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林子律(4)
翟蓝好一会儿才接过去,就着最后一口两水吞了药。效果发作不会那么快,他仍然保持坐姿,说谢谢游真觉得太客气,只好沉默。
游真还站着,问他:好点了?
没什么感觉翟蓝如实说,又辩解,不过应该等一下就好了,我,那个,以前没吃过止痛药。我等会儿再试试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明早
睡不着的话可以下来坐坐。
翟蓝抱紧被子的手紧了紧,似乎不解游真这个提议:你不睡了吗?
我也失眠。
有根敏感的神经被这个也字撩拨,游真说得轻描淡写,翟蓝却莫名有了种不再孤单的宽慰。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了鞋,跟着游真从卧铺走到窗边时还没什么感觉,小夜灯就在脚下亮着,萤火似的光,他一低头能看见游真随意地踩着球鞋。
车厢内无比安静,翟蓝望向窗外。
漆黑一片,隐约能听见风声,有某个瞬间翟蓝忽然觉得这趟旅途没有尽头。
我第一次进藏。
怕吵醒别人所以刻意压低声音,在午夜,周围也变得静谧而狭窄。翟蓝说完这句话呼吸困难好转了,但耳鸣却更严重。
没想到他会主动打开话匣,游真拧保温杯的动作都慢了一拍:啊,这样。
翟蓝双手捧着脸,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桌板边角:本来没想过要走的,那天差点赶不上火车。结果火车又延迟发车,来都来了,就出发吧但什么都没带,白天还没感觉,现在才知道高原反应不是我想的那样。
游真问:你想的什么样?
呃,可能就是,像晕车?翟蓝揉着太阳穴,但我也不晕车。
游真没回答关于高反的话题,问:你去拉萨?
翟蓝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这趟车要经停的站点没那么多,都是大站。路过格尔木以后,明早会在那曲停靠,然后就是拉萨了。游真说,你既然说什么都没带,明显不是去那曲。
那你也去吗?
嗯?
拉萨。
是啊。
好巧,翟蓝想这么说但又开始不舒服了,他捂着耳朵,趴在桌上。
异样的动作引起游真的注意,翟蓝脸色发白,灯光微弱,他仍能发现翟蓝嘴唇上些微乌青。游真不跟他说话了,把保温杯打开倒上热水沉默地推过去。
先闻到一股药味,翟蓝皱了皱眉,没立刻喝它。
枸杞,黄芪,还有红景天。
都是顺气的,翟蓝点头,不再多想直接一饮而尽。中药闻着不太舒服,喝下去反而没什么特别味道,而且这次分不清是心理因素或者之前的止痛药与红景天搭配一起有了作用,翟蓝坐了几分钟,那点缺氧导致的耳鸣真有所减轻。
他惊喜地跟游真汇报了自己的好转:你这么厉害?都快能赶上医生了!
嘘。游真提醒他不要太大声,指了指旁边。
翟蓝立刻乖乖捂住了嘴。
这小动作逗得游真忍俊不禁,拿回杯子也给自己倒了点,然后说:我有个朋友,她在青藏高原生活了二十多年,怎么缓解高原反应可以说了如指掌。这些都是她帮我准备的,怕我很久不进藏了,身体不太适应。
诶,你不是第一次翟蓝一愣。
游真喝着水,应了一声:是啊,很早之前去过一趟,不过有十几年了,其实也算第一次,毕竟几年变化都日新月异了。
我
我爸以前也很喜欢西藏,说过带我去。
这话突然如鲠在喉,消失了小半天的失落复又像潮水裹挟了他。翟蓝垂下眼,假装镇定地盯着窗外看,试图和每次一样地默默捱过这阵难受失去亲人听多了就觉得与自己无关,平时也可以正常生活,但想起来,很难装得像个没事人。
他已经很熟练,所有人都劝他时间会治愈伤疤,翟蓝却根本不信。
如果时间治愈他的方式是让他忘记,那他宁愿永远流着血。他下意识地提起老爸,又自己咽回去,最后只默默地叹了口气。
翟蓝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常客,打算让你推荐几个景点呢。
那你想去哪儿?
诶?
我去翻翻自己做的攻略,嗯游真说,真的拿出手机翻起了备忘录,嗯,就当让你打个小抄不过质量不保证啊。
什么啊!翟蓝笑着,我还不一定在拉萨玩。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
这次翟蓝没回答。
游真抬起头,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似乎柔和了很多:是玩儿呢,还是徒步呢;自由行呢,或者在当地报个旅行团?你好像没有计划。
没有。翟蓝诚实地摇了摇头。
认识的人在拉萨?
也不是。
游真好像对他无奈了,半晌,才说:那你去西藏干什么?
