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170)
杭絮抽出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蘸了点墨,然后将笔递给容琤,喏,给你。
容琤接过笔,凤眼斜过来,有些疑问。
杭絮又把宣纸挪到他的面前,我们不是见过丽夫人的画像吗,我不会画人像,只能由你来画了。
她会画阵法、兵器图,一些城墙构造也会画,但却没有学过怎么画人。
容琤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垂目画了起来。
趁这时候,杭絮给阿布都讲述自己所知的信息。
拉克申叫自己的妻子为塔木雅,这大概就是她的草原名字。
在草原话中,塔木雅的意思是美丽,正巧和丽夫人的名字相对,不知是不是特意取的。
她当年被掳走时,是二十几岁,现在应该三十三。
说到这里,杭絮起了疑惑,容琤曾说过,当年容敛出现在蓟州行宫附近,他那时年岁尚幼,必然不可能一人独自从草原跋涉到蓟州,一定是塔克族的人将他送回去的。
塔克族的人为什么将他送回去,他回到皇宫后,为什么告诉别人丽夫人已死,而不是告诉皇帝,让人去相救?
他又为何能够和塔克族保持联系,要知道,容敛那时才七岁,难不成七岁的他就已经跟塔克族做了交易?
画好了。
容琤出声,打断了杭絮的思索,她垂头看去,桌上一副黑白的人像,寥寥几笔,勾勒出画中人的神韵,头发只是粗粗一抹,画出大致的形状,五官却用心描绘了:乌眉弯弯,樱嘴琼鼻,一双杏眼如莹莹秋水。
她赞叹道:画得真好。
两人之前看的那副画是由宫廷画师所作,彩墨金粉,一簪一钗都清清楚楚,华贵至极,反倒会让人忽略人的样貌,容琤则反其道而行之,只专注五官,其余全都省略了,白纸乌墨,愈发显出丽夫人的姝色。
阿布都将眼神投过来,也短暂惊讶了一番,这样的美人,难怪那拉克申会将其取为妻子。
杭絮把画纸拿起来,递给阿布都,你就照着画上面去找,虽然已过十年,是人都会苍老,但总归是一个人,五官差不了太多。
希日娅在数年前曾经见过丽夫人一面,那时的她刚来到塔克族没多久,美丽又柔弱,不知现在是否一如既往。
阿布都拿了丽夫人的画像,走出了帐篷,他一离开,阿娜尔就跑进了帐篷。
喂,你叫阿兄有什么事啊?
这么好奇,刚才不进来一起听?
问起这个,阿娜尔撅起嘴,他不让我进来!
既然阿布都不想让你知道,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她把女孩推出帐篷,好啦,我跟阿布都还有事,你去找阿且吧。
阿娜尔虽然蛮横,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见杭絮的语气认真,不多纠缠,气哼哼找阿且去了。
看样子,大约是阿布都这段时间事务繁忙,没工夫跟她抢容攸。
阿娜尔离开后,杭絮忽然想起了塔拉的事。
阿布都和希日娅和塔拉都很熟悉,按理说,应当把小孩给他才合适,只是人已走远,塔拉又还睡着,不好追上去。只好等下次再说。
阿布都搜寻人的方法极为小心谨慎。
他先让人在水中下了一种药,这药没什么坏处,只是会让人咳嗽一两天。
带众人都中药之后,他又派人放话,说咳嗽是因风寒所致,派人在各处施药。
那些施药全是他自己的人手,把那一副丽夫人的画像牢记于心,在施药的时候,就能暗暗探查丽夫人的踪迹。
在施药第二天的时候,阿布都来了消息:他的手下找到了与丽夫人相似的女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领着杭絮,匆匆向流民驻地走去。
为防止打草惊蛇,手下发现那妇人后,并未声张,而是悄悄在汤药中加了点药粉。
那药粉同样不对人造成什么伤害,之不够会让对方之前的症状加重,从略有咳嗽到咳嗽不止,还伴有呕吐,在半日内,就会变得虚弱到只能卧床。
这样一来,阿布都就能以方便救治病人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将那妇人运到自己手里。
说这话时,阿布都正带着杭絮和容琤前往丽夫人所在。
杭絮对他的手段十分赞叹,不费一兵一卒,只花了一点药粉,就把人拿到了自己手中,还半点没引起敌人的注意,实在高明。
阿布都倒十分平淡,现在还不是起冲突的时候。
他在一个帐篷前站住脚,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杭絮和容琤紧随其后,一个老人迎上来,恭敬道:三王子。
这女人怎么样了?
