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by(10)
很长时间以来,他与这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都是以气味判断距离,以能不能嗅到檀木的清香为辨别远近的标准。
他怕魏青筠还在生他的气,因而没话找话:那个,你饿吗?
拿着报纸坐在靠窗位置的魏青筠摇摇头,漫不经心地一摆手,连眼皮都没抬:你要是饿了,你自己去吃点东西吧。
我也不饿。见魏青筠的态度还算温和,林占愚的心放下了许多,于是他大着胆子凑得更近了:那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青筠的耐心极为有限,他冷冷一眼扫过去,顿时让少年觉得汗毛倒立。林占愚的舌头打了结一样:我,没,没有。
歪打正着一般,魏青筠被他逗笑了:算啦,你好生歇着吧。等到了上海,咱们一道去见识周先生的艺术。
哦。林占愚心中仍有疑惑:师哥,师父为什么让我去看周先生呀?
魏青筠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去了你就知道了。
心里揣着这样一份困扰,哪怕是到了上海这般繁华的都市,林占愚也没有闲逛的心思。
魏青筠知道他是这般,故而一到地方就抓紧时间四处奔忙买票,带着少年去了天蟾舞台。
那时正是傍晚,戏院里外皆是人声鼎沸。魏青筠买到了极好的座位,他怕少年走丢了,遂嘱咐对方跟紧了他。
不过林占愚却是变本加厉,他非但跟得紧,还死死抓着魏青筠的胳膊。
等落座了少年才知道,周先生今儿晚上演的是一出《明末遗恨》。
这是周先生自己编排的戏。开戏前戏院里纷纷扰扰的,魏青筠怕他听不清,特意提高了音量:讲的是崇祯皇帝的故事。
只要不发火不发狠,魏青筠的声音其实可以称得上温润。林占愚赶忙应下:他知道崇祯帝朱由检,早年间林秀才给他讲过,这是明朝亡国的君主。
戏很快便开始了。一开始登场的是闯王李自成,看了一会儿周老板扮的崇祯帝才上来。
麒麟童先生的确有观众缘,他一亮相,还没等开口,台下便纷纷叫好。
他并非平白担了这名声,而是的确有过硬的真本事。单就这一场而论,他那唱腔与做派皆把亡国君主的绝望和无奈挥洒得淋漓尽致。
愈往后看,大明的情势愈是危急,无有军饷,无有将领,流寇蔓延,灾荒遍地。正如《金殿》一折中崇祯所叹,文官爱财,武将惜命。
一句眼看着大明江山摇欲坠,你叫孤王依靠谁愣是让林占愚心里宛如被尖刀剜过。不过少年后来回味,他觉得更凄恻的还要属《杀宫》一折。
长平公主带着哭腔念白:父皇,儿无罪!
崇祯帝却道:儿啊,你生在这亡国的皇帝家中,你就有了大大的罪过!
待到要把皇子们送走时,崇祯最后与他们嘱咐。只见周老板念道:切记,亡国了,就只能低头了!
他的语气声音痛苦无比,仿佛字字句句并非说出来的话,而是呕出来的血滴。其中神情意态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周信芳,而是即将要亡国的崇祯帝本人。
林占愚一晚上听了无数的叫好与鼓掌声,这时他再也忍不住,直接站起身来拼命地鼓掌,大声喊道:好!
晚上回到旅店住下,魏青筠跟他睡在一间屋里。
都躺到床上了,林占愚还在回想晚上看过的戏,魏青筠却忽而问:你知道师父让我带你来看周老板的用意了吗?
少年回过神来,细细咂摸着麒老牌沙哑却劲头十足的唱腔,渐渐皱起眉:师哥,周老板的嗓子是不是倒仓的时候坏掉了啊?
是。魏青筠翻身面对着他:周老板出名早,七岁登台,少年时便春风得意。只可惜后来操劳过度,嗓子就成了这副模样。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觉得他唱得好吗?
