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林子律(10)
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说完这句话翟蓝就不吭声了,他重新闭上眼,下一秒,耳机里的白噪音消失,换了一首偏暖的歌,陌生的歌手唱法语或者西语,轻快悠扬。
良久,游真抬手把黏在翟蓝眼角的一撮碎发捋开。
作者有话说:
哎 喜欢贴贴
第14章
两瓶葡萄糖和氧气起了作用,等中午吃过游真从外面买来的牦牛肉米线,翟蓝的脸色明显恢复红润。
拆针头时护士一再提醒不要跑跳,有任何不舒服就休息。高原不比其他地方,翟蓝原本又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水土不服很正常,但遇到状况必须仔细应对,不然说不定就会酿成严重后果。她话多,听着显得唠叨,翟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记。
旁边游真比他仔细,一边听一边还用手机备忘录打字:嗯,好,好,知道了
你哥哥真用心。护士最后朝他们笑笑,好啦,西藏很美,也很好玩,就是千万注意安全,别浪费了难得来旅游的时间哦!
不知为她的热情还是那句哥哥,翟蓝不太好意思地道了谢,这才跟着游真出院。
相互依偎不过几分钟,奇异的思绪沐浴阳光悄然滋长。翟蓝始终落在游真身后两步远的距离,他缓过了那阵,才发现自己居然是第一次这么平静地提起老爸的离去,那游真会怎么想?觉得他只是在疗伤吧,没什么大不了。
笔友,乐迷,旅途偶遇的同乡,现在再加个同病相怜也不会改变太多。
但总有不一样的地方。
当代社会,陌生人不见面也能保持交流数年之久,要到一个经久未见的人的微信或者电话号码都不再是难事,但两个人即便加满了所有能说上话的渠道,倘若有谁故意回避,也能消失在信息网络中。
他没有游真的QQ,微信,电话,但他和游真能懂彼此的表达,哪怕足够含蓄。
他们之间,起码到现在为止还不需要用某种形式才能确认相识相知的过程。翟蓝毫不怀疑,哪怕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们也能第二次、第三次遇见。
他是可以听见游真心跳的人,而游真或许也与他想过同样的事。
笑什么?游真转过头,输液出院都这么高兴?
翟蓝猝不及防被发现了满面笑容,赶紧收敛,拨浪鼓似的摇头,下一秒却捂着太阳穴说好晕:哎,我不行了
不舒服就少做让自己可能高反的动作,悠着点儿。游真掐了把翟蓝的后颈。
动作熟练,仿佛在掐猫。
翟蓝想起假日里那只总蹲在沙发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奶牛猫,在脑内把自己和它做了个代换,再思及奶牛猫的体型
不要掐我!翟蓝嘟囔,我又不是猫。
游真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听见了!
前面那人直接吹起了轻快的口哨,翟蓝满头黑线。
在医院吃的米线只是为了简单填饱肚子,正经午饭还是要吃。游真找了家小餐厅和翟蓝再吃了点扎实的,眼看到了两点,他才慢悠悠地宣布出发。
去哪儿?翟蓝还记得前一天的话,你昨天说要带我去的地方?
嗯,带你去看点不一样的。
游真说的不一样在色拉寺,位于拉萨市北端,临山而立。坐公交抵达时,比建筑更惹眼的是大门内如游鱼穿梭的红袍喇嘛。
比我想象中人更多。翟蓝小小地惊讶于这个他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竟然也拥有游客如织,这是什么地方?
游真没说实话,要保持神秘:跟着我往里走。
这天也晴朗,但不如前一天的阳光照亮大昭寺金顶时辉煌而灿烂。
青空有云,低矮地覆盖着山巅,岩石好像长了苔藓,褐黄的颜色被炽热烘托竟然更加深沉了,仿佛光被收入土地,温度也全变成了草的养料。
他们买了门票,翟蓝在导览处拿了一份地图。不过他很快发现地图是多余的,这座黄教寺庙到处充满了玄机,了解历史或者过去能帮助他们看清更多的东西,可漫无目的地走,然后邂逅一场惊喜。
建筑很高,白色透着修行之地的圣洁,窗框漆黑,衬托着明黄小格子。翟蓝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他觉得的违和之处,门口那么多人怎么进来就都不见了?