他指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女人。
已经给她喝下了解药,再过一刻钟就能醒来。
很好,阿布都点点头,你先下去吧,不用留在这里。
老人闻言,走出了帐篷。
三人向床榻走去,去看躺在上面的女人,只是还未靠近,杭絮率先注意到趴在桌子上的一个男人,服装打扮很明显是塔克人的模样,眼睛紧闭,呼吸沉稳,睡得很沉。
她想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你给他下了药。
把这女人带过来的时候,他就坚持要跟在一边,什么理由都支不开,只好用下药的办法。
看来拉克申对塔木雅的确很在意,她感叹一句,不再关注,将目光转到床上。
女人躺在被褥间,头发散在两边,一张脸粗糙又蜡黄,与画中令人惊艳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若非五官还是一样,简直让人要怀疑两者是否为同一人。
她变了很多。阿布都显然也为丽夫人的变化而惊讶,拉克申难不成真的爱上了她?
不太可能。
爱这样的词,与塔克族并列在一起,总让人难以适应。
有其他的理由。
她弯腰,凝视着丽夫人那张粗糙蜡黄的脸,肯定有另外的理由。
比如
她又把头往下低了些,这个角度能看见昏迷中人的颈脖,那里被衣服牢牢遮着,她稍微扯开一点,一小片雪白的皮肤露出来,晃人眼睛。
她把衣襟拢好,慢慢站起来,伸出手指,在对方鼻梁轻轻擦过,再去看指腹,上面沾了一层淡黄色的粉末,而女人鼻梁上的黄色淡了一点。
杭絮意识到什么,用力在女人的脸颊上抹了一下,果然,手掌被染成了蜡黄色。
容琤也看见了杭絮的动作,他从对方手掌上沾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道:是姜黄粉。
能用水擦掉。
说罢,他立刻转身,端了一盆水返回来。
杭絮将布巾沾湿,仔仔细细擦过女人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待一整盆水都被染成黄色时,女人的真容也显现出来。
那是一张极为白皙的脸,不是容琤玉一样冷白的颜色,也不是杭絮透着血色的暖白,而是如蚕丝织成的绸缎一般,柔软、细腻、轻薄、脆弱,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让人碰一下都忍不住小心翼翼,放柔了力道。
而这张脸上的五官,总算与容琤画中的分毫不差了,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一样的眼睛那副画是丽夫人刚出嫁时所作,距今已有十五年,然而在杭絮眼中,静静睡在床上的丽夫人,与十五年前的画中人,竟没有半点差别。
这并不是说女人这十年来没有变化,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无法遮掩,但这些痕迹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只是为她添了另一种风韵而已。
她站直了,望着床上与灰暗帐篷格格不入的女子。
我总算知道,拉克申为什么会娶她为妻了。
第248章 你不叫塔木雅。
有着这样一张脸, 身份与否、年龄与否,对某些人来说,确实可以抛之脑后。
嗯
一声轻轻的□□响起, 床上的人有了动作, 三人神色收敛, 走近了些,齐齐去看这女人。
女人眼睫翕动, 接着缓缓张开, 待看见围在床边的三人,神色浮现疑惑, 你们是谁?
她视线在三人之间逡巡, 最后选择了看上去最无害的一个,莹莹的杏目望向杭絮。
杭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女人向后挪动身子,轻声道:我叫塔木雅,你们是大夫吗,我记得有人要给我治病。
她用的是北疆话,带着塔克族特有的口音,若非那张脸, 任谁都觉得这是个纯正的塔克人。
我觉得身体好多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的语速很快, 带一点急迫,似乎陌生的人和环境让她有些不安。
杭絮摇头, 也用北疆话道:你不叫塔木雅。
对方一愣,什么意思?
她转用标准的中原话,塔木雅是你的北疆名字,你其实叫作丽夫人, 对吗?
女人神色凝固了,杏眼慢慢睁大,接着用力摇晃脑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中原话?
说罢,她抬起头,看见杭絮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句就是中原话。
明明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说过中原话,然而在听到乡音后,自幼学习的语言一下子流畅地冒了出来。
她掀开被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病好了,我要回去。
只是丽夫人刚移动位置,就被杭絮给按了回去,你的病还没有好,还是待在这里吧。
肩膀上的手力道极大,让女人动弹不得,她只好左右张望,蒙格、蒙格!
