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夜行免费阅读(89)
光明神,你最不该做的,就是从观棋者,入到棋局中来。
「你要干什么!」祂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疯子!」
世界上骂过我疯子的人太多了。对此美誉,我欣然笑纳。从方才开始,指尖处传来的细碎疼痛就没有听过。在雪白的光柱之中,太阳愈来愈炽烈。在越来越高的上升之中,我的身体也开始逐渐碎裂,在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之中,我再一次露出微笑。
光明神,我知道你既非造物者,亦非创世神,不过是生于灾祸、长于战争、千年万古的祈愿,凝望着纯白的虚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叹,我知道,与其说是神挑动了战争,不如说是人对权力的傲慢与贪婪,孕育了神。
人类如此,兽人如此,精灵也如此。
信仰不灭,则神不死你说得对,世界上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步那就是,我要让所有人,亲眼看见神明的坠落。
诸神的时代已经远去,光明神,见证你在这一侧世界的结局吧。
「」
脑海中响起了愤怒的咒骂声。有些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有些则我完全听不懂。所有的咒骂混杂在一起,化作神的诅咒一一显现于是,在此身的最后一秒,连一万把刀剑穿过躯体都无法比拟的疼痛中,我的身体与灵魂经受了此世最恶毒、最污浊、最暴烈的诅咒。
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决意沉没的船,狂风与暴雨都只能加速它的坠落。
于是,我没有说话,最后纯白的光芒里,凝视水仙般的倒影,闭上了眼睛。
人类何其渺小?在至高的神与永恒的星辰之间,人类不过是一支注定熄灭的蜡烛。然而,领悟到沧海之伟大与蝼蚁之渺小的,能够感受到恒星之亘古与风烛之短暂,却既不是星辰,也不是神。
而是所有活着的人本身。
死亡,是所有活着的人所必须经历的事情。自诞生起便被加诸于此身的被凝视的命运,也注定要用一死来完成。
「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在凡忒修斯蒂之山上,混沌女神曾在附身之后,在我的脑海中叹息般呢喃。
「世界对你而言,果真如此无趣?」
我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曾目睹过王朝的覆灭,也曾挑动过战争的兴起,目睹贪婪之人走上绝路,也目睹过绝望之人重逢生机。欺诈、赌博、杀戮,几乎所有令人类疯狂迷恋的东西,我都曾有所涉猎且大部分成绩斐然。
即便如此,一切依旧令我意兴阑珊。
杀一个人和杀无数个人,有杀人和没有杀人,对我的心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毕竟,人类会因为割草而感到心痛吗?并不,收割太多只会令人疲惫。
所以,在圣山之上的那场梦里,我大部分的楚楚可怜其实都是假象。
只有这一件事,让我乐此不疲。
即便遇见那只小狐狸,是我未曾预料的事情起初,看见冰凉的地板倒映出她十五岁绝望又不甘的神情时,我只是久违地感觉到一丝熟悉而已。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是在那一夜的神殿,少女自绝望之中爆发的电光,闪耀夺目,照亮整座神殿。
她整个人就像一束光。在那一刻,我在殿外被那光芒所灼伤,竟然离奇地慢了一步,险些让她命丧于此。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虽然只有一刻。
但是我迷恋这种鲜活的触觉。
也想要将那一束光占为己有。
为此,我做过很多事情。自我第一次从预言之眼中窥见艾希礼命运的波云诡谲时,我便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要如何完全占有一只正欲展翅的雏鹰?毫无疑问,用爱,用耐心,用甜言蜜语,用欺骗,用驯服与死。
我考虑所有办法无数次,在她满怀依恋的熟睡在我的怀抱中时,在她满脸通红地将脸颊埋在我的颈弯中,每一次,每一夜,在她轻轻仰头喘息,毫无防备地露出那一截细白的脖颈时,我注视着她,指腹划过跳动的血管,轻轻按压,思考过一百种吻它,切断它,或让它戴上项圈的方法。
然而,直到在圣山之上,艾希礼用长剑抵住了我的脖颈,我终于意识到我完全无法对她下手。
无数在我手下死去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愤怒、绝望、扭曲、安详、沉静,每一张,都不如此刻鲜活的她令人动容。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死亡的命运。
