跟嵌在小脸上的黑珠子似的,格外大格外圆。
他吃得很迅速,显然是真饿着了,最后还不忘了舔掉手指上沾的芝麻粒,吃完后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就这样,程言独行侠一样的生活里多了个弟弟。
后来他搞清楚了,男孩今年八岁,本来不住江城,就是几个月前父母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男孩家里没了人,只好寄居到唯一近亲舅舅家里来。男孩舅舅就住在程言家楼下,是个木匠,人还算老实。可男孩的舅妈,在程言心里可没留下过什么好印象。那女人叽叽喳喳的特别能说,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邻居吵架,有一次程言妈妈就因为拿着伞回家,在她家门口洒了点水,就被那女人叉着腰骂了老半天。程言爸妈都是文化人,没对付这种泼妇的经验,只能吃个哑巴亏,回家之后暗暗告诫程言能避则避,尽量别和她家里人接触。
自从男孩来到这里,他已经很少听见那女人骂别人了。她所有的怨气和戾气,似乎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发泄目标。好多次,程言坐在自己家里,都能听见男孩被女人打骂。要是这个年纪的别的小孩被这样对待,早就哭得震天响了。可男孩从来不哭。即便是被女人用鸡毛掸子抽,男孩都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既不哭,也不喊疼。
有几次程言回家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看见男孩坐在二楼门口,抱着膝盖垂着脑袋,就在路过的时候偷偷抬头瞧一眼,又马上低下脑袋。他知道男孩是又被舅妈骂了,不许回家,所以只能在家门口坐着。男孩看他的眼神,特别像外面脏兮兮的流氓猫,充满期待,却又不敢靠近。程言看不下去了,有一天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把男孩提了起来,领回了家里。
程言也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没听爸妈的话。
好在那女人也没上门找过他们麻烦,大概在她心里,男孩在她眼皮子底下待得时间越少,她就越舒坦,才不会管男孩去了何处。就这样,程言每天傍晚回来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在窗边看书,男孩就乖乖地搬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起看。程言为此还翻出了一大摞自己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册。男孩不识字,但却坐得住,一点没有这个年纪一般小男孩的顽皮。程言愈发喜欢这个弟弟,不仅有空就教男孩写字,有时候还会端出他妈妈做的饭菜和男孩分享。
他妈妈其实不大会做饭,常常炒菜多加了糖或者炖汤忘了放盐,程言开始时候还担心男孩吃不吃得习惯。没想到男孩一次都没抱怨过,吃得还特别高兴,小小一块排骨都能让他两眼放光。
大概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来得开心,有男孩陪着,程言都觉得那些饭菜更好吃了,而每天傍晚到睡前这段时间也不再那么难熬。
秋天的时候男孩上小学了,程言索性每天早晚都和男孩一起走。到后来连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班长多了个弟弟,有时候看见男孩还会过来逗逗他,给他点糖吃。
跟着程言大半年,男孩长高了,也胖了些,总算不那么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小白菜了,见人不再躲躲藏藏,还会眨巴着大眼睛甜甜地笑。
混熟了以后,男孩变得很黏程言,周末的时候程言在家睡午觉,男孩也会偷偷跟过来窝着一起睡。比起流浪猫,程言现在觉得自己更像养了只懂事又热情的幼犬。他开始想着,是不是可以和爸妈提一句,索性让男孩彻底住自己家算了。
谁料他永远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程言以为自己以后都不会忘记那么大的雨。才下午三点,天空已经是黑沉沉的了,像一顶暗色的帐篷,压得底下所有人都闷闷的。程言小学快毕业了,那阵子正忙着学校的航模比赛。他爸给他买了一架很贵的遥控飞机,让他先飞着玩玩。程言本来和男孩约好,周末的时候一起去附近公园里玩模型,谁知到了星期天,却突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程言拿着遥控飞机,站在窗口等了许久,雨都没停下的迹象。男孩站在程言边上,一块眼巴巴地瞅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幕。他没表现出来,但程言知道,男孩特别沮丧。他想玩这个模型已经很久了,程言之前忙着其他事,好一阵没怎么陪他玩。
“要不我们就在楼道里玩吧。”程言一拍脑袋,对男孩说。
这栋楼旧是旧了些,楼道特别窄,可程言觉得这正好。航模比赛可就是要考验人的操作水平的,这样他既能带着男孩玩,又能练习练习飞行技巧,刚好一举两得。
男孩什么都听他的,当然不曾反对。
开始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程言操纵着飞机在楼道里稳稳飞了十圈,引来男孩阵阵惊呼。他高兴极了,让飞机绕着楼梯扶手八字形飞回来,而后把遥控器塞到男孩手里。
“你来试试呗。”程言鼓励着说。
男孩捏着遥控器,局促地摇摇头,小声说:“我不行的。”
程言抹了把男孩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怕啥?来,哥哥教你。你就这么使……”
男孩认认真真听着,大眼睛充满渴望地盯着漂亮的航模看了会,又不确定地说:“我……我怕摔坏。”
程言抓住男孩的手,大大咧咧地说:“别担心,有哥在,我带着你,哪那么容易坏?”
