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7)
二哥,这些年,我其实是感谢你的,是你塑造了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你将我推进金家,我那时眼窝子浅,只知扫除挡在眼前的障碍,结果被聂明玦逮到,算是自毁了前程,所以才被逼得兵行险着。若没有那步险棋,我怕是要一辈子活在思诗轩的控制中。
可你入了温营后
自我入了温营,我与思诗轩的联系便断了。沈应再没找上过我。我当时以为是我那时仓皇出逃,没有及时联络,所以思诗轩的人没有得知我的行踪,可是当我在温家看到一个人,我便知道,这不可能。
02
后来金凌想起这事,只觉讽刺,魏无羡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套,过分依赖共情,共情说白了便是听鬼魂和你讲故事,她愿意和你讲什么,你听到的、看到的甚至感到的便是什么。那人陷在片段的、偏颇的真相里,竟是连安心是谁都没认出。
幻生还幻灭,大幻莫过身。安心自有处,求人无有人。
金光瑶一直觉得安心是个还算不错的名字,里面是他这般的俗人永远参不透的禅意,与安心这人,一分不相关。
他用这个名字,怕不会用得太久,他那时便想。
果然,再见到时,她已经为自己改了个名字,甚至还洗了身份。
回魄灯将整个密室都映亮,回忆的虚影打在墙壁、屏风和空中升腾的灰尘上,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带着震颤。
金凌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的呢?
他今年才十五岁,虽然他从去年开始窜个子起,到如今已经比小叔叔高了,头顶却只到苏悯善的鼻子尖,和舅舅更是差了整整一头。
只十五年前的世界便已跨出了他记忆的长度,二十年前的故事,于他而言,是只能从长辈口中获得的没有画面的只语片言。
他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的呢?
他透过安心的眼睛看到了许多人,许多他识得的人,最初只是小叔叔,后来有穿着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人,然后他的视线里闯进了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舅舅、安静阴沉的苏悯善、被打瘸了腿的蓝忘机还有一个在舅舅身旁嘴臭嚣张的只可能是魏无羡的人
那时,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
直到他看到莲花坞。
被江澄重建后的莲花坞比原先的大了许多,弟子区扩建成了之前的两倍,可正堂看来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看着自己从未有机会识得的外祖父母死于温氏的刀剑下,终于认出了这个舅舅曾隐晦提到过的提着细烙的女人。
王灵娇的鬼魂该是怕极了魏无羡的,所以她用片段的、拼凑的记忆让魏无羡以为她是葬身于这座思诗轩的鬼魂。
可大火燎起思诗轩的正堂时,她早已成了薛洋奉命叶落归根的一缕幽魂。她死在一座温氏的监察寮里,比那场火还早十多年。
那死法让金凌一瞬间侧过身去将自己腹中垫下的糕点尽数呕了出来,秽物将秦愫的血曾染红的地方又沾染。饶是他已对这女人积攒了足够的恨,他却也经不住为那虚影中上演的一幕幕胆寒。
他陷在王灵娇的视角,没有一刀真的落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怨气真的将他沾染,可他还是被一双双或焦枯或苍白的手拉向黑暗,他咬着凳子,在一下让颅骨震颤的猛砸后,粘稠的血丝从嘴角延伸至掉了漆的木棱,上面有断裂的牙。
说到底,他从未见过夷陵老祖。
王灵娇在魏无羡手底下呆了多久呢?从她死时算起,到不夜天的那场血洗。
金凌这才知晓,鬼魂也能有新的记忆。
03
郭桓等到金凌时,已是观音庙第二日的晌午。
金凌一夜未睡,自吐了一回后也再没吃过东西,神色间不免带了几分憔悴。
他是在点金阁会的郭桓,刚一进去,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不恰当,那是大人谈事的地方。于是,他使性儿一般转头将人带到了他所居幽兰殿的后院里,仙子汪汪叫着把想跟上来的婢女侍卫赶了个精光,随即被金凌一把抄起,金凌坐在院中几树垂丝海棠后,此时花早谢了,果子还没长出来,一人一狗蹲在树后也没如每年花开时那般比赛着打喷嚏,反而显得周围静得有些闷。
此时,若来的是金光瑶,则他一定已经蹲下了身和这个小祖宗玩隔花人相望的游戏,若是苏悯善则多半钻去了他后头的游廊偷袭,隔栏搭过手臂凑过头,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手心里开出个什么其实是他自己喜欢才带着却总被他假模假样拿来哄孩子的小玩意。
可来的是郭桓长了金凌两辈儿、女儿和儿子却皆小金凌几岁的郭桓。
金凌的小叔叔是慈母的典范,舅舅则是按着严父的模儿塑出来的,郭瑛和郭琎的父亲却奇特,夹在慈母和严父之间,既不慈也不严,在娇宠中总能显出点儿冷。就如郭桓如今见金凌似是终于选定了地儿,便定住了脚步,开口便问:宗主怎么还是原来那身衣裳?
金凌原本安静的一张脸,刷得便变了,他弓身藏起柔软的肚子,竖起背上的刺:有许多事情还没搞清楚,郭宗主这般急切是做什么?
