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58)
掌管此地的是瀛台山主人,现在是我。谢秋石并不相信。
那人摇了摇头:天火降处,不再是瀛台。
谢秋石将信将疑,最终好奇心战胜了臭味,他又指了指散发着红光的山崖:我改主意了,带我去看看。
那人没有拒绝,又看着他皱着一张脸嫌臭的样子,忽然张开手臂把他打横抱起来。
谢秋石吓了一跳:你?
别动。那人低声道,冰冷的长发丝绸似擦过他的脸,抓着我。
谢秋石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
眼前又是一晃,他抬头,看见那人宣纸一样淡色的唇微微一开,几乎无声地念了一句:大修罗咒。
耳边爆裂开无声的尖鸣,下一瞬,他发现自己站立在一座鲜红的断崖前,周遭无一植被,山石俱为火红色,如同被烧烫的铁块般散发着热气。崖谷下,滚滚浪涛如沸腾的烫水,环绕的群山似出鞘的血刃,云、风、尘埃,都如烧烫的铁汁一般流淌。
断崖背后所依傍的一棵巨大古树,那古树几乎与断崖同高,合抱之粗,枝条并非上长,而是下垂,底部细若针锋,每一根枝叶都有如一根削筋断骨的钢鞭,从山头垂到山底,活物般搅动着层叠惊涛。
谢秋石屏住呼吸,接着,他从那虬结猩红的枝干中,找到一抹纤细的碧绿桃枝,湖绿色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他挣脱那人的怀抱,轻飘飘地飞起来,去捉那支桃干,就在此时,一阵重浪拍向山崖,他一个趔趄,从空中坠下。
嗳!他叫一声,欲架云而起,不料此处没有任何事物受他掌控。
等等,等等!!谢秋石惊道,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冲自己一招手,自己像个落魄凤凰似的扑通一声跌进那人怀里。
小仙。那人似有不满,沉声道,这是我的地方,你不可妄动。
谢秋石当然不信,正欲辩驳,便见那人一指崖下,他顺势看去,险些被眼前奇诡的景象骇到
成千上万蝼蚁般渺小的人影,顺着巨树锋利的枝条、滚烫的崖壁往上爬,他们或壮或瘦,或贱或贵,每个都面目狰狞,神情可怖,双目中写满欲望与野心。最下边的那些还带着刀枪攀具,到了靠近巨树的上头,全是衣衫褴褛,赤身露体,双手鲜血,目眦欲裂,有如一个个阴间爬上人世的鬼魂。
谢秋石轻轻地推了推身后之人,示意他把自己放在地上,接着蹲在崖前直勾勾看着,眼见着一个丑陋的鬼东西快要爬到崖上,他又忍不住回头仰视身后的男人,只见那人点了点头,一展袖将他揽在身前。
鬼东西瞧见男人,喜极而泣,全身匍匐在地,整个儿将脸埋在男人的缎面锦靴上。
谢秋石呆呆地看着,男人却只是偏了偏头,足尖一动,那鬼东西顿时像皮球似的跌进崖下的沸水中,化为一缕烟尘。
你谢秋石瞪大了眼睛,茫然不解。
他们想入鬼道,舍却肉身,精魂不死。那人低声解释道,我在这里试炼他们。
你怎么试炼他们?谢秋石怔怔问。
那人没有回话,但见越来越多的黑点攀上山崖,如朝拜神祇般五体投地地伏在他面前,他却神情冷淡,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懒洋洋地一挥手。
一只双翅挟焰的火燕鸣叫着划破长空,盘旋一圈,俯冲而下,燕翅随意点过数人,被触之人登时跌下山崖,剩下的则露出狂喜之色,连连叩首。
那人缓缓回首,乌玉笛轻敲了敲手掌,他终于答复了谢秋石的问题:随我喜欢。
谢秋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惶恐。
你想见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要什么?
我很久没有听到你说话了。那人安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又低念了一声,大修罗咒。
烈焰焚城的景象消失殆尽,清风拂袖,飞雪漫天,他们又回到了清幽宁静的瀛台山头。
谢秋石僵直的肩膀略微放松下来,他软软地倚着藤蔓下的石桌坐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听得到我说话?
听得到。那人垂下眼睑,你从前总爱说话,那下边鬼哭狼嚎,着实烦人,我每日指着听一听你的声音。
谢秋石啊了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自己像只被摸了肚皮的刺猬似的,浑身的刺都软下来,蔫蔫地贴着皮肤,心头痒痒的。
你不嫌我吵。他嘟囔。
不会。那人凑上近前,点漆之目有如幽暗的浪涛,险些把他吞没,他听到那人坚定冰冷的声音,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你留下来。
留下来?谢秋石浑身一个激灵,只觉自己像个猎物般被盯上了。
像从前一样,站在我近前。那人说,不准再离开。
第107章
谢秋石只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板着脸道:我有了人身,你却要我做回石头。
那人微微蹙眉,凝目看着他,神情似是略有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下面无数凡人,历尽劫难,想要摆脱形体,化为神魂,从此不受年岁、躯壳、伦常的束缚,逍遥天地。那人声音冷淡,你为何反要逆其道而行?