有程言带着,男孩才放心,两只手放到遥控器按钮上。
男孩向来聪明,的确一教就会,开始时候飞得很好,程言渐渐放开了那两只汗津津的小手,由着他自己玩。
这时外面打了一声雷。
男孩本来很专注,乍一听这雷声,稍稍怔了一下。
就这一下,他按错了按钮,本来该往回飞的飞机又一次斜冲出去,机头还是往下,眼看就要撞到楼梯台阶上。
程言暗叫了声不好。
这飞机说贵也贵不到哪去,他磨下他爸,总能修好或者买一架新的。可他太了解男孩了,要是发现自己摔坏了程言的宝贝飞机,男孩肯定得内疚很久,说不定以后都不愿意再动手玩他的玩具了。
于是程言做了可能是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想去抓那架已经冲出去的飞机。
这场雨下了挺久了,楼道里到处都是有人进出时候留下的水渍。程言没看见,他探出身体的时候,恰好踩到了一滩水里,脚下一滑,完全失去了平衡。
摔下去的时候程言脑子里很空,他只听见男孩大叫了一声“言哥哥”,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连耳边越来越响的雷声都没能盖住。
男孩哭了。被他舅妈狠狠打骂,甚至割伤右手的时候,程言都没听见他哭一声。
飞机就栽在程言手边,螺旋桨摔掉了一块。
程言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他一动不能动,仍努力睁着眼,只是再看不清男孩小小的影子。
然后就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十五年后,程言坐在另一个家门前的楼梯口,摸着后脑勺那道疤,低声大笑着,脸上却不断有滚烫的液体滑下。
他想起了男孩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脑子里和心里的洞,原来全是为了同一个人而留下。
☆、无辜者(七)
病房里,床上的人和他离开时候一样,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程言和穆木换了班,重新在床头坐下。
他把手里拎的包搁在床头柜上,伸手揉了揉李冬行的额发。
既细又软,还真是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程言自嘲一般地笑笑。小未的神态,分明就是八岁时候的李冬行。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男孩就那般依赖他,就连喜欢偷偷爬到他床上,脑袋拱着他背一起睡的习惯都还保留着。而他愣是一点没有起过疑心。
小未是认识他的。可惜男孩说不出来。从想起前尘旧事的那一刻起,程言就同时明白了李冬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因为儿时受到的舅妈的虐待。八岁时候的李冬行虽然极度内向,害羞怕生,但一点没有表现出人格分裂的影子。对于师弟的病因,程言推想过许多可能性,就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男孩亲眼看见了他摔下楼梯。之后的事程言就算看不到,也能大致猜到。他应该是被楼里的其他邻居发现的,而后被送去了医院。没人注意到当时缩在楼梯口的李冬行。小男孩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言哥哥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地被抬上了救护车,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呼唤都不再睁眼意味着什么?
李冬行定然以为程言和他死在车祸中的父母一样,也永远离开了他。
而对长期生活在舅妈的辱骂、以至于从小有着强烈自责倾向的男孩来说,他认为程言的死都是他的责任。在他心里,如果不是为了陪他玩,如果不是因为他没操作好遥控飞机,程言根本就不会摔下楼梯。
就如程言想到过的那般,许多严重的精神问题皆因死亡而起,对李冬行而言,他之所以患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就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当年亲手杀了程言。
那时在听完董南西的故事以后,李冬行表现得那般失常,想来是真受到了刺激。当时小未看着他哭着喊“言哥哥已经死了,是小未杀的”,程言还想当然地以为是师弟在担心将来会对他不利,却没想到这件事早已发生。还有郑和平,郑和平说“冬行犯了错”,指的也是过去这件事吧?
对多重人格的患者来说,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也许李冬行的主人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曾经发生过。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个邻居家的大哥哥,但他已经不记得那哥哥叫什么名字,更不记得那个雷雨天发生的意外。可是小未还记得。小未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八岁的时候,记得言哥哥怎么陪他玩,教他写字,也记得言哥哥是怎么为了接住那架飞机而在他面前摔下了楼梯。所以他那么害怕打雷。李冬行将自己脑子里最恐惧也最不愿意回忆的那部分剥离了开来,留给了八岁时候的自己。
郑和平也记得这件事。他代表了李冬行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时时都在自责,甚至忍不住自伤。他是个矛盾的个体,一方面是作为小未的保护者存在,对抗着舅妈的辱骂;另一方面却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舅妈说的话,认为李冬行的确是个害人精,害死了所有身边爱着他的人。而他所有的挣扎,也正是李冬行自己的挣扎。
至于阿东,那个暴力人格,程言最初自然而然地以为他的出现相当于李冬行的自我保护。他有着主人格所没有的攻击性,这恰恰是一种防御机制。然而如今程言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阿东大约的确是紧跟着小未的出现而出现,可恐怕并非是为了保护小未。与之相反,阿东是李冬行心里对自己的想象投射。李冬行把自己看成怪物,于是制造出了一个虚拟的凶狠形象,来承受来自他人尤其是自我的厌恶。其他人格对阿东总是又恨又怕,因为在李冬行心底里,阿东即是他罪恶的本源。
八岁的李冬行,本来是程言见过的最坚强的孩子。而就在那个雷雨天,程言的“死”,让那孩子彻底崩溃了。他和其他所有经历了最不想经历之事的人一样,努力地想把这事忘掉,因而有了小未;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暴力的怪物,因而出现了阿东;噩梦仍无法远去,他心里有一部分始终意欲自我惩罚,因而来了郑和平。十几年来,李冬行无时不刻不在挣扎,这些不同的人格就像不同的声音,在他体内角力,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还能活成李冬行现在的样子?
