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57)
您自然可以做,濯泉磕碰着牙齿,颧骨却因为激动而通红,但得是您想做,您才能做,您得认为他们该死,才能杀他们!
谢秋石抬目盯着他,面色忽然沉下去。
濯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为什么跪下?谢秋石淡淡地问,你责骂我后跪下,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还是觉得我会杀了你?
濯泉只觉心底涌上来一股彻骨的冷,谢秋石蓝绿色的眼睛像隔着一层雾一般意味不明。
谢秋石道:回话。
濯泉一咬牙,豁出去道:我冒犯了仙君威严。
谢秋石道:你没说错什么,何来冒犯?
濯泉死死地抿着嘴,几乎是从牙齿的缝隙里发出声音:我对您的做法指手画脚。
起来。谢秋石一拍手,无趣地拂了拂袖,你又没说错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懒得杀你,多麻烦。
他的安慰叫眼前的小童哆嗦得更厉害,小童蹒跚了几下才爬起来,站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躬身告退。
谢秋石挥手叫他滚,翻了个身,面朝着椅背,又陀螺似的转回来。
回来!他扯着嗓子喊。
外头没人应声。
小鬼,滚回来!他又喊道。
外头悉索一阵,一个矮小的身影颤颤进来,谢秋石松了口气,却没发现回来的不是濯泉,而是他的师弟颍河。
谢秋石自然分不清什么泉什么河,见有人回来他便眉开眼笑,只是笑中没有多少喜悦,声音里依旧带着涩哑:你回来就好。这里太安静了。
颍河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他翻身坐起来,像块石头似的盘腿坐在塌上,漫不经心地问:闲着无趣,你不如给我讲讲,我杀的是什么人。
颍河不觉抽搐了一下,抖着胆子细数道:第一位是鬼将应少流,他作恶多端,荒淫无道,去年十月毁了早被弃若敝屣的灵君十诫
谢秋石唔了声,点头道:坏鬼。
颍河僵了僵,接着道:第二位是仙将贺陵霄,他与鬼道蟠龙君里应外合,伤仙家性命无数,策反百十天兵,意图谋反。
谢秋石又点了点头,随口道:叛军。第三个与这也脱不了干系吧?
是。颍河讷讷开口,邵柳之与贺将军交好,竟瞒过陛下多时,只是又有谁能瞒陛下一辈子?
谢秋石道:他们依律法本当按死罪论处,我杀了他们,你们为何对我畏如蛇蝎?
颍河轻轻地畏缩了一下。
谢秋石依旧盯着他。
因为您杀他们时,从不问缘由。颍河轻声道,以暴制暴者常会染孽,因此我们编律法,限刑罚。缘由越多,握刀的手越多,每个人染得孽煞便越少。
我不在乎。谢秋石似乎将他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一个人杀他还是一百个人杀他,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他都会像树木腐烂,花朵凋零一样消散,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小事怪罪自己?
颍河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你说,谢秋石没有责怪他的沉默,而是问道,秦灵彻有这么多刀剑利刃,兵将士卒,他为什么要我替他操劳?
帝君自然有帝君的思量。颍河嘴唇泛白,他把口中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许久才含糊开口,我们不会明白。
谢秋石很快就明白了。
当他戮尽鬼界第一道残天道时,那身原本雪白的衣物不需要施术也已变得艳红。
他有点茫然地抬着头,不太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大抵上是有几个人能和自己过两招,有几个还没碰到他的衣角便被他震了个稀巴烂,更多的是哀哭求饶的老弱妇幼,市侩商贩,还有一寺的鬼僧,他杀他们的时候好笑地怀疑这群老秃驴可能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
他淌着血泊慢悠悠地回到瀛台山,兜了一圈,吓倒一片,被逗乐了,一路哈哈大笑起来,心想与大仙小仙玩一通老鹰捉小鸡也算别有乐趣,不如再往前走走,去多吓倒些人。
路上连踹带吓从几个仙人口中逼问出秦灵彻正在瑶台摆宴,今日似乎是哪个杨姓仙姑的诞辰,他也没听进心里去,一路摇摇摆摆晃着扇子,不知不觉就走到瑶台,抬脚踹开两个守门的仙将,大步流星走上殿去,衣摆后还淅淅沥沥小雨般滴着血。
席间笑语欢声自他进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群仙面色各异,他就像没看到一般,一路走上前去,大大咧咧往秦灵彻左侧席一坐,靠着椅背翘起脚,冲秦灵彻点了点头,便是打过了招呼。
堂下一时落针可闻,秦灵彻尚未发话,谢秋石已笑道:怎么了?拘束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当我不在就行。我身上只沾了点血,又没沾煞,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像什么样子。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百无聊赖地抽出折扇指向众仙,指上一人便顿一顿,打趣地瞅着那人受惊的神情,如此数回,他方歇了手,百无聊赖道:也不怪你们,孽煞自在人心。
秋石。帝君终于发话,将这一席噤如寒蝉的宾客拯救出来了,别闹了,有样东西要赏给你。
可别,可别!谢秋石夸张地叫道,您每次赏我东西,都是有更脏的活要我去做。
天帝淡笑不答,轻一击掌,两个侍童端着一只长木匣走上堂来,当众缓缓揭开。
谢秋石吊儿郎当靠着椅背,浑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有力气,他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直到淡淡的桃花香从匣中传来,他才略略支棱起头。
那并不是馥郁浓丽的花香,而是一种清新纯然的植被气息,却生生压过了谢秋石身上粘稠的血腥气,叫他觉得从头到脚都清爽松快起来。
桃源仙君来了精神,徐徐踱到匣前,拣出那枝桃花,抬起手,对着烛光,细细地看着,零碎的花瓣洒在他的脸上,映在碧蓝色的目光里,他没有躲,而是张口叼住了落下的一片。
秋石素来喜欢桃花,也几次去凡间寻觅上好的桃木。秦灵彻笑道,只是这种品相的,大约是没见过吧?