当然了。林占愚应得干脆,他甚至好奇地想,全国上下大概不会有人觉得周先生唱得不好吧。
魏青筠点到为止没再说话,少年愣了半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师父费心想了这样一个办法、魏师哥费力带他跑前跑后,只不过是想让他亲眼看一看,有周先生这个先例在,哪怕倒仓之后嗓子真的坏了,却也并非绝路。
语言难免苍白无力,乔笑言和魏青筠便把事实摆到他面前,以此来告诉他,不要怕,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一团腐朽,只要肯用心,亦能化为神奇。
月光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魏青筠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表情。望着满目愕然的林占愚,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
于是魏师哥低声说:来看麒老牌是师父的意思,但《明末遗恨》这出戏是我挑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了许多:占愚,什么最惨?亡国最惨。周老板这出戏表面上是在演古代人,实际上却是在说,他把语速放慢,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有力:宁死不做亡国奴。
呜呜呜,为了方便各位盆友看文,注释如下:
倒仓,指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
海派京剧,指以上海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剧,后大都改称南派;
天蟾逸夫舞台,是上海历时最为长久、最具规模的戏剧演出场所,前身为天蟾舞台,有远东第一大剧场之誉;
周信芳,京剧老生演员,艺名麒麟童,被戏迷们称为麒老牌,京剧麒派艺术的创始人;
京剧《明末遗恨》相关内容参考自《中国京剧戏考明末遗恨【全本】》和各音视频平台;
沪宁铁路,是中国一条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因为当时南京为首都,又称京沪铁路。
第14章 转回程
林占愚望着魏青筠,只见对方那双眼睛亮极了,透出来的神情坚毅无比。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关外的狼烟遍地,也想起了魏师哥的老家济南城于数年前遭遇的那场惨烈祸事。
再往前,自九十多年前起,这片土地上就没少了征战,无论哪一座城池都是伤痕累累、血泪斑驳。
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哥,我记住了。就算是死,也决不能低头做亡国的奴隶。
对。魏青筠应道: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骨气。
少年这般说着,忽地想起了曾经林秀才讲给他的东西。
那人说,宋朝的时候有一位宗泽老将军,屡次抗击金兵,守住了南宋的半壁江山,最后收复河山的壮志未酬,竟郁郁而终。
那人还说,数百年前有位将军名为戚继光,直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守着东南沿海,让倭寇闻风丧胆。
往事历历在目,麒老牌的唱腔与师哥的教诲犹在耳边。在林占愚心中,家国二字依稀有了个可辨的具象。
他们在上海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少年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南京,实在想家。
回程那日魏青筠起了个大早,再加上出门在外得费神顾着身边的小师弟,他实在疲惫。坐上了火车,困意袭来,他便坐着睡着了。
林占愚早就注意到了这人的疲倦。虽然这会儿是夏天,但少年觉得或许还是应该给他师哥盖上些东西,万一着凉了呢。
他从行李里面取出一个薄毛毯:这回他们带了个正儿八经的包,而不是先前林占愚妄想出逃时准备的简陋小包袱。
少年把毯子盖到他师哥身上。两人挨得很近,林占愚又一次感受到了淡淡的檀木香气。
随着一次次跟师父和师哥们出活,林占愚在南京城的名气也渐渐打开了。许多人或许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必定知道乔老板的小徒弟、魏小哥身边的少年郎。因而每每得空去城里,与他攀谈的人便多了起来。
他曾听一个卖香料的小商贩说起过,檀木香温和,用来安神静心最好不过。
林占愚觉得那香料贩子说得很对,因为每当他挨近魏青筠,他都会觉得心里特别安定。
从前他害怕很多事、也担忧很多事,但这世间种种,慌乱也好,忧愁也罢,悉数被这人拆解了开来,而后把血淋淋的真实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恍惚之间,少年甚至分不清他的心安到底是因为檀木香,还是源于他魏师哥本人。
火车颠簸之中,魏青筠睡得很香。林占愚试着轻轻靠到他肩膀上,并没有吵醒他。
少年闭上眼,在脑海中细细描摹着魏师哥的轮廓,有雪天清晨的背影、傍晚桌前的读书人,有活宝一样的艺人,还有死不退让的青年。
思来想去,林占愚蓦地发现,在他心里,这个前两天还拿着藤条教训自己的青年人竟然跟漂亮二字挂上了钩。
先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把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他觉得这样的形容应该属于聪慧美丽的女子,比如他那唱曲唱得比大师哥好很多的大嫂,还有城中当街卖酒泼辣精明的女掌柜,抑或是巷子里手艺出众温婉娴静的豆腐西施。
总之,无论如何不该属于这个面容棱角分明、性格强硬果断的眼前人。
他这般想着,又重新坐直了身子。他转头望着魏青筠,只见那人用胳膊肘撑着脑袋,神色安静,不同于清醒时的眉头紧皱与进退有据,在嘈杂的火车车厢里宛如自成一国。
魏师哥双肩平整,露在外面的小臂看起来很有力度,林占愚知道这是多年练习身段的结果。
他难得地叹了口气,心道:待我回去,也一定要勤加练习才好。
占愚?不知过了多久,魏青筠醒时只见小少年坐在他身边发呆,一双清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把他盯得有些别扭。
