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别对我这么上头!——三三娘(73)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了不起,是拥有强大意志力和精神力的星星孩子。
星星孩子,人们赋予自闭症、孤独症患者的名字。
话说回来,你自己要是也跟着不相信医学科学,是不是就有点反智了?俞医生揶揄。
他这个人就是永远散漫的,天大的事都懒得皱一下眉头,骆明翰低头掸了掸烟灰,我想把他带回来治疗,西双版纳或者昆明的医院我都不放心。
当然,全国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都在这里,你又不缺钱,能带回来自然是好的,俞医生善意地提醒,但是他如果很抗拒,又已经不记得你的话,你恐怕带不走他,另外就是,他这种情况也基本不适合坐飞机,你要怎么带回来?
骆明翰沉吟着,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他。
俞医生无声地哇哦了一下,三千多公里,垂直跨越整个中国,骆明翰,你这次让我叹为观止。
骆明翰狠狠抿了口烟,勾唇笑得狼狈。
我前几天见到席霄寒了,他陪他妈来这边体检,聊了几句。俞医生端着水杯,他问我你是不是大疯特疯呢,不是我说,你这次栽的动静有点大啊,圈子里说什么的都有,见鬼,你不会是真跟你弟弟在抢人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是一句陈述句。
俞医生挠了挠眉毛:确实,我看他还挺得意的。
消息也是他传的。这也是一句陈述句。
呃作为两边的共同好友,俞医生有点难做。
没关系,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当初的提醒和关心,我确实很爱缪存。
俞医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算了,我才不帮你刺激他。
又懒懒地宽慰了他、交代了几句,两人各自挂断电话。骆明翰捏着手机抽完了剩下地半根烟,再度拨出熟悉的越洋电话,接着是微信,最后是社交网络的私信,今天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串忙音骆远鹤仍然杳无音信。
等风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他回到了缪存身边。
画着画时,缪存看上去就跟以前一样。他在画风景,用色大胆浓烈,笔触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细腻,但画出来的并不是眼前之景。
骆明翰陪他坐着,过了会儿,公司的电话会议进来,他戴起蓝牙耳机,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华尔街的基金代表也在,因而这是个纯英文的会议。他听得入神,冷不丁脸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骆明翰按着耳机,见缪存在看他,连忙问:怎么了?
缪存把白色长柄笔刷递给他:画。
指着画面中一长条淡蓝泛白的区域。
电话内,基金代表提了几个问题,项目经理做了对答,但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转而问:Eric这边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骆明翰接过笔,政策上的风险,Tina说的已经很全面,根据国家统计局上个季度的消费数据缪存蹙眉看着他,他罕见地卡顿了两秒,电话里还不明所以,便听到一道少年音:你好笨。
与会人员:
骆明翰手忙脚乱切静音:两分钟。
他静了静神,捏着画笔,问:我画?
缪存点头。
骆明翰心虚地低咳了一声,看了眼笔刷上沾染的淡蓝色颜料,在他觉得相对安全的画面区域点了一笔。
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一旦拿起画笔,不必说那些专业技法,单就腕力上是否平稳便就能露馅。
骆明翰看着自己那寒碜的一笔再度咳嗽了一声,乖乖地把笔放下了。
缪存歪着脑袋端详画面,眉心拧得很深,觉得看不懂。
骆明翰早就知道伪装骆远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而此刻心里疯狂打鼓,生怕缪存发现什么端倪。
缪存一言不发,用更小号的笔刷沾了沾颜料,就着骆明翰的那一笔点起淡白色。那是一种令人联想到冬日晨曦的颜色。
骆明翰松了口气,再度回到会议中。
他一开就是一个小时,缪存始终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村里有些学龄前的小孩,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知道这儿住了个神经病,吃过了中午饭便过来看热闹。骆明翰耳朵那边是华尔街精英的流利商务英文,这边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要揍人,顽童们是怪叫着跑了,一扭头,看到那只散养的孔雀把尖嘴凑了过来,骆明翰:我操!
