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免费阅读(42)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被锁于八苦塔时,早在上辈子了。那是大师兄死后, 在他所「偷来」的那三十年光阴里, 闲倚在浮幽山上一棵高高的梨树枝上时,他算起了自己的命。
正如所有人在遭逢逆境时, 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老天为何独独待我如此不公?
衣轻飏将这个疑问付诸了实践。但当他真如此质问了老天, 窥探得天命,既没得到释然, 反倒生出更深的荒唐感与怨愤感。但自己知晓自己的破命是一回事,被别人窥探命格这人还对你加以嘲笑或怜悯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表面上,赤混揭穿了他可怜的命格,又劝诱「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也不介意帮你破除八苦塔命格」, 衣轻飏只是极为淡漠地一笑:
看我心情。
改命这事衣轻飏早就做过尝试,得到的教训以惨痛来形容尤嫌不够。赤混左不过是拿诱饵勾他, 如果他反问一句「你又有何办法」, 反倒正中赤混下怀。
对于改命这事, 无论是成也好,败也好, 还是放弃也罢, 衣轻飏只想将其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交给其他任何人来协助, 都是一种对他的窥探和怜悯。
小狼崽所拥有的东西不多, 领地意识极强, 只想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旁人一旦踏入,便忍不住龇牙咧嘴。
好巧不巧,这时偏有不长眼的人,在他睡不着烦闷的时候,贸然侵犯他的领地。
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那伪装成店小二的魔修这么皮痒?才抽去记忆就又找上门了?
衣轻飏懒得动弹,也懒得给反应。
他没锁门的习惯。一个凶猛的狼崽往往自诩可以不借助外物,而使外人不敢在没他允许时,随意进出他的领地。
但现在这位没长眼的「外人」,却无视了这片地盘归谁所有,就这么轻轻松松推开没锁的门走进他的领地,并驾轻就熟地来到他床前。
那脚步声和靠近时若有若无的道观常燃的熏陆香
烦躁的小狼崽就这样被安抚了,并赶紧闭好眼,装出一副自然熟睡的模样。
床榻轻轻发出吱呀一声。
他感觉到那人坐在了榻边。
衣轻飏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兄半夜来他房间做什么?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枕边,四面黑气从墙角的暗影里裹携而来,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真是那群魔修动手了?
他闭着眼,仍感受得到魔修们为了夺舍他身体摆出了多大阵仗。
衣轻飏诧异之时,只听他大师兄低斥了一声「找死」,守一剑尚未出鞘,刚要大阵仗要登场的魔修们便卡死在了半路上。
衣轻飏闭眼为魔修兄弟们默哀。
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属实是。
他心上却像被那声低到不能再低的「找死」砸了一下,心底浮现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一种被人无条件爱护的感觉。
在这个关外大漠的寒夜里,柔软,温和,如暖流般将他全身包围起来。
衣轻飏始终闭眼,渐渐沉入梦乡。
他将自己的领地,放手交到了他家大师兄手上。
翌日郑道长打着哈欠下楼时,便见楼下捆了一地的魔修,个个蔫头耷脑,吸人精气为生的反倒像被吸走了精气。
而罪魁祸首,正淡坐在一旁的桌边,给他小师弟用开水涮筷子。
郑道长暗地里啧了一声,面上却很恭敬友好,给两位爷道了声「早」,自来熟地在对面落座。
怎么这么不会忍?郑允珏摇摇折扇,教育这群魔修道,成大事者必先得学王八,能忍啊。这么早就动手,你们瞧瞧,绑起来多没劲?
贫道的早饭,现在都没着落啰。
他眼睛不自觉觑向对面的碗里。
衣轻飏跟防贼一样,把他家大师兄早起熬的粥、做的包子往自己臂弯里一护。
郑允珏:看都不许看了?饱个眼福都不行?
