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夜行免费阅读(70)
女孩的反应甚至比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们还要冷淡,她静默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抬一下手,好让自己的女仆能够将它脱下。
这显然不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应该有的反应,玛丽想起十岁的自己,在第一次被带进阿尔希弥斯的宅邸之前,她的人生只见过乡野灰暗的柴堆与牛车,公爵的府邸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光是那些金碧辉煌的烛台与精妙复杂的地毯花纹,都足以震惊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女孩的来历,猜测她是否是公爵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尽管那头黑直的长发与湛蓝的双眼看不见一点阿尔希弥斯的痕迹,但女孩的外貌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她的母亲该是多么倾国倾城的一位妙人。
这实在不知道是喜是忧。对玛丽而言,面前的主人不是一位粗鄙至极的泥腿子野丫头,至少能令她在翠丝那些人面前抬得起头来,但同时,倘若她服侍的是公爵的私生女,那么未来在夫人那里,她的日子将不会太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公爵夫人对此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哭闹、争执、怀疑与猜忌,一切预料中的狂风暴雨都没有到来。整座公爵府仿佛都在某种授意之下接受了薇薇安的存在,自然得好似生来便是如此境况。
薇薇安就这样作为被收养的孤女,开启了新的生活。玛丽和翠丝再次碰上了面,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睡在一间房里吵架的对手,当翠丝只能作为少爷安德烈的粗使女仆之一,在长廊上等候时,玛丽已经可以踩着小皮鞋,抱着薇薇安的书本,趾高气扬地跟在薇薇安身后走进书房了。
不仅如此,她还被允许在薇薇安的房间里架起一张小床,不再需要和其他女孩一起挤在佣人房里。
这样的殊荣往日只有从小与少爷小姐们一同长大的仆人才能拥有,玛丽此前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遇见过。
为此,她明里暗里地赶跑了不少企图接近薇薇安的仆人,像一只昂然的斗鸡,对自己的领地寸步不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有多么喜欢薇薇安。
毕竟,薇薇安实在太沉默寡言,以至于最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但直到家庭教师开始为她上课,大家才意识到,薇薇安并非不会说话,她只是不懂得人类的语言,所以,不论大家对她说什么,她都以沉默应答。
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的消息。毕竟,公爵家的小姐直到八九岁还不会说话,实在是有损淑女的名誉。玛丽被勒令不允许向他人透露一丝一毫消息,这反倒坐实她心目中私生女的猜测想要将这样一个明珠殊色的女孩养得无人知晓,除了远离王城的乡村,没有第二个地方做得到。
她的母亲大概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了,玛丽在心中猜测,不由得升起一丝鄙夷目不识丁却能与公爵一夜风流,除了暗娼之外,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命运的变幻真是莫测。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心中总是复杂。目之所及处,薇薇安正坐着看书,白色绸裙在裁缝的别出心裁下褶成起伏的绉边,让女孩装点如一枝半开的白郁金香,清郁而矜贵。
她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快得惊人,短短数月便已经结束了通用语的学习,如今,她手中的书本已经是玛丽无法再看懂的文字,字型优美而复杂,是只在贵族之间流行的古语。
语言与知识同样是阶级的壁垒,玛丽未必会明白这样的道理,却也能意识到当薇薇安走入课室时,她却被拒之门外的分别。主人们常常用奴仆听不懂的语言交流,是最明显的尊卑有别。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如今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妒忌的心绪来。
或许是因为她与薇薇安的年纪太近了,她今年刚满十四,与薇薇安的年纪相差不过几岁。她出身农户,但却也称得上家世清白,像薇薇安这种乡下暗娼的女儿,在村子里绝对抬不起头来的。但如今,玛丽却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女佣,薇薇安却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了最娇贵的公爵女儿。
这怎么能叫人不忿忿?
每当玛丽看见薇薇安翻开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书,这样的情绪便会在她心中萦绕。全然忘记了一切都不过猜测。
这小小的嫉妒一直持续到一年之后,玛丽忽然被叫去了公爵夫人的房间。
公爵夫人是一位美丽的蓝眼睛女士,却有着与公爵相似的、波浪般的灿烂金发。她和蔼地微笑着,带着居高临下的亲切,拜托玛丽时刻留意薇薇安的一举一动。
我明白,我的丈夫收留那孩子,完全是出于仁慈之心,不想让她流浪在外,美丽的妇人轻叹,语气柔婉,但是,薇薇安毕竟不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难免令我忧心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公爵夫人倚靠在软椅之中,神色莫测。
一个预感浮上了玛丽的心头,她下意识地开口:夫人,别担心,我会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您的。
笑容再次在公爵夫人的嘴角绽开,她看向玛丽,满意地说:这很好。
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她说,表情诚恳,比翠丝要好得多,亲爱的,帮我泡杯茶来吧。
玛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公爵夫人没有说错,玛丽的确是容易掌控的那种仆人,她年纪尚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慧,一句没有着落的许诺足以令她晕头转向。我在心里直叹气,眼睁睁看着玛丽眨巴着眼睛,为自己又比翠丝高出一头而露出高兴的傻笑来。
在玛丽走向茶几的时候,公爵走进了房间。
亲爱的,事情都办好了吗?他问。
一切顺利,公爵夫人微笑着,忽然换了语言,但亲爱的,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安德烈毕竟也才十岁
十岁还没有魔力觉醒,对阿尔希弥斯家族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晚了,妮丝,公爵叹了一声,那股力量似乎正在衰弱神殿的势力却开始崛起,阿尔希弥斯的未来不能失去保证。
我明白,只是薇薇安毕竟出现得太突然,怎么能保证她不生出异心呢?更何况,如果这么早就立下婚约,让她成为安德烈的妻子,以后出现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时,我们又该怎么般?
