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64)
谢秋石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他好像一直在梦里,又好像一直醒着,蓝绿色的眼睛雾蒙蒙的半睁着,眨两下,然后闭上,他整个人又烂泥一般滑进了雪中,发出小猫一般的细鼾。而燕逍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偶尔用衣袖拂去他微翘的眼睑上沾着的雪花,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滑下去,即便是在鼾甜的睡梦中,看起来也如同两行冰冷的泪水。
谢仙君做了一场醉人的酣梦,他不记得丝毫内容,只记得它甜美纯净,以致于在彻底醒来的时分,桃源仙君发了一场天大的脾气。
整座瀛台山地动山摇,云台殿因为这场大脾气塌了一半,谢仙君抱着手臂懒洋洋坐在地上,头枕着石块,冷眼看着山体因他躁怒的心情摇晃倾斜,雕梁画栋轰然崩塌,木屑石粒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脸上。
众仙惊诧,只见谢秋石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废墟里爬出来,披头散发衣着狼藉,身上却是不染尘埃。
仙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围,山慢慢地不摇了,只轻轻颤着。他没好气地骂道:都挤在这儿做什么?没事做?没事做给我重新把房子修了。
众人一哄而散,谢秋石自乐得如此,慢悠悠往后山摸索过去,果见燕逍一人坐在老树下,面前一盘石棋,一壶清酒,正在自斟自酌。
山彻底不动了。
一枝梅花从山崖上攀下来,抽出一根长长的新枝,恰好勾住燕逍手里的酒壶,枝条探到谢仙君面前,簌簌开出一朵小花。
谢秋石微微一笑,就着壶嘴喝起来。
睡醒了?燕逍这才开口。
哼哼,谢秋石小跳着跃上枯根,挨着燕逍站着,声音有点不情愿,还是梦里比较好。
燕逍抬头瞧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问:梦里有我么?
谢秋石哈哈大笑,却没有回答,倚着石桌坐在地上,大喇喇地分着腿,开始看手中的图纸: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是什么?燕逍顺着他问,声音里却并无好奇之意。
我的房子坏啦,天帝叫仙匠重新给我造房子,谢秋石笑嘻嘻地道,正好我无聊着呢,我要好好地刁难他们一下。
燕逍执棋的动作一顿:天帝又赏你东西?
谢秋石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他一拂袖站起来,把一打纸稿丢进了温酒的火炉里:怕是又有事要我效劳,你说是什么事呢?燕逍?
秦灵彻的旨令第二天就被白玉盘子端着送到桃源仙君残存的偏殿,照旧只有三个字:
桃源津。
谢秋石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不知道看了多久,才问道:从瀛台山山崖那边看下去,有一片海,海旁边有个村落,再往前过一片滩涂,就是桃源津,对吧?
一旁濯泉停下手中活计,道:正是那里。
嗯谢秋石轻轻地说,山主人,我是说从前那个山主人,一直看着那个地方,你知道么?
濯泉一怔。
嗯?
仙君曾在那里停留过一段时间,他忙回道,故人去后,他便回了瀛台,从此不再离开瀛台山,自然也没有再去过那种地方。
他好端端一个神仙,在鬼道有什么故人?他和妖魔鬼怪交朋友?谢秋石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此事我也不甚清楚。濯泉含含糊糊地说道,仙君在时,仙鬼之间虽有冲突,也偶有战事,但桃源津向来不受战事纷扰,此乃其以桃源为名之故。
谢秋石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有点恍然地啊了声,尚未开口,门童已高声报道:陛下来了!
濯泉当即告退,秦灵彻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门前,他没带随从,只穿一身淡紫色的仙袍,冲谢秋石微微颔首,便自顾自走上前坐在主位之上。
这到底是我的地方还是你的地方?谢秋石撇了撇嘴,你倒好,想来就来,想坐就坐,问都不问我一声。
秦灵彻淡笑道:我记得秋石说过,上首之位太高,给下边的人围着仰着脖子看,像蟋蟀打架,又像斗鸡,你才不高兴坐呢。
谢秋石按着嘴角做了个鬼脸,仍旧闷闷不乐。
怎么?秦灵彻微微垂眉,目光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我人就在这里,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怎么还不开口?
为什么要干掉桃源津?谢秋石突然开口道,濯泉跟我说,它从来不招惹你们。
秦灵彻突然看向他:为什么问这个?
谢秋石一怔,结巴道:是你叫我想问就问的。
帝君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万事苍生有生有灭,你从不在乎他人何时存亡鬼道十府,其中五府好战,经年骚扰不断;三府主和,只顾自娱自乐;其余两府任性妄为、喜怒不定,我叫你动手数次,你从未问我它们是何主张。
谢秋石哑口无言。
我曾经对你说过,若有一日,你开始思量所做之事到底对不对,我就该开始苦恼,秦灵彻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天比我想得要快得多。
谢仙君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一天到了,又该如何?你会叫我停下吗?
