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林子律(14)
哎?游真想不到一个会在Zone买票看小众乐队演出的少年不知道《加州旅馆》,或者他终于记起翟蓝早就声明自己并不是什么乐迷不是他们的,也不是摇滚乐的受众群体慢半拍地答,哦,对啊。
没听过。翟蓝果然说,第一次听,吉他弹得好像很厉害,隔壁座一直在夸你。
游真失笑:一个人弹完是有点儿难,我练了好多年。
那你刚才为什么想唱这首?
说实话吗?
啊。
那就,不知道,下意识的,和你一起时很多决定都不过脑子。
听着不像好话可翟蓝无奈地笑了:这么一说,我俩都挺任性的,走到哪儿算哪。
也许吧。
游真踏出一步,紧接着翟蓝就往后退一步,若即若离,总是无法轻易地接近他。有点焦躁,但又享受此刻的心照不宣。
当翟蓝说以前没听过这首歌的时候,游真只剩惊喜。
他觉得《加州旅馆》可以解读一千万种感觉,惟独初次聆听时感受最深刻。而无论感知到什么情绪,导向结果其实会差不多。
只要和弦再次奏响,翟蓝就会永远记得拉萨的小酒馆和唱歌的他。
拉林铁路通车不到一年,每天班次有限,拉萨出发只有三趟。决定坐高铁的时候第二天的票只剩下最早一班,休息时间被大幅度压缩。
翟蓝甚至来不及告知李非木,稀里糊涂地背着包上了车才想起这事。
编辑消息发送完毕,几乎没有间隔,李非木的电话就急不可耐地打过来。翟蓝接起前,无奈地对游真抱怨:你看吧,他真的好像一个男妈妈。
为了印证这话,电话接通后李非木第一句果然不出所料:翟蓝!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翟蓝倒很平静,哦对,我还想问你来着,我在哪站下车?之后是坐班车还是找个车去你那边你在哪个村来着?
李非木:
差点被这个自作主张的臭弟弟气得脑溢血。
但李非木总归知道翟蓝什么德行,没有当即发作:你在米林站下车,我现在收拾一下就出发,等会儿接你。
啊。翟蓝应下,挂了电话后才立刻忐忑起来。
认真算一算,他和李非木在这次的西藏之旅之前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忙完葬礼,李非木立刻回了西藏继续自己的支教,而翟蓝此前自闭太过,完全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虽然说兄弟没有隔夜仇,但太久不见,难免近乡情怯。
李非木不会打我吧翟蓝喃喃着。
身边,游真因为早起太困打了个哈欠:你又在嘀咕什么?
翟蓝:没。
游真半靠着座椅:我也给丹增的老师打个招呼,免得不请自到让人尴尬哦对了,你哥哥在哪个学校支教,他来接你么?
他说他在米林站等我。
游真答应了,转过头,专注地凝望宽敞车窗外的风景。
青藏铁路,滇藏公路、川藏公路编织起一张交通网,凿破世外桃源的岩壁,也带进了潮湿季风。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脱现在已不是难以进入的无人之境,他们坐上这班藏地最美高铁,似乎也标志着风餐露宿的艰苦徒步成为了历史。
连接拉日铁路,从拉萨出发,先往东,再向南方,沿途四十多个隧道,一共要跨越雅鲁藏布江16次,最终抵达海拔不到3000米的河谷林芝。
山的雪线越变越高,草甸、灌木、林木
褐色山脉开始一眼望不到峰顶,辽阔沙丘在钻入隧道再钻出后不见了踪影,红色树林越长越高,静静流淌的咸水中是和蓝天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们随绿色列车一起下沉,窗外,尼洋河奔涌,谷地深处,零星的粉色仿佛一小片沾染朝霞的云。
那是桃花吗?翟蓝突然坐直了,拿出手机试图拍照。
他坐外侧,游真可以从屏幕里看见那团模糊的粉,但很快山和树林挡住了它,翟蓝眼底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不自觉地叹气。
游真想了想,没有先安慰翟蓝,但暗自有了一个他会喜欢的计划。
经过大片山间草原,最后一次跨过雅鲁藏布江,河谷潮湿的空气透过缝隙短暂缓解了干燥,三个半小时眨眼流逝,列车缓慢地靠向站台。
信号满格,翟蓝没急着打李非木的电话,他猜想对方的性格恐怕会先打过来。
然而直到快出站,李非木除了一句到了没,居然不吭声!
怎么回事?翟蓝暗想,短短三个小时,非哥转性了?
或者他又去忙别的,把这事儿给忘了?