别担心,公爵宽慰道,就算看在王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的份上,婚约也不会现在就订下的。直到十五岁之前,薇薇安都会以阿尔希弥斯养女的名义生活。更无需担心她生出异心,那孩子出现时,纯洁懵懂得像一张白纸,一切知识都来自阿尔希弥斯,在她成年之前,我们不会让她接触到此外任何人。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精灵的力量很强大,妮丝,你知道阿尔希弥斯曾经为了血统纯正,一度是在家族之内联姻的,他继续说,或许正因如此,我们除安德烈之外的所有孩子,总是夭折。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薇薇安用她的力量辅佐安德烈。
玛丽走过去,红茶袅袅地注入杯中,弥漫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公爵和公爵夫人对视一眼,依旧再用她听不懂的话交谈着。
所以,婚约根本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爱上安德烈,哪怕是做情妇,也能为阿尔希弥斯生下健康而强大的孩子。
你说得对,亲爱的,是我多虑了,公爵夫人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婚姻、爱情和孩子,在里面随便拿出一样,就足够让一个年轻女孩儿死心塌地了。
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想把开水泼到他们脸上,然而杯碟碰撞,只发出轻轻的声响,玛丽低垂着眼,无知无觉地从阴谋的房间中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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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金笼雀
照料薇薇安不是一件难事。
女孩沉默而平静,即便是学会了语言,也不爱说话。自然也没有什么刁难下人的习惯,她从不发号施令,也不咄咄逼人,不如说,薇薇安身上总带着一种驯静的温顺,让玛丽觉得自己不是在照顾一个人,而是在照顾一枝插花。
有一次,她在夜里偶然醒转,听见床上女孩辗转反侧的声音,却没放在心上,只翻了个身便坠入黑甜。
没想到第二日清早,便看见薇薇安雪白手臂上斑斑驳驳一大片红印,看上去十分凄惨。
她这才意识到昨夜女孩辗转反侧的原因,新换的床单在丝绸上别出心裁刺了花纹,看起来典雅优美,旁人感受不到的针线痕迹却磨损了女孩的皮肤。
玛丽吓了一大跳,又是温水擦拭又是涂抹药膏,终于让那红印在出门前退了下去,她惊魂未定,忍不住用嗔怪的语气埋怨她的小主人,既然觉得痛了,昨晚为何默不作声。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心惊肉跳地,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推卸责任。
薇薇安却没有生气,小女孩坐在沙发的软垫里,托着下巴认真思考半响,忽然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原来这就叫痛啊。
她语气平常,双眼澄澈,的确听不出半分恼怒,见玛丽不说话,又踢了踢腿,示意玛丽给她穿上剩下半双袜子。
玛丽忽然意识到,她的小主人与其说是没有生活常识,不如说是没有活着的常识。
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奇怪的想法令她莫名有了点骄傲感,如同面对曾经最小的妹妹,白纸般的婴孩刚刚学步,小小的粉红手指紧紧抓住她的食指,叫人心生一分难言的爱怜。
她叹了口气,弯下身去为薇薇安穿好鞋子,又替她梳头。两年过去了,十一岁薇薇安的头发又黑又长,水一般从指缝间淌下,又缠绕在指尖。玛丽将它们和丝带一起梳成辫子,又别在脑头,束住剩下的长发。
女孩忽然摇摇头。
痛,她用朗读般端正的腔调现学现用,又上了一个台阶,好痛。
她弯下腰把缎带解松:这样呢?
