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时代[末世]一杯三两墨(66)
他的内置耳机里突然响起了伤寒的声音就在记录眼镜启动的瞬间,实时传回主脑,伤寒也拥有了随时接通通讯的权限。
收到。陈栎说。
两人绕过喷泉,往主殿走去。这里的建筑被统一涂上了一种涂层,即便是蒙上数层灰土,仍反射着一些细碎的金属光。
伤寒,这是什么涂装。陈栎问。
伤寒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需要再走近一些我才能提取到折射度和具体颜色。
不同于破损的桥面,建筑群整体都是完整的,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土,踩在上面立即会荡起浮尘,让本就不大新鲜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主殿大门紧闭,门上是密码机璜锁,所以即使断电,锁舌依旧是锁死的。陈栎伸手握住锁头用力一震,金属的锁舌竟然应声而断,烟枪瞠目结舌。
你、你都,烟枪结结巴巴,你都进化到这种程度了?
陈栎也没想到,他抬起手里的锁头看了一眼,原来金属内部早已锈蚀,只有表面还完整,里面早已脆化,徒手一掰就全碎了。
他把锁头扔给烟枪,推开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
内外空气久别重逢,瞬间对撞在一起,一股复杂的臭味涌了出来,其中最浓重的应该有蛋白质腐烂的味道,还混合着其他的恶臭。
里面很深,漆黑一团,没有灯光看不真切。
陈栎退了一步,即使是他也不想顶着这股臭味闯进去。桥下的尸骸已经打了预防针,所以主殿里涌出的尸臭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意外。
要是我肯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鬼才来这种鬼地方。烟枪扇了扇鼻子前萦绕不去的臭味。
真的没办法通电吗?陈栎再次询问伤寒。
不可以,不过涂装材料我找到了,一种超疏水涂层,也就是俗称的防水材料,这些建筑用的是三类环保砖,缺点就是不耐水。
这两种材料的投入使用日期是?陈栎问。
最早在一百四十年前。伤寒说。
陈栎和烟枪对视了一眼,烟枪说,只不过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就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想要守住一个秘密,只需要一代人缄口不言。伤寒语气淡漠。
主殿里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两人打开一近一远两条手持射灯,殿内的全貌显现了出来
与其说大殿,不如不如说是一座大型餐厅,圆桌、高背椅凌乱地摆放着,有些倾倒在地面上,还有尸骨,无处不在的尸骨,其中有几具躺在圆桌上。在锥状的雪白射灯下,空气中有形的浮尘悠然飘落。
浮尘并不懂死亡。
烟枪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即便他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也无法在此刻无动于衷。他们同时静默,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雪白的光柱在轻微地颤抖着。
人间当真有地狱,甚至比地狱更加冰冷可怖。
在战区附近有一种职业叫敛尸者,他们受雇于死者的家属,在战区的万尸堆里寻找的死者的尸体,然后将其火化安葬。
他们不会动其他的尸体,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有太多尸体,他们也无能为力。但这样愧疚的心理常常会逼疯敛尸者,将积德行善的心理变成扭曲的过错心理。
此刻他们的心理就近乎于敛尸者。
cy,老烟,伤寒的声音响起,旁观者总要是理性一些,最好的安葬方式是一把火烧了这里,但所有痕迹也就都消失了。
半晌,陈栎开口,他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老烟,走吧。
嗯。烟枪点点头。
两人不再去看这些惨烈的死状,向着二层走去。这里的楼梯都为斜坡式传送带,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变得很滑。
陈栎刚踩上去就滑了一跤,直接扑在了上面,抓了一手尘土,烟枪在后面拎住他另一条手臂,要放在平时,他必然要调侃上两句,但此刻谁都没有调侃的心情。
陈栎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把传送带上的尘土扫开寻找起来刚刚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手心,像是玻璃圆润的触感。
然而一无所获,尘土底下是传送带类似于缓冲织物的面,到处都是像眼睛一样的破口。陈栎仍不死心,他撕开织物面,伸手往下摸去,不断有锐利物割伤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
烟枪拽着他的胳膊生生把他拖了起来,低吼道,别找了!找到了也活不过来!
陈栎一怔,他并没有这么想过,但烟枪却好像把他的心里话喊了出来。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烟枪的声音软下来,这里没有任何挪动过的痕迹,那个东西能操控仿生人和尸体这样的死物,那它必然没有在这里做过什么,咱们再搜索一下,然后离开,好吗?
