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5 章
隔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里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要求乡里和刘克服全力以赴,尽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决遗留问题。再因处置不当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恶劣影响,县里将严处责任人,从重追究。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刘克服头上乌云笼罩。他给自己揽了件险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不被村民砸个头破血流,就遭方文章严惩,虽说不至于被拉出去枪决,下场也好不到哪去。但是毕竟还留在岭兜,也算如愿。
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搬迁,要朝这个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说可以,很好,赶紧去办。他说的是反话。林渠有句名言叫“谁拉屎谁擦屁股”,他说现在这个人屁股到处是屎,别的人没资格擦,归刘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刘克服牵头,乡里由王一梅副乡长协助,抽调几个干部一起组织一个工作小组,处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稳定局面和提出今后解决办法。
“你们就搞这个,其他的不管。”林渠强调。
刘克服说还有联带问题。移民村这次闹起来,导火线是饮水和山地补偿。这些不处理,村民能稳定吗?
林渠强调:“说清楚了,这个不归你管。”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着手开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为“幸福村”的移民村整体搬迁计划,历史上已经提出多次,刘克服并不是始作俑者。几乎从当年移民迁居现有位置开始,村民们就提出要另迁他地,因为目前地点的条件实在太差。曾经有过几回,当时的县、乡领导出于同情,答应考虑移民村再次迁移,但是都因为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近几年移民村屡屡闹事,多涉及建桥修路饮水等具体事项,搬迁已经不再为村民提起,不是因为条件有所好转,大家已经接受,是村民们觉得根本无法指望。刘克服到来后曾仔细了解来龙去脉,当时他非常感叹,说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员水平高一点,考虑周到一些,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留给后人。刘克服认准重新搬迁安置是移民村诸多麻烦的最佳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凡对当地历史现实情况比较了解的基层干部看法相当一致。前任书记李健对刘克服说,不能老骂人家刁民,是咱们以前那些人欠了人家。不说草菅人命,起码是随意行事,漠视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当回事。弄得咱们现在左右不是人,束手无策。
这位李健曾经带着刘克服在大畅岭上走过几个来回。对刘克服说,早年要是把移民点定在这里,咱们现在该省心多少?刘克服当即突发奇想,说咱们现在来做不行吗?李健发笑,说可以,交给小刘了。
一句笑话,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刘克服的身上。
当年,决定在岭兜乡安置一批移民时,县、乡两级有关人员曾踏访过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个安置方案,大畅岭曾经是比较看好的一个地点。所谓“大畅”本地方言里的意思与书面词意基本相当,指非常高兴,或称快乐。这座山岭何来快乐?因为满山乱坟,一地死人。乱坟死人很让人悲伤,怎么叫快乐呢?因为悲中有乐。人死了,埋了,免除尘世的烦恼,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就很快乐了,大畅特畅。本地先人对死亡的理解相当豁达。大畅岭位于岭兜乡西部山区,是本乡民间传说里的闹鬼重地。鬼火出没之处,神怪传奇自多,大畅岭却另有原因:这片山地还有一个旧名叫做“畅墟”,本地老人称早年间该山岭并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还有一个墟集,很热闹。为什么后来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乱坟?因为鼠疫,大约在清中叶,本县曾鼠疫大流行,畅墟一带当时为重疫区,人都死光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满山乱坟头。地方史志载有这一疫史,称十室九空,景象惨烈。大畅岭的乱坟之间,确实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废墟,足证先民曾定居于此。此后大畅岭一带格外荒僻,少有人迹,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灭人传说留下的阴影和鬼话大有关联。
