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免费阅读-了仲未饮茶(5)
澹台雁撸起袖子,犹豫一阵,在三个箱子里翻了本账册出来。
褚霖夜间回来,凤阙宫点着灯,殿内仍旧没有其他人在。澹台雁坐在案前,身边是两个敞开的大箱子,桌案上堆满了卷轴和书册。
澹台雁手上捏着支笔看得专心,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没察觉到有人进来,褚霖便自行到净室去换衣裳,帝王冕服制式复杂,又有各种礼器搭配,无论是穿戴还是更换都很繁杂,难免要废些时间。
褚霖换好衣服,把殿内灯烛的灯芯都剪得更亮些,又多移两盏灯到案边,澹台雁终于发现了他。
参见陛下
澹台雁连忙起身,褚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朕说过,阿雁同朕不必如此生分。
澹台雁本来就有点腿麻,闻言立刻从善如流地稳稳坐回去。她往窗外瞧了一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阿雁,这样看书伤眼睛,不如明天白日再看?
这些不是书,是账簿。澹台雁解释了经过,叹道,孟海说,最迟要在处暑前清审完,这样下边的人才好办事,往常也都是这样做的。
既然她失忆前能做到,那她现在也应当试试才是。可澹台雁真正上手了才知道,清账、理账,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录中看清事情的经过,整理出头绪,有多么不易。
澹台雁原想拉着孟海一起看,可她什么也不会,还说以前这些东西都是澹台雁自己看完的。
又能骑马打仗,又能拨算盘管账,澹台雁又佩服又赞叹,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还有几天才到立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澹台雁哀叹着摇摇头:来不及。立秋那日还要办赏菊宴,宴请各家命妇,这样一来还有许多事要做,若不快些将这些东西看完,只怕赶不及处暑送出去。
孟海提起这事原是为了安慰她,赏菊宴时命妇入宫,澹台雁就能再见到许松蓝了。可澹台雁高兴没多久又想起来,现在她是皇后,这些宴会最终还得她来办,虽说真正干活的都是底下宫人,也都有旧例可循,可遇到大事还要她做决定。
这样一来,本就不大宽裕的时间又少了些,澹台雁只能一边感慨失忆前的自己简直是铁人,一边苦哈哈地继续挑灯夜读。
当然这也不都是坏事。至少现在,她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睡觉,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地和褚霖躺在同一张床上。
澹台雁还在喃喃地念叨着。管理一座皇宫的门道实在太多了,宫里虽然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个人,伺候的宫人却有将近两万;现在还住人的宫室也就那么几间,可每年都有要修的屋顶;再加上供帝后欣赏的奇花异草,峻石名木,每年的养护也是一大笔钱
这些事情繁杂又琐碎,澹台雁虽然抱怨着,把原先一丝不苟的发髻揪得乱七八糟,眼睛却是亮的。
褚霖很怀念那神情。他刚认识澹台雁时,这种神情就经常出现在她脸上,后来玄武军成制,她一个没满二十的小姑娘带着鱼龙混杂的士兵四处征战,脸上也总带着这种神情。
到后来,澹台雁在他面前规行矩步,安辞定色,没有一丝破绽,也再不肯同他絮叨地议论这种微小的烦恼。
这么多人,月俸要花银子,入秋添衣又要花银子,真不知道是我养着他们还是他们供奉我。澹台雁喝了口茶,后知后觉地瞧了眼褚霖,带着点儿羞赧地放下茶碗,我是不是又说多了?
潋滟的桃花眼弯起,烛火映在眸子里就像藏着的星光,褚霖摇了摇头:阿雁都可以说给朕听,这些很有意思。
他记得,前些天澹台雁还很怕他,甚至是避如蛇蝎,但现在好像没那么怕了。
澹台雁却没再说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一会儿账簿,又瞧一眼他。
怎么了?
澹台雁眨眨眼,抿着唇露出一个笑,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乖巧。褚霖被晃了下神,听见她道:陛下也忙碌一天了,若是累了,不如就先休息吧。
现下气氛太好,褚霖难得有些留恋:不忙,朕不累,多谢阿雁。
澹台雁却像就等着他这句话,笑意立刻变得更加真挚,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狡黠。
陛下要是不累,不如就一起看吧。澹台雁立刻从箱子里又拿出两大本账簿,递到他身前。
她语气里带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撒娇,褚霖既惊讶又好笑,心尖上还有点发软。
好。
褚霖既答应了,澹台雁立刻收回笑容,继续埋头书卷,很是翻脸无情。褚霖只能好脾气的笑笑,他对上她,总是没办法。
可转开眼看见那手掌宽的账簿,当朝皇帝深吸口气,居然生出些不安来。
澹台雁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时又是个大白天,褚霖已经去上朝了。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案边,见所有账簿都被归类好了。清查过的在一边,没查到的放在另一边,边上还有一封奏疏,文辞简洁直白,字迹工整,正是清查过账目的简要情况,是褚霖写的。
澹台雁拿起那奏疏,一字一句看过去,褚霖不但总结的好,还在边上用小字注明了想到的解决办法,又细心又周到。
他若是不当皇帝了,就凭这一手字和这奏疏的文采,当个教书先生也不在话下。
两人奋战一夜,效率是挺高,可这么苦熬也不是办法。澹台雁想了想,先叫宫人进来梳洗更衣,而后问他们有没有会认字的。
十来个宫女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居然只挑的出一个宝绿和宝橙。宝橙的父亲是秀才出身,生了重病死了,她就被亲戚卖进宫,在进宫之前曾跟着父亲认过几个字,也会写。宝绿年纪小些,自幼就在宫里长大,是跟着宝橙才学了些字。
再说到算账,就没人会了。
都不会算账,那就只能自己做了。
澹台雁不由哀叹,认命地继续翻开册子埋头苦干,幸而身体大约自己也有记忆,这些事情虽然繁难,但她动作倒也不慢。
只是皇家产业着实又多又庞杂,有些出项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澹台雁一边翻看着,嘴上仍旧停不下来。
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供半年香火钱都能花两万两,这太安寺是用金子修的不成?凤阙宫一整年的开销也不过是这么多,澹台雁随手拿朱笔圈起来,这就是下半年不再划用度的意思。
太安寺?