陈栎无意识地咬了一口下唇内的软肉,点了点头。
我真怀疑面前是个强酸池你也敢伸手下去。烟枪近光灯含在嘴里,拉过陈栎另一只手,手掌脏成一团,所幸没有出血,只是割破了几道浅浅的口子,陈栎手上的皮肤要比正常人结实很多。
不敢。陈栎的声音有点闷。
烟枪简单地擦了擦陈栎手上的污渍,把近光灯重新拿在手里,照了一下陈栎的脸,笑着说,我也没骂你啊,怎么还委屈上了。
别晃我。陈栎低吼。
错了错了,你慢点别再摔了。
陈栎瞪了他一眼,抽回手继续往上爬,这条传送带很长,爬了足有一分半才上到了二楼。
二楼不同于一楼大堂,被分隔成了四个区域,左边两个都是运动室,里面没有尸体,而右边有一个放映室和一个游戏室,游戏室里无人,放映室里有几个缩抱成一团的尸体,骨骼幼细,应该不是成年人。
陈栎走到放映机器前,刻录着影片的柱状芯片还留在里面,他把芯片抽出来,上面印着的影片序号已经不甚清晰,但勉强能辨认。
《理想国》,一百五十年前的影片。伤寒说。
陈栎只觉头皮瞬间麻成一片,揪着他的脸皮,让他的面目扭曲起来。
理想国。他们没有机会长大,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理想国。
陈栎重新把芯片塞回放映机,两人默默地离开了此处,接下来是三四层,有一些呈避难状离世的尸体,此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们可以离开这座建筑了。伤寒说。
收到。虽然只有两个字,陈栎说得却有些艰难。
他们猜想中会遇到的一切意外攻击都没有出现,却比遇到攻击更让人难受。从大殿里出来之后,烟枪脸色煞白,他深吸了几口冷空气,嘴唇有些发抖,他低下头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灰白的烟雾。p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陈栎凝望着断桥,思绪不断地涌来又四散,他没有抓住任何一条,一尾尾活鱼般迅速游走。
第98章
我见过死人, 见过京观,见过万尸堆,亲手把自己的战友从里面刨出来过, 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烟枪抽着烟,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一只明亮一只黯淡。
可能作为一个人,就永远不能对死亡释怀。陈栎按着他的肩膀说。
生活给我的教育是谁打我我就打得谁, 谁杀我我就杀谁,错了吗?
陈栎想了想, 他摇头, 没有错,我们怜悯生灵的方式不是拿自己去献祭。
你还记得最后半年自由交战区扩大吗?烟枪突然问。
记得, 但那会儿我已经躺了。
烟枪指了指自己那只残目,它就留在那里。
陈栎知道烟枪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认真地看着烟枪的眼睛,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好受点,我愿意听。
没什么好受不好受,我反而怕自己忘了, 烟枪叼着烟弯了弯嘴角,所以我不想换一颗义眼。
两人并肩站在这个包藏着无数灾难的岛屿上,遥望着长桥对面的城市,一片森然, 无处有温暖, 无处是人间。
抱歉伤寒, 先切了。陈栎说。
收到。伤寒平淡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提示通讯中断的滴声。
自由交战区烟枪重复了这五个字,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坠在他的舌尖, 他吐不出,又咽不下去,无比难受。
我听着。陈栎平静地说,他的手还放在烟枪肩头。
当时的战策排布,自由交战区扩大不可告知的机密,这是正常的流程,烟枪顿了顿,他勉强压抑下自己的情绪,又抽了一口烟,但不正常的是,当时原住民反抗激烈,上面下达的命令是不迁移即清洗。
陈栎也不禁吸了口冷气。
这样残忍的决断极少出现在现代战争史里,因为太过惨无人道,足以让国际法庭审判这个国家整个武装系统当然,有很多种方法人为抹去这段事实,逃避制裁。
陈栎沉默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
我当时不知怎么就合流到了这支队伍里,路上一直没睡醒,肚子穿了个洞,血流太多了。烟枪把烧干净的烟蒂塞进嘴里咬着。
睡醒之后,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她只有这么高,特别瘦特别佝偻,她给我拿了两颗果子,烟枪苦笑了一下,吐了口烟,她眼里都是泪水,我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个老奶奶应该只有他一半身高,瘦得让人无法想象,她脚下有一些包装袋,里面似乎有食品的残渣,还有一些果子,大多腐烂了一半。
她挑了两颗递给烟枪,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谢谢,但我身上没钱烟枪还记得自己说话时老奶奶像只猫一样蹲缩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他从装备包里摸出烟盒,早皱成一团,他扒出两根皱巴巴的纸卷烟,递给老奶奶一根,太冷了不是,我听外面好像下大雨了,也没火撕点烟丝嚼一嚼也好
见老奶奶不动,他嚼了一整根,失血过多的困乏感被驱散了一些。
他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老奶奶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她才小心地抽出两缕烟丝,放进嘴里。
