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30)
他惊讶道:岑郎中,你这是?
岑玉堂勾唇笑起来,这是一天来他第一次笑,修长的眉眼扬起,比冷着脸更显出十倍的倨傲,他抬起手,向众人展示手上湿软的泥土:扬水两岸泥质不同,东岸多山,为坚石,难以撼动,西岸为滩涂,泥土松软。
并非两座堤坝无用,盖因扬水冲刷西岸数年,带走泥沙,地势日渐平缓,导致水道西偏,春汛来时,与堤坝相错,方才导致水涝。
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水道中间加筑一座堤坝,以作分水之用,将西岸之水分流到东岸。
杭絮心中一跳,这位年轻郎中的话语,忽地与那日老人所说重合。
第46章 小人之心
扑通
岑玉堂倨傲的神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便跪倒在地,木制的塔顶发出一阵吱呀声,他的身子还在摇晃, 下一刻就要栽在地上。
岑郎中!
仇子锡手疾眼快, 弯腰扶住岑玉堂, 手背下意识贴在对方的额头,接着惊讶起来:怎么这样烫。
年轻的郎中并未完全晕过去, 还存着些意识, 发出微弱的气音:一点发烧罢了
说罢,头一歪, 这回是彻底晕过去了。
*
回春堂。
孙大夫将岑玉堂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 搁在盛装的瓷钵里,又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脉,良久,舒了一口气。
接着转过身,对等待的一干人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送过来,再烧一会儿,说不定会危及神智,我救得回来, 人也毁了!
仇子锡也叹一口气, 无奈道:是我不对, 同岑郎中相处一天,竟没有看出他发了高烧, 还任由他淋雨。
淋雨倒没什么,孙大夫回道,寒气骤然入体,才激得他晕倒, 泡一泡热水,再喝几贴驱寒药就可。
淋雨对他反倒是件好事。,容琤忽然道。
仇子锡将脸转过来:王爷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他跑下去被淋了一通,也不会晕倒,被送到孙大夫这治病,发烧不知要撑到什么时候,那样烧坏脑子的机会可就大了。
杭絮补充道,容琤想到的,她总是也能想到。
仇子锡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之人,即使在昏迷中,长眉依旧微蹙,发了一整天高烧,也是一幅倨傲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分毫异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想,确实如此。
孙大夫把银针收进药箱,站了起来:我去让人煎药,这位公子要在我这住几天,太守不必担心,先回去吧。
老人提着沉重的药箱,依旧健步如飞,背影挺拔,让有些年轻人也自愧不如。
剩下的人为了不打扰床上的岑玉堂,也悄悄退了出去。
几人刚出院子,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少年急匆匆地跑来,在院门口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起被汗水糊住的脸,看见门前的几人,忙问道:诸位,岑玉堂岑郎中是不是在此处?
仇子锡打量着这个满是焦急的少年,回道:确实在此处,你是?
少年抹一把脸上的汗,直起身子,道一声:多谢。,就想冲进屋子。
杭絮漫不经心地抬手,随手抓住他的后领。
少年冲了几下,挣扎不开,回头急道:姑娘,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她却摇摇头:岑郎中还没醒,你现在进去会打扰他。
他这才停住动作,杭絮也放开手。
少年在门口等着,这才分出心神去注意身边的几人,一瞧便发现几人皆是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一下慌了心神。
说是少年,实则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稚气,他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害怕得声音都有些结巴:诸位、诸位是郎中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岑郎中是我从京城请来的。仇子锡回道,又反问,你是他的小厮?
少年一听,就明白这人是身份,当即跪在地上行礼:太、太守大人,我是岑郎中的书童,叫做汛黎。
仇子锡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有话好好说,不必行礼,你先起来。
汛黎喏喏地起来了,感受到这位太守的温和态度,心中松了一口气。
岑郎中发烧这事,你知道吗?
听见这话,汛黎激动起来,小小的脸上满是委屈与担忧:我怎么不知道,自从过了长江,郎中断断续续烧了半个月,昨天更是发了高烧,灌了药才退了些。
我让他休息几日再向太守报道,他就是不肯,昨天晚上昏了一次,今天早上一醒,就忙着收拾,拦都拦不住!
闻言,几人都是一愣,仇子锡喃喃道:岑郎中误了时间,就是因此吗?
汛黎重重点头:郎中醒的时候,我跟他说已经晚了,让他休息,他就是不肯,非说什么正因为晚了,就更要抓紧时间!