缪存放下笔,怔怔又懵懂地,一边看骆明翰,一边又看看孔雀。
骆明翰清了清嗓子。
他不能露馅,有尖嘴恐惧症的是他,不是骆远鹤,骆远鹤才不怕孔雀。他吞咽了一下,身上一股股的燥热,他解了一颗衬衫扣子,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孔雀头。
老天!
你不要过来。
啊?
缪存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在说话。又指了指孔雀:在跟它说。
骆明翰:
会议里:Eric?Eric你还在吗?如果没有别的意见的话
骆明翰重新切回麦克风状态,迫不及待地说:没有意见,散会!
他摘下耳机,孔雀大约是不喜欢他,探着脖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手,缪存面无表情地揍了孔雀一脑勺。
饿。
骆明翰这才发现都已经十二点了,小姨今天去了镇子上,中午赶不回来,上午给他们提前准备了饭菜,只要隔水蒸一下就好。骆明翰开着会,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走向篱笆门,一回头,发现缪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像那时候在派出所那样。
骆明翰停下来,缪存也停了下来,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
骆明翰把手放到了篱笆门上,缪存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走了吗?缪存问。
什么时候回来?缪存又问。
还会回来吗?他最后问。
骆明翰心口泛酸,你不想我走?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法国很远,我去不了。
骆明翰被风吹得迷了眼睛,右眼眶里砸下一行泪,被他面不改色地抹掉了,他大步走回缪存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会为缪存把骆远鹤找回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骆远鹤回到他身边,他就放手。一定放手。一定痛痛快快地、再也不回头地放手。
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缪存迟疑着,不让。
我让。
危险。
我会保护你。
我是危险的。缪存一字一句地说。
骆明翰用力捏他的掌心:妙妙不危险。
他解开篱笆门,牵着缪存的手穿行出去。田埂上的草好长,被太阳晒成墨绿,缪存松垮挽着的裤腿蹭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了厨房,大灶台的锅盖掀开,一屉蒸笼里果然放着红薯、蔬菜和一些肉,米饭热在电饭锅里。小姨家境毕竟只到这里过,多丰盛的菜色是没有的,但蒸着热过的菜确实有欠口感。骆明翰打开冰箱看了下厨余,又看了看一角堆着的小瓜、青红椒和白萝卜,还有些番薯叶。
你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是这个。
西瓜。
这个饭后吃。
缪存不太高兴地咬住唇。
算了。
骆明翰反身出去,将厨房门栓上,这样就不必担心缪存乱跑,继而解开衬衫袖口,往上卷了几卷,露出青筋明显的结实小臂。
为什么不穿那个了?
哪个?
短袖。
骆明翰料想他可能指的是Polo T,所有动静都凝滞了一下,含糊地低声说:明天穿。
等下打电话给小姨,让她从镇子上随便带几件回来,先凑合穿一下。
这个也好看,缪存认真地想着,在做比较:更好看。
那还换吗?骆明翰拿着沉重的实木锅盖,征询他的意见。
淡蓝色的衬衫穿他身上清爽又英俊,又是这么高大宽肩的身材,去村口小卖部买听啤酒都要被围观的。缪存抿了下唇:不换。
骆明翰也跟着他勾了下唇,但心里的难受劲并未过去,反而更难受了。怕缪存看出究竟,他低下头,将盘子一一从大铁锅中端出,一错眼,看到缪存坐在了小凳子上,乖巧而自觉地摘起了新鲜的番薯叶。
炊烟从烟囱口升起,袅袅地飘淡在没有云的天空中。
缪存的胃口显然比昨晚好,多吃了半碗饭,抹了抹嘴,问骆明翰要西瓜。冰箱里有切好的小半个,骆明翰给他一柄银勺,让他自己挖着吃。缪存吃着瓜里的,想着冰箱里的,冰淇淋。
骆明翰只能行缓兵之计:晚上再吃。
缪存面无表情的,瓜也不吃了:现在就要。
现在没有。骆明翰打开冷冻层,展示给他看。
去买。
骆明翰收拾着碗筷,装作没听到。缪存抱着瓜,点播机一样:我一定要吃冰淇淋的,你再找找,冰箱里肯定有的,是蓝莓味的,小盒子,上面有只小大象,小的大象,60g
自闭症患者的眼里只有自己想到得到的东西、想要达成的愿望,严重的,每日、每周的行程都有固定的程序,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什么时间该看什么电视听什么音乐了,都要分毫不差。如果强行按下他们的心愿即使是完全无理取闹式的心愿,或者打破了他们的规矩,都有可能引来强烈的后果。
骆明翰攥着抹布,撑着灶台沉沉地深呼吸,再抬起脸来时,又恢复了耐心而温柔的笑意:那我们现在去买,好不好?