大畅岭与移民村现有的位置相距约四公里,位置明显要好。一是它靠近山外,地势较低,离乡集也比较近,翻两个山头就到了。二是有大片荒坡可供垦植,山前有溪流,山后有水库,可以修筑水利设施引水。三十多年前为移民村选点,为什么不定在这里?据说是因为县里一位领导的懒惰。这人到岭兜乡踏勘看点,这种活得踏遍青山,坐不得车,只能靠脚。肩有选点重任,该领导本应尽量走遍每一个地点,认真勘察比选,从中择优,人家却嫌累。据说那一天天气很热,领导随乡村干部走了几个地点,热得难受,还脚酸,于是跑到山间耕山队坐下喝茶,那就不想走了,左看右看说这里不错嘛,这就是“幸福村”了,百十个移民,搬哪里都是搬。当时有人提到大畅岭,领导一听还得走路,晚间那边鬼火很多,当下就说算了,那种地方不要。
事到如今,在刘克服带着一组人着手重新谋划之际,两个地点的比较又有新的变化:移民村因为附近石灰矿区和水泥厂扩建,饮水都有困难。大畅岭这边则另有不同:本省新修一条连接内陆与沿海的大通道,公路线经过岭兜乡,就从大畅岭对面的山间穿过。此刻公路正在全线施工,计划于明年通车。到时候,只要在大畅岭下的溪流上建一座桥,就能与该新兴交通干道直接连通。
所以当移民村民把刘副乡长包围起来,手中举着锄头岸刀时,刘克服提起重新搬迁和大畅岭,情况顿时有变。问题是这类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好办,实不必有劳刘克服卖力参与,数十年里历任领导早就亲自重视过了。因其困难,村民们虽觉不平,却也无奈,已经接受现状,不再抱有奢望。刘克服旧事重提,把百姓的胃口再次吊起来,这简直有如玩火。这事能办得成吗?办不成怎么办?还像往日那样天花乱坠一通,末了画个饼送过去,那会是什么结果?方文章的枪子和村民的石块,哪一个刘克服都别想躲掉。
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不会不清楚,他有他的打算。他让王一梅注意一个人,说吕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王一梅说她知道了。
“别跟他们提。”刘克服交代,“你知道就好。”
此刻刘克服的身份挺尴尬。他是岭兜的副乡长,却又确定抽去办竹笋,已经移交工作,村民闹事让他暂留下来,除了防备村民再闹,乡里的事已经不好多管。特别是乡书记林渠对他有些成见,比较提防,让他格外办不成事情。于是他只能靠王一梅帮点忙。王一梅很年轻,刚结婚不久就下来当副乡长,来后接了刘克服这一摊,上任之初恰碰上移民村闹事,她陪着汤国平挨了一顿碎石头,打得面无血色。后来她跟刘克服再次进峡谷,刘克服让人护着她,没让她去顶石头,她记住了。林渠指定她配合处理移民村事务,她诸事不懂,唯听刘克服的。
几天后有消息了。当天刘克服带着人到大畅岭看点,那边不通电话,王一梅让乡里通讯员骑摩托车到岭下,再步行上山,给刘克服送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没其他内容,就说客人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
刘克服立刻招呼收兵,说回去,今天不做了。
金兰酒家在乡集上,有两层小楼,两间店面,设有雅座。该酒席的诸多设施摆到县城里也许只够大排档水准,在岭兜乡地面却是唯一,所以被笑称乡级五星酒馆。该酒馆经营各种炒菜和野味,乡里如有贵宾,一律于此设宴。
刘克服收到的只是王一梅的私下通报,没有任何人邀请他入席陪,他不管,当晚他去了金兰酒家,问明白了,乡里几位领导在楼上雅座里。刘克服直扑楼上,用他有名的左胳膊推开雅座之门,自行闯进去喝酒。
他做意外惊喜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吕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下来了。
坐在主人位上的林渠不禁发愣,那时只好招呼,说刘副来得好巧,坐坐,跟吕先生喝两杯。坐在主宾位子上的客人却一声不吭。
这位客人就是吕先生吕金华,一位与本地大有渊源的港商。他不吭不响不是不认识刘副乡长,是因为两人打过交道,彼此很不愉快,早有过节。吕金华有四十来岁,穿西装,戴眼镜,小个子,大嗓门,气势不凡,声音宏亮。金兰酒家外停着送他光临岭兜的轿车,那车非常显眼,不在其新,在其车牌,挂的竟是本县公安牌照,为警车。足见此人不同凡响。
吕金华是香港商人,并非本地公职人员,与警察何干,凭什么坐着辆警务车来来去去?原来他另有一个身份,是本县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副会长。本县的见义勇为基金会由公安机关管理,从社会募集善款,奖励各界敢于挺身而出,协助警察捉贼擒凶,不惜受伤致残甚至牺牲者。港商吕金华很有钱,他也懂公关,为该基金会捐献了一笔重金,被推为副会长。该头衔纯为荣誉性,并不享受公职待遇,但是颇显身份。这个人还为基金会捐献了一部工作用车,这车挂警牌,属公车,不能算他的。但是一旦他来,需要的话用一下,接接送送,也是常情。