太守神情惭愧:是不该用小人之心猜度,岑郎中之品行,实在是自愧弗如。
杭絮看向院内,隔着屋门,她能听见那人缓而轻的呼吸,心中慢慢变了滋味。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日在门外听见的脚步,实在是有些过分沉重。
容琤也自惭地笑了笑,他早该明白的,毕竟是皇兄派来的人。
*
孙大夫不愧于医科圣手的名声,岑玉堂的病好得极快,第二日便醒来,第三日就能下床走动。
只不过一下床,就忙着穿衣,似乎要立刻投身测绘扬水的事业之中,不过这回汛黎拼了命也要拦住他。
他身量小,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就是不放手:郎中就死心吧,这次我是不会放手的,太守也说了,不怪我!
岑玉堂毕竟是个文人,又大病未愈,挣了几下没挣开,槌了几下少年的背:你懂什么,水患乃是大事,一天也耽误不得!
汛黎闭着眼大声嚷嚷:汛黎不知道,汛黎只知道,郎中的身体也是大事!
最终,这场争执以岑玉堂的服软告终,他坐在床边生着闷气,汛黎则跑来跑去,又是倒茶,又是那糕点,对方一概不理,他也不觉得伤心,笑嘻嘻的。
杭絮站在院子外面,听完了这场闹剧,这才叩门。
汛黎噔噔跑过来开门,见人,喊一声:王妃。
后脖子下意识缩了缩,还没忘记那天被人扯着领子的事。
杭絮仰头看向屋内:我找岑郎中有点事。
汛黎退开,脸色苍白的病人看见门外的少女,也有些疑惑:他与王妃又没什么交集,找他作甚?
但面上不变:王妃找我有何事?
书童殷勤地拿来椅子,杭絮摇摇头拒绝反正马上就要离开。
岑玉堂等着对方开口,她却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来:岑郎中知道隔壁院子住着谁吗?
他摇摇头,蹙眉道:不知。
杭絮继续道:隔壁的院子里,住着一对爷孙,爷爷姓王,五十年前跟着扬州的李太守,建造了扬水上的两座堤坝。
岑玉堂原本兴致淡淡的神色立刻变了个样:那两座坝,是五十年前建的?
不错,在李太守的设想中,完整的堤坝,的确要包含中间一座分水堤,只是中途被调往京城,便没了后续。
他的神色愈发狂热:中止了建造?那便是早已画好营造法式,若是有了图纸,省下走访测绘的功夫,时间要节省大半!
杭絮点点头:确实是有图纸,只是具体情况不清楚。
她抬起手,指一指左侧,王大爷的院子在那,你去问问吧,休养了几天,不能舟车劳顿,散个步、串串门,应当是可以的。
说这话时她看了眼汛黎,少年皱眉思考一番,同意了:走一走路,对郎中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
杭絮跟着岑玉堂,慢悠悠地走到隔壁院子外,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就知道王大爷又没拗过小宝,让他出来玩了。
推开院门,小孩子敏锐地抬起头,看见来人,惊喜地跑过去,就要抱住对方:杭姐姐!
被老人喝止:小宝,不要抱,你的病还没好!
瘦弱的孩子哦了一声,乖乖站好,一副可怜的模样。
杭絮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小宝的病快好了,我身体也好,不会有事的。
小孩子仰起头,露出一个豁牙的笑,脸上的红斑淡得几近于无。
半月前他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如今却能在院子里笑闹,孙大夫和宋辛着实废了不少心力。
她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小宝:忘了买炸糕,只剩几粒糖了,你要不要?
小宝当然是要的,接过油纸包,不忘说一声谢谢杭姐姐,才迫不及待拆开。
老人看着两人,叼着烟杆,叹了一口气,却并无多少忧愁的模样。
杭絮看向身旁的岑玉堂,他似乎有些愣住,还是推了推才回神,她嘱咐道:我不要紧,你病还没好,离小孩子远些,别也染了瘟疫。
小宝跑到一边玩去了,三人这才有时间说话。
杭絮向老人介绍岑玉堂:这是京城派来的修建堤坝的岑郎中,昨日去探查扬水水况,也想到了分水堤一法。
老人打量着对方,眼里有些许怀念:好年轻的郎中,太守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年纪。
听见老人提到太守,岑玉堂忍不住开口:老人家,听说你也曾随那位太守修建堤坝,我有几问,不知可否不吝赐教?
听见对方连客套也不做,单刀直入发问,老人明显愣了愣,但随后少见地咧起嘴,满脸皱纹也跟着动起来:问吧,只要老头子知道,一定回答!