不太想提起隐私,可夜晚太安静,游真说这话时小声得刚好,钻入他耳朵,一下子与那些音符和旋律重叠,像一阵轻盈的鼓点。
翟蓝低头盯着指缝:我休学了,想换个地方调整心情。
游真自觉失言:啊,不好意思。
呃,没什么的。就是遇到一些事然后影响了状态,我感觉有点怎么说,出不来。翟蓝说,又为自己补充,不过可能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只是从没经历过,一时不太想得开。家里长辈说,老憋着也不好就让我出来转转。
良久,游真才不明所以地唔了声。
过于私人,又没说清楚,安慰也无从下手。翟蓝知道自己含糊,不指望游真能说什么建设性的话,他听了太多心灵鸡汤了,深知这事除了自己想开,别人都有心无力。
只是对一个陌生人提起还是有点尴尬,翟蓝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
没事的,我有个表哥,他虽然不在拉萨,但会帮我安排的。
这样游真顿了顿,形容不了自己的心情,更像脱口而出,你如果没人带着玩,或者散心,也可以跟我一起。
话音刚落,翟蓝好像凭空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又迅速地五彩斑斓。
他分不清是高原反应再次加重,还是因为游真那句话蓦地带来了情绪起伏,他一下子有点像身处梦中,来自游真的好感不同于那些虚情假意,不得要领。
别人安慰他,总说,你要想开你要放轻松。
而游真说,你跟我一起。
真的假的。翟蓝问,有点调侃也有点不确定的忐忑,难道遇到随便谁你都这么热情吗?总觉得你不像会带拖油瓶的人。
游真略一偏头:有点?但你不是我的乐迷么?
诶?
你说看过我的演出,那四舍五入就是了啊。游真的语气认真严肃,不像玩笑,既然遇到了,总得特殊对待一下吧,不然多对不起你的门票钱。
翟蓝一愣,想笑,可游真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抢先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噤声。他点点头,用力忍住但眼睛因此却弯得弧度更深。
他想问,难道你的好意就值一杯百利甜吗?
其实那杯低度酒什么味道,翟蓝已经记不住。他托着脸,转向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一两点亮光,是火车的灯照过铁轨留下遗迹。
半夜,藏北的荒原,风雪已经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但好像后面还挺欢乐的这篇文毕竟是狗狗养猫猫
第6章
可能游真的红景天药水确实有效,半个多小时后,翟蓝的呼吸困难好了不少。趴着的姿势似乎让缺氧都会好一些,他索性维持着,直到胳膊发麻才坐起身揉一揉手臂。
游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翟蓝抬起头时他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微垂着眼时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睫毛,有一片毛茸茸的金色。
翟蓝一时出神。
除了墨绿色头发有些许中二,游真也是个显眼的人。
五官轮廓有点硬有点冷,眼神、音色却都柔软,说话听着很舒服,相处时也不会让人觉得无法接近。可翟蓝形容不出游真到底哪里气场不对,好像跟他说话必须小心,哪句没说对游真就会突然冷脸,甩给他一个白眼后扬长而去。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别人看,翟蓝慌忙错开视线。
但没躲过游真:你看我干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也不困,明明都三点了。
大半夜比较有灵感,听着歌,就越来越清醒。游真说着,手指又在屏幕按了几下,见翟蓝跃跃欲试地好奇,干脆把手机屏幕给他看。
翟蓝摇头:我五音不全,看不懂的。
脚底的小夜灯闪烁两下,深夜里望不真切,但游真听了这话好像笑了:就是编了几段吉他,出门没带设备要不这样吧!
尾音轻快地上浮,是使坏的前兆。
翟蓝还未有所反应,隔了一个小桌板,对面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把头戴式耳机不由分说地扣在了翟蓝脑袋上。朝翟蓝弯了弯唇角,距离太近,翟蓝看清了游真眼睛里映出小夜灯的余光藏起一簇萤火。
愣怔没完,头顶的耳机被游真调整好角度,他做完这些后再次坐下,拿起手机,自顾自地说:有个地方我一直感觉不对,你帮我听听?