秦灵彻目光如炬:不。
那若我说谢秋石垂下头,轻轻地抓弄着颊前的头发,我不想再为你做这些了呢?
因为你不忍打破桃源津的安逸?天帝近乎残忍地开口,还是因为你也和萧仙君一样,对那地方有一段故情?
谢秋石抬头看向他,忽然腾一下站起来,握紧了手掌,叫道: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我帮你做这个我为你杀朋友,为你屠生灵,为你做噩梦,我不懂这些事为什么要做,为什么非我不可我曾经做惯了石头,这些日子却愈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懂怎么做石头之外的东西,也不懂这些事会把我变成什么。
他的声音缓缓的弱下去,夹杂着断续的哑音,到最后化为一种惫怠无力的茫然,他目光朦胧地看着秦灵彻,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恍惚:如果我停下来了,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要我了?
第120章
天帝凝视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从上首走下来,轻轻地把手掌按在谢秋石的肩膀上。
谢秋石如同一只被按倒在地的皮球,泄了气一般滑在凳子上坐了,骨碌碌转着眼睛,仰头望着秦灵彻。
秦灵彻蹲下来,如他们初见时一般平视着他的桃源君,屈起手指很轻地点了点谢秋石的头顶:不会不要你,只是我会叫别人来做这些事情。
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旁人来做,和我来做,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这是明知故问。天帝微笑,他们做的不如你好,也不如你可靠,我不信他们。
谢秋石没有说话,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
天帝温和地循循善诱:他们功夫不如你,很容易被鬼将杀掉。心性也不如你,要是误入歧途,我又得叫人去把他们杀了,如此折兵损将,无益于我,也无益于天庭你可明白?
明白。谢秋石乖乖地应了,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即便这样,你也非要灭了鬼道不可吗?
我要鬼道每一条性命尽数伏诛。秦灵彻缓缓站直了身,吐字依旧斯文柔和,却斩钉截铁,无论善恶是非,有罪无辜。
为什么?谢秋石下意识问,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这一问又是问得不该。
秦灵彻倒是没再像往常那样驳斥:你既想真想知道,我便讲与你听。
语毕帝君吩咐小童闭了门窗,掩上纱帘,又要端来一品仙茗,一份茶点,看着谢秋石用了,才徐徐开口:你杀临尧之时,我曾告诉你,生魂树不死,鬼道永不亡。
谢秋石挠了挠脑袋,显然早已忘了个干净。
生魂树与天雷劫相仿,天雷劫渡凡人成仙,生魂树助生灵堕鬼。天帝不厌其烦地叙道,凡人、动物受困于肉体凡胎,为寿数所拘束,要想长生不老,修成道行,无非就这两条路,渡劫成仙,或是生魂成鬼。
好像听人讲过。谢秋石目光游移,大约已经开始走神了。
天帝无奈一笑:这两种方法本身只不过是凡人超脱肉身的两条通途,原本没有善恶之分,然而最后总是大善大能成仙、大奸大恶入鬼,飞禽走兽更是从未有登仙之说,至多修成鬼道精怪。你说这是为什么?
未及谢秋石回应,他已自答道:因为克己束心方可能心无孽煞,渡劫成仙。而纵欲随性之徒,贪得无厌之徒,放浪形骸之徒,要想长生不死,只要趟过天火,便能修炼成鬼。
我虽懒得去理会旁人,却也知道,纵欲随性,未必害人。谢秋石忽插话道,濯泉颍河厌恶惧怕我,因为我伤及无辜而不问罪。你又不是石头,你命我做这些,命我滥杀无罪之人,竟不会像濯泉、颍河那般心生厌恶么?
我问心无愧,有何可厌?秦灵彻一挑眉,我要屠灭鬼道不留活口,从不是因为他们进犯天庭、伤害百姓,亦不是因为他们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谢秋石怔然:那是为什么?
秦灵彻轻抿嘴唇,很短的一瞬间,他露出罕有的蔑色,仿佛自己所做之事理所当然,但又很快化为冰冷的笑意:我要绝了生魂树这条路。
谢秋石啊了声,表情突然空白了一下。
秋石,我坐在这紫微宫,从不去考量一个人是否其罪当诛,或是一件事是否判断公允,我有的是天将仙官,有的是人为我考量这些。天帝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声音复又舒缓下去,我在乎的是这世道是否能够赏善罚淫,安良除暴,我希望天地之序能令劳者得食,令盗者受损若这世上存在一条捷径,你贪妄、你纵欲、你任性妄为从不自省,亦有望得道飞升,那又有何秩序可言,有何道义可言?
