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4)
不过,江澄见到他,虽没有脾气,却有无穷尽的憋屈。毕竟,他这师妹的外号便是拜这人所赐。
小时候,有回他生病,便是这个思明哥哥给看的。那之后,他刚醒转,还没能下床,魏无羡便拿这事来笑话他:都怪师兄没长眼,原来师弟是个女娃娃,人家顾家的大公子都不敢碰呢,还悬丝诊脉?真是稀奇。不对哦,既然是女娃娃,那再叫师弟就不妥了,该叫师妹咯!
从此,魏无羡便时不时地拿师妹这个称呼来调侃他。可这明明是顾思明有毛病。他一个医修,却还那么严重的洁癖,给人诊脉不分男女都是悬丝,生怕旁人挨着他。他对着谁都是这样,他穷讲究,关我什么事啊!
江澄想了想,不能让人久等,便只换了件外衫便匆匆赶去,正堂里,顾思明已等在那里,一身青衣,秀骨清像,掂着个药箱,远山眉下是一双不怎么风流的桃花眼,里头含的不是情而是让江澄阴影深重的笑。
顾思明这人和蓝曦臣一样爱温温柔柔、慢吞吞地讲话,是江澄这种爱挥鞭子人最讨厌的那种温柔,肉得很,可你偏偏抽不得他,不说他家大业大,就是自温情一脉灭绝,医修里头最顶尖的便是顾思明,次顶尖的也都在顾家,这种人得罪不得,毕竟,哪个人能保证自己或自己家里人一辈子没个病没个灾呢【1】?他自然不会砸自己的招牌,但他能在让你好的过程中折腾你啊。
思明兄,这一大清早的,不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江某这儿来了?
顾思明温润一笑,还是那副没脾气的老好人模样,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晚吟,苏宗主是乱葬岗这事的直接参与者,也是如今敛芳尊一案唯一的证人,这件事关系百家,他由你收押自没有问题,可百家中总得有旁人进来,从旁监督,保证公审之前,他是活着的吧?让我看看人。
是蓝忘机找上了你?
这话问得直白,顾家一向不涉任何纷争,如今顾思明来这里,肯定是被人搬来的。
可顾思明和金家既无利益冲突,也无利益勾连,如果真有人蓄意倒金,顾思明也肯定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即使几个小世家围上门来求他出面,说得他心烦了得了吧,顾思明一通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下来,到时候烦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可这回他却主动上来,怕是蓝家那边有人出了面。那他们倒真不用花太大力气,毕竟,蓝曦臣眼下不知所踪,蓝氏宗主位空悬,顾思明肯定急。
江澄并不信两个玄门仙首间会有多么深厚的友谊,就算他们在各自继任宗主前确实曾不掺假的关系很好。可是,一旦到了那个位子,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联盟罢了,不是自家人,没有血脉姻亲相连,又能有几分真情分?可大约日常打交道的换了一个人,总是会有些不爽利的吧?将心比心,江澄虽讨厌蓝曦臣那人说话的方式,却也着实更不愿跟蓝忘机打交道,哑巴一个不说,偶尔蹦出来的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字都还能让人疑惑他是怎么迷路进这个圈子里来的。
可顾思明听了他这话却是一笑:晚吟这说得是什么话?蓝二公子他找得上我吗?
江澄眼皮一跳,挑了下眉:呦,这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杏眸微狭,探出一指:蓝曦臣不顶事了,蓝忘机便是如今除了蓝老先生外唯一的蓝家嫡系,他现在还只是区区一个蓝二公子吗?
他不是蓝家的代宗主,如果晚吟问的是这个,顾思明看着江澄那副全没料到的模样,知晓他是想从自己这里探知些蓝家如今的情形,便也没跟他兜圈子:事实便是,即使曦臣出了事,蓝氏需要另立宗主,蓝忘机也绝不会有继承大统的机会。
江澄的杏眸中划过一丝疑惑,继而便懂了,之前他是不知道那件事,如今他却知道了,不是吗?