蒙格是拉克申派来保护自己的人,绝对不会离开自己半步。
但是在看见倒在桌子上的男人后,她彻底地慌乱起来,也终于放弃了挣扎,你们到底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杭絮拖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丽夫人。
那张脸上满是慌乱,还带着许多不安。
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想让夫人给我们一些帮助。
我不过是一介妇人,能给你们什么帮助。
夫人自身确实不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可谁叫你是塔克族长的妻子呢?
闻言,丽夫人又往后挪了一点,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有很多,夫人说的是什么?
你们隐瞒身份,潜伏在科尔沁的事?
听到这里,丽夫人神色略有惊慌,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找到我的吧?
她道:你们放心,拉克申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对科尔沁做什么,我们只是暂时在这里居住一会儿。
杭絮忍不住要笑起来,除此之外,夫人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什、什么?
拉克申如此在意你,却不得不抛下你去做的事。
我不知道。丽夫人摇头,我从来不过问他的事。
哦?那看来夫人是完全不知道拉克申的所作所为了。
他做了什么?
比如,他向你承诺不去伤害科尔沁,却在半月前命人偷袭科尔沁驻地,杀了一千人。
又比如,他带人偷袭延风城,杀光城内守军,现如今,便在那城主府里住着。
丽夫人的神色看着很是茫然,她轻轻喃道:怎么会这样,拉克申为什么会去偷袭延风城
塔克族好战嗜杀,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杭絮身体前倾,注视着女人,难道夫人在塔克族住了十年,这十年来,他们犯下的杀孽数不胜数,难不成在我告诉夫人之前,你从未知晓他们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拉克申向我保证过,不会再杀宁国人,我以为他不会骗我。
听见这话,阿布都忍不住上前,嗤笑道:原来在你心中,宁国人的命是命,草原人的命就不是命。
我没有这么想过!
丽夫人连忙摇头,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停下杀人,只能这样,至少让他们少杀一点人。
杭絮问道:那科尔沁是因为有商队在此,才有幸得了夫人的求情吗?
这话里的讽刺,任谁都听得出来,丽夫人当然也意识到了,她的眼睛很伤心地垂下来,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里有宁国的商队,我不忍心看他们被劫,我偷偷去南边看过,那么热闹,有许多京城的东西
对方惹人怜惜的模样没有引起杭絮的半分同情,她只道:看来夫人对宁国有很深的感情。
那一定很乐意提供帮助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
杭絮笑一笑,需要你做的很简单。
无非就是在杭絮和拉克申正面对峙时,拿出来做一个筹码,换取任衡和全城人的生机。
一个人换两万人,看上去任谁都不会同意,但放到拉克申身上,却不一定了。
他既然能为了丽夫人在信中痛骂容琤,为了她放弃延风城想必也极有可能。
就算拉克申最后依旧不想放弃延风城,但至少也为她挣得了一点时间。
听完,丽夫人犹豫着点了点头,你们会杀了拉克申吗?
留着他的性命,我还有很多用处。
丽夫人舒了一口气,眼中竟然带了感激的情绪,遇上你们,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以前劝过拉克申很多次,让他不要杀人,但他从来不听我,如果这一次后,他收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不想再看见他每天满身伤的回来了。
杭絮没有对她的感慨做出什么回应,只道:接下来一段日子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就以养病的名义。
不要把今天的谈话外泄,除非你以为科尔沁的三百人能救得了你。
杭絮说一句话,丽夫人便点一次头,对她的要求毫无微词。
临别的时候,杭絮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夫人和自己的孩子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敛儿吗?
对。
他每个月都会写信,想让我回京城陪他,只是拉克申一直不同意。
再说了,我这样的人,如何还能再回京呢,京城里的人会怎么看我,陛下会怎么看我
看来她不知道容敛和拉克申合作之事。
你是京城的人吧,敛儿怎么样了?最近几个月他断了来信,我写信他也不回,我很担心他。
夫人放心,我没有听到三皇子出事的消息,陛下对他又十分宠爱,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那就好。
三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开了口,等等!
杭絮回头,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容琤。
她小心翼翼问道:你是皇室中人吗,王爷、还是皇子?
在醒来没多久后,她就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容琤,那双皇室标志性的凤眼,和与陛下五分像的外貌,都让她难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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