谢秋石不置可否,依旧着迷般嗅着那树木枝干间的芬芳,他已经在瀛台山度过了几千个冬日,但这本桃花叫他嗅到了春意,好似回到了梦中的旧乡。
秋石?秦灵彻问道。
宝贝。谢秋石忽然道,若是这本桃花,确实称得上一件宝贝。
秦灵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本桃花生在哪里?谢秋石直截问道。
我去拜访过它一次。秦灵彻却答非所问,目光沉沉,可惜无缘得以一见。
自相矛盾。你既折了它的枝,又如何见不到它本尊?谢秋石拧起眉,语气变坏了些,这本桃花在哪里?
秦灵彻仍旧好整以暇地跟他绕着圈子,玉盏中琼浆将尽,仙台上烛光堪剪,他才打哑谜似的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105章
宴罢,谢秋石回到瀛台宫,细思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果,干脆倒头就睡,睡前还把所有宫人召到眼前,摇头晃脑地来了句:吾好梦中杀人,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众仙童一概当了真,瑟瑟发抖,大门一闭,除了秦灵彻,便再没有人敢进来。
谢秋石也不睡床,仙身本无冷暖,更何况他是块石头,兜头往床榻上一砸,顾不上后脑勺疼痛,就硬邦邦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几个月,吹醒他的是遥远的笛曲,他浑浑噩噩想起来自己入睡前和上仙临尧有过一约,便耷拉着脑袋,罩着一身藕色锦衣,披头散发往临尧居住的山阁飞去。
临尧见到他时,只愣了一秒,便朗声大笑:谢老弟,来找我喝酒吗?说着将重剑弃于一旁,用力一拍谢秋石的肩膀。
谢秋石嘿嘿一笑,盘膝坐在他眼前,撸起袖子就去抓他面前的酒杯:刚睡醒,趁还没活干,溜达溜达。
这临尧上仙是个剑修,青冥君门下弟子,生得宽厚莽撞,心思却端的豁达通透,和谢秋石也算不打不相识。
仙家从上到下几百号人,没几个谢瀛台没招惹过的,一个个不是嫌他腌臜就是怕他凶悍,只有临尧剑修,本事虽然算不上最好,却还愿意放谢秋石进家门,推杯换盏。
你喝我杯子里的剩酒,可显得我小气了。临尧夺回酒杯,长臂一伸,从头顶上捞下一坛新的,我叫你尝点好的。
谢秋石咂咂嘴,来者不拒,他实在分不出酒的好坏,只是别人给他的东西,无论好的坏的,他都惯于照单全收,且从来不知回报。
帝君陛下什么时候来找你?酒过三巡,临尧忽然问道,这个年关罕有的太平。
记恨他的人都快死得差不多了,自然太平。谢秋石哂笑一声,完成任务似咕嘟嘟灌酒,也不容易醉,紫薇陛下火眼金睛,正准备抓下一个出头羊吧?
临尧长叹一声,微微摇头:虽说除恶务尽,陛下的手段也忒毒辣了些修正道修邪道哪个不是道?仁善不乏昏庸软弱,枭雄亦可治天下太平。
谁晓得。谢秋石嘟囔着,你别和我绕来绕去我不听他的,就没人要我了。
临尧一愣,无奈地看着他,试探着问:陛下宫中早就有人了吧?
什么有人没人,谢秋石直愣愣地道,秦灵彻可恨,但也疼我。我若不帮他做事,他便只可恨,不疼我了。
谢秋石把那坛刚启封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压根没注意到对面临尧嘴唇都没湿一点。
他自觉此趟任务完成了,抬起屁股,挪着步就要走,也没道别,两条腿面条似的软,飘飘悠悠晃回了瀛台山。
春三月,瀛台山仍旧飘着雪,谢秋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冰窟,畏缩了一下,才踏进去,找了个阳面的山头,倚着棵桃花树打酒嗝。
开花。他醉醺醺地戳了戳树干。
桃花树不理他,冰天雪地,哪里有花开给他看?