三十三长老?他轻声试探道。
这事江澄还是从金凌口中知道的,在送那小子回金麟台的途中。
要是蓝家来要人,舅舅不妨便以此来威胁。
秘密既然这般轻易便说出了口,那便别管旁人以此做文章。
那一刻,江澄竟是欣慰的:金凌这小子总算没有到现在都还不知留个心眼。
如果顾思明不知,顾思明该是不明所以,他也不算过早地出卖了什么。
可顾思明点了点头,继而眼中浮出些兴味:看来观音庙那夜,不只有一家的秘密漏出来。
是了,顾思明怎会不知道?江澄想。打伤三十三位长老,那些长老又都是蓝忘机的长辈,那便意味着已上了年纪,是群老人,而那打伤,又并非单纯的打伤,而是重伤。三十三个均耽搁不得的重伤患,这绝不是蓝氏内部那三五个族医和学徒能应对得了的事。若能运回蓝氏再去别处寻大夫,那倒还好混得过去,毕竟可以推说是在不夜天受伤,但是人重伤后最忌讳被移动,当时的地方又那般敏感,决计混不过去,而恰好顾家是医修世家,又世代与蓝氏交好,顾思明与蓝曦臣是发小,带手下医修帮忙救治处理,倒也正常。
那如今谁是代宗主?江澄又问道。
蓝景仪,顾思明吐出这三个字,看着江澄惊大了的眸子,笑道:当然,景仪年纪还小,且不论行事还是言语都还颇为荒唐。他只是个名罢了,蓝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决策者。
哦,你是蓝启仁请来的,难怪。他知道如今让我放人不可能,于是就退了一步,想放一个人进来。江澄心内这般想着,口中却又感叹了一句:
看来蓝曦臣还没太糊涂。
我看他对待金光瑶的态度便极糊涂,该交好时闹崩了,不该保时又偏狠不下心,我还以为他不是惺惺作态,便是失了智。但起码在蓝忘机的事情上,他还未糊涂到底,好歹是剥夺了他的继承。
一个为了个人人喊打的魏无羡去重伤自家人的公子哥儿,把他那件事掩下去,不把人推出去公审,是怕百家中其他人借此做文章攻歼蓝氏,可在族中若是也不处置,那便是赏罚不公,寒了族人的心。三十三戒鞭虽有惩戒之用,但却对那三十三位长老和他们的亲人没有半分实际用途,如果蓝忘机仍位居高位,是蓝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话。
掌罚,这勉强算是个长老的位子,却不涉内政外交和任何有实际功用的决策,从不夜天之事后,蓝忘机的继承权便被剥夺了吧?可是,蓝景仪那小子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蓝景仪莫非是
其中一位长老的孙儿,他的父母也死在了那一夜的不夜天,当然景仪那时年纪太小,曦臣便也没特地把一切告诉他知道。
原来,蓝景仪的存在便是为了安蓝家人的心。可又不让他知道身世,这还真是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曦臣那般做?顾思明在他眼中读出了讥诮,不自觉便替自己的好友辩驳:这么说吧,蓝家曾经出过这么一个人,他本姓尹,是蓝氏家仆之子,后来,他的父亲因为蓝家内部的一些事情意外身死,算是被带累,蓝老先生心有愧疚,便给他赐了蓝姓,还取了字,收作本家子弟,唤做蓝慎德。只是,那孩子当时已经十一二岁,记事了。后来,助温旭攻破蓝氏结界让一整个云深不知处都没入火海的,便是这个蓝慎德。前车之鉴啊,仇恨是会蔓延的,一命才能偿一命,剥夺了人命的没有被剥夺生命,落在死难者的家属眼里,就是包庇,最初他恨的是一个人,可那仇恨会长大,它早晚会对准一整个家族【2】。
原来如此,江澄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提起蓝忘机时竟漏了几分情绪。
金蓝两家的如胶似漆是让顾家能在那种三面夹击的情势下还过得那般舒坦的前提之一,可蓝忘机把金光瑶得罪了个彻底。蓝家亦是顾家长期以来的盟友,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蓝忘机又为如今的蓝家内部埋下了动乱的隐患,你怎么可能喜欢蓝忘机?
