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夜行免费阅读(11)
我的额头微微沁出了汗,太流畅了,这样的审问程序无可挑剔,但却隐约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危险,无论我如何推脱和挣扎,神殿都有办法破解。
因为真相确实恰如神殿所预料的那一般。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在步步紧逼的死局面前,我却没有喊停的正当理由,只能看着那片金色的真言之羽缓缓地飘到了那位女仆的面前,如金色的竖瞳漂浮在空中。
大神官的声音在神殿大厅中庄严地回荡:身为光明神冕下虔诚而忠贞的仆人,我向你发问你,是否是夏夜宴当晚向艾希礼格罗斯特下药之人。
是。
你使用的药物是什么?
一种让兽人显形的药剂,由我倒入酒壶,在宴席流转间到达每个人杯中,邪恶者原形毕露,光明者毫发无伤。
女仆低声应答,像诚恳的羔羊般深深地低着头。
神殿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一片羽毛,而它依旧飘浮在空中,泛着美丽的金色。
没有燃烧。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对艾希礼格罗斯特使用这样的药物?
没有声音。
女仆久久地低着头,就当看守的骑士想要俯身查看的时候,大厅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呐喊。
因为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欺骗了光明神!
刚才柔顺而木讷的女仆猛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们花言矫饰!瞒天过海!欺骗了皇室!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玷污皇室血统,背叛光明神冕下的罪人!
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进入皇宫成为见习女仆。所以我,既是皇宫忠诚的奴仆,也是光明神虔诚的信徒,她幽幽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此,当我听闻艾希礼殿下可能是一个肮脏的半兽人的时候,我简直无法忍受。
如果这是扯谎,那么我无法忍受王室被泼这样的污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无法容忍他对光明神的背叛。
我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烈性的药剂,但如果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这份药效根本无法发挥,更别说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如果他是一个兽人
那么它将在宾客之中显出丑态,为它的欺瞒和先祖的罪孽而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是长指甲狠狠地划过了光滑的石英表面,令我毛骨悚然。
然后,我发现这都是真的!一个肮脏黑暗的下贱种族,竟然在不知何时混入了我们人类的宫殿之中,还险些因为瞒天过海的花招逃脱了责罚!这是亵渎!无与伦比!不可饶恕!
她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嘴角忽然流出鲜血,目光却依旧幽怨恨毒地盯着我:所以所以我一定要站出来揭发你!光明神在上!神官阁下!在场的诸位!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承担自戕的罪恶,纵使死后的灵魂无法升入光明神的乐园,也要揭发这般丑陋的面目!
神殿骑士!将她拦住!大神官低喝。
站在女仆身后的神殿骑士迅速地控制住了她,然而她却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她瞪着眼,身体却软软地倒了下去。她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红润,眸光却开始涣散。
安洁黛尔飞快的冲下了台阶,念起神圣治愈术的咒语。柔和白光骤然亮起,圣光不断地涌入女仆的体内。
但她却在光芒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光明神在上请宽恕我的罪孽。最后她喃喃地说,红润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下去。
如此突然。
我愣在原地,难以名状的绝望却已经悄悄地漫上心头。
一种烈性毒药。安洁黛尔捏开了她的下巴,查看了她的瞳仁和舌苔之后,略一皱眉。
鲜血滴答落在神殿洁白的地板上,我忽然想起了奥尔德林的夕阳。
真言之羽依旧没有燃烧。
所有人都再次陷入沉默,骚动的神殿安静下来,大神官做了个手势,两名神职者将女仆的尸体带了下去。
孩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直到此刻,他依旧叫我孩子。
第15章 问神
我确实无法反抗。
我紧紧地咬住了牙,疼痛使我恢复了一丝清醒,我竭力让自己不要丧失对话的逻辑: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大神官阁下,死亡并不代表真相。
但除了真相,还有什么能让一位虔诚的光明信徒付出这样沉痛的代价,你应该知道,在光明神殿中,自戕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堂。他慢慢地说,坦诚吧,孩子,这样神殿或许还会宽恕你口吐谎言的罪过。
这样的宽恕有何意义!
我感觉指尖一瞬间陷入了自己掌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我感受不到痛楚,只有茫然和无助。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非死不可呢?
只因为我身体中流淌的一半鲜血有罪吗?