你不会说话?他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比了两个简单的手势。
老奶奶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哪?他想站起来才发现根本站不起来,这里只有不到一米五,像个地窖。
她制止了我,比手势告诉我不要出去,外面在杀人,烟枪继续说着,回忆让他语言有些颠倒,然后有人把地窖的顶板掀开了,我看到外面一地
他见过血,但也没见过那么多血。当时外面有人拿枪对着他们,黑洞洞的枪口之上是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烟枪当时觉得自己简直他妈有病,这种时候居然还在和那个害怕到极点的原住民谈论烟丝该怎么嚼。
陈栎,我当时有很多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每一种都让我觉得羞耻。烟枪抬手把烟蒂扔进脚下的冰湖。
陈栎握住烟枪的肩膀,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手足够有力量。
烟枪笑了笑,他的眼睛里一直没有未来,但也不是一片废墟,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反抗,我他妈不管其他了,我要去把那个傻逼指挥官的头拧断,没这道理,谁的命不是命那个老奶奶她
她捡起一块什么东西,又重又有棱角她本来那么佝偻,蜷缩得那么渺小,但她却在那个时候轮圆了手臂,照直砸在他脸上,砸得血花飞溅,一瞬间后,直接黑进了脑髓里。
你猜,她是发现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所以愤怒,还是烟枪又抽了一根烟出来,这次没点,塞在嘴里,烟油味让他舒服点。
她不想你为难也有愤怒。陈栎慢慢地说。
挖一颗眼睛也不足以祭奠他们。烟枪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城市。
中心城先进、高级得好像一片幻影,那是多少血肉堆叠出来的极乐世界。
不足以,但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在死之前,老烟,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我们的世界会好起来。
必然,爷回来就要和他们不死不休的但如果能赢一个太平盛世,那还是活着好,毕竟我得留着命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才追到手。
你可别忘了。陈栎笑了一下,抬手在烟枪肩膀上握了握。
突然烟枪的身形矮了下去,他嘴里发出一叠抽气的声音,捂住自己的肩膀,你是要给我捏出个对穿吗?
陈栎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疑惑,抱歉,我有用这么大劲儿吗?
你绝对是进化了。烟枪揉着肩膀嘶气。
扯淡。陈栎气愤地轻踹了他一下。
两人重新回到建筑群内,向着旁边整体式建筑走去。
陈栎又把记录眼镜戴上,同时干巴巴、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耳道内响起,先生,欢迎回来。
伤寒,陈栎笑了笑,没有你这样的ai,ai的情感元素都比你丰富。
伤寒那边沉默了,或许是因为对自己刚刚的幼稚行径感到尴尬。
这座建筑与餐厅相同,都是密码机璜锁,烟枪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栎沉默地捏紧了拳头,心里盘算从哪里下手不会影响接下来的任务。
这块锁还没有彻底脆化,陈栎用肋差切断了锁舌,把门推开一条缝不同于餐厅是内外三条锁舌,这里只有一条,锁上的是即时锁,也就是只要碰上门就会锁住。
这也就意味着,餐厅应该是从外锁死的。
这个想法让陈栎不由得皱起眉头。
没有闻到预想中浓烈的尸臭,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涌出的是常见的腐旧气味,伴随在一股异常的冷气中,即便室外寒风刺骨,也能感受到内外有着不小的温度差。
两人进入里面,用手持射灯环绕了一圈这是一座冷库,即便早已断电,但冷气密封储藏直到如今。
冷库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食物残余,一块块制冷板上结着白霜,上面有搬走物品的痕迹。
cy,八点。伤寒突然说。
两人同时转向了八点钟的方向,都吃了一惊。
在那里,有一个半裸的人坐在制冷板上,他是盘膝而坐,靠在墙壁上,头歪向一边,他的两条大腿露出惨白的骨骼,身体所有的水分都被冻干了,呈现冰冻蜜兰状,所以并没有任何气味。
他应该是冻死的。伤寒说。
冻死,意味着不是死了之后被冰冻在这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死状。
陈栎张了张嘴,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睛盯着那具蜜兰,在某一个他不曾注意过的时间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个声音很遥远而低微,难以听清内容。
这不是幻听,虽然声音遥远而模糊,但却极为真实,像是一个人站在隔壁房间里在对他不停地低语诉说。
这是什么?谁在说话?
陈栎睁大双眼,眼眶几乎要裂开,视觉里那具蜜兰一动不动,但声音却蚊吟般响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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