景象开始模糊了。在身体逐渐分崩离析的过程之中,眼前的纯白也开始碎裂,在光明神的诅咒中,世界像断裂的绸缎幕布潮水般滑落,我忽然在缝隙之间看见,我与艾希礼拥有过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同曾经梦境展现的那一般,我们骑着独角兽踏过了森林,涉过了溪水,看见雪白的浪花撞碎在深绿深灰的苔原礁石上,看见人鱼拖着曼妙的长尾跃出水面我不是很敢担保自己那个时候不会忍不住吃醋。
我还看见,我们还会拥有一间小屋,一座壁炉,夏天时苹果派烘焙香脆,冬天时则门窗紧闭,我们围坐在壁炉前,慢慢地听肉汤在锅里咕嘟,直到羊肉和洋葱一起变得酥软。
我们会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那些曾经是会成真的。
这大概就是光明神最后的诅咒我想,祂成功了。
我后悔了。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就在我踏入光柱中的那一刻,明明知道自己将面对如此命运,我依旧微笑着,对艾希礼说,等我。
哪怕是死亡,我也要最直接、最惨烈、最仓促的方式,在艾希礼的心脏留下永恒的印记。
我要让她永远地记住我,一次次,午夜梦回,难以磨灭。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她值得更好的、更温柔也更郑重的一个告别。在一切结束之后,当夏风再次吹过王城,白色的馥离花在深绿的叶间片片飘落,她仍然应该有崭新的冒险,崭新的朋友和恋爱。
还有崭新的、属于她的很长很好的一生。
所以
生命与死亡之神、黑暗与混沌之母、万物流转的因果律忒卢斯。您虔诚的女儿,在此呼唤。
在我将应允圣山的祈祷,令肉.体消弭,而灵魂在您的掌心中合拢之前
请求您,让我再与她共舞一曲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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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谢幕时分
似乎另一个世界的巨轮撞上这个世界的外侧,在冲角与此世界的切线之上,巨大的光柱忽然发出沉闷的轰隆响声。
在厚重的云层之下,第二个太阳在炽盛的光芒中升了起来,在它的光芒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神意的降临。如同千万年前酒神尚在树林中狂欢的时代,人们头戴山羊颅骨,以酒为血,以肉为体,城下最惨烈的战争也不过是场娱神的把戏。
光明神正在降临。
那光芒如此灼热,如同千万支金色的光箭,一瞬间破开一切的朦胧、混沌与未明。在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面前,永不停止的奔涌的时间、无限延伸的空间以及此世之间一切秩序,骤然成为一本由无数纸张堆叠起的薄书,在神明的巨手间,能够被肆意地翻页、折叠与裁切。
一声铠甲与地面撞击的脆响,我在此刻不由自主地半跪下去。光明神殿之外,哭嚎声与哀求声响成一片,无论是交战的兵士,还是躲避的民众,都在那绝对、最高、不容质疑的光芒之中,深深匍匐下去。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耳膜都感受到了一声剧烈而无声的鼓荡。
仿佛千百万年前创世母神随手抛下的一颗棋子,在无数命运的必然与巧合之间,终于越过一切分叉与拐角,滚落到了最后的终点。
这是注定被观测到的一眼,可能与必然的滔天黑浪,在这一刻自世界撞击的缝隙间涌入,转瞬冲天而起,吞噬了至高无上的那一轮太阳。
如被捕获的囚鸟,太阳在那一刻发出了最剧烈的光芒,而后,开始碎裂。
你看过流星吗?无数颗坠落的星星。
好似苍穹之上有一勺铁水烧至白亮,被无形的巨手用力击打,转眼间迸溅出千万点耀眼的亮光,成为瞬间怒放的光花,划出千万条闪烁而纤细的银线,流星般自昏暗的黑云中坠落。
然而,那铁水竟然是温的、凉的,像一种吻,或是泪水,自天空的最高处流淌,在神殿无数尖塔的屋顶上,沿着屋檐飞起流泻,如同银河垂落在人间。
薇薇安便是在这个时候从光芒中出现的。
光明神殿已经成为了星星的宫殿,然而,薇薇安比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星星还要美。月光般的裙摆在空气之中绽放,洁白如流淌的亮银,却又薄得像清晨将醒未醒的梦如同在梦中曾见那般,她雪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扬,渐渐又变为黑夜的颜色。
她美得像一位新娘。
而朦胧得像纱一样的光晕之中,新娘向我伸出了手。
公主殿下,你愿意再和我跳一支舞吗?