那算什么不受束缚?谢秋石嚷道,尝不到滋味,触不到天地,一辈子随风飘荡,无去无从,又有什么好?
那人讶然,低头深深地看向谢秋石,目光从他的眉心游移到嘴角:可你也不快活。
谢秋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那声音像悠长的笛声般在他耳边回荡,也依旧不快活。
谢秋石几乎落荒而逃。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反驳那人,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像游鱼一样从山洞口钻出去,召来瀛台山顶盘旋的仙鹤,离弦之箭一般,远远地逃走。
他逃得太远,险些逃到鬼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鬼族众生,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赤色山崖底下挣扎的生灵,他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瀛台山,躲进自己的寝殿里。
他召来濯泉,问:小孩,我刚才去哪里了?
濯泉瞪大了眼睛,不解其意,只得唯唯诺诺道:仙君去了后山。
不。谢秋石叫道,他捏着小童的衣领警告道,我刚刚哪儿也没去,听懂没?
濯泉吓得魂飞魄散:是,是,仙君您哪儿都没去!
乖。谢秋石这才眉开眼笑,抬腿往人屁股上轻点了脚,滚罢。
濯泉退下后,他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小声嘟囔着: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着,什么也不知道
兴许是先前睡得太久,这回他没能睡着。
睡梦间他听到隐约的笛声,好像不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心口发出的,他想起那人垂着眉看自己的样子,又是欢喜又是害怕,鼻端又闻到淡淡的桃花香,他直愣愣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窗。
室外空无一人,只有雪安静地下着,仿佛变小了些,再也压不住满山绿树枝头的春叶。
不是他。谢秋石心想,也弄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忽然,悉索一声,一样东西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谢秋石一愣,顺着声音回头,发现床头的仙鹤香炉微张着长长的喙,口中衔着的一颗小纸球落在地上。
他嗳了一声,把小纸球展开,举起来一看,上面锋骨有力地写着两个小字。
想你。
谢秋石的脸轰的热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字条,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符咒,或者是什么神秘莫测的经文,他读不懂,看不明白,正着念,倒着念,都弄不通透它的意思。
他把目光移回仙鹤香炉上,期期艾艾地看着仍旧张着的鹤嘴,上面泛着仙咒的微光,呈丝状,几乎无法看清。
只要轻轻地扯一下,他就能扯断这缕细丝。
但他没有,他蹲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鹤嘴,安静地等着,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鹤嘴又动了动,再次吐出一枚小纸球。
谢秋石举起手,这次他接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把纸条打开,这次是两行字:
想见你。
想听你说话。
谢仙君跳了起来,冲出房门前又转身回屋,提起桌上一只朱笔,施了个咒,往身上一抹,一身素裳化作秦灵彻幻化出的那件大红锦袍。
他提着衣摆,蝴蝶般从窗户里飞出去,披头散发冲到了后山,落在藤蔓后的洞天,堪堪止住了脚步。
你想见我!他喊道。
那人从树后转出来,在石桌前坐下,看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你谢秋石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花香?
那不是花香。自然也不是桃花。那人伸出手,平放在石桌上,我生在万骨埋身之地而不受污秽,身上的气息与寻常人自不相同。
谢秋石将信将疑地瞅着他,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腕。
那人用纵容的眼神看着他。
他小心地捧起那截手腕,把修长的手指送到自己面前,那手指上还沾着一点墨痕,他没在意,只是像嗅桃花一样,轻轻地耸了耸鼻子。
熟悉的香气钻到他的心脾中,说是香气兴许不太合适,那只是气味:洁净,旺盛,充满力量的气味,极其芬芳,极其特别,到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再找到这样的气味,也不可能有第二种气味像它一样,直直地抓住人的魂灵。
那人任谢秋石小动物一般嗅弄了一会,便收回了手,谢秋石不满地看向他,他摇了摇头:你拿什么来换?
