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便是渡海小说(8)
她不知道那天,林净宁是来过一趟宜城大学的。顾世真好像很是迫切,要趁着明年春天退休,把手里的项目落到实处。这么大一笔投资,林净宁该是要亲自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恪严的面子上。
还是那间会客室,骆佳薇也去了。
林净宁坐在沙发上,漫不经意的喝着茶,听顾世真长篇大论,实在太无趣,脑海里却忽然想起那天,温渝弯着腰倒水烫到了手的样子。
顾世真说完,问:净宁,你觉得怎么样?
林净宁淡淡一笑:原来以为顾院长偏爱文学重视教育,现在看来也有经世之才,要在生意场上,晚辈自惭形秽。
这是场面话顾世真听过不少,从林净宁这说出来倒有些不一样的意味,顾世真精明世故,只是摆摆手谦虚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读读书。说罢看向一旁的骆佳薇,你说是不是?
骆佳薇勉强笑了一下。
从进来这间会客室开始,骆佳薇的表情就不太自然。要说过往,也是曾有着接近的时候,但是现在,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顾世真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你们很早就认识了,这算起来有十多年了吧,在这一起说话,没有别人,不用介怀。
骆佳薇正要开口,嗓子一疼。
面前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样子,多了城府和让人看不透的笑意,冰凉,冷静,沉稳。他低头喝一口茶,骆佳薇已经沉沦。哪怕在一个城市,也是多年不见,如果不是李恪严这次回国,大概不会再有交集。
话说到一半,顾世真出去接了个电话。
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半晌是安静的。骆佳薇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茶壶,说:给你再添点茶吧。
林净宁没有说话,点了一支烟。
骆佳薇倒水的时候是有些颤抖的,只是尽量保持平稳,像是长辈一样,笑着明知故问:听说你在宜城做的不错,一切都还好吗?
林净宁抽了一口烟。
他静了一秒钟,将烟头朝下沉在了茶杯里,四周安静的可以听到烟头燃灭的沙沙声,这让骆佳微脸色变得很难看。
顾世真进来的时候,关心的问了句:是不是不舒服?
骆佳薇艰难的扯着嘴角,很快从林净宁身上挪开视线:可能是最近搞课题,工作太忙了没有睡好。
就是年前你报的那个文学史课题?顾世真道,不是带了个助教吗让她去做准备工作,我记得是叫温渝吧,上次陪你一起过来倒茶那个?
听到这句,林净宁眼皮一抬。
他眉头几乎是很轻的皱了一下,倒是觉着这宜城大学真是个风水宝地,人杰地灵深藏不露,似乎是更有意思了。
顾世真又说了两句,要请他去拢翠园。
林净宁借口还有事回绝了,没待一会儿就起身离开。走的时候骆佳薇送了出去,只是嘴角还是牵强的笑。终于送到楼下,骆佳薇忍不住停了下来。
阳光普照的日子,本该是好日子。
骆佳薇看着那个背影,有点哭腔:我知道没有资格和你说这些,哪怕看在严老的面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个朋友都不能吗?
林净宁只是步子顿了一下,没有停留。
骆佳薇性格稍许强势,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决然离开奔赴前程的原因,却在得到之后也忍不住想要更多,又受不了被忽视和冷落。
江桥已经将车开过来,停在林净宁身侧。
刚好听见骆佳薇那句话,一时有些唏嘘。
林净宁不曾理会,走到车边,刚拉开车门,西服一角被人拽住,他没有回头去看骆佳薇那张快要梨花带雨的脸,只是轻拂掉那只手。
他声音很淡:佳薇,别让老师难看。
就这一句,断了所有的期冀和情分,林净宁还是给留了面子的。人总是在毫不在意的时候才能平静的说出这样的话,骆佳薇怎么会不明白呢。
风从东南方起,瞬间又恢复平静。
江桥开着车绕了宜城大学一圈,往后门方向开去,开得很慢,慢到林净宁可以抽一支烟的功夫,然后在校园路上看到了温渝。
她和一个外文教授在说什么。
林净宁看了一会儿,手机里刚好有消息进来,他随意扫了一眼,对江桥道:车停这,你先回去。
这个样子的林净宁心情是不大好的,江桥一般不会说什么,只是听从吩咐悄悄离开,留下林净宁一个人坐在那。
温渝那时还没有看见他。
教英语的西雅图老教授不太能会说中国话,手势摆了个不停,林净宁只听到温渝一直追在身边,喊着:professor?地道的伦敦腔调,意外的好听脆耳。
他低头点了支烟,从车上下来。
温渝还在因为文献的问题和外文教授谈论,她忙起本职工作似乎更得心应手,英语说的很流利,不像和他在一起,中文都说的那么拘束软糯。
外文教授叫住她:温助教。
他们就一个问题说了好几分钟,温渝一边听一边做笔记,手上拿着本子,一边说一边写,说完了,外文教授笑了一声,似乎还有急事,匆匆道别就走了。
温渝无奈,叹气般说了声:professor。
她抱着资料和笔记本,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回教学楼,只是一个抬眼的瞬间,她看见十来米开外,林净宁抽着烟靠在车前,平静的看着她。
温渝有些愣住。
她还记得那个傍晚,他坐在车里笑着说不急,总归会再见的,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快,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花了眼。他们就这样站着,隔着长长的马路。
还挺沉得住气。
林净宁笑道:记得没错的话,宜城大学的助理教授是有年纪要求的,那么温老师,请问你有二十吗?