生活中荆棘遍地泥泞满身,精神世界更战火连年只剩下断壁残垣,可程言认识的李冬行还能活得这般坚定,就如惊涛骇浪里稳稳前行的一叶扁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曾偏移过一分,在凄风苦雨里驶出了一小方和煦晴天。
眼前这个人,也许他是生了病,是残缺的,可正是这残缺,让他的灵魂更为熠熠生辉。
程言心想,韩征没法打败他,谁都不行。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也是最厉害的人。”程言握着李冬行的手,低着头慢慢地说,“还记得小时候,你又被舅妈打了,躲到我家里来,我气不过,想去找那女人理论,你叫我别去,我问你是不是怕她,你说不怕,你只是不想和舅妈吵架。你说,那女人越凶,越是骂你没良心害人精,你就越想忍下去,不和她争不跟她闹,好证明给她看,你真不是个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你那会才八岁,都能想这么透,连我都被你比下去了。哈哈,你从小就倔,别人越说你怎样,你就越不会怎样。别人觉得你一定会过得一塌糊涂,你就越要活得像模像样。所以,你那么聪明,一定也能想明白,有人故意把你从雷雨天引出去,让你看见薛湛的坠楼现场,就是为了让你受到刺激,好陷害你对不对?冬行,那人越要害你,你就越不能让他得逞,你答应我,你千万别让他得逞。”
李冬行还是闭着眼,没什么反应。
程言也没把握他能不能听见,可他还是要说。
他从带过来的书包里掏出了那架收在柜子里的遥控飞机,放在李冬行枕头边。玩具飞机早就旧了,昔日艳丽的油彩光鲜不再,螺旋桨坏了再难保持平衡,歪歪扭扭靠在枕头上。就是这架飞机,程言的父母把它带去了国外,之后再由程言拿回国内。除了在美国读博士的那五年,这架飞机从来没有离开过程言身边。他想不起来这飞机与他过去有什么渊源,不过他一直没有丢掉它。
程言摸着那掉了一块的螺旋桨,发现上头没有一点落灰。师弟一定时常偷偷去擦它。他把那飞机拿得离李冬行更近了些,附耳说:“你瞧瞧,它都还在呢。你刚来我家那会,我见你动了这飞机,我还对你凶。现在我把它给你好不好?十五年前,我就想送给你了,就是那会怕你不肯要。”
他将飞机塞进了李冬行手里,可是那人的手指冷冰冰软绵绵的,握不住东西。
程言不愿意撒手,他硬是捉着李冬行的手指,就跟小时候那样,他带着李冬行,两人一起拿着这架玩具飞机。
“有些话啊,我老在心里想着,就是没机会同你说,现在好不容易连以前的份都想起来了,就一并同你说了吧。”他低声笑着,不紧不慢地开口,“刚见你那会,我是说,大半年前见你那会,我觉得你这人挺不可思议的。哪有人自己已经这么惨了,还整天为别人着想,一个劲操心别人的生活?这样的人,不是傻就是装。我还真想再观察观察你。结果呢,你也知道了,我这实验做的,都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以前我这人其实真的一身毛病,就因为脑子里多了个洞,总觉得全世界都跟欠了我什么似的,坚信没什么人是真的不求回报的好人,也没什么人会真心在乎我。就我这样子,要不是有老师管着,说不定早就要去反社会。后来我就认识了你。是,那时候我还没想起来,脑子里的洞还在,但我心里的洞,还是被你一点点给填了起来。自从你来了,家里不空了,我这儿也不空了。我开始,恩,幻想吧,明天是不是会跟今天跟过去有所不同。或许这就叫希望。你给了我希望,生活的希望。”
程言看着李冬行,心想,师弟晕着至少有一个好处,他不用介意这些话说出来是不是会太过肉麻了。
“现在想想,这居然是第二次了。小时候刚认识你那会,我真的很开心。我以前也没跟你说过吧?在你搬来之前,我老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爸妈以为我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就很放心我独自一人,从来不怎么管我。其实吧,就在你来之前的那个礼拜,我天天盯着那扇窗户看,脑子里动过一个念头。再过一个月,蝉鸣就要停了,我又要变回一个人。我受不了那安静。于是我想,假如我从那里跳下去,日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我倒是没想过死,那会大概只是憋得有些发疯,想着要是摔断了腿,我爸妈就能多回家陪陪我。你看,我不像你,我从小就挺坏的吧?我都自己计算好了,该从哪个角度跳,下去的时候会撞上什么东西,能达到最好的效果。结果我还没真付诸行动,那天就在楼下碰见了你。”
八岁的李冬行,干瘪得像棵没几片叶子、扔在地里都没人想捡的小白菜,可偏偏让程言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当时望着那个站都站不稳还要饿着肚子洗碗的瘦小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伤春悲秋都算个球。
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果看见一个人过得更苦,自己那点苦就一下子算不得什么了。
而若是两个都很苦的人撞到了一块,更是很有可能会磨出点甜味来。
就这样,程言捡回了个弟弟,此后他再没动过要跳楼的念头。
此刻他摸着李冬行的脸颊,轻轻说:“你啊,以前老爱说,言哥哥对你真好,有言哥哥陪你,你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其实不是这样的。你才是那个天使,你救了我,而且救了我两次。”
他那傻师弟,恐怕真的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对他来说又有多重要。
这这一长串的话,程言从家里走过来的时候就在想,他尽量想说得平静些,只是一张口,声线仍是抖得厉害。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试图找回丢掉的记忆。老师曾经问过我一次,万一过去的事其实没那么美好,我一旦想起来,情况反而更糟呢?毕竟有许多像我一样受过重伤的人,一生都会对坠楼时候的回忆产生心理阴影,说不定我忘了会更好。我知道老师说得对,可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放弃。我想,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事特别重要,重要到我就算已经忘了也很不甘愿,拼命想找回来。现在我懂了,我不想忘记的是何人何事。掉下楼梯时候的痛算什么?与小时候和你在一块的回忆相比,这点代价根本无所谓。想起来的一瞬间,我太开心了,我真的太开心了。”