别担心,如果你依旧不愿意承认,那我们还有一个公正的办法。
他将手中的火炬交给身边的神侍,神侍便托着它缓缓地走下了台阶。
随着他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大神官站在高处,自上而下望着我:兽人族曾经挑拨光明神冕下与黑暗神之间的战争,导致整个世界生灵涂炭,诸神陨落,最后导致神明再也无法以真身降临世间。这就是为什么神殿会对兽人出现如此谨慎的缘故。
但你不需要担心,光明圣火是从光明神冕下的指尖洒落人间的火种,只要你天性纯洁,那么当光明圣火掠过你的指尖,就只会如一阵暖风般轻柔。
但是只要接触到一滴兽人的血,光明圣火中的真言之羽就会熊熊燃烧,他温和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既然我们都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位没有魔力天赋的普通农家姑娘,那么你何必担忧自己身上有兽人的血统呢?
换句话说,如果你是兽人的话,那么,真正的艾希礼殿下在哪里?是你将他藏起来了?还是说,从你出生开始,这一切就是瞒天过海的骗局,你和你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是兽人,以狡诈的轨迹欺瞒了国王,才得以进入皇宫之中呢?
分明是国王欺瞒了我的母亲!我心中恨恨地想,却无力反驳。
大神官看着我,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与他的话语一起步步紧逼的,是安洁黛尔从神侍手中接过的火炬啊,那实在是制式相当精巧美丽的一支火炬,纤细而神圣,被美丽的女神官擎在手中,像是一枝白金色的高贵花朵,但这枝白色花朵却随着她的一步步逼近而盛开得越来越肆意,白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能让一切黑暗都无处遁形。
美丽却残忍的死亡之花。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身后再次响起了铠甲碰撞的叮当轻响,两名神殿骑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背后,他们的手按在剑上,仿佛一堵冰冷的墙。
你们这是要对我使用火刑吗?我轻轻地问,将目光转向了莱昂内尔,兄长?你与父国王陛下都默许这一切吗?
如果你的血液没有那肮脏的血统,那这火焰就不会伤害到你,艾希礼。他痛苦地、缓缓地移开了眼睛。
他明知道的。
我的心下一片绝望,缓缓低下了头。
没有必要再看他了。薇薇安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久前马车上的对话,仿佛是一场可笑的玩笑。
请殿下触碰圣火,安洁黛尔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殿堂中回响,却像一声叹息,愿世间一切罪恶得以涤清。
死亡之花在绽放。
不能后退。我在心中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旦我流露出想要转头逃跑的迹象,那么我的罪名必定会从此落实。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我紧紧地握着拳,感觉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发着抖,那一支火炬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灼热的白色火焰如同太阳,让我双眼刺痛,几乎要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我想要尝试着使用魔力,但体内却仿佛一个烈日下暴晒的空杯子,没有一滴水能够留存。
身体深处似乎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升起,在令人绝望的热意中,我难以控制地抬起头,躲避那刺目的光芒在神殿洁白的穹顶上,有无数颗星辰在闪烁,仿佛神明注视世间的眼睛。
那么神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注视着那些耀眼的宝石、星辰,向那些纯白而优美的雕塑,神明在人世间想象的凝结发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没有神回应我。
掌管命运的神,掌管西风的神,掌管繁花与爱情的神,掌管湖泊与天鹅的神,掌管彩虹与极光的神,处女与百合花的神,战争的神,疗愈的神,丰收的神,小偷的神,商贾的神,乐器的神神明!全知全能的神明!垂爱众生的神明!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办法,没有人回应。神的雕像依旧安静地伫立在阶梯的两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一如极天之星辰,从最遥远的高处俯瞰人间。
正如我的母亲去世的那一日。
在这高热而恐惧的幻梦中,我忽然回想起了那一日。
说来嘲讽,尽管身为兽人,我的母亲却是我见过最为虔诚的信徒,在失去父亲的爱情后,宗教便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囿于皇宫的她,企图从圣典中为苦难寻找到理由,祈祷痛苦的赎罪,能够令灵魂摆脱兽人的罪孽,得到神明的祝福。
这样的光景持续到她临终的那一日,她在陷入漫长的昏迷后苏醒,请求我到神殿去为她寻找一名聆听她临终祷告的神官。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得到她的请求。为了这件事,我拼命地跑着,穿越偌大的皇宫,来到神殿之中,在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终于哀求到一位神官阁下愿意为我的母亲做最后的祷告。
那天她服用了大量的变形药水,吩咐我与莉塔在房间点起大量的熏香,掩盖行将就木的身体腐臭,以免自己在神官面前昏迷而显出丑态。
但即便如此,一名来自出身不明、不受宠爱的情妇,对于神官而言也并非是光彩的角色,因此,即便是应允而来的神官,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门边,轻声诵念祝福。
那一日我的母亲和神官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她弥留之际,高热和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在陷入昏迷的边缘挣扎着睁开眼睛,嗫嚅着向那位神官祈求:请握一握我的手吧
那时我站在她的床边,看见她伸出的手却苍白,干枯,散发着药水和重病之人皮肤濒临腐坏的味道。
但她的双眼露出一种天真的希冀,那一刹那,仿佛她的少女时代如百合花般一瞬盛开重来。
我能得到主的宽恕吗?她满怀希冀、断断续续地问。
没有人给出回复。
神官站在熏香浓重的房间内,不远不近地沉默。
愿主祝福你。
他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离开这香气与腐败的房间。
生命就这样消散了。难道在诸神面前,灵魂的重量就是由出身决定的吗?