他清醒了片刻,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一张毯子。
这是你给我盖上的?魏青筠笑着问。
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并不大,这于林占愚而言很是难得。
少年赶忙点了点头:我怕你着凉。
大夏天的,着哪门子凉。魏青筠嘴上这么说,却并未把毯子拿开。
他心里其实有几分欣慰,他很乐于看到从前只知道闹脾气耍性子的小师弟终于懂得了心疼别人。
就快到南京啦。魏青筠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而后伸了个懒腰,在少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兀自感叹:出远门真是累人。
然而魏师哥不知道的是,这个从前做了无数次的动作却在今日有了不同寻常的奇特效果。
在他温热的手掌触碰到对方头发的一刹那,少年忽而觉得浑身似有电流击过,就连心跳都快了一瞬。
林占愚赶忙避开魏青筠的手,岔开话题:师哥,我饿了。
魏青筠并未多想,只是在心底感叹自家小师弟终是长大了,不再是初见之时瘦小可怜的孩子。
天色渐暗,他望着窗外的光景,低声道:等下了火车,咱们找一家铺子,去吃鸭血粉丝汤。
他们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魏青筠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抓着少年的胳膊,努力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外走。
他们寻到了火车站边上的一家小店,一人要了一碗汤,还要了两屉小笼蒸包。
按照师父的安排,明儿一早我还要走。找了个角落坐下之后,魏青筠说:这回不是去天津,而是去大同绥远一带。
为什么?林占愚不解。
师父这种作艺方法在南京城受欢迎,天津北平一带的曲艺人却不愿承认。魏青筠拿起茶壶给少年倒了一杯茶,又把自己面前的瓷杯倒满:他想让我拿着他的亲笔信,去看看旁的地方卖艺的是如何境况,若是能跟人家学点儿东西过来,再好不过。
哦。少年点点头:那你这回要去多久?
快了一两个月。慢了的话,魏青筠眯起眼:看情况吧,年前总能回来。
此时还是夏天,魏青筠这一杆子直接指到了新年。
少年心中充斥着不知缘由的不满,不由得死死皱起了眉:他为什么要让你去?
大师哥要养家糊口,乔鲤给他量活便也抽不开身。你呢,年龄又太小,一个人出门不安全。魏青筠笑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也对。林占愚默默地想。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儿,店铺里忙碌,他们点的吃食过了许久才上来。
林占愚低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感受着鸭货的醇香与粉丝的筋道,心里莫名而来的落寞才稍稍得到了几分纾解。
这是少年头一次出南京,往来数日身上自然疲累,回去之后他匆忙冲了个凉,恨不得倒头就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天晚上,他这辈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春梦。
林占愚不记梦,从小就是这样,不论好梦噩梦向来是醒了就忘,这回也不例外。然而不同以往的,第二天早晨他却清晰地记着一件事:他的梦里一直萦着淡淡的檀木香,而这与他魏师哥衣服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他盖着薄薄的毯子,独自躺在宽敞的房间里盯着屋顶愣神,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乔鲤来叫他。那人在门口唤道:占愚!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少年赶忙把一切收拾利索,很快便出现在了小乔师哥面前。他的脑子还有些迷糊,开门之后竟脱口而出:魏师哥呢?
他已经出发了,天还没亮就走了。乔鲤有些纳闷:他没跟你说嘛?他要去北边待一阵子。
说了。林占愚这才想起来:他说过。
魏青筠离开之后,生活于林占愚而言变化并不大,他依旧是每天晨起刻苦练功,晚上学着魏师哥从前的模样写写画画,把一整天的见闻和摸索到的法子悉数记录下来。
他早也背晚也念,终于记熟了《八扇屏》里大段大段的贯口,也就在这个时候,乔笑言开始教他武戏。
用点儿力气!年轻力壮的,又不是不给你饭吃。乔笑言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往他后腰上狠狠抽一下,评价得无比中肯:你要是敢这样去出活,人家都得给你喝倒彩。
少年练得刻苦,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他自己摔的,也有乔老板给他打的抽的。他的饭量也增加了不少。
但这有了十分显著的效果:深秋的时候他头一次在人前耍棍子,虽然瞧起来仍是青涩,却规矩好看,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与之相称的是他逐渐长高的个头和愈发结实的身子骨。有一次少年站在后院,盯着自己两年前从上面掉下来的墙头,默默地想:若是如今我再掉下来一回,魏师哥还能接住我吗?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猛地意识到,魏青筠已经去了小半年了。
民国二十二年腊月的第一天,早晨乔笑言如以往一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林占愚唠叨:你啊,年轻,就记住一句话,千万别偷懒。
他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不过你要知道,卖力气和洒狗血可不一样。你仔仔细细地把该做的做到最好,这叫卖力气,若是为了要到人家的叫好故意玩技巧,弄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花样,便是洒狗血了。
说着他摆了摆手:看官们不喜欢这个。
林占愚的嘴忙着吃饭,只能拼命点头以表示自己明白了也记住了。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