他嘴上说着开心,声音却越来越哑。
程言用手背抹了把脸颊,可手里飞机上掉了漆的螺旋桨还是被打湿了。
“原谅师兄好不好?原谅师兄把你弄丢了十五年。”他俯下身去,湿漉漉的嘴唇碰了碰李冬行苍白的额头,“言哥哥还活着,而且还和你再次相遇了。这大概是个奇迹。冬行,再给言哥哥一个奇迹,好不好?求求你,醒过来……求求你。”
程言闭上了眼,从眉梢到眼睫都在颤抖。
他不敢去想,假若李冬行醒不过来,他说什么都晚了,他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第三次,他想求李冬行,再救他一次。
☆、无辜者(八)
床上的人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你哭了。”太久没开口,这声音哑得像用指头碾过一把几百年没沾过水的细沙。
程言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他有那么一阵没敢睁眼,就怕这声音和触感都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过了会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丢脸,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别颤得那么厉害,看向下方之人,镇定地打了个招呼:“醒了啊。”
就跟这人不是昏迷了好几天,而是刚打了个盹一样。
李冬行静静望着他,墨黑的眼睛里连一丝混沌的余韵都没有,几秒后勾起一边唇角,说:“有人在我耳边吵了大半天,我还能睡得下去么。”
程言垂下眼,揉了揉李冬行压皱了的病服衣领,吸了口气说:“真好。”
刚刚人还睡着的时候他能滔滔不绝,现在人真的醒了,他却再多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没问李冬行是不是把方才他说的话全听了进去,他的脑子好像被抽干了,暂时连喜悦都感觉不到。师弟居然真的醒了,他慢慢消化着这个事实,这就跟走投无路之人到了悬崖边突然发现了一架云梯似的,他想大笑,想号哭,想大步冲上前,可手脚躯干都是软的,还在不住发抖。
“我去通知医生。”程言站直了身体,后退了一小步,仿佛他不这么做,下一刻他就会扑到床上,把那个刚醒的人死死勒进怀里。
李冬行没再盯着程言看,他坐了起来,动了动肩关节,轻皱了下眉,像是对自己躺久了的身体不甚满意。他的目光掠过了手边的遥控飞机,没作停留,而是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程言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了动静,回头见李冬行连静脉注射器都拔了出来,惊讶地说:“你要去哪?”
李冬行从床头柜上拿起医用胶带,随手扯了一截下来,往手背上一按,一边穿鞋一边说:“先回家洗个澡,这都躺几天了,闻着都臭。”
他说着抬起袖子嗅了嗅,嫌弃地皱皱眉毛。
程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异味,不过师弟醒了,这就是头等大事,别说李冬行只是想回去洗个澡,哪怕他现在要程言上天入地轰个小行星下来,程言都能面不改色地答应试试看。
两人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就跟任特务潜行一般。李冬行不愿意通知医生,程言就给他披了件自己的外套,三言两语支开病房外头的值班小护士,带着乔装打扮弯腰驼背的李冬行溜出了住院大楼。
到了外面,李冬行裹着外套巡视了一圈,随后似乎才放了点心,解开衣服扔给程言。
程言奇怪地问:“你在找什么?”
李冬行冷笑了下:“别告诉我这几天没警察来。”
程言看着师弟的侧脸,心里浮起一点疑云。师弟为何要躲着警察?假如真如程言猜测的那般,李冬行知道一些薛湛之死的线索,也料到了警察在怀疑他,他更应该立马去找警察提供证据才合理。
或者师弟只是单纯地想在见警察之前回去洗个澡。
程言很快说服了自己,他现在的脑子不适合加工任何更复杂的问题,连薛湛的死因都被暂且丢掉了一边。他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李冬行,连视线都不舍得离开一秒。李冬行到底躺了几天,还不大适应,走路走得很慢。迈下阶梯的时候,程言顺手拉了下李冬行的胳膊,而后手指挪了挪,握住了下方的手腕,好一阵没肯松开。
半小时前程言还觉得自己是个被老天抛弃的穷光蛋,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走路的时候都在止不住地发笑。
李冬行瞥了眼被他牵得紧紧的手腕,没说什么,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程言依旧没松手。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了他们交握的十指,撇撇嘴角,被程言瞪了回去。
这可是我找了十几年才找回来的宝贝,谁他妈都别想跟老子抢。
程言带着满脑子宿醉般的晕乎乎飘飘然,拉着李冬行回到家里,直到李冬行进了浴室,程言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一颗心才摇摇晃晃地落到了实处。
回家了,他们回家了。
他坐了十分钟才恢复了力气,差点想原地蹦起来,跳上几圈,掏出手机告诉老师告诉穆木昭告天下,他不仅带回了师弟,还把丢了许多年的宝贝弟弟一起找回来了。
就在他刚拿起手机的时候,浴室门开了。
李冬行直接走过来,伸长胳膊拿走了手机,扔到茶几上。
湿热的水汽蒸得程言眼镜上大片发白,他模模糊糊地看着跟前大片光裸的皮肤,咽了咽口水,嘀咕了句:“小心着凉。”
一次两次的,怎么老是喜欢洗完澡不穿衣服就出来晃。
他打算至少去给师弟拿条毛巾擦擦头发,刚一起身,后颈就被按住。
“为什么要躲开?”李冬行往前了些,一条腿挤上沙发,刚好顶在程言腿间。他一只手摩挲着程言后颈,另一只手摘掉了程言的眼镜,“你不是想这样做很久了么?”