吕先生很有头脑,特别知道此间门道,因为他的来历很特殊。这人虽为港商,却是本市人,家住市区,其父早年开过工厂,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文革”中全家上山下乡来到本县插队,就安置在岭兜乡,当时他还很小。他在岭兜待了六年,其间父亲病死,葬于乡下,后来一家返城,不久去香港投亲。十数年后他作为港商回到本县投资办厂,这时已经十分了得。他对岭兜乡情有独钟,因为在这里待过,其父的墓地还在这里。岭兜乡有石灰石矿,原有一家国营水泥厂,曾经十分红火,后来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拿去招商,以十分优惠的条件招来了这位吕金华。人家有办法,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同时扩建道路,供大型运输车辆出入。除现有厂子矿山,这位吕先生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港商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港商原本碰不到一块,因为刘克服是科技副乡长,招商和工业事项并不归他。但是前任书记李健把刘克服推出来跟吕金华打交道,其间有些特殊缘故。那时候市、县领导和相关部门千方百计要拉住这位港商,吕金华在岭兜办厂享受了县里所能提供的所有最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这些地主要是山地荒坡,少有农田,建起工厂后有望产生产值和税收,长远看有效益,当时征用困难却很大。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咱们尽干这种屁事。”李健说。
他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让农民太吃亏,乡干部日子也不好过。李健是乡书记,县里定的事情他得照办,不办不行。但是他可以想点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吕金华。
刘克服很不解,说自己不管招商,为什么要他去呢?
“移民村是你挂的,所以你有份。”
刘克服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谈。
李健说刘克服认为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刘克服询问了情况,非常不服,胳膊的毛病又上来了。他说按县里给的这个标准,村民哪里能够接受。即使别的村接受,移民村也肯定不行。
李健说是不行,所以要想办法。
刘克服着手处置。他建议县财政多给钱,提高补偿标准。他还用一个办法对付吕金华:尽管讲的是“零地价”,按本地惯例,厂家还是应当给一点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移民村被划走的那面山坡早先辟为茶园,该山坡土薄地瘦,茶树长不起来,一年收不了几个钱。刘克服说现在长不好,不是说以后永远长不起来。地一拿走村民倒是什么都没有了,应当多给点钱,不要再损害他们。
吕金华不接受。他和他的谈判代表没把刘克服放在眼里,这边谈不下来,他到县里发火,这时电话就来了。一位分管县长下令岭兜乡不得节外生枝,按照吕先生的条件办,还要负责说服村民接受。
李健问:“刘克服你服不服?”
刘克服不服。
李健说:“不服就接着做,做不下去再说。”
双方再谈,几经周折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本县最高领导亲自来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也痛加训斥,给了李健一个期限,要他务必在期限内解决问题。此后李健做刘克服的工作,认为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经过几轮来去,县里和厂方都让了一步,比原先情况好些,恐怕只能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克服说不能再争取吗?
李健说他这个年纪,官已经当不上去了,所以他不太在乎,比较可以考虑为下边做点好事,不要留下太多遗憾。刘克服不一样,他年轻,还有望走远,来日方长。
刘克服好一阵无话。末了他说他去跟村民谈谈吧。
他去了一趟移民村,山前山后走了一圈,很沉重。中午还在村民小组长黄大目家搭伙吃饭。黄大目又给刘克服做了芥菜饭,这一次饭里没有砂子。主人用一个新碗给刘克服盛饭,不由他想起当年这里破那里缺的搪瓷饭盆。
他跟主人提起那个饭盆,问黄大目是不是把它扔了?黄大目装傻,说记错了吧?哪有那个东西?刘乡长是领导,贵人,哪里能叫贵人用一个破饭盆?
刘克服苦笑:“好个贵人。我能做什么?”
他劝说村民接受县里的方案,没有结果。李健也出面做工作,村民依然不服。事情僵持,吕金华大为不满,放了重话,声称准备撤资走人。县里认为岭兜班子工作不力,特别是李健态度有问题,敷衍了事,没有下决心把事情办好。为此果断换马,调走李健,派来了林渠。
李健让刘克服也要有思想准备。他说,有些事咱们做不下去,那么就得认了。果然他刚离开,就轮到刘克服去吃竹笋。要不是移民村村民铲石袭车,刘克服大胆揽事,岭兜这里哪里还见得着刘克服的影子。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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