晚吟,谁不愿意太平呢?顾思明微虚着眼,他是真只愿天下太平:太平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偏偏这时候乱起来,一有乱子,我就没得清闲享了。没得清闲享,便只能来这里叨扰了。
他要监督,自然要留在莲花坞,甚至一直留到公审。
江澄皱了皱眉,终于让步: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审的时候,你不能在,你去见他的时候,我必须在旁。
这是个极不公平的条件,但顾思明点了点头,这让江澄总算舒坦了几分。
你既然是要小住带够换洗的衣服了吗?
江澄没忍住便来了这么一句。
当然,顾思明笑这人的尖酸,笑意褪去后,肃起神色:那么便先让我瞧瞧病人吧。
病人?江澄故作疑惑。
他到了你这里,自然成了病人。
顾思明可没金凌那份天真:以为将苏悯善搁舅舅这里便是绝对安全,江澄只承诺了不会让他丢掉性命,可没说不会让他缺胳膊少腿啊。
万幸的是,苏涉的胳膊和腿都还在,只是里面的骨头断了不少,顾思明微皱起眉,立马小心了许多,怕肋骨也有断,移动时不小心会伤到脏器,他把上了苏涉的手腕,将灵力探了进去。一探不要紧,饶是见过些大阵仗的他也不禁睁大了眼:身上各处的灵脉皆被割得半断不断,人没废,却比废了还折腾,全断了就没知觉了,如今全身上下自我修复着的灵脉却能活活疼掉苏涉半条命。江澄是真的知道怎么让一个人疼。
看来江宗主这些年对付鬼修,着实积攒了些心得?顾思明的语气里有压抑着怒意。他是医者,对这般的刑罚自然看不过去。在他看来,天灾和疾病已是足够的折磨,人又何必再横添一笔呢?
当然,他的怒意落在江澄身上没有半点重量,江澄只将他的话理解做夸奖:鬼修既然修了鬼道,又何必还要那金丹,不需金丹,他们要那全身上下的灵脉却又是做什么?走怨气吗?
顾思明一拧眉,似不想再与他交谈。他着手解开苏涉身上的衣物,想细看他躯干上的伤,可刚扒上他的前襟,方才似没多少力气余在体内的人却是动了,这人似这时还记得害臊,不愿扒了衣服被人瞧。
莫忌医。
顾思明这般轻声说着,被解开的衣襟下露出根红绳。
那是什么?江澄眼尖,越过顾思明的肩膀便瞧见了,顿时发作,厉声向江彦:不是让你们把他身上的法器物件都搜捡干净吗?
旁的都搜了,只这东西这贼人死命攥着,就是不给,还咬人,我们看它上面也没沾什么可疑的气息,便让他留着了。
一颗骰子罢了,顾思明出声道,他在苏涉将东西又攥在手里前便瞧清了,他微俯身,黑发垂下落在这人染了血污的衣上,在苏涉耳边问:这是谁的骨头?
江澄双目微瞪:那竟是颗人骨做成的骰子,苏悯善还就那么把它穿了根红绳,戴在脖颈上,显然已戴了多年了。
你真想知道?苏涉看着顾思明,突然笑出声:是金子勋的贱骨头啊。
江澄的瞳子惊得大了一瞬,看来苏涉对金子勋的确是私人的仇恨,私人到他需要一个战利品。穷奇道在不远处向他招着手,他提醒自己不要被它吸住目光,那不是目前首要的,首要的永远是还活着的人,乱葬岗上那次不对劲的围剿百家才与金家与金凌日后的一切最息息相关。
那是苏涉的战利品,江澄想。可顾思明却并不觉得,苏悯善攥着它的样子,像攥着根救命稻草。
我不抢你的骰子,你把手松开些,他哄着这人,像哄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语气轻柔得让江澄不耐:你手上的灵脉正在重新生长,最忌使力,易断裂。你也不想你的手就此废掉的,对不对?