不痛了。小女孩眨眨眼,一瞬间就把这件事儿忘了,飞快地跳下椅子,走吧。
玛丽替她提着外套走过长长的走廊,春夏之交,藤叶间漏下的光和花瓣一起掉到脚边,今天是到马场去学骑马的日子。
不远处那匹雪白的小马驹已然认得薇薇安,亲昵地甩着尾巴,她的骑手看上去却更镇定,只摸了摸她的脑袋,便轻快地飞身上马,跑了起来。
阳光太灿烂了,落在眼里几乎成了一片白光,明晃晃的,女孩平静的脸在反复地在她的眼前出现,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双雾一样的眼睛,飘在云端,落不到实处。
与五岁开始在田埂上追着野兔疯跑,十岁为了条棉手帕和同伴争吵不休的玛丽不同,名叫薇薇安的女孩周身与世界隔着浓密的雾,而玛丽发现自己宁愿要那种鸡零狗碎的快乐。
绿草茵茵,玛丽提着食篮,在树荫里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盘旋在心中的妒忌消失了。
虽然,这并没有让她停止对薇薇安的监视,这是身为仆人的职责。这职责一边迫使她如同乌鸦的耳目一般事无巨细地关注着薇薇安,一边却也让她一日日沉迷进这些细节中去。
外人眼中,薇薇安是从未露面的公爵养女,一夜飞上枝头的麻雀,在家庭教师眼中,薇薇安是聪慧到几乎与年龄不符的天才,然而,只有玛丽知道,在生活方面,薇薇安的知识匮乏得出奇。刚到公爵府的两年几乎是浑浑噩噩度过点,没有人想过去教一个人应该如何活着,这种孩提时期就应该明白的事情,在这里似乎不值一提。
玛丽便只好承担起这一份责任。她没当过老师,只好凭着本能去教导。像曾经教导妹妹学步一般,她耐心地教导薇薇安,温暖是洗热水澡时被温水环绕的感受,寒冷是冬天忘记穿斗篷,困倦是每晚入睡前要做的事,疼痛是被纸张划破手指头。
那快乐呢?一天结束,薇薇安歪戴着睡帽靠在枕头边,仰着小脸问,快乐是什么?
快乐就是开心啊。玛丽很想这么说,却又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又是两年过去,薇薇安的眼睛依旧像海雾深处的星星,又空濛又晶亮,看不见悲伤,自然也没有快乐。
于是玛丽找不到任何可以与之比拟的事情,她绞尽脑汁思考半晌,只好勉强地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即便如此,她们依旧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
直到十四岁前,薇薇安都被养在闺中。公爵疼爱她,给予她甚至远超大贵族女儿的荣宠。玛丽记得,曾经不过是有只漂亮鸟儿误打误撞飞进厅堂,在薇薇安的目光中多停留了两秒,第二日,整个王城便都回荡着公爵府马蹄的声音。名贵的、美丽的鸟儿一只一只被搜罗进阿尔希弥斯的花园,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有婉转的歌喉、优雅的姿态和华丽的羽毛。工匠连夜打出巨大的金笼,安置在繁盛的花木之间,靡费泛滥,只为让它们日夜歌唱。
虽然薇薇安走过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好吵。她说,似乎根本不觉得到自己和这一场兴师动众有什么干系。
公爵对此展现出慈父一般的宽容。
他想要的已然得到。骤然出现的女孩,毫不避讳的宠爱,奥尔德林都对此议论纷纷。
这好奇在薇薇安十四岁生日达到顶峰。那年夏天,紧闭数年的公爵府大门再一次敞开,整个奥尔德林社交圈的贵族都像潮水般涌进来,心怀鬼胎地窥探,阿尔希弥斯的门扉后,究竟流淌的是艳情、阴私还是背叛。
好奇心将所有贵族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却无人敢在此刻声张。生日宴在花园中举行,处处都是为她精心打造的痕迹。星如光海,华灯如昼,蔷薇的软枝垂下来,团团簇簇,半掩金笼。白日被丝绸蒙住的鸟儿乍见光明,便开始放声歌唱。安德烈站在笼旁,脸色在光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在这场宴会中,他也沦为陪衬了,公爵之子将此视为羞辱。
往来的仆人注意到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却无人敢出言安抚安德烈十六岁仍未觉醒魔力,性格愈发阴沉。更何况,今夜对公爵府至关重要,不仅是公爵养女第一次社交亮相,更意味着阿尔希弥斯家族重回社交场在过去数年中,公爵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以至于外界开始怀疑这是否是拉维诺第一大魔法师家族血脉凋敝的迹象。
光明神殿便是在这个时候崛起的。叫人吃惊的是,数百年后与魔法派势同水火的神殿,在四百年前竟也不过是魔法中的小小分支,与拥护黑暗神的占星院一派相看两厌,在名利场上日日互扯头花。
彼时正是奥尔德林气氛最胶着的时日,那年冬天无雪,天气干燥得出奇。大半个王国都笼罩在干旱的燥热里青黄不接。遭了殃的还有贸易航运,外流河水位急速下降,夏季汛期也迟迟不来,国王夜不能寐,光明神殿与占星院纷纷宣布,将主持祭祀,占卜雨期却不料被阿尔希弥斯一张请帖占尽先机。
也就是在这场晚宴中,薇薇安展现了预言的天赋。沿长阶缓缓步下的女孩,黑发蓝眼,譬如冷雪。她佩戴着覆面的白纱,站在宾客之中,既没有行礼,也没有问好。花园陷入寂静,只能听见虫鸣,就当有人终于不耐烦地想要开口之时。少女闭上、又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哪怕是玛丽都意识到了某种空旷而辽远的降临。月至中天,洒下银练般的光辉,犹如落雪,空明一片。繁复花木、重重晚宴,一切都在此刻寂静成雪原,空空如也,无遮无挡,而薇薇安立于其间,睛清目明,只一眼便将时间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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