衣轻飏客气地笑笑:不行。
郑允珏又没那个脸皮求云倏,即便他求了,云倏也只会冷冷地回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郑允珏叹着气,疯狂扇折扇,眼睁睁看对面那对狗男男咳咳,师兄弟,旁若无人地其乐融融。
罢了,修道之人饿一顿就饿一顿吧。
还好,午后紫虚观的弟子和衣轻飏他们要护送的那支商队,便一前一后抵达客栈。
紫虚观的弟子服颜色也都是紫的,一眼望过去,一串葡萄似的,酸得衣轻飏眼睛疼。
郑允珏叫这些弟子收走这些魔修,带回终南山关押。而他则自告奋勇道:既然没有当地人愿意往前走了,那便由贫道给诸位带路吧。
此处地界多流沙,风暴一来,一息之间地形便千差万别。即便是常年途经河西买卖的商队,也不敢说对路线绝对了解。
衣轻飏不由撩起懒散的眼睑:你能行吗,郑道友?可别勉强啊。
郑允珏就差拍胸脯保证了:贫道来关外这些天可不是干吃闲饭的,只要没起大的沙暴,往哪儿走我心里门清!
如此又歇过一夜,翌日清晨,告别准备押送魔修回终南山的紫虚观弟子们,一行人便出发了。
那群紫虚观的弟子们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拘束,个个话都很少,丝毫看不出是出自话多的郑掌门座下。
一夜时间,衣轻飏唯一观察到的,便是他们同郑掌门一样,对他家大师兄抱有超乎寻常的恭敬态度。甚至临行前,也是先拜的云倏,再拜的自家掌门。
这就很异常了。
护送商队的一路上,衣轻飏反观他大师兄,与郑掌门交往起来虽同寻常一般冷冷淡淡,但二人言行间的默契却是不言而喻的。他家大师兄一个眼神,他都还没琢磨出什么味来呢,郑掌门就先狗腿地递上了大师兄想要的水袋。
衣轻飏扬起唇,笑得几乎咬牙切齿了。
郑道友,你不是还要带路吗?怎么水袋的事你也管?
大家的水袋是系在一个骆驼上的,需要时便去取。
郑允珏闻言转过头,很懵地看着衣轻飏,半晌他闻到了空气里这股似有若无的酸味。
你大爷,我递给你家大师兄的水袋,最后到了谁手里?你不清楚吗?这醋你都能吃到我头上?
衣轻飏喝了一口他家大师兄递过来的水袋,冲懵逼的郑允珏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云倏则更妙,不仅压根没觉出酸味,还自认为他家小师弟是在关心能者多劳的郑道友。
递水袋不费力。他想了想说。
郑允珏在心底发誓,再管谁谁谁的水袋他就是傻逼。
半个时辰后,云倏将眼神不经意瞥在了挂满干粮袋的骆驼上。
郑允珏还没意识过来,手上极其顺手地拿了一个递给他。
多谢。云倏顺口感谢。
身后便传来那位小祖宗冷冷的一笑。
郑道长手抖了一下,心中苦笑。
算了,随姓衣的哼哼去。反正容与君在,他就不信衣轻飏敢暴露那肚子坏水,当晚将他埋在沙漠里喂狼。
果然云倏总算觉出衣轻飏那声笑里的冷意,挑了下眉回头:阿一?怎么一直哼哼,沙子呛进喉咙里了?