杭絮退到一边,不打扰两人,还把小宝也拎到了院子外面,陪着他心不在焉地玩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岑玉堂走出院子,他的神情稍显复杂,既有兴奋,也带着失落。
老人也走出来,喊了声小宝,把他带了回去。
岑玉堂步履不停,走过杭絮身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神发空,似乎沉浸在思绪中,杭絮几步赶上对方,喊道:岑郎中。
他这才回神,忙拱手道:王妃。
杭絮仰头看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红润,一番谈话,像是让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看你的模样,王大爷让你获益良多。
岑玉堂点点头,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确实。
五十年来,河道虽有变化,但毕竟细微,我已大致确定堤坝建造位置,和具体朝向,这便节省了大半的时间。
杭絮问道:位置的确定,很花时间吗?
岑郎中卧病数日,今日骤然说了许多话,竟有些止不住:这项工作,往往是最难也最花费时间的,需考察扬水沿岸,根据河道与水势确定最佳的位置,再根据此位置的水势画下堤坝的走向与形状。一整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费数月,才能真正开始建造。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现在已经知道大致位置,那只要开始画图就好了?
确实,现在只需确定具体位置,就能开始绘制营造法式,最多花上一月。
只是,他叹了一口气,若是能找到那位李太守所画的图纸,这一步也可以省去,所要花的,便只有召集人手的功夫了。
他一通话说下来,才惊觉自己似乎说的太多,同杭絮行了个礼,就回房了。
隐约能听见院子里汛黎的喊声:郎中,你怎么走了这么久
*
图纸,回府的路上,杭絮一直在喃喃念着。
王大爷说过,李冰离开之前,曾委托新太守建造分水堤,这样一来,图纸自然也是要给新太守的。
听仇子锡说,这座太守府就是新朝建立时一起建造的,图纸必然也在府中,这么重要的东西,总不可能乱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放在了仓库里。
走到府门前,卫陵不知从什么地方办事回来,也正要进府,看见杭絮,立刻笑嘻嘻行礼:夫人也回来了啊!
杭絮盯着卫陵,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做了决定:我的话,你是听的吧?
夫人的话,当然了!卫陵拍拍胸脯。
那好,我现在交予你一个任务
第47章 杏花簪子
把去仓库里翻找图纸的任务交予卫陵后, 杭絮进了府,在檐廊下踱着步,竟不知要做什么。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破开云层, 西斜的光束斜斜射进檐廊, 半下午的时间,天气暖洋洋的, 却不过分热。她干脆走到院子里, 一边晒太阳,一边思索着。
如今有了岑玉堂, 水患不需担心, 瘟疫有了宋辛和孙大夫在,药方也在按部就班的研制着,给爹爹写的信估计还在路上,到达扬州需花上几天。
容琤的伤还没好,她不想去打扰,干脆去主厅找仇子锡,反正仇太守一天到晚都在忙着。
只是到了地方,仇子锡却不见踪影。
她四处转了一圈, 看见门外一个扫地的仆人, 走过去问道:你们太守呢?
仆人停了动作, 相处数日,太守府的下人也明白了王妃的性子, 笑着答道:王妃不知道吧,今天是扬州的祈蚕节,又难得出了太阳,太守去法海寺主持庙会去了。
祈蚕节?
仆人解释道:今天是蚕神的生辰, 大家都出来庆祝,庙会上可好玩啦,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的卖,还有卖蚕圆子、蚕种的。我待会儿放了工,也要去呢!
王妃也可以和王爷一起去逛一逛啊,庙会上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
杭絮道了声谢,仆人继续扫地去了,她也慢慢走着,脑子里想着祈蚕节,身体随着习惯转弯前进,不知不觉到了一户院门外。
一抬头,原来是自家的院子,隔了很远,她依旧听见里面的熟悉的呼吸声,想到仆人说的那句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轻轻推开门,桌后的容琤正在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看见来人,略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欣喜:阿絮
杭絮走了进去,自顾自在容琤对面坐下,这才道:我就是无聊,来看看你,你忙,不用管我。
说罢,随便抽了一张纸,低头认真看起来,反倒是容琤没了专注,写上几个字,就要抬头悄悄看一眼对方。
她似乎看完了那张纸,终于抬起头,:嗯你忙完了吗?
容琤捏紧笔杆,下意识回答:还剩一点。又补上一句,很快的。
杭絮状似随意地提起:我听下人说,今天好像是个节日,叫做祈蚕节。
对方回道:南方确实有这样的节日,是养蚕之人为祈求今年蚕丝丰收,还会在寺庙举办庙会,十分热闹。
仇子锡今天不在府里,似乎就是去主持庙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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