倒是始终落在身后两步远的游真,从到站开始就不停地听语音、发语音。翟蓝问他,他说在和泽仁丹增的老师沟通。
两人此前交流一直隔着央金,因为没直接接触,这么交换信息也并不影响什么。但现在突然要见面,总绕个弯也不是办法,这才加上联系方式了。
好的,等会儿见,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竖着耳朵听见游真的公务告一段落,翟蓝脚步停了停,等他走到自己身边,问:地址拿到了吗?
嗯,仁青村。游真说着,没注意到翟蓝脸色一变,他说他今天刚好来火车站接人,让我在出口等一会儿诶,翟蓝?
翟蓝:仁青村?
重音微妙,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而他们都忽略了在米林站下车也算巧合。
游真摘下耳机:你哥哥,姓什么来着?
李。翟蓝说,李非木。
游真:
他已经分不清是世界真小还是真巧,人潮涌动,他和翟蓝同时保持静止,好一会儿后游真才短促地一擦鼻尖。
这样啊。游真最后说。
而翟蓝完全明白了,他试探着,去看游真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发来大段语音和简短文字的某个头像是成都那只标志性的熊猫屁股,最顶端写了那位泽仁丹增的老师的微信备注。
第20章
所以,你们俩其实认识啊?
翟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李非木肯定又尴尬了。
他被太阳晒得头痛,没戴帽子,墨镜还给了游真,这会儿眼前正一阵一阵地眩光,连手里那个要给小孩的书包都拽不住,沉甸甸地往下滑。
蛮巧的。游真顺手把翟蓝拎的书包提到自己手上,没想到您是他哥哥。
本想着接翟蓝的时候顺路就捎回去那位泽仁丹增的资助人,几分钟前看着翟蓝和一个高大男人并肩走出车站,李非木还在想是不是翟蓝旅途中克服了社交障碍,怎么好像看着很熟的样子?
还没想明白,接下来,他接收的信息量爆炸,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理清关系。
哦、哦,我也觉得蛮巧的,哈哈!李非木伸手揉揉翟蓝的头发,早知道他说在拉萨玩的时候和你一起,我就不那么担心了,不过之前你们估计也没想到这层
非哥。翟蓝面无表情地打断,快走吧,晒死我了。
啊对对!走吧,我开了车来。李非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再转向游真,路上我再跟您说一下丹增的情况。
李老师不用您啊您的,叫我名字就行。
米林站很小,高铁再次启程后外间的人散了一大半。
日光灼热与拉萨无异,但空气湿润,远处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再看向茂密林木,路边小草,已经有几分季风拂过的柔和了。
李非木说的车是一辆型号略旧的大众SUV,属于仁青村小学的公车,几个老师平时出差、家访或者遇到特殊用途轮流开。高底盘比不上越野车性能绝佳,但有着超过轿车的优越,能够安稳地爬过盘山公路。
翟蓝不喜欢副驾驶,和两个人的一堆行李挤在后排,游真便只剩下一个位置。
车内开着空调,太阳底温度高所以一开始作用聊胜于无,等大众车终于行驶上路,翟蓝放下一半的窗,脸凑过去半闭上了眼。
冷的,草木清香,若隐若现的花开的味道。
到林芝了。
从米林县城出发前往李非木支教的仁青村车程大约两个小时,100公里看似不长,但一路限速,地形复杂。走219国道,公路沿着雅鲁藏布江修建,轨迹就是江水的形状。
拐上岗派公路,江面宽阔了不少。
雅江因为阳光折射,有时蓝如碧玉,有时盛满了云的倒影。公路另一侧沿山,车开得慢一点,水泥与黄土的缝隙中偶尔可见几缕冰雪残渣。翟蓝坐到后排中间,脑袋靠着座椅凹陷处抬眼看挡风玻璃外的景色。
仿佛触手可及的一片山脉沟壑纵横,山顶,雪变成了蓝天与黄土中间的一条白线,曲曲折折,界限分明,美得无法形容。
转弯,直路,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金色强势地遮盖了所有色彩,流水声遥远,他们在山的夹角中前进。
防晒车窗膜只能暂时缓和眩光症,翟蓝又从游真那儿要回墨镜。车有时颠簸,今天早起,现在困意上涌,翟蓝不停打哈欠。
他记得李非木考驾照好像也就一年前的事,现在开得还算平稳,可见他来支教的大半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把一个路痴青年强行锻炼成了老司机,总共两车道,李非木面不改色,还有空和游真谈笑风生。
我?我是大学毕业过来支教的,支教满一年,回去读研,你知道这个惯例嘛。李非木说起这话颇有点难为情,不过来了才发现这件事还挺有意义的对了游真,你看着和我差不多,难道你现在gap year吗?