程言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嘴唇就被堵住了。
那是一个很用力的吻,近乎凶狠,程言都感觉自己的唇舌在那人的吸吮下微微发麻。两人摊牌已有一阵子,但亲近机会不多,而且多数情况都是温柔触碰,这突如其来的深吻让程言本就缺氧的大脑更加晕头转向,耳边嗡嗡作响,心跳更如擂鼓。
“冬,冬行……”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艰难地在喘气间歇开口,“还有其他人……”
小未、梨梨、阿东,郑和平。考虑到这些人格的存在,他们俩还没做过更进一步的事。
“不用管他们,这里没其他人在。”李冬行在他耳边说着,声音略有不耐。
程言感到耳后一阵麻痒。李冬行的拇指正在轻轻蹭着他那条疤,疤痕本就敏感,又是因眼前人而留,这让他脊柱一颤,本来就热的地方更热了。
是这样么?他等了师弟这么久,就是想要一回来就做这些事?
心里那两个声音又出来了,一个在说,程言你就认了吧,你有多喜欢面前这人啊,别端着自欺欺人说你不想要了。程言几乎就要信了,他闭上了眼,在李冬行的亲吻和抚弄之下慢慢放松了身体。
随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不对,很不对头。
程言了解师弟的为人。李冬行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很谨慎,也极擅忍耐,每每总是替别人考虑,从来不会意气行事。这样的师弟,会在明知程言已经心力交瘁,而且害死薛湛的真凶仍逍遥法外的现在,一心只想离开医院把他往床上带?
“停下。”他往后仰了仰脖颈,让两人分开了点距离,“冬行,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冬行贴过来,一只手撑着沙发,另一只手揉着程言的一侧手腕,腰胯往前顶了顶,嘴上说:“你觉得呢?”
这句话本来是调情,听在程言耳朵里却起到了十足的降火效果。
这口气太不像他熟悉的师弟了。
程言坐直了些,看着李冬行,皱眉说:“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医院,最好再做几个检查。”
“好啊。”李冬行随口说,倒没反对,站起来了些,手伸向沙发背后。
程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咔哒”一声,原本被李冬行握着的那侧手腕上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凉触感,一时动弹不得。
他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被铐住了。
手铐的另一头挂在沙发后面的落地台灯上,他只要一动,那台灯就剧烈摇晃起来,金属之间互相摩擦着,发出刺耳的铿铿声。
程言放弃了挣扎,抬头看着李冬行,全身血液迅速地冷却。
“这哪来的?”他不认为师弟此刻会有闲心和他玩这种游戏,他需要一个解释。
“你是想问手铐哪里来的?”李冬行俯视着他,摸了摸那银色金属,“上次去姓蒋的家里,王沙沙借我的啊。”
程言想起来,那回师弟来救他,的确是拿着手铐铐住了蒋尚贤,而后在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又取下了手铐。
可他没想到之后李冬行没把手铐还给王沙沙,而是将它藏在了家里,更想不到今天这玩意会被用在他自己身上。
“这到底……”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到李冬行勾起一侧嘴角。这笑容是那般陌生,似乎一点都不该在师弟脸上出现。一瞬间千头万绪都指向了一个方向,程言只觉得天灵盖上被打了一记闷棍,大骇之下连声音都急了,“……你是谁?”
李冬行扬了扬眉,说:“师兄,你不认得我了?”
程言厉声说:“你别叫我师兄。”
李冬行撇撇嘴,说:“那我叫你言哥哥?”
程言额上青筋蓦地一跳:“你他妈给我闭嘴!”
这人不是师弟,也不是小未,他是谁?
“程言,你就这么讨厌我?”李冬行面露委屈,欺身向前,拨弄着程言大敞着的衬衫领口,“上回你被我搂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言脊背一僵,周身湿气让他想起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气得手一挣,差点没拽倒了身后台灯。
“上回……上回冬行喝醉……原来是你……”他胸膛起伏着,面色由红转白,过了好一阵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出现多久了?”
他一向以为自己无论何时都能将所爱之人和其他人格分开,万没想到,他竟大错特错。
“别急啊,也没几次。”李冬行的掌心抚上程言脸颊,“那小子还在的时候,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大部分时候都不会随便现身。哦,说起来我还救过你一条命呢。”
程言明白过来,那次闯进蒋尚贤家里的人,确实是这个陌生人格。
他早就该发现的。那天在蒋家楼下,一见他就跑,还对他动手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师弟?他怎么就没早点发现!
程言从没这么恨过自己。
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比看着师弟躺在床上不知何时睁眼那会尤甚。
“他……他在哪里?”程言低声问,语气不再愤怒,甚至带了一点乞求的意味。
“你问谁?”李冬行眯了眯眼,低下头来,距离程言嘴唇不到一寸,故意呵着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就是李冬行。”
程言不假思索地否认:“你不是。”
李冬行笑了一声,说:“你怎么证明我不是?程言,我可是记得全部的事情,比你熟悉的那个宝贝师弟记得还要完整。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怎么遇见的,你给了我一个生煎包,对了,还挺好吃的。你妈妈做的汤就相当不怎么样了,她老不记得放盐。我也记得那架飞机,你为了捡它摔下了楼梯,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命还挺大。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言哥哥。你失忆了,可你还是愿意陪我在地毯上坐了一晚上。郑和平很会做饭吧?我也会做。我弄伤了手,你还追到工地上,要我回来。程言,你别不承认,你爱我,从过去到现在,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程言听他说着那些回忆,心中风雨大作,嘴上却语调平平地说:“我爱的是谁,我心里清楚,那不是你。”
“你别骗你自己了!”李冬行声音里的得意劲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他粗鲁地摇晃着程言的下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站在你跟前的人是谁!这是我,我是李冬行!没有什么小未,梨梨,郑和平,还有那个话都说不清的蠢货,只要我来了,那些人格就再也不会再出来!程言,你不是一直希望你师弟能治好病么?现在我告诉你,我好了,我全好了,我完完整整地站在了你面前,你怎么居然一点不高兴?”