衣轻飏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变脸如翻书。他一脸无辜地仰头,掐着脖子咳了咳:好像咳咳是有点。
云倏一个眼神瞥向水袋。
还在腹诽姓衣的真能装的郑允珏,下意识一个狗腿,还没反应过来就把水袋递过去了。
多喝点水。云倏皱了皱眉,又替他把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不要老是掀开帘子,沙漠风大。
郑允珏不忘躲在云倏身后帮腔,阴阳怪气:是啊,衣道友,多喝点水。就您这小身板,万一沙暴一来,第一个吹跑就是您哪。
衣轻飏从不在他大师兄面前崩人设,顶着和云倏差不多身高的「小身板」,仰着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天真烂漫地眨眨眼睫。
是吗?那多谢郑道友关心啦。
酸得郑允珏一阵鸡皮疙瘩。
关外至敦煌,沿线有长达千里的鸣沙山,沙垄衔接相扣,此起彼伏,仿若连绵至天之尽头。
无论是骆驼或是人踩上去,流沙便会自动发出沙沙的嗡鸣声,仿若金鼓钟磬,远听又如铁马嘶鸣。
商队领头的大胡子介绍说:这鸣沙山还有个传说来着,据说距今五百多年前,南晋开国大将军远征西北,大胜北狄,班师回朝,正是途经了此处。
郑允珏默默整理干粮袋,没什么兴趣听这传说。
云倏也淡淡牵骆驼,对这个传说没什么反应。
缀在云倏身旁,戴着斗笠的美貌少年却对这传说起了兴趣:南晋开国大将军?哪个大将军?
大胡子道:自然是解轻舟解大将军了!那位南晋史上无人出其右的大将军,据说当年嘉峪关只要有他在,那才叫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提到「解轻舟」这名字,斗笠下衣轻飏原本略带兴趣的脸,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大胡子看不到他神色的变化,仍自顾自兴趣昂扬地说下去:那一仗打得可真叫一个厉害啊!我一个外族人听了都觉得热血沸腾呢!
当然很大一个原因,大胡子不是北狄人的后代。
可巧了,衣轻飏现在身上流的血里就有北狄的血脉。
刚刚亡国不到五年的大魏,本就是北狄南下建立的王朝。
自久远的越朝时,第一支游牧民族建立起北狄开始,此后长达五六百年,北狄一直是中原王朝在关外的老对头。
这几百年间二者有败有胜,可每一次,北狄都如长在大漠最坚硬的刺草般,春风吹又生。
在虎视眈眈中原几百年后,北狄于百年前,中原王朝末年最昏庸动荡的时代趁机南下,终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汉狄大融合,不止国号起了个文绉绉的「魏」,经高人测算,北狄皇室还改了汉姓为「衣」。
这就是衣轻飏祖宗的历史。
实际上,经由近百年来的汉狄大融合,他现在这具皮囊所流的血,所剩的外族基因已融得没多少了。他这一世的贵妃娘沈氏,便是出自中原的名门闺秀。
其实纵观凡间历史,自从七百多年前,天道第一次向道门降下警世预言开始,大小三灾水灾、火灾、风灾和刀兵、疾疫、饥馑便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止息。
最为明显的,便是七百多年以来,中原没有哪一个王朝撑过百年。
刀兵、疾疫和饥馑总是重叠上演,折磨得百姓无有喘息之日。遑论北狄这个外族人建立的王朝了。
北狄建魏,魏三世即被中原起义军所灭。原为平民的起义军首领元徵在乱世中上位,成为新朝大周的第一个皇帝。
可实际上,也没人知道,大周这个目前看来欣欣向好的王朝,能否撑过百年一循环的魔咒。
解轻舟是五百多年前南晋时的开国大功臣,也是史上第一个大败北狄,致使其不敢接近嘉峪关百里之内的战神级人物。
若解轻舟能再活五百年,衣轻飏的祖上也不可能有机会南下。
只可惜,是人便抵不过一个死字。当年曾万千民心所向,如今,也不过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大胡子好像是这位解战神的崇拜者,提起他便旁若无人:当年解大将军那一把宝弓啊,上可搭箭射日,下可夺敌首于百里之外,当年谁人不知勾陈一出,狄人闻箭声即胆寒!