这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既带点揶揄她说自己是学生的那句,又大方赞赏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的样子,一句话几个意思,还得让人琢磨。
温渝觉得自己被拿捏了。
林净宁低头,掸了一下烟灰,像是很诚恳的样子,目光落在温渝有些微红的脸上,轻声道:有时间的话,请你吃个饭。
第9章
温渝不曾想过再见到林净宁,会是这样的景象。
他像是戏文里冠盖满京华的公子哥,只是那双自然从容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哪怕是飞蛾扑火黄粱一梦。
林净宁又抽了一口烟。
温渝攥着书的手紧了又紧,她不是特别擅长应付这种关系。想着从前李碧琦就特别感慨,自己一个堂堂雷厉风行的大小姐,怎么会生了这么两个女儿。一个温顺,一个沉郁。
于是她艰难启齿:要不,我请您吧?
来来回回帮了她好几次,是该她请的。
这话林净宁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听,他好笑的看着她,像是觉着挺新鲜似的,眼睛在吸烟的时候眯了眯,半晌笑了声:行啊。
那天她不知道怎么上的车,只记得车里淡淡的烟味。林净宁开车很稳,缓缓地从校园绕了出去,上了公园大道。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开车,从前他都是坐在后座的。也是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近到一抬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衬衫。
车里其实很安静,林净宁话不多,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只是随意问了句:想去哪儿吃?温渝说随便都行。
林净宁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馆子在巷子最深处,看着很低调的样子,进去却是亭台楼榭,落地玻璃窗白色帘子,大红灯笼高高挂,映照出一条幽静的小路。从小路拐进去要走好久,才到包间。
他似乎常来这,服务生对他很熟,说:林总这边请。
温渝跟在后面,拘谨的像只小猫。
他们去的包间临着湖,湖面安静。温渝今天穿的是淡蓝的半裙,白色衬衫束了进去,头发散在肩头,像民国旧学生,倒是很应景。她坐在窗前,模样端正,看着很是乖巧。林净宁不免多看了一眼,将菜单放在她面前:这的苏州菜做的不错,你可以尝尝。
温渝一怔,原来以为她是苏州人。
她也没有解释,礼貌的将菜单推过去:您随便点吧。
林净宁笑了一下,以为她是客气,随意点了几个有名的苏州菜。等侍者拿着菜单出去,他懒懒往后一靠。
听顾院长说,你叫温渝?他是这样开场白的。
湖水轻轻浮起波浪,拍打着楼阁,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衬得这个傍晚奇怪的寂静。温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到这,她有一瞬间察觉到林净宁的轻慢。
她嗯了一声,目光变得坚定柔和:温水的温,矢志不渝的渝。今年二十五岁,在宜城大学做助教。如果林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
这段话说的就很有意思。
既是回应了林净宁之前的那句有关年纪的调侃,又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表明了态度,不是她故意骗他,只是他并没问起。而且她不再称呼您,改为林先生,又很刻意的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林净宁原来以为温渝是柔弱的那种南方女生,现在看来倒是他看走了眼,时而还是会有些坚毅清高的性子,他抬手给她倒了杯茶,说道:随便说说,这么严肃做什么。
温渝没有接他的话。
倒是林净宁笑了笑:还真有个事找你。
温渝眼神询问。
林净宁说:大概两个月前,你在百汇街是不是买过一幅画,签名处写的是孟春林,有印象吗?
温渝都快忘了这个事。
她很久都联系不到温寻,那幅画现在估计在公寓吃灰。只是很纳闷林净宁怎么会知道这个事,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净宁看她一脸的疑惑不安,轻声笑道:那幅画是一个熟人的,阴差阳错被卖了去,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把画拿回来,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他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是轻佻的。
温渝脑子嗡了一声,她忽然觉得他至今为止都是在有意靠近。好像在林净宁眼里,她不过是个在院长办公室打杂的穷助教。而且那幅画并不贵,不过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现在被林净宁这样提起,好像是她赚了似的。
她缓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不卖呢?
