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免费阅读-了仲未饮茶(49)
褚霖礼贤下士,裴是非也摆出了自己的价码。
情理都是写在纸上的,虽不至于一文不值,但也没多大的用处,两个儿子死了十年,再多的愁怨也比不上当前。
家中没有身份相当的女眷,裴菡的婚事就成了一桩麻烦事,裴菡外祖虽肯帮忙,但裴菡自小长在裴家,与外家亲缘不深,外祖也未必会像自家人一般尽心。
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还是让他这个祖父再舍弃一次脸面,替孙女换个好前程。
裴菡样貌虽比不上崔氏娇媚放纵,也没有澹台氏艳丽张扬,却也是标致可人,再有她青春灵动,自幼熟读诗书,又有一番现时难得的书卷气,匹配褚霖,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当然,这一切都不必点得太透,否则容易伤了女眷声名。
裴菡奉过茶后如常行礼,旋身退出了书房。
裴是非已经将话题引到孙女身上,若是褚霖有意,便该接着这话题问裴菡是否有婚约,是否已经议亲。
然而褚霖只顾低头看着茶碗,俊俏的一张脸藏在热茶雾气之后,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裴是非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不禁有些恼怒。
崔氏百足不僵,寒门若要循着皇帝的意思与之争斗,势必有所损伤。
褚霖只想着要让寒门为他出头,让裴是非替他出血,自己却一点代价都不愿给吗!
褚霖只顾着端详茶碗,像是能从里头看出金子一般,裴是非心下冷笑,也不言语。
好半晌,皇帝终于开口。
岭南地处僻远,朕少时无人管束,文才不通,也少读经史政论,只是很喜欢汉宣帝故剑情深的典故。
褚霖的命途倒与汉宣帝有几分相似,都是年少微末,因乱世而承鼎,得登帝位。
汉宣帝登基后,公卿请议更立皇后,要他立发妻许平君为婕妤,更立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为后。但宣帝顾念发妻贫贱相守之义,富贵不离之情,只说心系故剑,最后还是立许平君为后。
褚霖说喜欢故剑情深,正是委婉向裴是非陈明,自己顾念旧情,并无弃妻另娶的意思。
还没待裴是非生气,褚霖又是话头一转,提到了在岭南时的旧事。
岭南道蛮汉混俗,岭南百姓上数几辈还能粗通中原文典,可到了朕掌领王府时,却少有人愿读四书五经。褚霖道,裴公可知为何?
裴是非冷笑道:自然是蛮人性情骄横,生性粗鄙,不堪教化。
褚霖用权臣霍光来讽刺他,裴是非便也指桑骂槐以对。
裴公错了。若只是因南人粗鄙,难以教化,那为何往前几辈也不乏识文断字之人?褚霖没有生气,而是摇摇头道,前朝首开科举,高宗、惠宗时亦是大加倡行推广,如此以考试遴选人才,祖辈出身氓隶之人也可入朝为官,百姓心生冀望,自然也有心修习文典。然而韦氏把控朝政时,只说科举不利民生,官学、考典之类劳民伤财太过靡费,便取消了科举,恢复推官旧制。
后来突厥大军入境,京城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就更没人再理会科举不科举的了。
提到此事,裴是非瞳光一缩。
褚霖登基之后,倒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要再开科举,但是礼部、吏部都被世家的人牢牢把控,裴是非身为尚书令,却如独臂将军,孤立无援,世家给予的阻力太大,连他也无法抵抗。这些声音也就如投入汪洋大海的颗颗微小沙粒,皆都隐没不见了。
但是现在崔氏自身难保,世家人心离散,如果朝中有大量官员空缺,再提科举选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科举、迁宫裴是非突然想起了空缺已久的户部尚书一职。
前任户部尚书是韦氏逆党,褚霖登基之后便将他按律处置了,户部尚书是朝中正三品大员,掌管户政要务,是要职中的要职。户部尚书空缺,世家和寒门两边都卯着劲要推举自己的人上去,可是寒门中资历够、能力够的人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填了这个位置,那个位置就得空出来;而户部中户部司和度知司几乎都是崔氏的人,更不要说户部侍郎崔演就是崔家人。
户部已经被崔氏牢牢掌控,可见就算让寒门得了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日后也会被崔氏架空,得不偿失。是以寒门明面上虽然抢得欢,但实则对户部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热衷。
户部尚书之争,到最后也是褚霖出面拍板,只说前任尚书渎职,但户部中各级官员仍是勤勉有加,这才让户部运转正常,而既然没有尚书也能正常运转,又何必再封一个虚位呢?