程言一言不发,他甚至不想看跟前人一眼。
每多看一眼,他的心就多死一分。半小时前他好像飞在空中,如今狠狠砸到了地面上,脖子往下都陷在了泥里,每一根骨头都疼,却没法挪动分毫。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都是我,而你那个乖师弟已经不在了。”李冬行讥笑了声,拇指故意揉了揉程言嘴唇,“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假如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那小子还真傻,这么久了,居然能耐得下性子……”
他的指尖一路下行,从程言的喉结落到锁骨,撩开本就敞着的衣襟,极为暧昧地划过胸腹,拨了拨刚才被解开的皮带扣。
程言打了个激灵。
李冬行顿了顿,说:“算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没工夫上你。”
程言说不上是缓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要做什么?”
李冬行一边穿衣服一边沉着脸说:“我要去杀了韩征。”
☆、无辜者(九)
韩征……果然是韩征。
这个人格到底与韩征有何纠葛?
程言逼自己抓住这个问题,让大脑重新工作。假如他不这么做,他现在就仿佛跟一个死人没大差别了。
李冬行穿好了衣服,在他跟前蹲下,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了韩征?”
就算换了个芯子,这人似乎还是能一眼看穿别人心思。
程言没吭声。哪怕他确实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也一点不想让这人有得意的机会。
李冬行倒是无所谓,自顾自说:“因为他想杀了我。”
他已经从沙发底下拖出了程言见过的那个黑书包,正忙着给自己戴上手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皮是垂着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明明是很平静的神情和语气,却说不出的阴森。
放在以前,程言是怎么都没法从师弟这张脸上读出这种吓人气质的。李冬行长相其实算不上阳光,但只要一笑起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会变成弯弯的月牙,既温柔又无害,就连路上的阿猫阿狗都格外乐意亲近他。
眼前这个人,他笑的时候,眼神依旧是冷的。
他和小未、梨梨、郑和平还有阿东都不一样。他就像一道藏在暗处的影子,从头到脚,丝毫不见白日的光明。
他说要杀人的时候,程言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程言肯定不能眼睁睁真看着他用师弟的身体胡作非为。
“韩征他做了什么?”程言决定套话。
“他可做了不少事。”李冬行的上嘴唇微微皱起来,既像在笑,又像在讥讽,“说起来,我还是因为他才出现的呢。”
程言心一沉,觉得自己之前最坏的猜想应验了。李冬行会变成这样,果然与韩征的作为脱不开干系。
“是他造出了你这个人格。”而他就在旁边看着。
李冬行嘟了嘟嘴,说:“我比较喜欢说成,是他发现了我。”他穿好靴子站了起来,“他治了我很久,都没啥突破。那几个人的嘴都很紧,大概也不大信任韩征,所以把过去那点事藏得特别深。找不出关键的记忆,就找不出病因,找不出病因,他就要无功而返。韩征这种人,怎么能受得了失败?他决定铤而走险。”
程言喉咙一紧,想起线圈的事,问:“经颅磁刺激?”
李冬行语气轻松地说:“是啊。那技术精神病领域用得也不少了,治治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什么的。但韩征决定更进一步。”他回过头,看着程言舔了舔嘴唇,“韩征决定利用这技术做深度催眠。”
程言睁大了双眼,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
他之前尚未弄明白的几个点,如今差不多被连上了。经颅磁刺激可以直接干扰病人的大脑神经活动,比常规的催眠手段更快更深地影响病人的精神状态。如果是在这种深度催眠的情况下,病人的大脑几乎就是打开的,韩征不仅可以从里面挖出他想要的东西,说不定还能再塞一点进去。
程言越想越悚然,韩征这人也太胆大包天,他以为自己是谁,能随意地进入他人的脑子,把别人的思想揉圆搓扁?
“真他妈胡来。”他愤然骂了句。
“是啊,别看他人模狗样,骨子里其实还真是个疯子。”李冬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没法从我这个四分五裂的脑子里挖出太多东西,索性放弃了,不再试图挖掘那个源头。有天他突发奇想,如果人格真的能够分裂,那是不是还能被捏合呢?如果能有一个新的人格,一个全知的、更强大的人格,能掌握所有分离的记忆,能压制所有分离的人格,那是不是就等于痊愈了?”
