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46)
但他的容忍在客观上显然是有时限的,这片本来因血洗不夜天的阴影和诱惑而逐渐被混乱黑暗笼罩的九州大地正在被他一步步漂白。
这显然是金光瑶的又一步棋。
顾思明曾不只一次在金光瑶为推广瞭望台而开办的清谈会上听到过以上古门派与家族之争喻如今灵修与鬼修之争的言论,九州之内还有太多片不被玄门百家所庇佑笼罩的土地,太多他们目不能及的地方。
那些边缘贫瘠之地的百姓亦有生存的权力,这是金光瑶为他们备好了的义字当头。如果不顾他们的死活,他们可能便会变成鬼修的猎物,成为鬼修手下的无数个鬼将军,这是金光瑶实际给予他们的提醒。
金光瑶将诡道高高竖起,做那个必须被打倒、被除根的妖魔,才让一千二百座瞭望台立了起来,给散修们赚来了个四明派。
可这客观上造成的便是:总有一日,义城不会再是在舆图上都失落的、阳光无法抵达的一角,而会成为纯白背景下唯一的一枚黑点,那该是几十年后,也许聂明玦已经怨气散尽,到那时,金光瑶便不会容忍义城这个可能会被旁人拿住的污点继续存在了。
这自不是私人恩怨,但做了有违对方利益的事,便要留个心眼,这是常识。
也许真正的疑问不该是苏涉为何对薛洋防范甚深,而是
那敛芳尊最初登位时,为何不干脆将薛洋斩草除根?为了留一张底牌吗?后面的确用到了。
可苏涉这时,却选择以一问抵一问
宗主不也留下了思思夫人吗?
苏涉这一句便让顾思明无话可说。人并非总是理性,哪怕是最冷情的人。就像他若全然理性,便不会在这人的功用已经结束后,还同他玩火,一句一句地在外部向这人注入新的暗示。
可不管苏涉对顾思明这最后一月的心思是否有所察觉,他如今都没去多想顾思明眸中的苦意。
这几年,他其实也不大愿意去义城,除去非去不可的时候。这是件他该愧疚的事薛洋是那个被留下的,自始至终都陷在泥潭里。
他们自然可以说:这人在泥潭里如鱼得水,所以也只能一辈子都呆在那里了。可是事实便是,所有曾经亲近薛洋的人他们这些人纵容他、发掘他似乎都只是将他更深地推下去。薛洋呆在那泥潭里,想让他们都下来陪他,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一身泥,哪里会愿意?
宗主花了前半辈子去摆脱那泥潭,薛洋就像他舍在那里面的断尾,与身体分离,却既不忍毁去,亦不愿再返身。
对此,他比起兔死狐悲,更多地却是庆幸,庆幸自己还足以被带进光明里,并因此而未被遗弃。
他们丢下薛洋时,薛洋比遇到他们前更孤独,也许就是因为这孤独才让他死握着那颗根本是他骗来的糖,渐趋疯狂。
而当他们再找到他时,曾经的关系已经只剩下残骸了,想拉他一把,却已经不是能拉他一把的那个人。毕竟,没人能离开又回来,装作那遗弃从没发生过。
他们成了今天这样,四散各方,确实不需多余的外力来挑拨,便能揣测对方以最坏的恶意。
既是如此,恐怕一句解释是远远不够的,蓝慎德带去这消息后,金光瑶意味不明地笑了。
而十几日后,面对廖明殊作为利益交换而交出的锁灵囊,顾思明一阵头痛。
悯善早料到会有这一遭了吧?他揉着熬红了的眼睛苦笑。
薛洋爱吃糖,宗主每次都是拿糖哄,他现在尝不到味道,自然是得给点儿别的甜头,苏涉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讽刺:能者多劳,比起以前做的事,这起码不伤天害理,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修武顾氏就该治病医鬼?