大胡子的同伴们早就知他提起解战神时那副德行了,面无表情地在鸣沙中走。
云倏冷漠,郑允珏东看西看,衣轻飏一人不得不听得麻木。
大胡子这时长叹一声,可算回到了他提起这传说的初衷。
只可惜,当年解大将军大败北狄,凯旋时途经此处,却遭他效命的朝廷背叛于此处鏖战十天十夜,终粮草不足,战死在这鸣沙山上!
来往鸣沙山的商队都说,这鸣沙之声如铁马嘶鸣、刀戈相争,正是当年征西军的万万亡魂在哀嚎呢!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嘿,想不到吧,当年我打我祖宗。
第51章 勾陈弓|四
衣轻飏侧过头, 一双漆深的眸子凝向他身旁的大师兄。
炙热炎阳下,云倏侧脸的轮廓沿光晕勾勒得更为深邃, 眉高, 鼻挺,目深。
衣轻飏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
解轻舟的传说衣轻飏不持任何态度,他将自己和自己的前世从来割裂得很清楚。莫过于说这是自我的一种保护机制这一世已苦, 又何必追溯过往。
这却不妨碍他观察大师兄的神情。
他注意到云倏血色淡薄的唇一直是紧抿着的, 从他们离开鸣沙客栈开始。一般而言,这是人过度紧张的表现。
大师兄在紧张什么?
可除了紧抿的唇, 云倏一切神情与往常无异, 甚至在听到大胡子讲述解轻舟故事时显得更为淡漠。冷冷的,似一块冰, 却不沁到旁人,只是默默。
也许是盯了太久,云倏注意到他目光,向这边侧过脸,浅淡的唇上下动了一动:怎么?
没什么。衣轻飏摇头笑笑, 侧过脸目视前方。
一直走到了日暮。
因为大胡子的传说,脚下一深一浅的流沙踩出的鸣沙声让大家心里都瘆得慌, 郑掌门开始热情地讲些有趣的中原段子。
大胡子他们听得哈哈大笑, 礼尚往来, 也讲些胡人酒后常侃的段子。
酒后段子嘛
俗话说,酒足饭饱思那啥, 这一堆人讲着讲着, 自然就讲到荤段子去了。
别看郑掌门人前满嘴「福生无量」, 实则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玄门二五仔, 背地满脑子的糟粕。
他讲到:从前有一家人的小儿子命犯孤星, 父亲不得已,便送儿子到道观里修行避祸。道士们设宴款待,席间小儿子忽然放了一个响屁,老父亲一时悲从中来。
大胡子他们愣了愣:放了个屁,怎么他爹就悲从中来了?
郑允珏叹道:道士们也这般疑惑发问。那老父亲只叹,我小儿子细皮嫩肉,进了他师父师兄的房里以后,只怕从今以后再放不出一个响屁了。
大胡子他们闷了一下意思,哈哈哈大笑出声,拍着郑道长背说:道长同为道门中人,竟敢如此揭同行短,佩服啊佩服!
衣轻飏着实怔了怔。
他茫然地看向他大师兄。只见他大师兄也微拢着眉不解。
衣轻飏拽了一下前面哈哈大笑的郑允珏袖子:喂,什么意思?我怎么还没听出来?
郑允珏以一派幽深戏谑的目光睨着衣轻飏:衣道友,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如何行那事儿的您这一琢磨,还没回过味吗?
衣轻飏怔了怔。
郑允珏笑容更为得瑟:要不改天,贫道送道友一本学习图册,供您参考参考?
衣轻飏两耳霎时红了,还未骂出口,一人便横挡在了他面前。衣轻飏顺目光看去,那人侧脸是难得一见的火色:
此等段子,胡编乱造,成何体统!
郑允珏被吼傻了。
他几乎跪下去:我、我、我容与君,我错了!一时得意,忘了分寸!我、我我错了!
衣轻飏以为他大师兄会算了,毕竟这事确实只是说着玩玩,郑二五仔认错态度还这么诚恳。
没料到郑允珏的荤段子不知为何,戳到了他大师兄哪处神经,竟让他把守一剑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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