游真猜到翟蓝想问什么,抢先一步给了解答:跟我来。
他低头看时间,接着脸色变了变,嘟囔着快来不及了,一把抓住翟蓝的手腕急忙忙地朝某个方向去。皮肤相贴,一路升温。
跨过台阶后穿越一条小径,随即僧侣变多,游真松了口气暗想他误打误撞找对地方。
从一颗古树边绕进后方,视野随即开阔了起来。
白墙变成了红墙,碎石子铺满整片地面,树影斑驳。色拉寺的僧人都聚集在了这一片不大的地方,他们手持深红坐垫,随意地扔在地上,或三五成群,或两人结对,低头商量着什么,脱下僧袍系在腰间。
翟蓝还没看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离他最近的两人中,一个僧侣突然站了起来。
站起那人手舞足蹈,似乎在向坐着那人发问,他说翟蓝听不懂的语言,抑扬顿挫、富有激情,时而慷慨高诵时而低声喃喃。最终,僧人哈哈大笑,双手用力一拍以清脆的一声啪结束发言。
待他安静后,坐着的低头思索,好一会儿,才以缓慢速度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了。
他们是在争论什么吗?翟蓝看出了一点端倪。
游真喝了口水:嗯,这个是色拉寺的辩经。
辩经?这么激烈?
我其实也看不明白。游真胡乱地抓了两把自己墨绿色的头发,但是,怎么说呢,这么多人围观,他们仍然能沉浸在修行中,感觉还挺了不起的。
翟蓝不吭声,良久,他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阳光鼎盛,之前的流云踪迹已经消散在湛蓝天空。风穿过树叶和香布,发出一串细碎的、哗啦啦的旋律。
辩经场仿佛与世隔绝,但四周游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又好像被红尘环绕其中。僧侣有着已成定式的行为,站者发问,坐者回答,或者一人发问众人回答。他们拍手,诵经,偶尔表情激动,也有沉默得意味深长。
想象中的寺院总和青灯、雨声以及寂寞的长烟相伴相生,拉萨北端的色拉寺,翟蓝见到了迄今为止最震撼的佛的论道。
光明而盛大,喧哗而原始,动与静,困惑与思辨,都在碎石场上与烈日一起升腾着。
不远处僧侣的大声讨论,游客小声的交谈,风铃卷动,转经筒被拂过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涌入耳膜,振动直达下沉的意识海。
分明吵闹无比,翟蓝却觉得这是大半年来他最宁静的一个下午。
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就这么坐在一个台阶上看那些辩经。直到五点,僧侣披上长袍拿起垫子扬长而去,自始至终,翟蓝是个局外人。
但这旁若无人让他舌尖发麻,好像过去的两小时对他而言也成了一场修行。
离开辩经场,话题还在继续,游真问他:刚才想了什么?
空白。翟蓝说,绞尽脑汁地想形容词,我一句话都不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里发现,他们都很沉浸
你也很沉浸。游真笑了笑,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特别严肃。
翟蓝啊了声:不会吧。
游真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成一个简易小框,放在眼前,对准翟蓝的脸:下次我一定要拿手机给你拍下来翟蓝,你做题的时候也这么认真?
他一头雾水:什么做题?
数学系的小学霸啊。游真提醒他,忘啦,高考数学140。
翟蓝:
他的窘迫落进游真眼内又是十足可爱,游真笑开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真觉得数学好的人厉害你猜我高考数学多少?
听着像小孩子之间才会聊的话题,翟蓝不予置评:高考数学又不能代表一切。
也对。游真伸了个懒腰,天气真不错
诶,那个人好像提不动东西!
话音刚落,游真才转过头,就感觉身边的翟蓝一下子冲向前方。他的目光随之而动,看见翟蓝帮一个红袍僧侣抱住了岌岌可危差点滑落的箱子。
僧侣50岁左右,戴一副眼镜,他和翟蓝一起将箱子放在地上研究。
游真走过去时,正听见翟蓝掰着某个角,遗憾地说:啊,这里坏了,难怪刚刚提不住您没事儿吧?刚刚砸到您了吗?
我没事。僧人面含笑意,谢谢你,小伙子。
翟蓝说小事儿,以为这就是结束了,转头对游真刚要提议离开,那僧人却打开了另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几枚圆润的小土豆。
给我的?翟蓝不可置信。
小土豆是火塘里烤过的,外壳几乎脆成了纸,用手一搓就簌簌掉落了。翟蓝本是不太好拒绝对方的善意,拿近了闻到一股又糯又甜的香味后顿时饿了。
他留下两颗,其他的给了游真:你尝尝啊,好香!
高原的小土豆比内地美味得多,说得夸张点几乎不是一个品种了,吃得到淀粉特有的甜味。只用闷火烤上几个小时,不加盐不加辣椒,没有任何调味,入口即化,回归食物最原本的质感,味道朴素,却香得差点能把舌头吞下去。
真的很好吃!翟蓝再次谢过那个僧侣,看了看箱子,又说,您要把这个搬到后面的房子去吗,要不我们帮您?