游真没开口,翟蓝无情地戳破了他:他比你大整整四岁,你得叫哥。
李非木:啊?
不用那么客气,游真就行了,回头把我叫老了。游真笑着说。
李非木:对啊!
游真再次略一点头视作确认,接着转身低头,压低墨镜作势瞪翟蓝一眼:你都没叫过我一声哥,真好意思指手画脚啊。
翟蓝不以为意,朝游真做了个鬼脸,脑袋一歪:我睡了。
游真:哎
他就这个性格,别管了。李非木乐呵呵的,我之前还担心呢,这自闭症小孩会不会一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看来,你俩相处得好像挺愉快?
翟蓝很乖。
用词不太合适,乖有些暧昧了,但游真一时也想不出更贴切的。
好在李非木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开车,并没时间多想,闻言应了一声:翟蓝尽管有时候任性一点,但总的来说确实是乖孩子,大是大非拎得清的,这个年龄有自己的处事态度我觉得很不错了
游真笑了笑:是嘛。
李非木从后视镜瞥一眼翟蓝,少年看倦了风景,那句睡了不像临时搪塞,倒是真的犯困,这会儿才过了几句话的工夫,翟蓝已经歪着头闭上眼。
耳机堵住了大部分噪音,翟蓝仍能从鼓点、吉他和弦的空隙中精准捕捉到前排交谈。
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央金提过的资助人这么年轻?
其实资助人应该是我父母,但他们现在都去国外了。
旅游?还是工作?
定居了。
噢那你现在
这个岁数了,说不能经济独立父母也不放心。
但是亲人团聚一堂很不容易吧?
进山后气象突变,灿金阳光好似转瞬消失了。翟蓝中途醒了一次,雪山被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没怎么注意换了一边继续睡,只觉得没那么晃眼。
等第二次醒,云遮雾绕好似是他做的一个梦,看不见江水了,天空蓝得高远而广阔。
窗外,乡村的沿街商铺、柏油马路、有着高原红的居民,共同勾勒出想象中的场景。在自然中行进整个白天,翟蓝现在置身村镇迷茫了一会儿,直到游真打开车门,他才回过神,和游真一起把东西都搬下了车。
脚还在发软,可能刚才半个小时的回笼觉睡得太疲倦,翟蓝揉着酸痛的后颈。
小村子的两三条街看着和好多县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少些。但当翟蓝仰起头,霎时被仿佛刺破蓝天的雪山群震撼。
只有雪线,看不到峰顶的形状,云层厚重地挡住了全貌。
旅游攻略中频繁出现的那个名字就在这时占据唇舌,呼之欲出
南迦巴瓦啊。游真没戴墨镜,这时用手勉强挡一挡烈日,好美。
李非木接话:没有云的时候更好看,日照金山,美得难以形容。他喘了口气,把游真的行李放在路边,不过,我到这儿快一年了,看见日照金山也只有十来次。冬天比较多,最近快进入雨季了,估计会很难。
翟蓝啊了一声。
他记得,游真说自己很相信看到日照金山就能幸运一整年的美丽谎言,又想:说得也对,如果轻易能看到,怎么会稀罕呢?
走吧,李非木提议,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仁青村正对南迦巴瓦群峰,坐拥远观的好几个最佳角度。因为这个,直达村子的公路修建完毕后对外交通方便了许多,来的游客也在逐年增加。为适应改变,不少当地居民把自家的空房子加以改造,村里各种民宿如雨后春笋。
李非木本想安排翟蓝和自己一起住在小学教室宿舍,又担心娇生惯养的表弟不习惯,于是联系了一个熟人,向他家租下民宿的一个双人间。
当时只为了自己偶尔可能会来陪翟蓝,现在倒阴差阳错,多了一张床留给游真。
可能李非木人缘太好,这家房东给他们的房间景观极好。不仅没有被街道、建筑遮挡,而且正对雪山,夜晚安静的话,翟蓝毫不怀疑他可以枕着雅江的流水声入眠。
门口,李非木和房东正在聊天。
游真换了身色调温暖的衣服,注意到这点,翟蓝好笑地问:怎么还打扮上了?
等下要去看丹增,穿得又是铆钉又是刺绣,太花哨,攻击性也太强。游真对着镜子整理卫衣帽子,这身看起来是不是温暖点儿?
驼色卫衣,外罩米白工装外套,学生气十足的深棕运动裤,登山靴,再戴一顶米色棒球帽遮住耀眼的墨绿发色是他二十几年都很少穿的暖色调搭配。
面对翟蓝,游真没来由地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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