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20)
容琤明知道她是在混淆概念,但一想到拒绝就是变相承认,于是这拒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叹口气道:好,一起去。
*
太守府在城北,离城西郊外的良乡县有数十里的距离,几人快马加鞭,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远远的就能看见高地上挤满了人群,再近一些,便能看见那些人全是一副灾后的惨状。或抱着幼儿,或背着行李,或拉着牛羊,大多半截身子湿着,鞋袜不见了踪影,往下滴着湿漉漉的泥水。牲畜凄厉地叫着,混着四处的哭喊声,糅杂出一曲刺耳的乐。
骑着马的几人自然显眼,有穿着官袍的人来接待,满脸媚笑的小厮在仇子锡身旁弓着腰:这里吵闹,我带大人去那边的棚子,陈县令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转身走几步,却没听见大人跟上,疑惑地回头,却见仇子锡沉着脸:灾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让陈舟来见我!
*
看来小厮把仇太守的怒意传递得很到位,县令不过半炷香就赶来,脸色涨的通红,连下巴上那把油亮的长须也挂着汗珠。
陈县令语气惶恐:大人息怒,是属下考虑不周,没有想到大人爱民至此。不惜
奉承话就别再说了,仇子锡揉着太阳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陈县令连连点头应是。
扬水是什么时候决堤的?
今早卯时初,天刚亮时,就有人来报了,陈舟毕恭毕敬回答,似乎是半夜的一场暴雨,让扬水上涨,才决了堤。
闻言,仇子锡反倒怒意更甚:卯时初,离现在有三个时辰,怎么还没有人支棚施粥,没有大夫治病,没有人施衣,你这个县令究竟怎么做的!
陈县令冷汗倏地冒出,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一接到消息就派人去救助来不及逃离之人,一直忙到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至于施粥,去年收成极差,仓库根本没有余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陈县令一番话情真意切,仇子锡见他不似狡辩,怒容微敛,挥手道: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之后与你配合,人手不用担心,至于粮食,
他将腰间的太守印取下,扔给县令:拿着我的令牌,去州中的仓库调粮,需要多少,就调多少!
陈县令得了令,接了令牌便离开了,脚步匆匆,只是仍四平八稳,颇有些大官的风范。
吩咐完事情,仇子锡望向高地下被水淹没的平原,那里浊水横流,偶尔能看见一点碧绿的稻穗,或是淹死的牛羊。
开春还未播种多久,就遇见涝灾,半年的收成就这样毁掉。
他叹一口气:州中的粮食也没有剩下多少,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无需担心,容琤此刻忽地出声,我在途中就已经派人去渝州调粮,最迟半月就能到达扬州。
仇子锡眉头仍蹙着,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光亮:王爷深谋远虑,如此粮食一事,就不必担心了。
一旁的杭絮默不作声,她没有注意两人的交谈,反倒把目光放在离去的陈县令身上。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对方的那一把胡子无比熟悉,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而望见那人四平八稳的背影,杭絮终于明白那丝熟悉来自何处。
前世,她为父亲入狱之事奔波,来到丞相家中,正巧遇到一位地方官员拜访。
那官员自称扬州太守,新上任不久,进京述职,说这话时一直摸着自己的那把黑须。
杭絮跪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将那把黑须记得颇深,而后那人离开,那从背后看来奇异的步伐,也顺带记了下来。
她看着陈县令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人是怎么在短短一年内,从小小的县令坐上一州之主的位置?
而他既然做了太守,那么原来的这位仇太守,又去了哪里呢?
第31章 粮食失火
仇子锡吩咐完事情, 又找来负责水利的官员询问情况,忙得一刻歇息的时间也无。
杭絮不通水利,便不去掺和, 而是走近那些灾民间, 学着他们蹲下, 状似随意地问些东西。
她穿着一件颜色朴素的旧衣,经过一夜的赶路, 有了几分憔悴, 刻意低着头,隐藏那张容貌过分出众的脸, 混在灾民间也不甚突兀。
这样的大水, 我还是第一次见,估计百年都没过!,她重重地叹一口气。
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大爷闻言瞥一眼过来,道:小姑娘,你年纪太轻,不懂可别乱说。
清脆的声音带了好奇:难不成扬州还有过比这更大的洪水?
老大爷气定神闲哼一声,面对滔滔洪水毫不慌乱:这哪算什么大水,四十年前, 扬水决堤, 年年要淹没半座扬州城。
我当年在城里做工, 来来去去,跟淌河一样, 裤子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日子,不也过来了,现在算得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之后怎么就不发水了呢?
老大爷叹一口气, 声音里多了怀念:还要多亏那时的李太守,画了扬州坝的图纸,又带着我们挑石头一起修坝,把扬水靠近扬州城的一整段都围了起来,才止住了洪水。
他又愤慨起来:要不是另外半座坝没来得及修,再过五十年也不一定会发灾!