但即便你戮尽鬼族,只要生魂树还在,便仍有人要走到这条路上。谢秋石愣愣地道,难道只要有一人修成鬼道,你便要杀了他么。
秦灵彻阖上茶盖,淡淡道:天地不仁,我毁不了生魂树,只好把鬼道变成死路一条,既是死路,总归走的人少些。
谢秋石耳朵动了下,他好似没听到后半句话般,只逮着前半句问:你毁不了生魂树?
秦灵彻轻笑:毁不了,不过我知道这生魂树有个命穴,在树干中心,化为人身时应在骶椎第一节,只是寻常兵刃破不开生魂树干,非至亲之人又碰不到如此私密之所。时日久了,我也渐渐息了将其毁去的念头,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倒是可以
谢秋石猛打断道:我知道生魂树是谁。
嗯?秦灵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如此聪慧,自然早该知道。
你和我东拉西扯这么多,谢秋石站起来,他像蚂蚁似的来回踱步,声音也变得急促,秦灵彻,我不是傻子,我听得出来,你想让我杀了他!你竟然想让我杀了他!
我并无此意。天帝露出一个怜悯的表情,秋石,若你在意,我绝不会让你伤你看重的人。若你告诉我你不想再为我诛鬼,我也不会逼迫于你,桃源津之事,明日我便可调兵遣将,叫周瑛莘带人去处置妥当。
谢秋石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你说过,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好。
秦灵彻晃了晃茶杯,并未否认。
若我不去做只有我能做好的事,看着满街废物互相趿拉出一地鸡毛,那才叫无聊透顶呢!谢秋石恨恨道,他不再看秦灵彻,转身去拉厢室的房门。
谢秋石。在他推开门前,秦灵彻忽然幽幽地道,若有人视你作珍宝,自不会吝于为你而死。
谢秋石脚步一顿。
秦灵彻又道:若他不愿为你而死,那他于你而言,或许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特别你说呢?
说着他一撩下摆,悠然起身,缓步走上前,先谢秋石一步拉开了窗纱,又推开窗格。
只见一轮尖细的月刀疤似的纹在天边,燕逍一身夜色,如一杆笔直的松木,静静地站在外面。
第121章
秦灵彻很快就离开了。
燕逍仍然站在窗外,黑衣散发,整个人笼罩在幽暗的阴影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谢秋石不知道燕逍在想什么,他过去也从不去考虑燕逍在想什么燕逍总是在他身边,知道他想要什么,除了他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
然而此时燕逍的目光竟让他感到了压抑。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燕逍垂目道:秦灵彻来后山找我,分开后,他就来找了你。
谢秋石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谢秋石。燕逍忽然抬头,眸中射出清清冷冷的利光,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谢秋石愕然:什么?
你已经累了。燕逍斩钉截铁地说,我在修罗道中见过千千万万的攀渡劫火之人,皮肉受累,身心受摧,眼中仍无疲色。若他们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即便我不动手,也早已尸骨无存。
谢秋石没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只难为地抬着头,满面困色:你想带我到哪里去?
跟我回修罗道。燕逍道,在那里,只要我不想,秦灵彻就找不到你,劫数找不到你,任何人都找不到你,你本该属于那里,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我不!谢秋石叫起来,兜兜转转,你还是要我做一块任你摆弄的臭石头!
燕逍深深地皱着眉,几乎严厉地看着他:谢秋石,你不快活,你在为秦灵彻磨损,而你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着,他走到窗前,面朝室内,漆黑的身影掩住了月色,谢秋石只觉自己被囚在了一只严丝合缝的牢笼中:既然你什么都不懂,那就让我来替你决定好坏是非,你要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为秦灵彻做任何事。
他独断专言的模样使整间屋子都冷下去,谢仙君的表情从惊诧到失魂落魄,最终转为勃然大怒。
燕逍!谢秋石吼道,我不要再听你说话了!你滚开!
燕赤城抱肘站在窗前,纹丝不动。
你滚开!谢秋石声音哑下去,你就像秦灵彻那日说的一样混蛋,你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你只是要你的大修罗道里一块石头也滚不掉,一根草也逃不开!
是又如何?燕赤城冷冷地道,你变成仙也好,鬼也罢,既然你曾是我的石头,我就要你在我身边陪着,从天地始到万物终秦灵彻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秦灵彻,他妄想我为你自裁白送他一条康庄大道,我倒是也想他早早死了,叫你除了我身边以外,永远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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