苏涉听了他的话,慌张松开了自己的手,他是剑修也是琴修,哪样都离不开手,他的手不能废掉,碎掉的东西,金光瑶不会要。
果然,他还没抛掉希望。
再看向那枚骰子时,顾思明已是眼神一黯:敛芳尊笼络人真是有手段。
玲珑骰子安红豆,白骨铸成的漏窗后,隐于院中的是颗相思红豆。
【1】就像大家都想在顶尖医院里有熟人,生病了可以有好床位、大专家看诊,也不花很多冤枉钱。
【2】蓝慎德的事不用细究,不知道也没关系。他的字是以贤制爵,则民慎德里的慎德,上头的人不以贤制爵,民自然也可以不慎德。
03
二哥,你不知道这红豆的阴毒,
画中的楼阁里,就着那壶茶,金光瑶还在和蓝曦臣讲着那个故事,他一生的故事:
相思红豆,合欢桃核,哪个听着不是散着旖旎春色,暧昧万分?可它们却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东西。
二哥,他轻问蓝曦臣:你觉得那些卖笑女,她们生性淫荡吗?
我不认识她们,从未识得过,无从评判,蓝曦臣这般说着,这是事实,可他已经知道了聂明玦对金光瑶说了什么,他于是攥着金光瑶的眼睛,告诉他:可我相信,她们并非自愿倚门献笑,供人亵玩,若有别的选择,该也不会自甘堕落,那便算不得生性淫荡。
是,金光瑶轻笑一声:毕竟她们中的一多半从第二年起便已经再没法从性里头得到快感了
夜晚是虚假的狂欢,红烛高灯下,血色罗裙、钿头银篦,可一到清晨,打起帘子,阳光一照进来,这些在烛火下闪闪发亮的东西便现出了原型,那是一张张疲惫的脸,一双双被掏空了的眼睛。
她们也是人,平常的人一把椅子坐得不舒坦了,会想换一把,这是人最起码的一点欲望吧,图个舒坦。她们便不配吗?可是,就是不配。
赚银赎身,那是最常见的出路,蓝曦臣收紧了拳:可是被堵死了,对吗?因为红豆。
妓子、小厮不得私留客人的赏银,她们有的只是红豆,那是思诗轩的货币,却也只是思诗轩的货币。你没法用它买来自由,也没法用它在外头买来哪怕一个馒头。
就是这样,我们都被困住了,金光瑶这句似是感叹,可之后又转成一问,对着蓝曦臣,带着分狡黠:可你觉得我们这些被困住的人,我们恨妈妈吗?
那个狱卒,将我们烙上为奴为婢的印子,困住了我们肉眼可见的一生,这样一个人,你觉得我们恨她吗?
蓝曦臣本能便从金光瑶眼中瞧出一个不会让他舒适的答案,他于是避开了那双眼,却还是听到了
思诗轩里好多好多姑娘,她们不爱男人,那些没法让她们快活又没法给她们一条出路的臭男人有什么可爱的呀?她们爱她。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已经出了思诗轩被调去了更上头的人,他也还爱她。
金光瑶记得沈应的眼睛,那个柳眉细眼的清秀男人,那个还算中肯地劝诫他要回去便早回去。再在外面晒上几年,你回去了,也只能指着桃核过活了的男人。他是他出了云萍后在聂氏和金氏内部活动时的上线。他明明已经不再被那个女人管辖了,思诗轩是他们的庄稼地,他已经成了收割那些庄稼的人,可那一日他们烧掉思诗轩的那日他还是回去了,被引回去了。金光瑶记得沈应的眼睛,瞳子散开时都还望着那个女人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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