廖明殊接触薛洋时,递给他的是一只锁灵囊,里面装的自然不是晓星尘,而是阿箐已经被修补完整、精力充沛到可以对着也变成了鬼的薛洋挥竹竿的魂魄一个甜头,一个指望。
而今日,站在一堆廖家人的尸首里的蓝慎德走近了那只笼子,对着里面的薛洋笑了笑,出口的话依旧贱兮兮的:呦,小朋友,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但在义城我还抱过你呢。
小偷!凶尸嘶嘶地吐着蛇信,丫的,怎么就把他当成了苏悯善,这俩人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讨厌。之后他嫌恶的目光里突然又混进了嘲笑,又加了句:连赃物都看管不好的笨蛋小偷。
蓝慎德的嘴角抽搐了一瞬,讪讪地望向旁边。
咦,这回他的语气里是掺进了丝真实的惊讶:这廖一丰是搞什么?怎么还在笼子里养了个老和尚?
02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聂怀桑不禁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金光瑶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家谁手上握着阴虎符,谁便是那场乱葬岗围剿的真正策划者。可偏偏如今薛洋已修复了的阴虎符便在我身上。
他大概已经发现了薛洋尸首被盗一事了,猜到我修复了阴虎符。他是要逼得我不敢用它。
可聂怀桑如今不能丢掉阴虎符,这是他对上温若寒唯一的安全保证,他也不能处理掉薛洋,薛洋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了,那修复的半片是残次品,这般的残次品经不起猛烈催动。
这东西啊,上瘾,用了第一回 ,你便会想用第二回,你便会不得不用第二回。我只是做了点手脚而已,聂宗主,你总得让我有点保证吧?薛洋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愿与他们说,如今他愿意说了,他的声音便像只削去皮后放得发黄的苹果,一口下去满嘴不新鲜的甜:我得确保,当你想用第二回时,你只能来找我。
事到如今,他不能丢掉它,不敢丢掉它,不舍丢掉它,却又不敢用它。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玄门百家皆是一惊,他们如今便站在不夜天的废墟之上。对于血洗不夜天的幸存者来说,当年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梦魇。而更多的未经历过这些的小辈们也都第一次对此有了实感,不夜天城外便是那名为墓穴实则是万人坑的百家墓,以那样毫无尊严的方式死去,被剥去光鲜衣衫,被迫意识到自身也只是盛满血肉的麻袋,颅骨被捏碎、肠子流了一地,他还睁着眼看着、支离破碎、与牲畜毫无分别那些出现在长辈口中的话语让他们无从准备。
他们在义城和乱葬岗上短暂地感受到了阴虎符的威力,可那时他们有夷陵老祖在侧,有惊无险。
可十五年前,血洗不夜天时,夷陵老祖与阴虎符是确地地站在一边的,这是就连魏无羡自己都没有否认的。
只是失控,欧阳子真想起那说辞。
那回郭瑛挥起鞭子几乎是专冲着他脸上甩,最初是为了敛芳尊的事,后来却是又牵扯到了其他。
好啊你欧阳子真!你好得很,听说那魏无羡评价你长大一定是个情种。
如何保证一个小姑娘不会站在自己的小情郎一边?自然是先去她那儿告她那小情郎的黑状。在郭瑛去见欧阳子真前,金凌便专将这郭家小姐拉到一边去将义城发生的事全告诉了她,在郭桓一万分支持的目光下。
情种?说得还真好听,观察细致而且着落点独特?郭瑛吊起两边的眉毛:呵,不就是说你只需一眼就能把美人的脸印你脑子里吗?我说同样走在街上,为什么我每次都只注意到吃的,你却能记得过路的人都长什么样!