开花。谢秋石又戳了戳树干,指尖戳进木身一节,桃树微微一摇。
开花开花开花谢仙君嘴里念念有词,每念一遍就要在树干上戳一个窟窿,戳到第六个窟窿时,桃树一阵乱颤,颤颤巍巍挤出了几个花骨朵。
谢秋石惊喜地眯起眼睛,抱着膝盖缩在那根会开花的桃枝下,抬着头,看着那花朵在寒风中哆嗦着,勉力着张开花瓣,散发出极清浅的植被香气。
他呆呆看着,跑去找秦灵彻送给他的那枝桃花,遍寻不得,惹得他在瀛台宫大发雷霆,一众宫人齐齐叩首,直到颍河斗着胆子告诉他,那花枝折下来这许久,早就该枯死了。
谢秋石唔了一声,浑身气焰都被扑灭了,酒劲又上来,腹中一阵绞痛,他软软地蹲下来,像一只淋湿了羽毛的落汤鸡。
就在这时,将他从梦中唤醒的笛曲若有若无地浮现在耳畔,他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发现并非幻觉。
笛声清幽萧疏,丝缕不绝,高亢之时仿佛在耳畔逡巡,幽微之时又仿佛在千里之外。像有人在他耳畔絮语,又像枝拂绿水,云洒青天,他不知不觉间站起来,寻声而去。
他迈出第一步时,笛声微微一顿,他几乎因为失望而退缩,然而下一刻,这笛曲变得更为清越灵动,好像有一只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牵住了他,要他跟着自己走。
谢秋石张开手臂,袍袖随风而起时他也跃起,随着笛音传来的方向御风而行,他像一只欢快的仙鹿,浑身散发着盈盈微光,蹦跳着,矫健地跳向山崖间。
它在找我。谢秋石兴奋地想,它想见我,有人想见我!
这世上好像从来没有人想见他,从来没有人认真地、用这样欢悦的邀请来找他,他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更让他雀跃的是,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他闻到了浅淡悠长的桃花香。
穿过一层雾霭,他打了个喷嚏,熟悉的山崖尽头让他有些晃神他在这里伫立过几百年,上千年,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呆到永恒。
怎么是这儿。他小声抱怨着,这儿什么也没有。
秦灵彻说过的话却闪电般跃过他的脑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秋石脚步一顿,他试探着往自己曾经站过的地方走了两步,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好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漫山葱茏,石块嶙峋,爬藤遮天蔽日,即便瀛台山经年大雪,此处的植被也常盛不败。
谢仙君百无聊赖地扫过满地颤颤巍巍的植被,快要失望的时候,目光挺在了一丛瀑布似的爬藤上。
他想了想,伸手抓住藤蔓,忽然用力撩开
别有洞天。
湖水绿的眼睛溶了春日般亮起来,瀛台山的大雪都为之而停,谢秋石往前迈了一步,一只乌玉笛便从旁伸出。
是你。谢秋石怔怔道。
笛子的主人见到他,似乎也恍惚了一瞬,他收回手,侧身,让谢秋石走进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
吹笛子的人是你。谢秋石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清净的植被芬芳,又睁开眼,看着眼前黑袍墨发,俊气逼人的男人,你认识我吗?
第106章
眼前的男人垂首看他,一头松散的黑发夜幕似的垂下来。
谢秋石注意到那人的眼睛比夜色还有浓烈,让他无法移开视线,而苍白的皮肤散发着汉白玉似的冷光,眉若悬刃,鬓如刀裁,与秦灵彻的俊美神威不同,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飒飒冷意,寻遍天地,怕也不会有谁对气势如此之人产生亲近之意。
谢秋石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又走上前去,重复道:你认识我么?
那人顿了顿,忽然很快地凑上前,在他脖颈处轻轻地嗅了一下,继而用确定的语气道:石头。
谢秋石只觉一股冷泉打在心头,他眨了眨眼睛,半晌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我确实是块石头,几百年来一直站在那儿,都快没人记得我了你是不是也一直住在这儿?没等对方回答,他又东张西望道:我闻到了桃花香,在哪里?
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秋石讶然,却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扯着自己往里走,越走越觉得身上发热,才问:怎么这么热?这是什么地方?
天火。那人轻轻说,宽袖一拂,谢秋石只觉眼前闪过一阵红光,鼻尖闻到一股焦臭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不想去了。他瘪了瘪嘴,什么样的桃花生在这么臭的地方?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欲勉强,转身抬了抬手臂,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谢秋石拽住了他的袖子,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我掌管此地。那人道,深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秋石,曾经也掌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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