杭絮还想再问,只是不远处忽然传来喊声:老王,你家小宝掉水里了!
老大爷倏地站起来,急匆匆跑过去:兔崽子,叫你不准玩水,你愣是不听!
连跟杭絮告别也来不及,留下她一人满腹询问没有出口。
*
她站起来,顺手揪起一片草叶,手里揉搓着,想把这件四十年前的往事跟容琤分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朝她挥手的身影。
小将军
宋辛右手举得很高,来回挥着,直到板车近在杭絮身边才跳下来:小将军,怎么只有你在,那个太守呢?
杭絮侧头看他身后,板车上堆着衣物粮食,还有拖着板车的官府人员,就明白这些全是仇子锡的手下,于是疑道:你怎么来了?
宋辛嘿嘿笑起来,挠挠脑袋:我跟他们说我是京城来的,王爷府上的人,他们就带上我了,还让我坐上车。
好啊,杭絮笑骂,你还学起了狐假虎威。
其实也不算狐假虎威,我还是挺有用处的。
宋辛跟上杭絮,两人慢悠悠地走着,踏着软烂的泥巴与草叶,跟上车队。
这么多灾民,肯定要大夫啊,什么祛湿的、健体的、防病的,我都会熬,我会的方子可多了。
小将军这回总明白,带上我没错吧!
这时两人已到了临时搭建的棚子下,仇子锡正在同人交谈,闻言,立刻抬起头吗,双目射向宋辛:你是大夫?
被那张威严肃然的直视,宋辛下意识抖抖,随即挺直了背:对。
仇子锡大步跨来,激动地握住宋辛的双手:太好了,灾民中已经有几十人感染了风寒,派人去请的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你来的正是时候。
宋辛似乎也被这股急促的氛围感染,当即道:快带我过去治病!
杭絮站在原地,看着宋辛一个一个给人诊脉,又写下方子,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模样,便不去管他。
她走到容琤身边,对方坐在一张由几块板子拼成的板凳上,他刚才跟仇子锡一起,听了许多消息,此刻神情有些疲惫,看见藏着什么话想说的杭絮,挪了位置,将板凳的一半让给她,问道:我方才看见你在与灾民聊天,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杭絮点点头道:不错。,而后在板凳上坐下。
板凳不算太长,坐上两个人,挤挤挨挨的,半边身子互相贴着,体温也若有若无地传递。
两人或许是心中都有事在,竟然没有觉得奇怪,杭絮更是靠得近了些,把那位老人所说的话复述给容琤。
对方同样也起了好奇,道:我今晚派人去查一查那位李太守的事迹,那位老人说的话,听来有些夸大。
说话间,仇子锡匆匆过来,也拖了一张板凳坐下,随手拎起搁在地上的茶壶,灌了几大口水,这才缓过气来。
他见两人都看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仇某行动失礼,让两位见笑了。
容琤却摇头道:无妨,太守一心为民,于举止上何必苛责。
仇子锡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那张脸的上威严散去,显出年轻的俊朗:王爷当真与我见过的那些权贵不同,何止是不同,简直是截然相反!
杭絮看看他又看看容琤,发觉两人看着竟差不多年纪,不由得问道:不知太守年龄,看着似乎才弱冠?
仇子锡摆摆手: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我是崇元六年的榜眼,前月刚过二十七岁的生辰。
她算了算,仇子锡二十三岁便考了榜眼,赞叹道:太守真是年轻有为。
可容琤却不只是赞叹了,杭絮远离京城,不知道科举朝堂里的门道,他却清楚。
当朝皇帝有意重文,崇元六年正好是科举改革的初年,试卷奇难无比,那一年的状元是一位考了三十年的老儒生,探花不看成绩,在一甲里点了个样貌最好的。
是以仇子锡这个崇元六年的榜眼,不仅是实打实考出来的,且水平远超历届,然而这正是可疑之处。
照理说,这种人才,按照皇兄的性子,应该会留在京城,委以重任,又怎么会远调南方,成了太守,做起治水的活?
他这样想,话也这样问了出来。
没想到仇子锡的神情骤然低下,他眉头微锁,却仍磊落笑道:坐上扬州太守之位,非我之愿,我初来时也怨愤过,但如今明白了,在其位就要谋其职,扬州水患,我就尽我的心力去帮助百姓,何必要想那么多?