这就是公正吗?
疼痛骤然将我拉回了现实。身后冰冷的铠甲,在我情不自禁的后退中被撞上。铁甲骑士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以一种几乎要将我骨骼捏碎的力度,让我无法在后退。
热意燎动在我的指尖,面前的圣火燃烧得像太阳在融化,紧握着手腕的铁甲却冷硬如冰,仿佛被两种极端的温度撕成了两半,又似乎是被野兽森白的獠牙撕咬着,往深渊里拖。
多年前我的母亲弥留时,仰头看见的是否也是这样景色?
身体的血液在圣火的照耀下一瞬间沸腾得吱吱作响,我相信我的血脉与这光明有着亘古的宿孽了,毫无疑问。
恐惧、谎言、背叛、撕裂与鲜血,血液中所有远古的恐惧都被这一支圣洁的火炬唤起,如同在阳光下溃不成军的阴影。是诅咒,每一个部分都在恐惧中叫嚣。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我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惧怕,只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地发着抖,所有人都站在那纯白、明亮、而遥远的阶梯高处,遥遥地望着我,我想看清他们脸上各自的神色,是否会有人为我露出一丝担忧和不忍?
但是泪水却模糊了我的视线,教堂的如此宽敞,我却觉得自己被无数铁链缠绕,它们穿过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脖颈,我的双眼与心脏,在炽热的白光中,众人与众神的面容都如雕塑面目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神!全知全能的神!你不回答我吗!
我是被锁链缠绕的囚徒?是提线的木偶?无论如何循规矩步,最终只能往绝路上走吗?
名誉、规训、命运、虔诚,我所应得的,只有一场体面而无声的荣誉死亡吗?
可是、可是我不想死啊!
就在圣火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的指尖忽然一烫,一道明亮的白光从我的指尖亮起,直直地向圣火冲去。它的光芒太耀眼,金色的电弧在空气中焦躁地跃动,以至于那一刻连圣火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整个大厅被一种极其明亮的光芒填满,连穹顶无数颗闪烁的白耀石都似乎在光芒中湮没了,在这强烈的光芒下,那些笼罩在柔光中的洁白雕像也出现了强烈而明显的阴影。
当的一声脆响,圣火被那一道光芒打落,掉在地上,安洁黛尔发出了一声疼痛而惊慌的尖叫,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一道白光如初夏雷雨云中肆虐的第一道电光,冲破了她临时支起的防御法阵,直直地向高处的大神官冲去。
星移斗转,所有殿堂上空的白曜石都同时亮起,神殿数层防御法阵都在魔力冲击中破碎,破碎。在魔力剧烈的波动中,我甚至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如同铁索的断裂,幻梦的终结。
不愧是光明神指尖留下的火种,当它离开火炬的一瞬间,它便自动熄灭了。
我注视着火炬咕噜噜滚远,内心忽然平静得出奇。
视野中,指间的电光依旧明亮,如永不回头的光箭,撞上最后一道,由大神官支起的法阵。
然后它砰然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电弧,最后消散开来。随后眼前光芒大炽,上方无数颗白曜石齐齐亮起,在电光石火间与我发出的魔力相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来自神殿防御法阵的白光就吞噬了我的光芒,同样笔直地向我冲来。
这是神殿自动发动的攻击法阵,蕴藏着光明神原处遗留的力量,没有人能够在此时将它停下,而我也已经没有魔力去支起哪怕薄薄的一层防御阵。
但是无所谓了。在电光冲破法阵的那一瞬间,我在大神官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切切实实的慌乱,如同完美面具上的一道裂纹。
数百道白色的光柱如箭雨般射向我,炽热的光芒铺满我的视野,一切都归于熔融的白金色。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我并不想死,如若今夜难逃一死,那不如就像那道电光一般撞碎在这里,起码足够痛快。
到此为止了。
一道清澈的声线突然从我身后的神殿门口遥遥传来,白光突然一暗。狂风乍起,旋转的气流在我的身前构成了一个风系防御法阵,旋转着,以我为中心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那一刹那,似乎连外界的景象都因为这高速的气流而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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