林净宁有点意外会是这样的回答,但这几个字温渝说的铿锵有力,他听的实在清楚,还有些刺耳。他俨然一副商人模样,打量着温渝,似乎在说他会开一个很好的价格,不会亏待她。
原来这是一出鸿门宴。
温渝并不介意林净宁这样看她,她只是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和他相遇。她看着他这样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有些羞耻。
林净宁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开个价。
温渝坐不住了。
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
林净宁:以为什么?
温渝的目光慢慢往下,落在他的嘴唇上,唇很薄,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伤人。这样精明世故的商人,温渝该意识到的。她掏出一张卡,放在桌子上:我想应该够付这顿饭钱了。
说完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一步也没回头走了出去。这么一种决然的姿态,林净宁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从前不是没有过女人,只是这回好像失了算。其实温渝有些误会,林净宁是真的想请她吃顿饭,虽然他有些故意耍滑头和试探。可她居然生这么大气,他是没想到的。
他看着桌上那张卡,随手拨了拨,背面还贴着标签,写着宜城大学工资卡,不由得目光一敛,笑了一声。这姑娘不好对付。
林净宁后来点了瓶酒,一个人喝了很久。
杨慎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醉意。湖边的风缓缓吹了进来,吹的他近乎清醒,又要了一瓶酒。
杨慎陪着喝了点,道:怎么一个人过来喝酒?
林净宁捏着酒杯,晃了晃,看着杯子里醇红的酒,想起刚才被撂挑子,轻笑了一声,道:你不是来了。
杨慎嘶了一声:不是我说啊,这节骨眼也就你跟没事人一样,我可是听说,嘉兴那边要来人了,还大张旗鼓。
林净宁知道。
在他下午收到林之和消息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回看来老爷子是认真了,不止周樱,林家主母也过来了。林净宁和他这个养母,一向关系温和,很是尊敬。
杨慎又道:我看你躲不掉。
林净宁喝了口酒:谁说我要躲了?
杨慎短促一笑,也是,林净宁就没在乎过这些,可能唯一看重的是老爷子,倒是自个儿瞎担心了。
林净宁问:你场子的事处理好了?
说起这个,杨慎道:找了几个人给了点教训,下手不重,让住了两天院,那女生还算懂事,可能托了她那个关系,还真是消停了几天。
这话模棱两可,不挑明说。
林净宁:以后招人注意着点。
他们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狠厉,对这些事见的惯了,总是漫不经心的谈论着,像是很漠然的说今晚那道菜味道不错的样子。
别扯我了,我倒是听春林说你在帮他找一幅画?杨慎道。
可不是,画的主人刚走。
林净宁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目光渐渐变得浑浊。这些天春林时而会来公司,他一直出差,大都是江桥糊弄过去说还在找。
杨慎问:什么画找这么久?
林净宁不以为然:瞎描乱画。
还真的是这样。
那时候他对温渝是什么感觉呢,可能比有趣会多一些,甚至骨子里有点轻视,像逗一只猫,打发点无趣的时光,也只是聊胜于无,所以他并没有在意温渝离开。他那几天其实很烦躁,想找个趣儿。再加上后来那几天嘉兴过来人,林净宁一边忙着处理公司的事,还要应付林母他们,实在没那个心力想起温渝。
只是让江桥送回了那张工资卡,但温渝没要。
倒是温渝,送还了那件西装。江桥一时也没了主意,又不好打扰林净宁,便自己做主先将这事搁着了。
一来二去的,两周过去了。
宜城那段时间天气特别好,算是六月天里的最高温,哪怕是穿着短袖裙子,依然觉得皮肤要被晒伤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一场及时雨。宜城大学那几天开始筹备运动会,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往后推迟了。
温渝照常生活,就是情绪时而低落。
她还是会偶尔想起与林净宁之间的小插曲,还是会自嘲,短短两周人都瘦了。就连李湘都在怀疑,她是不是失恋了。
温渝怎么说的?
她更多的是沉默,然后,没完没了的加班,应付骆佳薇安排的课题,批改写作班作业,去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周末会监考,忙的连轴转。这种忙法,李湘实在看不过去了,趁着一个闷热的38度天,对温渝道:咱俩今天出去逛街吧。
她没兴趣:算了吧。
李湘不依不饶,非要拉着她一起去:你这忙的不对劲啊,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可不能看着你这样,上次你那么折腾给我买了常熟叫花鸡,我多感动涕零啊,这回怎么着我也得帮着你重振雄风。
温渝一身鸡皮疙瘩,无奈道:你这语文谁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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