按照这样荒唐的说法,褚霖竟是干脆就空着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了,表面上是在和稀泥,希望消解寒门世家的争端,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褚霖此举就是在偏帮崔氏,毕竟崔演身为左侍郎,已经实际掌控了户部。
然而裴是非突然发现,褚霖此举,恐怕是在偏帮寒门。
毕竟在这段日子里,崔演一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尚书,寒门没少拿这件事攻讦他,更乘机往户部安插了不少人手。而对于皇帝来说,想要封赏一个朝廷三品大员,总比治罪一个朝廷三品大员、逼迫他让渡权柄要容易得多。
等到时机成熟,褚霖也不是不能一道圣旨,凭空指名一个户部尚书压制崔演,收回户部大权。
褚霖从前不着边际的行为,一样一样都出现在眼前。裴是非本以为,褚霖突然要动崔氏是为了私怨,褚霖前来裴府拜访,也只是心中忌惮崔氏,恨不能置其于死地。
倒是他小看了这个皇帝。
裴是非终于开始正眼打量起褚霖。
陛下是有意再开科举?
当下朝中积弊甚多,长此以往只怕损伤国祚,正需有能之士旋乾转坤。褚霖淡淡一笑,起身朝他一礼,晚生还要多仰仗裴公主持大局才是。
圣驾突然驾幸,没待多久就走了,裴是非亲自送别皇帝,转回内室时正看见孙女在收拾茶碗。
仆从太少倒不是托词,裴是非起于市井,也没有女儿家要娇养的规矩,裴菡也常常亲力亲为。
裴是非看见孙女洒脱的举止,妍丽的样貌,又想想方才皇帝故剑情深的那一套话,不由叹了口气。
祖父为何叹气?裴菡抬起头,看见阿菡就叹气,是孙女哪里做的不对吗?
自家孙女样样都好,只可惜人家看不上啊。
褚霖给出的价码出人意料,也确实令人无法拒绝,没有科举,寒门子弟便难以入朝继任,依照旧制推官,能够顶补空缺的可都是世家子弟。
这些年来寒门的势力被不断侵吞蚕食,长此以往,只怕朝廷又会重新变成世家的林苑,这是裴是非绝不愿看到的。
可是他原是想要为孙女挣一个安稳前程。
阿菡,祖父问你,裴是非捋了捋胡须,你今日也看到陛下了,你觉得他如何?
若是孙女喜欢,他也不是不能豁出老脸,再求一回。
裴菡知道祖父的意思,淡淡一笑。
陛下气宇轩昂,人中龙凤,自然是好,只是并非良人。
裴菡向来是自己有主意的,裴是非也不奇怪她这样直白,只好奇她为何这样说。
这又是何意?
祖父也听见陛下说故剑情深,难道还不明白?裴菡笑道,崔氏跋扈多年,世家盘踞大衍朝廷多年,陛下也是登基多年,为何隐忍至今才发作?也不必看他究竟筹谋多久,今日惊天一怒,难道没有半分维护皇后的意思吗?
裴是非一愣,他只想着皇帝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帝用以伪装目的的弱点,也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弱点所在。
若是帝后面和心不和,孙女尚且可以一搏。
裴菡并没有反对祖父对皇帝的试探,事实上,以裴是非对她的宠爱来说,她若不愿入宫,没有人能逼迫。
但是,陛下为了保护皇后,可以与崔家这个庞然大物公然相抗,孙女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以为一己之身,能比崔家全族的份量更重。
裴是非看着孙女坚定的眼神,摇摇头也笑了。
罢了,罢了,枉他白活了多少年,竟也没有一个刚及笄的女娃看得透。
他又想到那个胸藏谋算的帝王,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儿女情长所困。
儿女之事先放在一边,裴是非沉吟许久,又道:你派人去林家送信,稍晚些我要见一回林寺卿。
裴菡自然道是。
待到夜幕降临,林颖芝匆匆赶来。
近来为了崔氏之案,林颖芝是东奔西跑,日夜忙碌,既要搜集九成山上崔从筠谋刺一案的种种证据,又要搜罗崔家其他人的罪证。以崔氏家族人数之重,这工程着实浩大,是以他已多日不曾回家,更不要说前来拜访恩师了。
就连今日恩师召他上门的帖子,也是由家中仆人送到大理寺之后他才看见的。
帖子送到的时候晚了些,林颖芝只得直接从大理寺去了裴府,连身上的官服都没脱下。
裴是非倒是没数落学生礼数不足,只是叫下仆给他准备了盆热水洗洗脸,又拿了身衣物给他换了。
待林颖芝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子之后,也不需仆从引路,他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书房,正要问老师为何急着召见自己,却见裴是非一脸严肃地坐在主座上。
跪下!
近几年裴是非年纪上去,许多事务渐渐甩手交托给底下门生,面目也渐渐带了些慈和的意思,林颖芝几乎要记不清他上回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前在恩师手底下受训诫记忆有如刻骨,如今林颖芝已经是一寺长官,是总掌天下刑令的大理寺卿,却仍被这铿然的一声吓得立时跪在地上。
老师,学生这是
裴是非冷哼一声,如今林大人春风得意,威风赫赫,这声老师,老夫恐怕当不起了!
这是要清理门户的阵势,林颖芝头皮一紧,连忙深深低头认错。
裴是非之所以如此盛怒,为的还是崔家这一案。
裴是非迟早要退,培养继任人的事情他也早有打算,而在所有门生之中,最能传承他衣钵,非林颖芝莫属。
可是崔家谋逆这样大的事,林颖芝在上殿状告之前,竟没有透出丝毫风声,连他这个老师都不知情!