公允地说,金凌没有撒谎,他是用事实说话,罗列加对比。
对于阿箐姑娘,金凌的评价是:白瞳。女的。很矮很瘦。长得还行。拿着一根竹竿。
蓝思追细心些,如一个经常夜猎的人般捡取了几乎所有有用信息:这女孩子大概到我胸口,衣衫褴褛,并且不太整洁,像是街头流浪乞儿的打扮。那根竹竿,似乎是一根盲杖,可能白瞳并非死后才形成的,而是她生前就是一名眼盲之人。
但欧阳兄的描绘才是真正的精彩纷呈,金凌这般挑着眉道:他是这么说的
这位女孩子可能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很是清秀,清秀之中还有一股活力,用一根木簪别着长头发。虽然瘦小,但体态纤细。虽然并不整洁,但也不算肮脏,不讨人厌【1】。
呸,魏无羡自诩风流,你估计还觉得那风流是好事?郭瑛甩开脸上的头发,收起鞭子叉着腰,对着不敢还手只得躲到了柱子后的欧阳子真:他也就是没活到金光善的年纪。活到了那个年纪,别人就只会觉得他油!
幸好他也绝活不到那岁数,去祸害那么多女孩儿,郭瑛愤愤地又添了一句:一句失控就打发了三千条人命。也就是叔叔伯伯们现在都顾不上。你见过谁家会留着一只尝过了人肉的狗【2】?有了第一回 就会有第二回,这种就惯不得!
失控第一回 ,凭着将功赎罪混过去了,甚至成了英雄,第二回,你猜他那根关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神经是会愈发的紧绷还是松弛呢?
这时候想起郭瑛的话,欧阳子真几乎是惊悚的,因为如果说之前的魏无羡让他完全联想不到十几年前血洗不夜天的夷陵老祖,那么如今的魏无羡看起来就有点如今的魏无羡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瞳子渐趋墨黑。一时间,他竟有些庆幸瑛子今天没跟来,若是在这里出了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其实也就能欺负下不会还手的他。
而他想了想,之前他们见到的魏无羡和如今他们见到的魏无羡相比,区别却仅仅在于之前蓝忘机全程保驾护航让他顺风顺水,如今蓝忘机却是泥菩萨过河自己都被怼得哑口无言。之前在义城,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自不必说,他们因恐惧而围拢着他、崇拜着他,面对那恶贼薛洋时,薛洋因有求于他且同为鬼修也一口一个前辈地叫,而在乱葬岗,蓝忘机更是谁打断魏无羡他便禁谁的言。
就惯不得。郭瑛的声音猛地又飘回来。
惯不得,否则一旦开始不称意,便会陷入疯狂。
欧阳子真这般想着,不禁握紧了剑柄,向父亲身边靠近了一分。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魏无羡不禁冷笑一声,声音不自禁地混入几分尖利:
滑天下之大稽!阴虎符不是就在你手里吗?
他这般说着,目光从金光瑶转向苏涉:
就是你在义城中偷袭我和蓝湛,想要抢我身上赤峰尊的尸首不成,最后启动传送符带走了薛洋的尸体,拿走了他身上的阴虎符,这件事不只一人看到。
他望向蓝忘机,望向他在义城救了的那群小辈,金凌却笑了声,没说话。
蓝景仪轻咳了一声,发了声:魏前辈,义城是有人偷袭你不错,可那里妖雾弥漫,我们中,可没一人看到了那人长什么样。
他将重音放在了最后四个字上,连眼见为实都没有,哪里就能这般认定?
再说,您当时不也把他错认成了含光君吗?怎地如今又认定他是苏宗主?蓝景仪一拧眉,话语里已带了几分不客气:这事怕是连你自己都没真的眼见为实吧?你若看见了,当时在金麟台清谈会上为何不指认,在乱葬岗上又为何不指认?
魏无羡被他这般一堵,瞬时脸上划过一丝阴影,争辩道:可那人极熟悉蓝湛的身法,必定是蓝家出身!