僧侣注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透出一丝睿智光芒:谢谢。
游真自然对助人为乐没有异议,那个箱子不大,但因为漏了底,还是要两个人合抱才能顺利前进。他们跟着红袍僧人,途中对方问了他们从哪儿来,想去哪儿玩,推荐了几处拉萨的寺庙。
帕邦喀的桃花已经开了,在拉萨如果要多停留,那里值得一去。僧人含笑说完这句话,他们刚好停在一间白色两层小楼前,我到了,非常谢谢你们。
翟蓝正要客气,僧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给他:离开拉萨后,愿风把我的祝福带给你。
黑门打开,两个年轻僧人把那个箱子抬进了屋。他们出来后再次和红袍老者耳语几句,又朝翟蓝游真默不作声地一行礼,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谢谢。
红袍隐入了门后,翟蓝还愣在一地阳光中,耳畔,那句话的回音缭绕不去。
那是谁?游真问还在门口的年轻僧人。
大约只有十几岁的僧人不好意思地把僧袍裹好:那是我们寺庙一位仁波切,心很好,箱子里是他抄的经书。你们帮了他,他很谢谢你们的,我们也会为两位祈福
后面游真还和僧人聊了什么,翟蓝没再听了。
他摊开手,只有小指长的金刚杵躺在掌心。
作者有话说:
辩经确实很有意思,但我听不懂,当时就觉得emmm好吵(没文化.jpg
第15章
离开色拉寺,那位年轻僧人一路送他们到门口。
听了两人接下来的规划,僧人对他们可能去不了帕邦喀表达了遗憾,又热心提议:如果今晚有时间可以顺着山路一直到后山去,最上方俯瞰拉萨城。很多人都慕名而去,难得错过。不过夜晚走山路视野不好
然后就给了他们一个手电筒。
按照他的指路,游真问过翟蓝身体还能不能适应,得到肯定回答后才决定继续走。
也许这天他们运气奇佳,刚做完好事立刻有了回报,没走出几步遇到一个热心藏民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后山,游真点了头,对方大手一挥示意上车。
所谓的车是电动三轮,坐起来颠簸得厉害,藏民一路大声唱着歌拐上小径,路过一个维修铺,一直放空的翟蓝才终于说了话。
所以仁波切是活佛?
游真略一沉吟:好像不是,刚才那位小师傅说仁波切是他们对所有上师的尊称,但一定也是色拉寺比较有威望的人。
翟蓝:哇。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突然就有了类似见到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的割裂表情,游真忍俊不禁,又说:他刚才送你的是什么?也没说佩戴或者随身带着的禁忌啊
翟蓝给他看那枚金刚杵,尾部有个小小的孔可以穿成护身符一类的,好像也可以挂在钥匙串上。仁波切大师送给翟蓝时什么也没多说,两人研究一通,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最后怀着敬畏感把它放进翟蓝的卡包夹层。
这算是意外之喜,又有点佛教典故中随缘、随心的味道。翟蓝只觉得自己是见到别人有需要帮忙的就冲上去了,没想那么多,甚至涌起一丝我不配的羞愧。
太贵重了。翟蓝心有戚戚地说,他不会所托非人吧
游真点评:肯定因为你很有佛缘啊小伙子。
是吗
嗯,对。
不过仁波切给的小土豆真挺好吃的。
哈哈哈
他们说着话,坐当地藏民的电动三轮车往后山前进。
太阳渐渐西坠,正午时分的灼热褪去,山的阴影压迫感极强地笼罩土地。黄昏晚风拂过半坡,远处的经幡随风而动。
藏地的风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吹动纳金山的经幡,每一次都是祈福,它又带走了煨桑的烟,撒隆达后漫天飞舞的纸片也被风裹挟,将祈愿播撒到山川江海。
电动三轮车停在一处民居前,这里是藏民的家。游真谢过他,又不顾对方的拒绝塞了几张现金当做谢礼,藏族大叔投桃报李,进屋提了好大两瓶水、奶茶和足够两人吃一顿的糌粑,解说了详细走法,再和游真、翟蓝告别。
能够开车的路就到藏民家结束,后面这一截全都沿山,走得人多了才变成小路。偶尔巨石横亘,坡度太陡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一开始还能应付,越往后,地势越发险峻,但风景也逐渐展现了全貌。
游真爬过一条裂开的小土沟,回头:手给我。
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拒绝,翟蓝顿了顿,满是尘埃泥土的掌心下一秒相贴,彼此体温都比爬山前升高不少。
还能坚持吧?游真抬头看接下来的路,不舒服一定要说。
翟蓝是有点喘但没有之前心跳快得不正常的感觉,也不耳鸣,他还能和游真开玩笑:怎么,告诉你,然后你打算背我?
然后就放弃。游真说,我不会逞强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翟蓝摇摇头,被他拉过了沟壑继续往前方走。无需谁多提,他们都想去感受更高处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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