朗陵郭氏也算是曾经的望族,占得地儿也不小,上头挨着顾家下面便是江氏,从朗陵一路延伸到荆紫关,可郭氏到郭桓这一辈却已经是人丁稀薄,维持艰难,他半跪不跪温氏许多年,又在金光善的威逼利诱下扛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金光瑶这一辈跪了下去,彻底地依附上了兰陵金氏。这些年金光瑶对他也算得上倚重,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句
宗主怎么还是原来那身衣裳?
哪儿能不急?郭桓小毛病不少爱酒如命、好搅混水、没能力产崽儿。可他不喝酒的时候,却也算得上清醒:宗主算一算,从蓝氏在芳菲殿强闯密室到众家子弟被绑上乱葬岗这中间有几日?从众家子弟被绑上乱葬岗到乱葬岗围剿,这中间是几日?从乱葬岗围剿到莲花坞里的两位人证突然现身,这中间又有几日?祸事一样接着一样的来,打得就是一个快?只有快才能让人反应不及、晕头转向。敛芳尊暂时退出来,不就是不愿被对方牵住了节奏,先将自个儿跳出来,与金麟台割开,可若您还是这身衣裳,您就还是金小公子,他就还是金宗主,百家就还有理由围攻金麟台。
你是什么意思?金凌猛地站起身,头撞上低矮的花枝,仙子抱怨着在他脚边几声汪汪,可他浑不在意,只是盯着郭桓:什么叫从我们被绑上乱葬岗到乱葬岗围剿这中间是几日?这两件事乱葬岗的事不是小叔叔和悯善
傻孩子!郭桓险些就将这一句喊出了声,可金光瑶将他留下,不是为了让他对金凌不敬的:您想想看,就算退一万步,敛芳尊真有心要置百家于死地,那他又怎会手脚这般不干净,给乱葬岗上留那么大一符咒让人能补全救命。
那苏悯善干嘛要
这后头有个大人物,咱们若不想法打乱了他的步子,还按着寻常的路子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只能被他一路牵到菜市口!若不出意外,这个人便是蓝曦臣!
郭桓不知道观音庙那晚发生的一切,所以,在郭桓看来,在如今受了郭桓影响的金凌看来
蓝曦臣就是个大坏人,处心积虑、谋害仙督的大坏人。
可郭桓不知道的,苏涉知道,虽然他没法告诉郭桓知道,但起码他能告诉江澄知道。
如果是如此,那那个人不但知道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还知道金蓝两家间那些你这般的亲信才知晓一二的裂痕,更别提还有金光瑶的旧事。那你们两家该是都被渗透了呢,或者有个与你们私交甚笃的人将你们统统给卖了,
莲花坞的地牢中,江澄说完这些,靠近了苏涉,脸几乎是贴着他,将他带着些嗤笑的气息喷在这人憔悴的脸上:
我说,第二批瞭望台、四明派,这些本质上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吧?既然你们已经这般明智地和金家切割了,那不如便好人做到底,咽了自己酿的苦果。
可苏涉却没有被江澄一副你们生死有命的态度给吓住,他侧过脖颈拉开了些距离,却拒绝往后缩:江宗主,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一切之后另有幕后黑手,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那可是将金凌数次引入险境的人。你以为这便是全部吗?那个人全部的目的?这里面也许有私人的怨恨在,这人该是恨透了敛芳尊,才会想方设法让他身败名裂。但是一个人的怨恨如何催动那么多人为他卖命?这其中必有私人的部分,但也必有利益相关的部分,单说倒金的那些世家,他们会只止步于敛芳尊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家那副沉重的担子如今是落在了金凌的身上,他便代替了敛芳尊承担了那风险
听了这话,江澄一下卡住了苏涉的脖子:这是不是你们算计的一环?将金凌拉下水,好来拉我?
在终于被松开的那一瞬间,苏涉猛吸进一口气,双目眩晕,沙哑地咳了几声:不管如何都是逃不掉的,观音庙之前,你也许不明白,可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金凌从来都是宗主属意的继承人,是金家的少主。
江澄听他这话,想起秦愫之事不禁面露几分恶心,那让苏涉升起股不舒坦,他喜欢跟江澄这般的人打交道,因为跟这般的人讲话不必藏着掖着,可他也讨厌和江澄这般的人打交道,这人太冷了,冷得像世道:这大概就是这世道最荒谬的地方,你受的罪、历的苦难也会成为你抹不去的耻辱,成为世人嘲笑你、攻讦你、恶心你的理由。
可和江澄这人打交道还有个好处他实际。恶心也只是一瞬,说到底,金光瑶兄妹乱伦又干他何事,江澄还懒得去恶心,他审视着苏悯善,微眯起眼:这就是你们的筹码?少主?
这次苏涉的留下是个意外,按理说,他没有资格代替金光瑶抛出筹码,可宗主自将他许给了金凌后便是这个意思,从没变过,于是他将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江澄的眼睛:
金凌如果此时接手,接下的便是个烂摊子,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没命的。江宗主,你能时时看住他吗?你该清楚,你如果看住他,他便再无法在金氏立威。但是,是的,那之后,金凌便是金氏少主。
那如今怎么办?