如此任意妄为,自作主张,怎还得了!
老师,事发突然,学生实在是没有提前递信的时机啊!林颖芝急急道,常璋爱犯轴您是知道的,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得了几封书信、见着那块玉佩便敢跑去崔家门前叫板,学生也是阻拦不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崔从筠竟然自己投了大理寺,时机难得,若再延迟半日,只怕消息泄露,又让崔氏有了可乘之机
裴是非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你是一寺长官,大理寺的事务,老朽本不该过问。裴是非眸光锋利,像刀一般刮着林颖芝的心,可是你手段下作,利用权柄为非作歹,实是误国误君。如此违背天理,绝仁弃义之举,老朽徒担经师之名,也是不得不管!
话说得太重了,林颖芝少不得辩驳一二:老师所言,学生不敢当
还敢顶嘴!那太安寺的寺僧,还有那几个崔家的侍女,这些证供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崔氏之案,起于莫乎珞珈宅中信件,大理寺也是因为这些信件,才发现了崔家第一块可以撬动的铁板。
可是细查下去,崔从筠不知所踪,信件真伪难以辨明,区区一块白玉佩说明不了什么。证据太少,林颖芝难免就急躁了些,便生出制造证供的想法。
那个证明崔从筠和莫乎珞珈有所往来的寺僧,确实是他找来的人,至于那几个侍女,她们是自己找上门的,底下人对过身契,确认是崔府下仆无误,他便也取信了。
现在看来,那几个侍女恐怕是崔氏故意送到他面前的,而他也当真是上套了。
那日若非有喻静妩状告崔氏,舍命也要将崔氏一案拍板定论,事情会如何发展,其实难说得很。
林颖芝再不敢辩白,只得乖乖跪在地上听训。
我知道你想要查处崔氏已久,但是做事不能这样没有章法。裴是非却缓和了语气,你入大理寺的第一天,我便教导你要中正无邪,倘若查案断刑之人都有所偏私,天下又有何公理可在?今日你能因崔氏伪造证据,焉知明日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为官之道,最要紧一条就是居官守法,你身为大理寺卿,更要谨守律法,切不能有可令指摘之处。
寒门官员大多数没有背景,没有家族倚仗,也常备世家子弟所摈弃排挤。所以寒门出身的官员,要么凭借师门之谊,要么以同乡为名互相报团。
当年韦氏祸乱,林颖芝的许多朋友、同门都波及其中,到后来褚霖登位,崔氏越发势重,林颖芝亦有许多至交因为得罪崔氏而被下狱。
林颖芝身为大理寺卿,却只能眼见挚友蒙冤而无能为力,这次他为了落罪崔氏而伪造证供,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是裴是非说的对,人的品行颓坏往往开始于不起眼的小事,林颖芝伪造证供之举,虽在他看来是逼不得已,实则却也违反了他多年来奉行的准则。
当年林颖芝入大理寺,未尝没有想要涤荡污浊朝廷的决心,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一颗赤子之心,竟然也逐渐蒙上阴影。
林颖芝自知有错,连忙拜谢老师点醒之恩。
裴是非淡淡点头:还算孺子可教。
紧接着,他又问道崔氏一案的进展。
林颖芝迟疑片刻:崔氏嫡出已经上书请求辞官故里,老师并未发话,学生便以为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裴是非一向教导他们做事不能做绝,一是容易引起反扑不好收场;二是手段过激赶尽杀绝有损文人声名。如今崔氏已如丧家之犬,林颖芝便以为不是不能放过。
毕竟崔氏对当今皇帝,也曾有扶助之情,也有几分从龙的功德在。
但在裴是非眼里,只觉得这个学生着实矫情构陷崔氏时何其激进,眼下在算账的时候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糊涂!裴是非眯起眼睛,崔氏既然犯了谋反大过,岂是几个嫡系辞官就能轻轻放过的?
老师的意思是
谋逆大罪,按律该如何当刑?
林颖芝登时一凛。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
崔家父子以辞官求情,希冀保全家族性命的想法终于落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不懈努力下,纠察出涉及谋逆一案的主犯共一十三人,又由这一十三人株连了数十人。
这还不算完,大理寺日夜辛劳,又纠察其崔氏其余人等的行止,发现在崔家父子的荫护下,崔氏族人简直是罔顾国法。什么欺压良民,私占田地,逼良为娼,种种恶行,不一而足,简直是罄竹难书。
细究下来,崔氏上下百余人,竟没几个没被落罪的,顷刻之间,崔家从昔日人人艳羡的朱门绣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逆犯崔从筠,还有有心包庇的崔家父子都被判了斩刑,然而论罪之时,崔从筠的兄长,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早早得知消息,竟然不顾父母亲族,独自从九成山上逃了,这也成了崔氏宗脉中,唯一一个没有归案的人。
崔氏落败,斩首的刑台上日日不落空,接连好几日才将罪人处置干净,九成山脚下飘散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山上似火的红枫都带上几分阴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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