这回金凌没再扯着他胳膊,反轻轻推了他一把,苏衍便立时冷笑一声:
蓝家出身?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这世上蓝家出身的只我叔父一人?蓝家人岂不各个都是蓝家出身,姑苏蓝氏之外,也有不少蓝家出身的人。
江澄算是看明白了,这分工倒是明确,大人们负责讲理,孩子们负责怼人,直怼到你脸红脖子粗,你要是敢和群孩子动起手来,那大人们便有理由下场了。
这场公审里,作为控诉者的魏无羡越疯狂,两相对比,金光瑶就越无辜。
可魏无羡绝不是肯吃亏的性子,再这般下去金光瑶是要做什么,他分明不需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在这样一个地方,刺激这么个人,你们是疯了吗?江澄这般想着,不禁抬首怒视立于长阶之上的曦瑶二人,却见他们神色平静似一切仍在掌握之中。这事不对劲,他突然便意识到。
魏无羡,你有病没病?抓着这点不放,忽视大局!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隐瞒了什么关键之处,江澄立时便开了口:除非金光瑶是个疯子,否则他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对他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你又怎么还要绞在这一点上?这幕后之人是金光瑶的仇家不错,我知道金光瑶的死活不关你的事,现在看来你甚至巴不得他死。但是这人为了陷害金光瑶把百家子弟抓到乱葬岗上,置众家安危于不顾,这中间便有阿凌,阿凌的安危在你看来算什么?
蓝家出身的有千千万,可他们中间只有你叔父一人是金光瑶的狗!
合着我说这么一大堆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江澄嘴角一阵抽搐。
江澄没有立时反应过来这一句的严重性,因为他私下里也这么想苏涉是金光瑶的恶犬。不少人都这么想,私下里甚至也会这么说,但敢当着金光瑶和苏涉的面说出这话的,魏无羡还是第一人。
金凌一把抓住想要冲上去的苏衍,却是吹了声口哨,仙子应声而动,从队伍后冲过来便蹲下来一阵狂吠,吓得魏无羡掉了色。
江澄挡住了蓝忘机打向仙子的灵力,冷声道:含光君,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他这话说得让苏涉一噎,你这意思不就还是我是狗,只不过我主子里头有你外甥,所以我是狗也不能明说吗?
江晚吟,我招你惹你了?!!
我让它咬人了吗?我就让它汪汪叫两声而已,金凌显然瞧见了苏涉的脸色,横了自家舅舅一眼:我就是瞧着某些人眼神不太好,人和畜生都分不出,随便乱说话。含光君,你好歹也是蓝氏出身,你的人这般满口污言秽语,你也不管管吗?还是说,你根本管不住?
他一边看着确实管不住的蓝忘机吃瘪,一边揉了把立马又怂回了他脚边的仙子。虽然悯善和仙子他都喜欢,但是,他们俩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呢?魏公子,你不妨便一次性说完,这话是从金光瑶口中冒出来的,他安抚地望了苏涉一眼,转向魏无羡,将百家拉出了这场仿佛一瞬间被魏无羡用一句话拉入市井闹剧的审判:你说我金某人握有阴虎符,证据是悯善在义城抢了它。可你又说在义城抢了阴虎符的是悯善,证据是他是我的人。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件都没实证的事,合在一起,就能互为证据证明彼此了?
薛洋曾是你的人,这是众人皆知的。赤峰尊死于谁的设计,这点如今也是人尽皆知,有赤峰尊头颅内的回忆为证!方才一味陷于口舌之争的魏无羡,如今被仙子一吓,脑子空白了一瞬,反倒恢复了几分神智,他又是与他们在那里绞什么,这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赤峰尊凶化后便去找你报仇,你当时便找到薛洋帮忙,之后更是将赤峰尊的一部分尸首镇压在义城,这说明你根本便知晓薛洋在义城的事,也知道薛洋有阴虎符之事,你察觉到我们到了义城,自然会派苏涉去寻薛洋。你说我在义城所见不算证据,难道赤峰尊的记忆也不算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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