程言张口就来:“他放屁。”
看看眼前这个人,这他妈算哪门子的痊愈?他恨不得马上冲到韩征面前,叫那人把真正的师弟还回来。
“你先别急着骂……”李冬行冷笑着瞥他一眼,“这方案韩征从没瞒过我。从一开始,我就是答应的。别这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这是你心里那宝贝师弟答应的。”
程言懵了。
怒火悉数化灰,他从指尖到肩膀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铁手,将他的内脏捏作了一团。他没法呼吸,没法说话。他想起来,师弟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李冬行坐在月光下对他说,怕自己没法用完整的心来爱他。
傻子,真他妈是个傻子。
师弟就是这个专业的,能不知道人格有多脆弱?可那人还是傻到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一件几乎像是自杀一样的事……就只是为了对他说一声“我爱你”。
是他疏忽了,居然一点没察觉到,师弟对“治好自己”有多大执念。
如果说韩征是那个刽子手,那他也差不多算是帮凶。正是李冬行对他的爱,让这傻小子决定要押上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程言坐在一地余烬里惨笑一声。要是那小子还能回来……他一定非揍丫一顿不可。
只要那人还能回来。
他抬起没被铐住的那只手,盖了下眼,半晌后说:“韩征好不容易‘治好’你,一定很引以为豪,那为何还要陷害你?”
李冬行冷哼了声:“因为我猜出了他的秘密。”
程言心思一动,试探着问:“田瑾?”
李冬行咧嘴一笑:“你真的很厉害。我能猜到韩征害死田瑾,还是因为催眠的时候他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被我套了点话,而你却靠自己猜了出来。”他盯着程言,眼底闪烁着令人不适的狂热的光。
程言差点想移开视线,可又忍住了。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畏惧或者软弱。
这场仗还没结束,他仍然会替师弟打完。
“凡事总有个理由。韩征杀了薛湛,还想陷害你,应该是为了一石二鸟。”程言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薛湛曾经跟踪过田竹君,他大概也是知道了田瑾的死和韩征有点关系。”
李冬行饶有兴致地说:“我不知道这个,不过很有可能。”
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程言本来以为他想去拿刀,没想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湿毛巾。
“你看看你。”他重新在程言面前蹲下,抬起程言被铐住的那条胳膊,小心地将毛巾塞到手铐和程言手腕的皮肤之间,“别乱动,都破皮了。”
程言面无表情地看他做这些,等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说:“解开。”
李冬行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我会给你阻止我的机会?”
程言:“我跟你一起去。”
李冬行吃了一惊:“你想帮我杀了韩征?”
程言冷冷地说:“有很多比杀人更好的法子,能让那人生不如死。”他顿了顿,接着说,“比如,让他身败名裂。”
李冬行想了想,说:“也对。韩征这人,心高气傲,最怕的就是坏了名声。为了那点虚名,他都不惜杀人了,要是我让他做的事都败露了,倒真比要他的命还能让他痛苦。”他歪了下脑袋,又拍拍程言的脸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呢,倒未必是心疼韩征的狗命,但你还是不忍心让你的宝贝师弟双手染血,对不对?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现在我是李冬行了,李冬行就是我,真弄死了韩征,估计也不大好收场。程言,我不是不能放了你,只要你别碍我的事。”
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满满的威胁之意。
程言反过来瞪他:“你以为我不恨韩征?”
这句话真的不能更真。即便这个人格不动手,程言也会亲手撕了韩征脸上那层皮,扔到大街上,让全世界狠狠踩上去。
李冬行信了。他站起来,从外套兜里掏出钥匙,解开了手铐。
“那么,又要合作了。”他仔细地收好手铐和钥匙,冲程言伸了只手,故意附耳过去叫了声,“我会好好听话的,师兄。”
程言知道他是想故意激怒自己,索性没理他,自己站起来,一点不避地理好衣服,说:“先给王沙沙打个电话。”
李冬行醒了,还擅自出了院,警察早晚会知道。比起让人怀疑李冬行畏罪潜逃,他们最好先自己送上门去比较好。
王沙沙接了电话就大呼小叫起来,先激动了一阵,而后马上要求李冬行过去做笔录。程言推说李冬行身体还没痊愈,还需要再多休息一阵,而后问王沙沙,有没有薛湛家里的钥匙。
“你要去薛湛家里?”王沙沙奇怪地说,“我们都搜过了,啥证据都没找到啊。”
程言只说想再确认下有无遗漏,王沙沙急着查明真相,于是再度让了步。
“那天我到天台的时候,薛湛已经死了。韩征算计得很清楚,他知道我的心结,故意选了雷雨天,还把人往楼梯上引。他要的就是我崩溃,最好从此一睡不醒,好让他任意栽赃。”李冬行又穿上了他那件帽衫,他好像很喜欢遮着大半张脸,可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懊恼,“我知道是他害死了田瑾,还杀了薛湛,可我没看见……就算我看见了,又有谁会听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呢?”