仇子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多有逃避之意,容琤便明白对方不想回答,于是也不逼问,谈起了那一年的考题,只是心中暗记下又一件需要调查的事。
仇子锡颇有兴趣的接了头。
杭絮愣愣地听两人说些礼记的各种批注,半明不白,干脆去找了宋辛,看他给人治病。
*
接下来的几天,容琤日日随着仇子锡去观测各处灾情,每一日都要作下数张纸的记录,杭絮有时跟着他们去,有时则干脆自己悄悄混到那些灾民之间,打听些消息。
至于来时说的扬州塔、瘦西湖、明月楼,却全然没有时间去看了。
这一日,依旧是天色暗沉时,容琤与仇子锡才回到太守府。
杭絮也刚刚回府,一身刻意做旧的衣服还未换下,正在大厅喝茶。
容琤一进门便看见她靠在椅子上,眉眼耷拉,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连自己眉间的疲惫也散去不少。
几人满身的风尘还来不及洗下,又有仆人匆匆来报:大人、大人!出事了!
他说到这时住了嘴,像是想起上回被教训的场景,换了话:运粮食的队伍在城外被烧了,二十车粮食,一点没留下!
仇子锡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哪有什么粮食?
下人急道:大人,是渝州的粮食啊!运来救命的粮食!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是了,瑄王说渝州的粮食最多半月可到,如今过了七八日,也是该到了。
容琤倏地站起来,杭絮反应更快,茶杯一掷,稳稳落到桌上,又朝仇子锡背上挥了一掌,将怔愣中的人拍醒,叫一声下人:快带路!
*
出事地点在扬州城西二十里处,杭絮回府时天色便是昏沉,现在又赶了段路,到达目的地后,天上已出现点点星子。
远远的看见路上数十堆庞大的黑影,在黑夜中发着盈盈的赤红火光,杭絮侧头,又听见了那些火光中,哧的火星溅射声。
等最终到达,她终于看清,这些黑夜中发光的东西,就是那些粮食燃烧后的还未熄灭的余烬。
见有人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扶着另一人上前报告。
那人道:大人,今天下午,一个巡山的猎户向属下报告,这里似乎发了大火,属下带人立刻前往,没想到看见的是几十车粮食被人点着,旁边还有躺着许多晕倒的人。
他双目睁大,还心有余悸:属下来时,火苗已经烧到了他们的衣角,若非来得及时,估计还要多几十具尸体。
他扶起身上的人:这位就是运粮队伍的主管。
他身上那人站直了身体行礼,仍有些歪歪扭扭:拜见太守大人。
仇子锡哪有时间受这些虚礼,连忙扶起他,严肃的脸添了数分急切,道: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
那人腿软得打晃,干脆坐在地上道:我受了命令,带上粮食,从渝州到扬州,一路上倒也安稳,终于赶到扬州城外,有兄弟嚷嚷着要休息,我想着入夜前一定能到,于是同意了。
我们在路边的茶棚里歇息,那茶棚的小二十分殷勤,给我们几人都上了茶,没想到喝下不过多久,我就四肢发软,昏了过去,直到不久前才醒来,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他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掌,只是四肢无力,发出沉闷的响声,神色愧疚:是我失了警惕,才着了奸人的道。
这可是整整二十五车粮食啊!
他又想扇自己,却被仇子锡拦住。
对方语气肃然:你就算扇上一千个巴掌,也于事无补,不如找出补偿的办法。
他心中也是忧虑无比,好不容易的等到的粮食化为灰烬,仓库中的粮食剩余不多,下一批不知道何时能到,那些灾民又该如何安置?
只是心中再如何沉重,他面上神情仍是不变
那人恍然,喃喃道:对,对,说不定还有些粮食没烧完!
他站不起来,四肢用力奔向粮车,双手刨向那堆还留着火星的灰烬,一尺、两尺、可无论再如何深入,依旧是灰烬、灰烬。
没有一颗稻谷的踪迹。
他瘫倒在地。
仇子锡也不可置信地走近,抓一把灰烬在手中:怎么会烧得这么干净?
那些灰烬纷纷而下,被杭絮接住。
她看着飘落在自己手上的几点黑灰,轻轻一吹,黑灰便散开,心中涌起一个猜测。
抓了一把余烬,杭絮用力握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火的余热,细腻的粉末从指缝溢出。
她杏眼微弯,扬起一个笑来:这些可不是粮食。
在众人望来的惊讶目光中,慢慢补上后半句:
而是谷糠。
第32章 偷梁换柱
杭絮松开手, 灰烬落到地上,留下满手的黑灰。
王妃说的可是真的?,仇子锡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她拍拍手掌, 站起身:依我的经验, 有九成的可能。
而后伸手指向那一车庞大的余烬:稻谷若想直接点燃, 需要完全晒透,不留一丝湿气, 可最近南方多雨, 粮食必然潮湿,直接点燃, 最多烧到外面一层谷皮, 要想烧成这种模样,一定要事先泼上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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