孟海什么也不会做,就被澹台雁安在身边打扇,若有什么项目要查询前例,澹台雁就使唤她去搬书。孟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为什么耳熟,正拧着眉头细想呢,又听见澹台雁咦了一声。
孟海低头扫了眼,顿时觉得头皮发紧。
澹台雁手上的账簿白纸黑字写着,上半年有一笔三千两的出项,用途是修缮宫城墙面破损。上面说,旧年水渠改道有许多遗留下来的洞口,这次一并修整了。
水渠改道留下来的洞口,不就是澹台雁上回逃出宫时借的道吗?
作者有话说:
褚霖:夜深了,我们
澹台雁(热情挥手):来看账簿呀~
第 8 章
第八章
孟海。
娘娘有什么吩咐?孟海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如果不是那双瞪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的眼睛,澹台雁还真以为她一无所觉了呢。
澹台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是在打扇吗?
竹骨扇静静地搁在膝盖上,孟海如梦初醒,赶紧拿起来打风,笑容极为谄媚。
这心虚的模样,也不像个会说谎的。澹台雁摇摇头:行了,别扇了,你去将去年和前年的内帑账拿来给我看。
是。孟海连忙行礼,爬起来就要走,又被澹台雁叫住。
只拿修缮宫墙的记录,其它的不需要。
孟海一个趔趄,尴尬的回头,却见澹台雁已经埋首案卷,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了声,而后逃也似地飞奔出去。
有褚霖的帮忙,澹台雁终于能忙里偷闲,打开那一大箱子话本了。这着实很奇怪,这些过去的故事,应当是她所经历过的,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人所描绘的谭娘子,好像是另一个人,但又确确实实是澹台雁。
孟海强烈推荐的话本实属卷帙浩繁,两部书就占了满满一大箱子。澹台雁从中找出《谭娘子传奇》的第一本,孟海显然非常珍惜这些书,虽然书籍上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页面都干净整洁,连一丝折痕都没有。
澹台雁坐回桌前,翻开话本,扉页上印着一幅画,女子手持红缨枪,身着玄铁铠甲,正将枪尖刺向前方,眼神含着锐光,英姿飒爽。画像右侧一列小字,写明这是北军女帅谭娘子。
翻过画像便是正文:谭娘子真奇人也自岭南道出创北军
她眯着眼睛读完一页,辞藻华丽,謷牙诘屈,大约就是介绍一下谭娘子的生平,其中还夹带笔者对谭娘子的溢美之词,看得澹台雁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不怎么好啊,写得这样晦涩,孟海怎么读得下来?
澹台雁撇撇嘴,耐着性子又翻过一页。许是终于开始正题了,笔者风格一转,笔触变得相当克制,尽量客观地叙述谭娘子善于奇袭,多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历,但还是忍不住放大谭娘子的功绩,说她又会水战,又会陆战,甚至数次打败强大的突厥敌军,最后将他们赶出大衍,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扭转整个中原局势。
前面还好,到这就说的实在太夸张了。可澹台雁托着腮,终于生出点兴味,再翻过一页:谭娘子虽为巾帼,豪气更省男子,数次血海拼杀,身先士卒,伤疤无数
伤疤?