即使懵懂如金凌如今也明白了:郭桓是金光瑶留在此地负责与他联络的人。
论联络,郭桓自然不是金凌最想要的人选,他比金光瑶还长了一辈,金凌对着这个爷爷辈的人一向并不怎么能亲近得起来,可郭桓又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说苏涉是围剿百家的直接嫌疑人,只说他所在的苏家在玄门中根基尚浅是金光瑶一手扶植这一点便决定了他从来不可能做那个留下来的人,他与金光瑶绑得太死。若非此番意外,苏涉不可能留下,本来他便是要跟着金光瑶一起走的。可郭桓不一样,如果说秣陵苏氏是起于微末的新贵,朗陵郭氏便是没落的贵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百家中颇有人脉,虽已依附金氏,旁人却并不怎么把它看作金家更甚为金光瑶的附属。
拖,郭桓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对金凌道:不论是自证清白还是找出对方露出的马脚制定反击的布局,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扣在咱们头上的事有几分真几分假,真假可以颠倒,黑的能被说成白的,白的能被说成黑的,但是如果让那群人一直隐藏在暗处,躲过了这第一回 ,还会有第二回,而那群推波助澜的人,同样让人心惊,他们会淹没你,撕碎你,在你能发出声之前。这些人太多,仗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没法杀光,只能让他们知道怕。
可是如果真如你所言,蓝氏是这幕后之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呀!
金凌想到此只觉得害怕,小叔叔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如果这全是蓝曦臣的阴谋,那小叔叔如今岂不是很危险,就算蓝曦臣和金光瑶一起离开观音庙时,蓝曦臣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个,可金凌还是本能地觉得小叔叔和蓝曦臣呆在一处不安全,那泽芜君,小叔叔这回虽暂压了他的灵力却其实连雨都舍不得他淋。可他倒好,一恢复灵力便一掌击在小叔叔的背上,还拿剑架在小叔叔脖子上。这分明就是个一点情义都不念的混蛋,两个人之间,更在意对方的那个,不输在这回,也会输在下一回的,这点被苏悯善不背半点良心债一骗骗十年的金凌是最心有戚戚的:
这之后,蓝曦臣怎么可能再露出马脚?他只要让他聚集起的那群人帮他达到目的便好了,等到小叔叔的罪名被钉死了,他再现身,当捉住了坏人的大英雄。
这事还没完,郭桓道:被他聚集起的是一帮子人,一帮子人总是为了利益。他们虽逼走了宗主,却还没达到他们的目的。
什么目的?
分赃。
金凌惊了一瞬。
金家这么一大块肥肉,他们怕是早就惦记上了。
他们要以什么理由?金凌想了想:乱葬岗围剿?莫非是以此来要赔偿?
怕还不止这一件事,乱葬岗的事情蹊跷,他们已着人暗中调查,当时站在苏涉周围的几人,苏涉也早和他报了名字,可是不可能单凭这一件事:这件事金家完全可以将苏宗主推出去,甚至将敛芳尊推出去,说这并非金家的集体作为,将责任推给个人。但有些事是必然会牵扯整个家族的贪墨,建瞭望台是合百家之力,这其间有银钱往来便易出问题,早先便传出过这般的流言,他们如今怕会拿此大做文章。
我们没有?金凌有几分心虚,金家确实钱多。
郭桓蹙眉,这孩子对自己家的事还是真不知晓:瞭望台之事,金家还贴进去不少银子,哪里会有这般的事?
还有一个问题,江澄沉默了一刻,问苏涉:乱葬岗围剿之后,金光瑶为何不直接弃了你?
当然可以。
事实是,苏涉当时也是这般说的,他在感到自己的灵力莫名其妙回来了后,便借弟子扶住他的契机试探过,起码他身边的几个,灵力还都处于被封状态。他完全可以将这事一力扛了,甚至不必牵连苏家,到时候临了再栽一把脏,端看金光瑶想将这事栽在谁头上。
可那日,宗主说
那日的金光瑶听他这话竟是笑出了声:悯善啊,他们要我自断臂膀,我要是合了他们的意,便恰是落进了他们布好的网里。
江澄看了他一时,如果蓝家确实不是幕后之人或至少是帮凶,那金蓝联盟崩溃便恰如那幕后之人的所愿。如今明哲保身不论于他还是金凌,怕都只会让自己落了单,一旦落单,便成了现成的猎物,失了群的羊。
那时,苏涉看着江澄望向他的眼神,便知道:成了。
可是在那之前,江澄其实还问过他一个问题
可是,苏悯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江澄嘴角曳起一丝笑,那笑意里竟带着点苦意:魏无羡呢?你们要翻案,准备怎么翻?把自己摘出来了事?还是证明其后另有人主使?如果要光明正大地搞掉那只黄雀,那魏无羡就是挡在前头的最大的障碍,因为自始至终明面上揪着你们不放的都是他,这每一步都缺不了他的参与。我知道我当年对他做得不大地道,打头阵带百家围剿他这件事可你们真就确定我会对他再一次做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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