谢秋石茫然眨了眨眼睛,过了会儿才说:你想听我说话,那我说给你听。
那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秋石张了张嘴,他向来不怵说话,但此时刻意要他开口,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许久,那人一直耐心地等着他,他僵坐着,过了半晌,干脆从怀中抄出一折逍遥沧江夜戏长,干巴巴地读起来。
这沧江夜戏是一俗间戏本,非勾栏不轻易一唱,谢秋石一不懂勾栏,二不会唱曲,三不识风月,句读词句均念得一窍不通,一本言辞靡丽的淫曲给他读得佛经一般,索然无味。
那人却似毫不在意,乌玉笛一下下点着桌面,听到抑扬顿挫之处,还会牵一牵嘴角。
一杯迎君来,轻解绮罗裳。
二杯不解意,汗巾裙下长。
三杯闻君语,对襟坦无妨。
四杯劝君归,玉体无处藏
谢秋石越念越觉得没趣,撑着脸问那人:这脱衣服,究竟有什么写头?废去如此多的笔墨,实在浪费。
那人沉目看他,轻道:名妓刘沧脱一件衣服换一杯酒,书生许玉明爱看她脱衣裳,她却不是真的想要他的酒。
谢秋石噗嗤笑起来:可烦。谁知道她弯弯绕绕的肠子。他扭头又道:脱衣裳又怎么能拿来换东西?
那人不答,只是微微阖上眼,枕着身后的老木,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想念啦。谢秋石把折子一抛,支着下巴趴在桌上,盯着那人,滴溜溜转着眼睛,忽然灵机一动,你说,我脱一件衣服,你就给我闻一下,好不好?
第108章
瀛台山度过了一个罕见的春日。
谢仙君像在梦里一样快活在属于他的山谷里有一个人,散发着世上最好闻的气味,自始至终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活着就是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
他很快就克服了最初的不适,开始叽叽喳喳地跟那人讲话,埋怨秦灵彻,埋怨干的活计又脏又累,埋怨凡人,埋怨酒难喝,寻常人都恨极了这样无休无止的埋怨,但那人好像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得是好的,哪怕埋怨再不悦耳,从他嘴里吐出来也是好的。
谢秋石为此得意洋洋,众仙背后提及他时都说他走在路上都像只翘着尾巴的狐狸,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都会眉开眼笑地回答说:这世上合着也是有人把我谢秋石当药喝的。
那人没有再提过再也不离开这样的话,似乎是知道他并不喜欢,此后的会面也是听得多,说得少。
谢秋石并不在意那人的安静,他不需要任何回答或者应和,他想要的只又那人惬意沉醉、无法离开他的表情。
秦灵彻挑眉看着他走神,像是知道他在走神般,忽然道:我今晚要去瀛台后山拜访。
谢秋石一愣:你认识他?
偶然相识。秦灵彻的声音有些缥缈,我向他借了一枝桃花。
好家伙。谢秋石啧了声,你堂堂天帝陛下,也借花献佛,拿别人的花,当礼物送给我。他瘪了瘪嘴,闹脾气道:既然你要去,今晚我便不去了。我去找临尧喝酒。
秦灵彻似笑非笑地听着他嫌弃的声音,过了片刻,才道:本来就不打算叫你。今夜,我有旁的事情吩咐你去做。
谢秋石一怔,嘴角的笑缓缓地收了起来。
这便不高兴了?秦灵彻逗他。
名字?谢秋石晃了晃头,不理他。
你的熟人。紫薇帝君轻飘飘的说,金色的仙力汇聚在他面前,缓缓幻化作一道紫微宫御令,上书临尧两字。
谢秋石抱起手臂,目光冷冷清清地从御令上移到天帝脸上,他想起濯泉颍河的话,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问为什么。
且慢。秦灵彻止住他欲转身离开的步伐,挥了挥袖,一只朱红色的小瓶出现在他的面前,拿着它。
谢秋石回到瀛台山,招来仙鸟,提笔想给临尧写个登门拜访的条子,一支墨笔悬在宣纸上方,不知为何,半晌未动。
他倚着栏杆,耷拉着眼皮子,不知在想什么,抑或是什么也没想,只是懒洋洋不想动弹,不料临尧的乌鸢先一步到了他的窗前,嘎嘎叫着丢下一张信笺。
谢秋石眉头一跳,展开信来,端正平直的笔迹邀他今夜月下小酌。
谢仙君蹙了蹙眉,懒洋洋一歪身子,整个人靠进扶手椅里,眉目低垂着,碧湖似的眼睛里光泽幽蓝。
周围侍仆见他这样,一个个矮着肩膀鱼贯而出,颍河离开前关上了门。
谢秋石依旧不动声色地坐着,坐久了有些不知道手脚该摆在何处,总觉得放在哪里都不适应,这手脚好似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给人牵着堆在一块,石头般坠着,拉扯着五脏六腑。
他就着椅子蹭掉了大红色的外衣,总算觉得身上轻了些,又蹬掉了鞋子,赤着脚踩在地上,仿佛这样他就变回了天地的一部分,又可以信手行雷霆雨露之事了。
日过中天,他已然坐不住,掀过一席素白绢纱披在肩头,清啸一声唤来仙鹤,赤足驾鹤往临尧之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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