澹台雁撸起袖子看,修长的胳膊肤若凝脂,打眼一看什么事儿也没有,要细看才能发现那些早已浅淡的印记。这些痕迹她也不是没看见过,但都以为是被衣服或者别的什么压到了,过一会儿就能消失。
殿内没有其他人,澹台雁无所顾忌地扯开衣襟往里头看,一身肌肤养得像玉似的,可美玉无瑕,她身上却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其中尤为明显的是腰腹处,有一道四、五寸长的深褐色痕迹。
按孟海说的,自韦氏之乱算起,大衍打了四年的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澹台雁和褚霖就像天降神兵,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最后登上帝后的位置,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突厥人被赶回北漠,韦氏一族都被清算,百姓安居乐业,大衍恢复往日的生息。那四年时光在大衍朝数百年的历史中,不过是浅浅的一笔,唯有看到这身伤疤,澹台雁才能窥得那惨烈过去的一点影子。
可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刻下的伤痕就算变得再浅淡,也不能掩盖曾经受伤的事实。
参见陛下。
澹台雁听见动静,匆忙把话本往坐垫下一塞,翻开账册提起笔,摆出一副勤勤恳恳的架势,然后在褚霖走进来时,作出一副刚刚发现他的模样。
褚霖进门看见她,眨了眨眼:阿雁
和往常不同,澹台雁冲他笑得分外明媚,叫他陛下,问他累不累,紧接着又道:这账簿可真难算啊,臣妾看了一整天,也没有陛下昨日一个时辰看得多。
褚霖: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很没办法地去屏风后换过寝衣,坐到澹台雁对面,就和昨夜一样。
澹台雁抿着唇笑,眼睛又圆又亮,烛火下显得明艳又动人,可褚霖居然从中看出一丝不怀好意。
褚霖接过澹台雁早就准备好的一沓账簿,并不着急打开,摸着封皮道:得阿雁如此看重,朕当真是受宠若惊。
澹台雁立刻道:陛下过谦了,您胸有丘壑,心系天下百姓的福祉,也不忘内廷宫人,这可真是大衍之福。高帽子给你戴起来,看你还好不好意思拒绝。
褚霖昨夜为了给她看账簿,不知熬到多晚,天不亮就去上早朝,至夜方归。澹台雁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头原先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内廷诸事是皇后的分内事,就算放在旁的人家,也没有夫君半夜帮妻子处理家务事的。
可今天看了那修缮宫墙的账,澹台雁终于知道先前逃离宫城之事并没有那么简单。翻阅以往的账簿,宫城年年都报说要修缮,年年都说要修补以前改水渠的漏洞,年年都三五千两银子批下去,城墙上的洞口年年都补不完。
可是这洞确实难填补,宫人碍于宫规无法时时出宫,只能通过这些洞口传递衣物和消息出去,又通过洞口购买些宫里没有的东西,那么把持这洞口的人,便能借此一本万利。再说这城墙,日日风吹日晒的,难免有些破损脆弱的地方,时常要修补加固。这费不了什么钱,倒是很费功夫,与此相比,填补水渠道就贵多了。内建司想要捞油水,这洞口就不能完全填实,只要水渠口在一日,他们就能以此为借口再报出项。
除非这洞口,当真放了什么人进来,或者放了什么人出去,从一条口耳相传的财路,变成可供贼人出入的秘门,威胁到皇帝和皇后的安危,它才能真正被填上。
澹台雁冷静下来细想,发觉自己很有可能是被褚霖算计着耍了一场猴戏。既然如此,她还愧疚什么?她简直恨不得把两大箱账扔到褚霖头上去。
于是,澹台雁心安理得地编胡话,哄着褚霖继续给她看账簿。她这点小伎俩褚霖看在眼里,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十足俏皮可爱。澹台雁性格好强,什么事都要做的最好,从不肯轻易向他人求助,想不到现在为了躲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来。
褚霖觉得好笑,却还要逗逗她,叹气道:阿雁果然深知朕心。可阿雁不知,这天下的担子背在身上,着实负累,朕实非圣贤,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陛下何出此言!澹台雁假装惊呼,继续给他戴高帽,陛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着实是才华斐然,千古难得的明君。不像臣妾,无能者无所求,不过庸碌之辈罢了。
所谓能者多劳,都被夸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不帮忙吗?澹台雁卯着劲要骗褚霖给她干活,却见褚霖神色淡下来。
阿雁并非庸碌之辈,大衍能至今日,亦有卿血汗之功,若非卿褚霖说到一半摇摇头,转开话题,时候不早,阿雁快些看完这本,然后就去睡吧。
褚霖翻开账簿,一项一项开始核对起来,那样子不知为何看着有点落寞。澹台雁看了他许久,也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那本,两人再没有说话。
又要看账,又要置办赏菊宴,澹台雁陀螺似的转了几日,终于熬到立秋这天了。
赏菊宴没有开在凤阙宫,而将场地设在观镜湖水榭,价值千金的各色珍异菊花摆满各处,一凑近便是香风阵阵。绿菊、红菊、□□,有的拳头大小,几乎压弯枝头,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独活,非得一团一团地长才好。
观镜湖边种着一大圈桂花树,现在时日尚早,还来不及开花,倒是一件憾事。不过宫中皇后设宴,各家命妇赴宴,赏花观景只是其次,趁机联络感情、探知上意才是正经事。
许松蓝提前递了帖子,说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太医去看过,回报只是忧思过度没什么大碍。澹台雁怀疑她是找借口不想赴宴,但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许松蓝不能来,澹台雁便对这宴席没什么兴致。赴宴的妇人们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这家的公子苦读多年想要为国效力,一会儿说那家的小姐德行出众,年岁正该议亲。澹台雁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听得更是无聊,所幸身体似乎还记得那些锤炼出来的技巧,一边走神一边还能附和几句,就也没在面上泄露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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