她如此温柔地问我怎么能够,拒绝自己的新娘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滑落,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几乎就在迈开双腿的第一秒,我的身体腾空而起,随着奔跑的步伐,夜风将我送到了她的身边。
直到我看见那双蕾丝手套雾气般笼罩在薇薇安的肌肤之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幅浑身血污、连盔甲都七零八落的样子有多么的狼狈。
这样的我怎么能够去牵她的手呢?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在脸上擦出一道道乱七八糟的血痕,又慌张地将手背在身后,想要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地再去牵她时,却听见薇薇安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她用手指揩去了我眼角的泪痕。
爱哭鬼。她柔声说。
我几乎就要生气了!我伤得很重的时候都没怎么哭呢!正当我气鼓鼓地看向她,想要反驳的时候,却又听见薇薇安带笑的声音,她眉眼弯弯,将手指抵在了我的唇边。
来跳舞吧。
裙摆飞扬了起来。
好像时间又倒流了,我们再次回到了奥尔德林的那个夜晚,在五月的尾巴,六月的开始,夜色黑丝绒一般铺展开来。我们在晚风中起舞,沐浴后肌肤散发着橙柑草的香气,被风吻过时有点凉。
流星依旧在滑落,星星的碎片像融化的白银与黄金,在屋檐和那扇巨大的穹窗上滑落下来。无数星屑闪烁的光芒里,看见薇薇安的眉眼、嘴唇、肩头与指尖都闪着光。
没有音乐。乐声却流淌在血液里,它们欢快地奔流,如同童话地图里那些曲折蜿蜒的河流,越过山坡与溪谷,从绯红的脸颊奔到心脏,从生奔向死,又从泛红的指尖奔到恋人的嘴唇,。
我们又接吻了,在小提琴弓弦拉出最长的那一声时,我托着薇薇安的腰将她举起,她捧住我的脸,微微张着嘴唇低下头,吻住了我时间能够就此停止么?我想拥有没有尽头的夏天。
毫无疑问不能,但没关系,最后是个好结局就足够。当短暂的一吻与露水的光阴一般消失在唇间,我与薇薇安又转过了一圈,命运之神应该有眷赏与垂怜,这一战尚未结束,但我想我们应该赢了,在这之后,长夜终明,应打的仗已经打完了,应走的路都已经走尽了,从今往后,迎接我们的,应是冠冕与坦途。
我带着笑意望向薇薇安,在她眼眸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百合花开放在她的长发间所罗门王极荣华时,他穿戴的也不如其中一朵。
然后,我看见薇薇安在这一刻俯下身来,忽然抱住了我。
再见,她的声音与唇瓣一样柔软,擦过我耳垂,晚风般微微地带些痒意,在这支舞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流露出疑惑,正要开口时,却再次被她用指尖抵住话。薇薇安含笑凝睇我的双眼,足以瓦解千军万马。
遑论小小的一句话。
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唇瓣,封住了我的一切又惊又诧的言语。我用眼睛询问,她却避而不答,而后,舞又一次跳起来了,裙摆流淌,辉光流丽,薇薇安托起我,将我微微抛起,开始在空中旋转。
身旁的景色开始快速地旋转,在无数繁星坠落在我们的身侧,与她翻飞的裙摆交相辉映。在极速的旋转中,隔着嫁纱一般的白纱,我忽然发现,薇薇安的发梢忽然开始变得模糊。
不,不,不!
我睁大了眼睛,想要扑过去,抓住她的双手,舞曲却忽然进入到了独舞部分,在一个急陡的跳弓之后,顺着方才旋转的弧度,薇薇安忽然松开了我的手。
她宽大的裙摆如同水一般泼溅开来,顺着旋转的弧度,我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远。时间在脚下流淌为镜湖,倒映出她天鹅般孤单的倒影。黑夜般的长发在黑暗中溶解,我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想要再次奔向她的身边。
她却再次开始起舞,脚步翩翩,且行且舞,天鹅的独舞如此寂静而优美,洁白的羽毛舒展在黑夜之中,脚下的水面化为命运的轮.盘开始转动,好似一句谶语。
我不停地奔跑着,她却始终在轮.盘的另一边,遥远凝望。直至最后,她一舞完毕,站在水边,屈膝裙摆,庄重优雅,是一个谢幕的动作。
再见。她微笑着,再次说。
我也是在这一刻终于扑向她,张开双臂,想要将她紧紧抱住,却在那一刻,看见精灵望向我,眼中露出温柔的、了然的笑意。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听见她轻声说,笑容近似于完满,忘记我吧。
一切从指尖开始,迅速碎裂,我的手穿过她虚幻的身体。
流星雨又开始了,此夜,精灵与白昼的太阳坠落为星辰,不息地向世间坠落,犹如泪水。
我跌坐在地上,如同在梦境中醒来,看见冰凉的地面上,映照出了自己绝望的脸。
遥远的天外,星辰依旧在闪烁,我忽然开始剧烈地干呕。
怎么可能不流泪?怎么可能就这样说再见?怎么可能就这样去忘记?在最后一根击穿防线的稻草之后,一路以来所看见的所有血腥、疯狂与肮脏,都化为滔天的巨浪朝我反扑过来。
失去了一边眼睛的视野模糊又涣散地晃动着,空荡荡的胃皱缩成一团,也没什么消化物值得它排空,胆水强烈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我握拳用力抵住腹部,在疼痛之中,看见殷红又粘稠的血丝从唇边坠落。
眼泪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滚滚而落。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上。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薇薇安的死在我心中早有预感。
她的死亡藏在焰火与月亮的光里,藏在那从高塔上坠落的梦中,藏在她晃动的手指与唇瓣后,每一次,每一次与之相望,冥冥中自有预谋,而我却未曾敢于读懂。
精灵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明知自己将消失得一无所有,所有向命运借来的馈赠与债务都一并清还,唯有一支舞得以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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