翟蓝扶着耳机,游真的声音随着耳机里刷拉拉的前奏忽然模糊了。
引擎运作,车轮碾过铁轨,陪伴翟蓝一路的金属的嗡鸣渐小,缺氧和压力变化让他听什么都雾蒙蒙,品不出好坏。耳机里传出第一声低响,余下回音,明明既不高亢也不浑厚,但就让翟蓝不自禁地浑身一震。
音符连成一片时有点黏有点闷,随后就轻快起来,如海浪起伏,又像风,从指缝流过时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形容不出,也抓不住。
没有伴奏和任何合成器辅助,段与段之间的留白仿佛被延长了,间隙里,他再次感觉到了火车行进中的震颤。这次翟蓝不觉得难受了,轻微抖动与窗外漏进的呼啸都变得暧昧不清,没有边界感也许是游真的耳机隔音效果太好。
戛然而止时,翟蓝心里空了半拍,片刻似乎什么都不想去心烦。
他呆呆地摘下耳机,垂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样?游真凑近了。
想到了冬天。翟蓝说,试图把两分钟内感受到的用言语形容,冬天,窗户没关,外面在下雨,有点冷,但是一直不觉得冷,反而很安静。
游真瞳孔悄悄地放大了,却往后退了点:真的?
嗯,怎么说呢,可能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会想到很多长满香樟的小巷子,下雨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翟蓝说到这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睡得一团乱的头发,随便说一说而已,我不懂音乐的。
游真单手撑着自己,话语比平时更柔和了:你知道吗翟蓝,这个旋律的雏形是我去年冬天在店里,下雨天,没什么客人,就抱着吉他乱弹。
他的店应该是假日。
但万一还有别的?
翟蓝想了想,没提过自己经常去那儿的事,反问:你的店在哪儿啊?
芳草路。游真自然而然地说,你以后回成都了可以常去,我那儿有时候人气挺旺的,卖咖啡和一点甜品,也有主食。
这就开始打广告啦。
我看你也好多了。游真说,伸出手示意翟蓝可以归还耳机,白天的时候闷闷不乐,就猜应该是高原反应,吃了药现在舒服多了吧。
嗯。翟蓝点头,提了个奇怪的请求,我能不能再听一遍?
悬在半空的手指虚握,旋即往回收了。
好啊。游真的笑意没有半点减淡,手机一起给你,想听什么自己挑就行哎,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这地方没信号,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什么消息发过来。
被不由分说地塞了手机,翟蓝握着它,感觉微微滚烫,点了点头。
密码是220901。游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指向铺位的方位,床边有书,我去翻两页就睡啦,你也早点休息。
仰望的角度,翟蓝目送游真坐到下铺扯开棉被。
一盏小灯再次亮起,映亮了游真的脸。
视线对上,翟蓝定定地直视他片刻,回以连月阴霾以后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
眼见游真半躺着开始翻看一本书,翟蓝戴上耳机。他在播放列表里随便选了首带编号的歌,也是半成品。这次不像冬天了,简单鼓点与键盘声应和着,朝露待日晞,薄雾散去天光乍破,暖融融的绿意。
编号025,名字叫四月。
翟蓝两手捧着脸,窗外,可可西里广袤无垠。
他和游真却在一辆列车里跨越了无人区,驶向同一个地方。
后半夜风雪停了,气候变幻,几公里外风景就截然不同,星辰明朗,平坦尽头山脉如同大地的脊梁,撑起千年不变的高原天空。
黢黑颜色看久了却也变得开阔,流云拂过山巅,月光照亮了雪色。
四点,翟蓝终于有了困意。他戴着耳机爬到中铺躺平,再次用棉被捂住了脑袋,抖动两下,有张小纸条倏忽掉落,差点砸脸。
翟蓝一愣,顶着酸涩的眼睛照亮纸条,不用多辨认就能看出他写给游真的那张。
但这时下方空白处多了几个字,不算得很工整,却很清秀好看的字迹。翟蓝默念他写的不客气,后面似乎想照应他留的猫头简笔画,也试着描了点什么轮廓。
可惜画得太有毕加索风格,看不清是猫是狗。
什么啊!翟蓝暗想,笑意又爬上唇角,拉着他轻飘飘地飞。
登上列车时,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的郁闷、抵触和烦躁都在这个夜晚骤然减轻了重量。那块压着他的石头无声地裂开一条缝,不需要太大动静,也不必山崩地裂般地宣告什么,已经开始慢慢地被风和雪吞没。
翟蓝不知道对他而言,这张纸条、游真的没发布的歌或者那半个切得无比平整的苹果有没有用,但石头最终会化为齑粉。
他拆开手机壳,把写有游真回复的小纸条贴在里面,纪念他们的相识。
耳机里,吉他声还在继续。
游真自己录的小段旋律犹如随手写的只言片语,从木吉他变成电吉他,伴随着各类效果器编织出不一样的感觉。半成品比不上最后完整的呈现听着圆满,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足够翟蓝在这个黎明保留幻想。
不记得听到第几首的时候翟蓝睡着了,他久违地没有做梦,沉浸在安稳的海藻一样的墨绿中恍恍惚惚飘荡,抬起头,雪山之巅有漫天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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