缪存:好。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出过小姨的院子、进过村了。
正晌午的村庄泡在慵懒里,静谧得只剩下了知了叫,巨大参天的菩提树下,两条老黄狗玩累了,正卷着尾巴午睡。缪存抱着瓜,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挖着吃,骆明翰护在他一侧。
还没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就有小孩过来扮鬼脸鬼叫:哦哦哦!神经病!神经病!
缪存停下脚步。
骆明翰不耐烦问:谁的小孩儿?赶紧带走!
但附近并没有大人。
小孩儿都是扎堆玩的,一个鬼叫,个个鬼叫,此起彼伏有样学样地嚷嚷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白痴!傻子!杀人犯!
大人们说的应该是潜在杀人犯,小孩儿都挺会擅自四舍五入的。
缪存上前两步,妙妙骆明翰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措手不及没拉住他,咔叽被挖了一半的西瓜皮倒扣在了小孩儿剃得青青的头皮上,像个锅盖一样晃晃悠悠。
骆明翰:
西瓜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小孩儿懵了,嘴巴一瘪,骆明翰见事不妙,拉起缪存拔腿就是一阵跑。
哭声和其他小朋友的嘲笑声被落在身后。
缪存,你几岁了?气喘吁吁地站定,骆明翰严肃批评他。
100岁。
骆明翰:二加二等于几。
四。
你是不是耍我?
缪存含着勺子,不爱说话了。
到了小卖部,遮阳篷下正支着麻将桌。见人来,四张脸都齐刷刷张嘴望着两人。
要冰淇淋,上面印着小大象的,蓝莓味。想了想,太糟心了,再加一打百威。
小卖部的老板娘香姨进去搬啤酒,骆明翰帮缪存打开冰柜:要不要直接拿一箱?
不要。缪存就拿了一个。
明天不吃了?骆明翰狐疑地问。
明天再来买。
骆明翰懂了,故意的,每天来买一趟,那就意味着每天都可以出门一趟,多划算,跟坐牢放风似的。心里又酸胀又好笑,化为难以说出口的心疼,他抬起手摸了摸缪存的脸。
好久没见存存了。村民挺尴尬的,硬着头皮生疏地寒暄。
有几个月了吧?上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七月份嘛,也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等谁。
等谁?骆明翰问。
那我们哪知道。村民讪笑,一直看进村的这条路,玉娟怎么拉都拉不回去呢。
玉娟是小姨的名字。
去年玉娟家来的客人是谁?村民码着牌,扬声催促叫:哎玉香,你好了没?拿个啤酒慢吞吞的!
另一个人笑起来:去年的今年的,不都是你面前这个吗!
大家都仰头看骆明翰,笑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骆明翰勾了勾唇,接过了用塑料膜封着的那一打啤酒。
他想,这只是巧合,缪存怎么可能会想起来等他?他应该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回到了院子,冰淇淋也刚好挖得见了底,缪存随便擦了擦手,就要去画画。
等等。骆明翰叫住他,牵着他的一双手,伸到水管子底下。这是地下水,水流很细,没有开关而终日流淌,小姨怕浪费,弄了个黄色的塑料盆接着。骆明翰把他的手沁到水盆里,水清凌凌的,被太阳一照,晃得跟小时候那种玻璃糖果纸一样。
吃过了东西要先洗手。骆明翰勾起他的掌尖,你也不嫌粘。
知道,我不是小孩。
那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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