证据,所以他们需要证据。
程言始终记得薛湛当初找到小红楼来,似乎想给李冬行一样东西。如若薛湛手上有韩征害死田瑾的证据这一猜想果真成立,那他当时拿的那样东西应该就是这证据。其实程言没也大把握,万一薛湛随身带着那东西,然后在被杀的当天,让韩征拿回去了呢?程言只能寄希望于薛湛心里对韩征的提防。毕竟那样东西,薛湛连程言都没愿意给。这说明,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
这样东西,还没给到李冬行手里,王沙沙也没听说,那就只可能有一个去处了。
薛湛家是租的,离之前工作的游戏公司很近,就在武晓菁家对面的小区里。不过薛湛这样的小保安没钱,租不起一整套公寓,只出得起一张铺位钱。他住的楼也是三十年前的筒子楼,但里头被改造过,一间屋子切成七八份,成了许多三四平米的小隔间。这种出租屋,也就比老于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住的地下窝棚稍微体面一点点,好歹从外头看还算个正经房子。这大约是薛湛最后的坚持,他不比老于,他的家就在江城,因此他需要一个更加像家一点的地方,来安置无处可去的自己。
程言和李冬行敲开公寓的门,除了来应门的,客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很年轻,各自占据着沙发或者餐桌的一角,彼此没有交谈,也没问程言他们是谁。等程言上前去拿钥匙开过去属于薛湛的那间房门的时候,终于有两个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里略有狐疑,而后又飞快地低下了头,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程言没打算与他们攀谈,估计要问的话警察都已经问过了,这些人想必也答不出什么。他拧开薛湛那间屋子的房门,和李冬行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和想象中的一样狭窄,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塑料衣柜和一小张桌子,就快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薛湛父母家住在江城乡下的大儿子家,王沙沙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城里,已经把薛湛的后事都托给了王沙沙,所以这屋子里的东西除了警察来调查过,都还保持着原样。
薛湛东西不多,码得还算整齐。程言打开衣柜,想找薛湛那天穿来小红楼的工装背心试试,看那样东西还在不在兜里。
可惜没有。
李冬行站在书桌跟前,手里拿着一件巴掌大的东西,盯了好一会没吱声。
程言走近一瞧,发现那是一个相框,看着挺旧了,本来刷了蓝漆的木头框子颜色都掉得七七八八,仔细看的话,一侧木头腿还断了一截,被人用小钢板重新固定了一下,看得出主人十分上心。
程言本来只是随意一瞥,他本以为那会是薛湛和家里人,或者和王沙沙的合影,谁料相片上有十来个男生,穿着肥大的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站成一排,一个笑得比一个傻。
王沙沙站在最中间,还是笑得那副欠扁样,薛湛照例很狗腿地站在小王哥右手边,而这一排人最边上那一个,清瘦高挑,皮肤白皙,笑得很有几分拘谨,不是李冬行又是谁。
李冬行拿着那相框,指尖蹭了蹭边上那一排斑斑驳驳的内容依稀是“xx届xx班男生留念”的小字,而后把那照片随意往桌上一摆,对程言说:“肯定不是这个。”
虽然有些唏嘘,程言也知道,薛湛肯定不至于会拿着张十几年前的合影说非要塞给李冬行。
他的目光在桌上溜了一圈,见相框底下压着十来本书,就转了个角度随便看了几眼书脊。
“等下。”他在其中一本上停了停。
和其他几本武侠和心灵鸡汤相比,这本名叫《催眠方法大全》的书看起来太格格不入了。
程言抽出那本书,掸了掸封面上的灰。虽说看装帧这书还是那种劣质成功学的风格,内容不可能太专业,但依然不像是薛湛这样的人会随便买来读的类型。
他赶紧翻开书,没几下就发现了书里夹着一页纸 。
那不是什么神秘的档案,而是一页日历,看日期是今年四月份,边缘粗糙,一看就是有人匆匆忙忙从一大本日历上撕下来的。
日历的主人显然很喜欢记录行程安排,每一天都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事项。
李冬行凑过来一看,声音立马变了:“这是韩征的字。”
程言心神一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瞬间明了薛湛为何要藏着这张日历。
原来韩征有个习惯,他会在每个日期下面写上今天要接诊的病人的名字。比如每周周三和周五下午的格子里,都能找到李冬行。
而四月九号,也就是田瑾出事的那一天,日期下方赫然写着“田瑾”两个字。
☆、无辜者(十)
有了这张被撕下来的日历,最后一环谜团也解开了。
田瑾出事当天,曾经约了韩征做谈话诊疗。之后大概是在治疗过程中出了点岔子,竟让田瑾动了自杀的念头。而田瑾去找韩征的事不知何故被薛湛撞见,薛湛从韩征办公桌上偷出来了这张日历纸作为证据。韩征发现这点,为了保住名誉,杀了薛湛以灭口,还设了个局顺手栽赃李冬行。
这样一来,薛湛前一阵子的异常举止都对得上了。他几次三番去找田竹君,大概就是想告之田瑾死去当天去找过韩征的事。
至于他为何没说出来,也不是太难理解。
“愧疚。显然薛湛是亲眼看见了田瑾去找韩征,并且瞧出了田瑾出来时候有些异样。但薛湛不是个胆大的人,他当时并没有去找田瑾确认。”程言分析,“这么一来,田瑾后来的死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他想对田竹君说出真相,又觉得这事也有他的一部分责任,他还没来得及攒起足够的勇气。”
所以他才会想到拿着证据来找李冬行。
当天在小红楼下,薛湛满脸焦灼,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瞬,他也许考虑过把日历交给程言。他太痛苦了,连日来田瑾的死让他活在噩梦之中,只要把他看见的事说出来,他就能得到解脱。
程言无法确定最后关头是什么导致薛湛再一次退缩。可能是他只信任李冬行,这个过去的对头,却也是最让他放心的人。又或者,当时他已经受到了韩征的威胁,他害怕自己会遭到报复。
总之薛湛没及时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成了韩征手下继田瑾之后的第二个牺牲品。
兴许不是第二个。
韩征治疗失当害死了田瑾,旁人却不知道这件事,理所应当地认为责任应该由田瑾的主治医生范明帆来背。范明帆什么都没做,却被千夫所指,名声毁于一旦,最后被逼得黯然离开心爱的岗位,有了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遗憾。
想到这里,程言心中对韩征的怒火与恨意又上了一层。就为了他那点狗屁的虚荣心,他害死一条人命还不算,还要让清清白白的老范来替他背负骂名?老教授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疏忽害死了田瑾,余生都会生活在愧疚中。而韩征,他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当时还有脸假惺惺地过来给老范送行?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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